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到怒江州的蘭坪白族普米族自治縣出差,回來后送了我一張歌碟,里面收錄了十余首蘭坪本土的原創歌曲,其中的一首是《愛在三江之門》,旋律非常優美,散發著滇西高原所特有的溪水、森林、草甸的氣息以及牛奶、山花、土酒的清香。感覺那就是源于自然的歌吟,就是來自天堂的音籟:三江并流有個美麗的地方/三江之門是我可愛的家鄉/這里是東方情人節的故里/情愛之花綻放出醉人的芳香/碧羅拉巴拉沙風光實在迷人/貢多羅戈富和山是旅游的天堂/三江之門蘭坪是人間最好玩的地方。唱歌的那位女子,裙裾飄逸,一身普米少女的盛裝,像一朵快樂的山杜鵑,在美麗得讓人幾乎要爛醉如泥的高山草甸和森林溪水間,游弋,舞蹈,飛翔,歌唱。天空中白云駐足,大地上山花爛漫。美麗的歌聲,美麗的女子,把我的思緒又捎回了蘭坪,捎回到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的蘭坪,除了是亞洲最大的鉛鋅礦床埋藏之地,其他的一切并不知名,也還沒有“三江之門”一說,但我知道,有三條偉大的河流,就在她的周圍流淌,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瀾滄江流經蘭坪腹地達130公里,金沙江和怒江則猶如蘭坪忠誠的護城河,環護于蘭坪的東西兩側。后來,有人突然發現地處三江并流區域的蘭坪,是橫貫三江、通達三江的交通要沖和南部門戶。有人還通過對《山海經》的精心考據,大膽推斷出蘭坪就是人類始祖軒轅黃帝的故里。于是乎,“三江之門”的美名不脛而走。于是乎,已經擁有“中國綠色鋅都”美譽的蘭坪,突然又成了滇西北新興的探險旅游勝地。于是乎,普米人傳承了上千年的、一年一度的“萬人情歌對唱”,風情萬種、纏綿悱側、簡約純粹、極富穿透力和沖擊力,向大山之外的世界,揭開了它神秘的面紗。于是乎,羅古箐“東方情人節”的醉人魅力,讓所有因為機緣巧合而抵達蘭坪的“外地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于是乎,人類始祖軒轅氏的故里蘭坪,成了“人間最好玩的地方”。
十六年后的蘭坪,是否還記得起當年我這個行色匆匆的旅人?阰江河畔那座爬滿青藤的小屋,是否還能記憶起我被甘醇的蘇里瑪酒燒灼得豪情萬丈的醉態?那個名叫拉姆的、美麗得像一朵天堂罌粟的普米族少女,是否還保留著我為她寫下的詩歌?零落的清淚?
“愛在三江之門”的歌聲給我帶來的這些冥想,讓我寢食難安,魂牽夢系,總想找個機會再回到蘭坪,去拾掇我遺落的期許和夢想,去充盈我人生的見聞與行囊。
記得我第一次奔赴蘭坪,是1992年的10月5日,農歷壬申年的九月初十。
搭上從下關開往蘭坪的客車時,我問坐在身旁的一位蘭坪乘客:“蘭坪遠嗎?”“不遠,穿過洱源、劍川,再翻過老君山,就到了。”
客車開始在滇西高原司空見慣的山丘與林莽中穿行,車窗外,不時有等待收獲的田野和青瓦白墻的白族村莊緩緩閃過。車過甸南的時候,道路兩旁出現了大片的田野。有成群的農人在成熟的稻田里收割,女人們麻利地揮舞著手中的鐮刀,飽滿的谷穗在她們身后成捆地躺倒,并且布排有序。男人們甩動著古銅色的雙手,將谷捆高高舉起,然后再有力地摔向竹木做成的摜斗(一種脫谷的農具)。透過車窗,我能夠清晰地傾聽到沉甸甸的谷捆摔打在摜斗擋板上的悶響。微風拂煦。空氣中,彌漫著新谷時濃時淡的芳香。
穿過大片的田野后,客車開始向著一座峰巒羅列的大山,盤來繞去地向上攀援。這座被云朵和霧嵐經久縈繞的山巒,陡峭,深邃。是老君山往南延伸的余脈。老邁的冷杉,散淡地站立在一座座濕潤而沉著地起伏著、蜿蜒著、盤桓著的山岡上。紅色的大地,在公路兩側,偶爾裸露出它內在的豐腴。紅的。黃的。藍的。紫的。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正在低洼處,山箐中,小溪邊,散漫地盛開。針葉林。闊葉林。灌木。喬木。丹霞地貌中最富有代表性的石巖、石塊、石崖,仿佛一團團形態各異的“大腦”,把山體分割成若干色彩分明的塊面。生物的多樣性,在此完美而和諧地呈現。
老君山的東西兩面,儼然就是立體氣候的兩個國度,山頂,暗藏著一條看不見的“邊境”。東面,氣候稍微暖和,生長著青一色的云南松林,干勁、桀驁、篤實的老樹,稀疏地矗立著,布排著,“蔥蘢”這個好詞,用在這里恰到好處。西面,除一小部分地區屬劍川縣治下的地界,大部分的地方,已歸于蘭坪的版圖。冷涼。肥沃。特產核桃、花椒、蘋果、松茸、蘑菇、羊肚菌以及鉛鋅礦和上好的樹木。
車過一個名叫“81”的山地村落,道路開始沿著一條淺顯而狹窄的河谷向著西北方向延伸。坐在身邊的蘭坪乘客告訴我,車過“81”,就算正式進入了蘭坪地界。沿途,不時有喘著粗氣,載滿礦石的卡車向著我們前行的相反方向行駛。道路兩邊的生物群落,也開始在逐漸變化,松樹、栗樹、水馬桑樹、毛櫸樹以及各式各樣的喬木和灌木,開始在視野中出現。在向陽的山坡上,我還看到了大片燃燒的三角楓,滿坡金黃的麻栗林。經過初霜的浸染,三角楓的顏色正由淺紅向著深紅演繹,麻栗樹的葉片正由青黃向著金黃嬗變。大塊小塊的山地,或長滿旱谷,或種滿洋芋,或站立著成熟的包谷林,或紅碩著豐潤的蘋果樹。大塊小塊的山地中,還散落著或單純用木頭,或用木頭摻合著結實的紅土建造起來的村莊或寨子。歸家的牲畜,慢條斯理地蠕動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忠誠的看家狗,正氣咻咻地對著陌生的過路人狂吠。天氣晴朗。山色溫潤。陽光普照著濃密的森林,雜沓的村寨,收獲在望的地塊。隱忍。寂靜。光鮮。樸實。像畢沙羅的某一幅畫,像普希金的某一首詩。
通往蘭坪的路,曲折,漫長。許多路段正在擴修。顛簸。泥濘。剖開的山體,裸露出泥土的本色,褐紅,橘黃,正散發著樸素的清香。公路上行進的,依然大多是滿載礦石的卡車,這些卡車全都來自一個名叫金頂的礦區。再就是載滿貨物的馬車,手扶拖拉機,負重前行的老婦,吆著羊群回家的小孩。那個時候的蘭坪,并不是什么旅游勝地,對于如我一樣的外地人而言,這條遙遠的路,并不抵達什么“最好玩的地方”,也不是什么詩情畫意的爛漫之旅。大多數走蘭坪的人,都是那個時代最狂熱、最有膽識的“淘金者”,都在向著蘭坪一個名叫金頂的小鎮進發。因為那個時候的金頂,是一個全方位對外開放的礦區。人流。物流。信息流。熙熙攘攘,蜂擁而至。天南地北的“淘金者”云集金頂,或投資開采礦藏,或從事餐飲服務,或開辦娛樂項目。我也想到金頂去淘取人生的第一桶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開辦一個電子游戲城作先期考察。
當我所乘坐的客車,經過漫長的顛簸與跋涉,駛出一條悠長的峽谷時,我的眼前一亮,一座樸素的小城,突然出現在眼前。有人咕噥了一句“到蘭坪了”。身旁的乘客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把行李架上的行李卸下,擰好,做好下車的準備。我抬手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是下午5時。透過車窗,我發現太陽已經偏西,鵝黃的陽光,此時正普照著眼前的小城。透過我所看到的一些物象,我推測這應該是一座正在成長的小城,因為小城的大部分建筑,在柔軟的陽光下,都往外散發著簇新光澤。簇新的樓房。簇新的街道。簇新的工地。屋頂。墻面。玻璃。路燈桿。電視塔。五花八門的廣告牌。琳瑯滿目的雜貨鋪。閑散的趕街人。新栽的行道樹。到處,都閃爍著簇新的光。白光。藍光。青光。紅光。三原色的光。五彩繽紛的光。無處不在的光,使正在日以繼夜地茁壯成長的小城蘭坪,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充滿“光彩”的城市。
在下車后我還發現,有一條名叫“文化路”的小街,也是簇新的。這是一條文化部門云集的小街,許多房屋還在興建當中,到處是新掘的地基,新挖的泥土,新砌的磚墻,新圍的柵欄。小城的中心,矗立一座簇新的雕塑,紅色的花崗石底座,銀灰的雕塑主體。主題,是兩位少女,一位普米族少女,一位白族少女,面向東方,青春昂揚。雕塑的材料,是鉛,蘭坪的特產。甚至從蘭坪縣城通往金頂的公路,也到處滲透出簇新的氣息。狹窄的行車道,正在大規模拓寬。推土機在轟鳴。攪拌機在轟鳴。運輸建筑材料的卡車在轟鳴。轟鳴聲聲,不絕于耳。路邊有大堆大堆的匠人,正在敲打大堆大堆筑路的石塊,五面石,簇新的鑿痕,有規則地分布于石塊的剖面,讓我聯想到自己在十九歲那年,真情所系,為做了一輩子石匠的干爹,慶賀六十歲生日而寫下的一首長詩。
2008年的4月27日,我再次回到了蘭坪,抵達的時間已晚。初夜,四圍夜幕低垂,小城周遭的群山,僅見輪廓,像一頭頭埋伏在黑暗中的怪獸。但整座城市,到處華燈閃爍,大放光明,由近及遠地漫溢開去,燦爛如星漢。感覺出現在眼前的,并不是一座地處滇西北崇山峻嶺深處的縣城,而是一座發達、華麗、富庶的中等城市。事實亦如此,采風活動的主辦方蘭坪縣委、縣人民政府接待我們下榻的凱茂國際酒店,就是一座高達15層的四星級酒店。據我所知,它不但是怒江州境內唯一的四星級酒店,在整個滇西的所有縣城,恐怕也是絕無僅有。酒店坐落于小城地勢最高的地方,造型別致。雄峻。巍峨。我的房間在10樓,單間,面南,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正好可以看見滿城璀璨的燈火,這讓我有種置身于銀河之上的、非常夢幻的感覺。
次日。早起。微雨。氣候轉涼。視野疏朗。這座記憶中小城的概貌,躍入眼簾,這再次讓我感到驚訝,然后是刮目相看。當年雜草叢生,垃圾沉積的江頭河,如今是小橋流水,岸柳垂楊。城市的建設,規劃得不錯。大氣。協調。布局合理。寬敞。典雅。洋溢著現代氣息的三江文化廣場,花團錦簇,流翠飛紅,時尚的現代歌舞與古老的情歌對唱,高貴的交際舞與拙樸的跳鍋莊,在此和諧交融,相得益彰。小城與十六年前相比,至少壯大了兩倍以上。鱗次櫛比的高樓。布排有序的街道。豪華的商鋪。穿梭的車流。熙攘的人群。巨幅的招貼。組合出了一座更為簇新的城市。與我記憶中那座閑散、樸素、小模小樣的山城,已判若兩樣。
昔日的鹽馬古驛,已經脫胎換骨,不容置疑地快速成長為一座讓人傾慕讓人心儀的“綠色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