大清順治十四年(即公元1657年)冬,北風凜冽,細雪飄舞,河流結冰,田野荒敝,稀疏、散亂的林木像極了乞丐干瘦的臂膀,斜伸在北風的凜冽之中,瑟瑟發抖。此時的山東半島,整個兒凍成了一個冰窟。這天日暮時分,一個自稱蔣山傭的人,帶一個手牽瘦驢的仆人,前來黃海之濱的古城即墨投訪黃家。黃家主人黃坦、黃培對視一眼,以手加額,欣喜若狂。只見來人相貌清癯,身材瘦長,一副典型的南人裝束,仆仆風塵仍掩不住非凡的書卷氣質。后來,人們知道,他就是兩次參加武裝抗清斗爭的千燈人顧炎武。
顧炎武大名鼎鼎,名重士林,是明末清初之際思想界的一面旗幟,祖籍江蘇昆山千燈鎮。這里,既是“百戲之祖”昆曲創始人顧堅故里,也是唐代陶淵明第九代裔孫、文學家陶峴首創江南絲竹之地,可謂人杰地靈,藏龍臥虎。自幼,顧炎武就生長在一派花團錦簇之中。明末,家道中落,14歲取得諸生資格后,便與同里摯友歸莊共入復社。自27歲起,斷然棄絕科舉帖括之學,遍覽歷代史乘、郡縣志書,以及文集、章奏之類,輯錄其中有關農田、水利、礦產、交通等記載,兼以地理沿革的材料,開始撰述《天下郡國利病書》和《肇域志》。順治二年,清兵占領南京后,改名為炎武,并與歸莊等人以匡復故明為志,在南明政權下兩次參加武裝抗清斗爭。順治十四年(1657),炎武六謁孝陵,以寄故國之思,然后返昆山,將家產盡行變賣,從此掉首故鄉,只身北游,足跡遍及山東、河北、山西、河南,雖然結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沿途所見,山川依然而人事全非,頗有不勝今昔之感,心情不由愈覺沉重。一路行來,到達即墨時已近隆冬。
此時,改朝換代的風也早已吹到了黃海之濱的即墨縣,清王朝派來的縣令已經到任視事,所有即墨籍的明朝遺老如喪考妣,無所適從,對于入主中原的滿清王朝,自是極端敵視不已。
此次顧在即墨黃坦家大約住了十幾天。他來即墨,是北游歷程中的一個重要事件,主要目的當屬于政治方面,就是聯絡有識之士,反清復明,但他的活動內容大多在文化方面。他在即墨會見了許多文人志士,游覽了嶗山這座海上名山,即興創作了幾首吟詠嶗山的詩歌,并忙里偷閑地為黃坦編撰的《嶗山志》作了一篇序言。
即墨黃家是名門望族,其祖黃嘉善曾為明朝兵部尚書,后代不斷出仕,榮耀鄉里。明亡后,黃家服喪服,對朱明王朝依然時在念中,這一點,與顧炎武如出一轍,志同道合。顧的到來,在即墨文化圈中激起的振奮是巨大而持久的,簡直一掃改朝換代之后的郁悶、壓抑和整個心靈上空的陰霾,黃培、黃坦、黃貞麟、范煉金、范九皋等三十余名活躍的知名文人與其把酒言歡,踏雪尋梅,吟哦唱和,大有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感。嶗山的麗岫奇峰、寺院道觀、初雪瀑布著實給思想壓抑、精神苦悶的他們以深深的撫慰;大海的波濤,天際的流云,響遏行云的晨鐘暮鼓都記下了他們爽朗的笑聲、健碩的腳步和發自肺腑的心語。對于踏遍大江南北的顧炎武來說,嶗山和黃海波濤真的給了他靈魂的安寧;黃家優裕的經濟條件和揚名天下的家常美食,使他的體能、精神得到了暫時的恢復。當然,更使他鼓舞的事情,還是黃家私下告訴他的關于山東棲霞于七兄弟正在進行、密謀反清的義舉。可以說,顧炎武來即墨,是一場沛然如雨的精神之旅,命中注定了這位杰出的思想家與即墨血肉相連的密切關系,自此再也分解不開。他的這次造訪,所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甚至深深地影響了四年之后震動天下的于七膠東起義,九年之后名動清廷的黃培文字獄。
與顧炎武盤桓即墨、同游嶗山的即嶗知名文人,大多是走出林泉又從宦海的詭云譎波中落寞歸來,適逢“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良機,他們才華橫溢,離騷滿腹,失意官場,又值改朝換代之際,自然與顧炎武心境相似,心意相通,因而一拍即合。在這一幫子人士中,黃培是一個代表性人物,他的爺爺故明兵部尚書黃嘉善死后,皇帝為之輟朝志哀。十六歲,黃培蔭襲了錦衣衛指揮僉事,出入皇帝左右,身列朝班。闖王進京,明朝敗亡,他一下子跌落到社會的最底層,萬般無奈回到老家即墨,全仗著詩與酒才活下來,蓄發留須,寬袍大袖,整日行吟于蒼茫山海之間,徘徊于老松白云之下,海濤、孤月、清風蕩滌著他的胸懷,他沒有一絲一毫忘記過去,雖然這個腐朽的王朝已經到了不可救藥、非亡不可的地步。亡國之痛,靈魂之傷,淤積在胸中,使他不吐不快,于是便不停地寫,再寫,寫的全是自己的心曲,自己精神的苦和心靈的痛,國喪家變的大哀傷。康熙二年,他刊出了字字心血、句句凄婉的《含章館詩集》,收詩280余首。三年之后,黃家老仆之孫、清順治六年即墨籍進士姜元衡因與黃家之間的種種恩怨而矛盾日深,終于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為報復黃家,他把黃培的《含章館詩集》精心揣摩,摘錄其中的一些含有懷明詆清的章句加以分析,無限上綱,然后收買與黃培素有芥蒂的楊萬曉充當助手。由于二人利害一致,因而一拍即合,于是共同謀劃,炮制了一份案情極為嚴重的訴狀,羅列黃培十大罪狀。于康熙五年六月二十日投遞于山東督撫衙門,后又再次申訴于北京都察院。于是,一場震動朝野、曠日持久、歷時四年的文字獄拉開了序幕。
山東督撫認為案情嚴重,不敢擅自處置,乃上報朝廷。八月,康熙下旨命山東督撫對此案嚴加審訊,之后,康熙又多次下旨,催促嚴辦。由于涉案人數高達217人,牽動人數太多,人證和案卷一時難以調齊,一直到康熙七年正月三十日,山東巡撫劉芳鐲,方才會同前山東巡撫周有孔,召集布政、按察兩司長官以及濟南知府丁裕初、同知魏紅遠在濟南正式開庭會審。為做大黃培罪名,姜元衡在庭審中供稱黃培收藏、刊印“逆詩”,并稱:顧炎武來即墨收集事實,編制《忠節錄》,就是黃培接待的,編成后由“昆山顧寧人發刻”。于是,此案就牽扯到了九年前顧炎武的即墨之行。得到奏報后,康熙七年三月二十六日又下了一道圣旨,著山東撫院速提顧炎武對質。為此,山東撫院便派人去江寧傳喚顧炎武來濟聽審。此時,顧炎武恰巧客居北京,聞知有人在山東告發他,并已移文至昆山提人,就日夜兼程趕往濟南,去山東督撫衙門自首。下濟南府獄,十分艱難,“每日以數文燒餅度活”。幾乎不支。此時,顧炎武友人李因篤聞訊來到濟南,多方奔走打點之后,竟將他保釋出獄去了。同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對顧炎武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審訊中,顧炎武聲稱自己沒有到過即墨,說:“姜元衡指控貢生在即墨采集事實,如果貢生去過即墨,必拜縣官和鄉宦,請姜元衡指出貢生拜的是哪位縣官?哪些鄉宦?再說姜元衡也是鄉宦,難道就沒有拜他嗎?”黃培更是態度明朗,自始至終堅稱自己沒有見過顧炎武。此時已經出任知縣的黃坦供稱:“知縣并不認識顧炎武,至于收集史實作《忠節錄》,知縣更是一概不知。”即墨的其他人證也紛紛聲稱從未見過此人,更不知顧某人為何人了。此間,山東督撫也把《忠節錄》推詳明白,此書是一個叫沈天甫的無賴糾合了幾個落魄文人,搜集明朝天啟、崇禎兩朝遺詩,同時又自撰了部分具有叛逆內容的反詩,編印成冊,名《啟禎集》,又稱《啟禎遺詩》,刻印時假托陳濟生編輯、吳牲作序,目的是借此勒索。成書后,遂派人到吳牲家要挾,向吳的兒子吳元萊勒索白銀二千兩。吳元萊看出序文并非出自其父之手,便將此事報官,結果,沈天甫一行被處以極刑。此事早已了結,而姜元衡卻稱顧炎武曾到即墨通過黃培、黃坦等收集事實編輯《忠節錄》于《啟禎集》之卷首,純是牽強附會節外生枝,系無稽之談,此事與炎武無涉。可以想象,當黃培等即嶗文人與顧炎武在審訊中相見的時候,他們的心中該翻涌著怎樣巨大的波濤啊;他們的眼中,傳遞著怎樣綿綿不盡的情意啊!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的心意一下子便相通了。落難的黃培和他的文友們,以自己的良知保衛了顧炎武,捍衛了自己的文化操守。即墨,既有令人不齒、陰險狡詐、恩將仇報的姜元衡,但更多的,還是像黃培一樣舍生取義、氣節凜然的好男兒。
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農歷四月初一,泉城濟南已是一片春色,飛揚的柳絮直撲人面,千佛山上樹樹翠綠,鶯歌燕舞,戒備森嚴的刑場上閃爍著陰森的刀光劍影。不墜青云之志的黃培昂首闊步走進刑場,一路走一路吟哦,賦詩明志。山東督撫宣讀圣旨以后,黃培起身向前來為他送行的顧炎武和眾位文友點頭致意,即引頸就刑,時年66歲。黃培用自己寶貴的生命,踐證了自己的言和行。這位大明錦衣衛指揮僉事,終于把自己寶貴的生命,獻給了他心系念之的大明王朝。在他來說,可謂死得其所。
別了黃培的顧炎武心懷傷痛,對于清王朝的專制,對于清王朝對漢文化的打壓,它比別人有了更加深刻的體驗。隨著歲月的流逝,炎武始終沒有忘卻家國之恨;境遇的坎坷,也沒有使他的耿耿孤忠有所銷蝕。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議修《明史》,他拒不就薦;次年,更誓死不入《明史》館。此后,潛心著述,“絕跡不至都門”。康熙十六年(1677)十一月,炎武往游西岳華山,居友人王山史家,認為“此中山水絕佳”,于是有了卜居華陰、以度余年的想法,此后便在此定居起來。康熙二十年(1681)八月,炎武由華陰至山西曲沃,不幸染病,嘔瀉不止,經醫生療治,數日后病勢稍減。然而,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四日,病又復發,日夜嘔瀉,竟于初九日凌晨溘然長逝,享年70歲。在晚年,炎武仍時時想起他的即墨之行,想起黃培和即嶗地區肝膽相照的文友們,他便不時翻閱自己游覽嶗山所作的《不其山歌》、《嶗山歌》、《安平君詞》等詩詞和《嶗山考》等文章,以及即嶗文友們寄給自己的信札及唱和之作,經常在一片沉思中陷入哀痛,自己眼睜睜看著志同道合的好友陷入滅頂之災而無法營救,內心深處之悲憤凄婉自不待言。他的心中,充滿了自責和對黃培、嶗山的悠悠懷念。
中秋八月,我和幾個朋友沿著當年顧炎武游覽嶗山的路線進山。一路之上,翠綠欲滴,百草茂盛,溪水潺潺,繁花盛開。隱約浮動于云霧之中的鐘聲飛檐、翱翔于遠海的帆影海鷗給我如許清爽、舒展的美感。走在灑滿花香的山路上,坐于濤聲盈耳的樹蔭下,我細心揣摩,黃培、顧炎武們當年游嶗山時,他們,究竟該是一種怎樣的心境呢?他們的行為,留給今天的我們一筆怎樣的精神財富呢?現在,又給了我們一種怎樣的啟迪?斯時斯地,他們一行是不是前往嶗山余脈——鐵騎山,拜見過崇禎皇帝隱居于此的兩個妃子養艷姬和藺婉如?對于腐敗透頂、宦官當政、連官員的俸祿都無法發放的大明王朝,高官厚祿、高高在上的黃培恐怕是真的缺少對民生的了解,因而,他對明朝的忠誠、懷念尚可為人理解;而在科舉中連連敗北、并時常為人構陷、對大明王朝失望到了極點的顧炎武,為什么在明亡之后拍案而起,變賣家產而投筆從戎,用一腔熱血譜寫了一曲慷慨悲歌?是一種什么力量促使他做出了這樣大異常規的抉擇?在反清復明這一點上,兩個身份、生活環境、人生際遇迥然不同的人竟然達成驚人的一致,當真也是一個異數,難道這便是中國士大夫的氣節嗎?據說,顧炎武的外甥“昆山三徐(徐乾學、徐元文、徐秉義)”崛起云霄、官高爵顯之后,為報母舅接濟之恩,在昆山買田置宅,多次敦請他回鄉安享天年,他卻始終不肯南歸,仍在陜西做著“反清復明”的清夢。只是面對清王朝越來越穩定的天下,面對著人民大眾越來越安寧的生活,面對著漸漸忘記“亡國之痛”的人們,炎武內心的悲涼愈來愈廣大,最后結成了一塊怎么也無法化解的碩碩冰山。
但巍巍嶗山有幸,古城即墨有幸,顧炎武曾來拜訪過它,在它的身邊觀看過流云,傾聽過濤聲,吟詠過詩句,品嘗過美食,探討過反清復明的大計,因而,嶗山和即墨便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有了怎么也割裂不斷的血肉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