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沙盤
一夜微霜,城郊的天氣就開始深沉了起來。
我被枕頭底下的振鈴從黎明的夜色里搖醒,思緒里瞬息的空白,迅速地向著被振鈴攔腰截斷的某個夢里的片斷蔓延,準備進行一次與某個夢相關的對接,我的目光被墻角的一摞黝黑的沙盤架在了空中,目光落在最上面的那只沙盤上的時候,那一摞沙盤紋絲未動,周身縈繞的寂靜正在一點一點地向著床頭靠過來,靠過來……
窗戶上的玻璃,滿布著清冷與溫熱在半夜里相撞時留下的痕跡,像一叢叢茁壯的禾苗葉子,線條明晰得跟刀刃一樣鋒利。
我猛地記起,床底下還有一盆浸泡了一夜的糯玉米種子。
度過浸種期的玉米籽粒,吸足了水分,安靜地躺在盆里的樣子,猶如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珍珠,四下里散發著只有生命開始萌動時才會有的,卻毫不張揚的鮮靈。
半袋黃沙,一袋基質,摻勻了,堆放在棚里的空地上,我準備就用它來給這些玉米種子育苗。
說起育苗,習慣上,人們都喜歡用穴盤,穴盤,顧名思義,就是帶有穴孔的育苗盤,用穴盤育苗,利于分苗。而我偏偏喜歡用沙盤,沙盤雖然在分苗時比穴盤麻煩一些,不過,沙盤更利于加強幼苗鍛煉,眾所周知,凡是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免不了競爭,用沙盤育苗,對種子而言,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優勝劣汰,適者生存。農事上,沙盤育苗是檢驗種子優劣的關鍵環節,種子從吸水膨脹到胚體分化,頂破種皮,胚芽拱出地面,相互之間在悄無聲息地爭奪著養分、水分,這一過程,弱苗、殘苗就自然淘汰了,這也是我偏愛沙盤育苗的主要原因。當然,這一系列的爭奪,在我們的眼睛里,能看到的是,在排列整齊的沙盤上先是平整的沙面拱起、爆裂,然后從裂縫里鉆出一個個尖尖的腦袋,一天一個模樣地往大長,而從頭至尾,沙盤總是在安靜地承載著這一場激烈卻又悄無聲息的爭奪。
苗子長大了,移栽完苗子,把沙盤一個一個地清洗干凈,重又摞起來碼放在墻角,只要沒有破損,等到下一茬作物需要育苗的時候,就又能派上用場。
閑下來的沙盤,就安靜地碼放在墻角,常常讓我的目光在黎明時分的夜色里架在半空中……
2007年1月1日于銀川
我的音符在芽尖上飄舞
移栽后的玉米苗,趕著趟兒似的往高處躥。
趁著玉米苗往高躥的空閑,我才得以抽身完成了婕在臨別時的一樁夙愿。
婕臨別的時候說,要是想她了,就為她寫一首歌,要是不想就算了。
我說,寫你想我的,還是我想你的。
除了她,我還有番茄或是別的什么;而她的心里,除了我,就什么也沒有了。婕說著話的時候,我看見她眼睛里的一滴淚從臉頰上滾落下來,砸在了腳底下的番茄葉片上。我說,那我就寫一首你想我的。
婕走了,一個人的時候,我的心里一直想念著老家的婕。
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為婕寫下了一首《為情郎》,當我寫好歌詞的時候,玉米的苗子已經和我一般高了,站在溫棚的門口望去,郁郁蔥蔥的一片;一個個爭先恐后地張開著雙臂一樣的側葉,好像是專門為慶祝它們的“大喇叭口期”,或者是別的什么而擺的具有紀念意義的pose。
玉米的“大喇叭口期”是玉米生育期中的水肥臨界期,這一時期的水肥直接影響著玉米的生殖生長和發育。我絲毫馬虎不得,一茬作物,成敗就此一舉,我只能暫時把游弋玉米之外的心思全部都收回來,準備全身心地為玉米的成長和發育澆好水,施好肥。
為了讓婕早一點能看見我給她寫的這首歌,我破例請了一天假,搭著公交車到十幾里地的省城,把歌詞連同我心里的全部思念一起寄給了老家的婕。
我不會譜曲,只好去網吧,把歌詞發在《寧夏高校寫作特別論壇》上,我想,這里是一個人才云集的地方,興許會碰見熱心腸的人,幫我為婕寫一首完整的歌曲。
從此,一種等待伴隨著勞作的狀態。讓我心里充滿希望。給玉米追肥是一項重體力活,必須俯下身,用追肥器一株一株地灌肥,25度的棚溫,讓我不得不將上衣脫去,而光溜著膀子,玉米的葉子實在是太鋒利,讓我每追完一壟肥,身上就多一處滲著血跡的劃痕。為了不讓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肌膚的疼痛上,我索性就串著自己所熟悉的陜北民歌的調兒把我為婕寫的歌唱出來,串著調兒唱自己為婕寫的歌,就特別容易動情,動情的時候,一縷清風從風口里擠進來,玉米揮動著葉子“嘩啦啦”摩挲的聲音,總會給我此時的心境以最熱烈、最直接的鼓勵,那聲音是我聽過的最動人、最美妙的聲音,讓我忘記了我還光溜著膀子,俯著首,揮汗如雨……
“小妹妹/我陪情郎/翻山越嶺回家鄉/山尖尖過了是一道道兒的梁/黃燦燦的小麥地里你我舞鐮忙。
小妹妹/我嫁情郎/粗茶淡飯妹心里香/窯洞洞里面認下個爹和娘/暖融融的熱炕上你我成了雙。
小妹妹/我念情郎/隔山隔水把你想/心肝肝疼爛妹妹心不涼/火辣辣的日子里/妹幫你實現心里想……”
2007年2月5日于銀川
乳熟期的糯玉米
抽了雄穗的玉米,模樣開始雄壯了起來,順著溫棚的門口望去,滿眼盡似身著橄欖綠背扛著鋼槍的小伙子,齊刷刷地排列成一個矩形的方陣,任憑我的腰腳有多么地酸澀,我還是忍不住要使勁伸展一下平日里蜷縮習慣了的腰身,也惟獨在這個時候,一種不容抗拒的生命力,不由分說地穿透了在勞作里業已疲憊的心,短暫而又尖銳的疼痛,讓我在瞬息里真切地感受到,我的整個身心原來與這些蓬勃的生命是如此地貼近。
玉米的雌穗是趁著我在黑夜里睡熟了的時候才吐出了絲的。說起這事情,實在是慚愧得很,大茬小茬的玉米種了十幾茬了,我還從未親眼見過這一縷縷細如發絲、柔若綢緞的玉米纓子是怎樣從玉米棒子里鉆出來的。每次都是光禿禿的玉米棒子,僅僅在一夜之間就出落得美艷起來。
玉米從抽出雄穗開始,就進入了一生中最為旺盛的生殖生長階段。抽雄,吐絲,是玉米性器官最為顯著的標志,它跟諸多的植物一樣,性器官的形成和發育大都是在夜間形成的,不難理解,植株在白天要利用光合作用和呼吸系統進行激烈的養分合成和水分吸收,實在是太忙了,只有在暗條件下(也就是夜里)才進行生殖器官的形成和發育。所以多數植物的花在夜間才展放是很普遍的生物現象。
這一茬糯玉米的種植,也就是傳統意義上的小茬玉米種植,為了適應市場的需求,糯玉米的種植就是專門為了給人們提供鮮食玉米,也就是說在糯玉米進入了乳熟期后,就等于是進入了生命的最后一站。而大茬玉米種植,在管理前期都是一樣的,惟獨不同的是,大茬玉米在經過乳熟期之后還有蠟熟期、完熟期來延長它的生命里程,而作為鮮食玉米,為了最大程度地突現出它們在人們飲食認識上無可替代的價值,乳熟期的糯玉米,也算是人們給它的生命一個提前結束的理由。
2007年3月7日于包頭東站
包衣的種子有毒
習慣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
我可以讓一間溫棚充分發揮效用來打破一粒種子固守的休眠期,我卻無法改變自己在冬閑時節里繁忙而恬淡的生活。
我不喜歡在寒冷的冬日里散步,倒不是怕凜冽的寒風,而是我根本離不開溫棚里那一抹怡人的綠色。
一株株濃綠的嫩苗,常常讓我的目光溫潤得就像看見剛滿月的女兒時一樣,也許它們壓根兒不懂我念叨中的所有關切和疼愛,可是我還是禁不住要念叨幾句,在我的心里,我總覺得它們有時候是懂得我的心情的。
我總是要在每一天的某個時辰說幾句話的,就算是自言自語,也可以讓我的表達欲望在一個人的時候得以滿足。
掐指一算,一個人,一棟溫棚,一棚作物的日子已有四個年頭了,在這過去的四年里,我幾乎過著隱居的生活,有的時候,有一種遺忘讓我的心倍覺孤獨,不知道是我把朋友遺忘了,還是朋友把我遺忘了,別在我腰間的手機很少響起,在手機沉默的時候,我和手機都被濃濃的孤獨包圍著。
偶爾有電話打來,也是匆匆幾句話,每一次都是我壓抑已久的說話欲望還沒有調動起來,電話里已經是一片忙音。
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打電話給我了,白天在溫棚里料理番茄,時間不覺就過去了,從一場大雪過后,我漸漸開始懼怕黑夜,懼怕一杯清茶的清香開始變得清淡卻毫無睡意的時刻。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特別渴望有人打電話給我,亦或是發個短信也罷。我翻開手機通訊錄里的所有手機號碼,一個接一個的短信發出去,發出去了,卻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是夜太深了,寒冷在半路的某個十字路口把我的短信攔截了。
手機的鈴聲終于響起了,我特意看了一下顯示屏上的時間,2006年12月28號凌晨零點,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我遲遲未接,我怕接起來那一頭的人不說話。
可是電話鈴堅持的狀態不像是“騷擾”一下就肯罷休的,我接通了,是老家的婕。
婕在電話里說,她想到我這里來看看我種的溫棚。
我說,看我就說是看我,別拿溫棚當擋箭牌。
婕在電話那一頭笑著罵了一聲死鬼,電話里就響起了一片忙音。
接完婕的電話,我生平第一次因激動而一夜未睡。
我的印象中,那—夜的黎明來得特別慢。
我連夜收拾了滿屋子里的種子,還特意將秋天收下來的一袋油葵借著火爐上的火爆炒了,準備犒勞一下遠道而來的婕,說句實在話,我搜尋了整個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除了種子,委實再找不出別的什么比這一袋油葵更好的。
婕來到我這里的時候,已經到了黃昏時分,風裹著雪飄飄揚揚地下。
關上門,我讓婕坐在火爐旁烤火。
我在棚的另一頭收拾風口。
你床底下的油葵能吃嗎?婕在隔著屋門問我。
我隔著溫棚的墻應了一聲:能吃,專門給你留的。
收拾好風口,關上棚的門,準備和婕好好說說話。
剛轉過身,嚇我一跳,婕手里拿著一包0.5kg的油葵種子,撮著嘴嗑得津津有味。
我說,誰讓你吃這個,那么一袋子油葵你不吃,你偏吃這個。
你說了能吃的。小氣死了,早知道你這么小氣,我就不嫁給你了。婕有點不高興了。
種子是包了衣的,有毒。
婕說她不信,她怎么看不見。
我說這是銀粉包衣,在日光燈下是看不出來的。
婕顯然是很不情愿地放下種子,舀了水漱口,念叨了一句,好端端的種子,包什么衣呀,弄得人吃一顆還提心吊膽的。
種子是不能吃的,人常說,吃種子,生藤子。
婕不解,那也不能包了衣整人啊。
這不是整人,是專門對付咀嚼式口器的地下害蟲的。
婕使勁在我的肩頭上揣了一拳,然后,我倆都笑了。
這一笑,沉寂了整整四年的小屋活了起來。
2007年4月10日于臨河
沉默的黃豆
瓜農老田給我講過一個西瓜和黃豆的故事。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這是從老祖先那里流傳下來的規矩。
河套地區的瓜農,無論是前套還是后套,都有一個不同于其它地方種植西瓜的習慣。
在點播西瓜種子的時候,每一穴都要點一顆經過精心挑選過的黃豆種子。
我和老田都不太清楚,這一習慣是否與“清明前后,種瓜點豆”這句諺語有關,但我們都知道,西北地區春季一般都是干旱少雨的,而且氣溫就像兩三歲孩子的脾氣,瓜農大都生活在砂質或半砂質的土壤之上,所以只能選擇在這樣的土壤里種植西瓜,這也是把這里的農民稱之為瓜農的原因。在這樣的土壤里種植西瓜,套用老田的話:“簡直是美得蘸蒜哩”。當然,老田的話也不能全信,這種土壤也有它的缺陷,特別在春季,水分散失特別快。
西瓜種子種皮厚,在土壤中的吸水膨脹速度緩慢,所以頂土能力差,而黃豆種子種皮薄,再加上它本身從娘胎里出來的時候就繼承下來的兩片肥厚的子葉,頂土能力非二十歲的小伙子能比。當黃豆的芽拱出地面之后,西瓜芽從黃豆芽伸出去的地方看到了光亮,自然不愿意在黑暗處待得太久。這是黃豆種子被點在西瓜穴里的原因之一。
在出苗之前,西瓜和黃豆是睡在同一個被窩里的伙伴。
出苗之后,黃豆勢必要與西瓜爭奪水分、養料、光照,瓜農在處理“哥倆”之間的矛盾時,慣用一把“偏刃斧頭”砍在黃豆的頭上,黃豆苗沒有了頭,而把根系全部留在了土壤里,黃豆屬于豆科植物,根部生長出來的根瘤菌有固氮作用,恰好為西瓜的生長和發育提供了充足的養料,之后,伴隨瓜苗的成長和發育,黃豆的根系在化肥的腐蝕和土壤的腐熟下,轉化成營養豐富的有機肥料。
與西瓜同穴的黃豆,在經歷了人為的安排之后,從種子開始萌動到根系枯死,那么短暫的一兩個月,一直都是默默地為生命虔誠著。
從老田的這個故事里走出來之后,回到現實生活中,在我身邊的所有人們,西瓜一樣的,黃豆一樣的,在同一片藍天下,在同一塊土地上,都正在為自己或者是為別人虔誠地生活著。
2007年5月25日于鄂爾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