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是八十一歲高齡的老人,歲月使她的身體患有多種疾病,但她的精神還是那樣的硬朗,那樣樸實能干,依舊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我出生在一個祖孫三代同堂的農家里,除了父親在學校工作以外,爺爺、奶奶、母親都是農民。我們住的莊子里不是黨家就是親戚。在這個大家里,我的母親是個好兒媳,是六個兒女的好媽媽。
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我的母親總是那樣的忙碌,我不曾記得母親有過一刻閑的時候。當我上小學的時候,正遇到三年自然災害,吃的穿的都很困難。我的母親為了我們能吃到一點麩皮和灰灰菜做成的菜團子,餓著肚子,頂著烈日到野外地頭去拔灰灰菜,回來洗干凈摻著麩皮揉成菜團子,蒸熟了先給我們吃。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著,她隱藏起內心的苦澀,臉上露出一些微笑,問我們好吃不好吃。等我們都吃飽了,有剩下的她才吃,如果沒有了,她就撿點粘在蒸籠里的麩皮菜團渣渣,背著我們就著開水吃了。
在一個月亮很圓很圓的晚上,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母親在炕上為我們做鞋底。我寫完作業后就在炕上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快要亮了,可母親還在煤油燈下納鞋底。在她的身邊,整整齊齊地摞放著八雙大大小小的鞋底??粗赣H疲憊的身影,我就對母親說:媽,天快亮了,睡吧。母親說:你奶奶的這雙鞋底還有幾行就納完了,還要搓兩根麻繩。當母親卷起褲腿搓麻繩時,我看見母親的腿搓麻繩一搓爛了,有舊的疤痕,又滲著鮮血。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的夜晚,我們睡在母親為我們煨得熱乎乎的炕上。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覺得母親輕手輕腳地起來,下地,去了廚房。在我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的時侯,被人輕輕地推醒了。我睜眼一看,是母親。她生怕吵醒妹妹們,輕輕地對我說:你幫我去燒一會兒火吧!隨后又去廚房了。當我穿好衣服,走進廚房時,母親已經揉好發面,燒開了蒸鍋水,正在處理灶膛里的碳渣。這樣處理一下,為的是灶里的火苗燃燒得更旺。母親看見我進來了,把她拉著的風匣桿兒交給我,緊著去揉面。她把做好的“磚包城”面基子麻利地擺放在蒸籠里,半抱著半用肚子頂著,把二尺大的——現在城市已找不到的蒸籠,一層又一層地疊放在大鍋上,然后把蒸籠漏氣的地方用報紙蘸著水封好,接過風匣桿兒對我說:你快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說完后,母親就使盡地拉著風匣,生怕火燒不好蒸出來的饃饃不好吃不好看。當我離開廚房時,聽到的是母親那很有力的、一聲比一聲緊的拉風匣的聲音,看到的是灶火一紅一暗地照在母親的臉上,是那樣的慈祥、可親、可敬。早晨我去廚房,看到的是蒸籠里笑開花的“磚包城”,鍋里煮的是喂豬的甜菜根,灶膛里燉的是奶奶的奶茶。而我們的母親出早工還沒回來。
暑假對學生來說是一年中最期盼的時候。放假了,我們就可以幫母親到地里割麥子。割麥子是假,玩是真。當我們拿著鐮刀來到麥子地里時,母親和其他社員們已經開鐮割了。麥子地的中間麥子長得最好,最茂密,也能快些割出麥捆來。當時記工分的方法,是按你割的麥捆子的個數計工分。當我看著別人揮著鐮刀一會兒一個麥捆一會兒一個麥捆時,我的母親卻在地頭邊的雜草中,一根一根挑著麥子割,割完一大片地連一個麥捆都沒捆起來。我明白母親是被別人擠到地邊的,就對母親說:我們重新找一快地割吧。母親卻說誰都找好地方割,不好的地方誰來割,快割。我極不情愿地在雜草中把麥子一根根攔腰割斷,母親十分生氣地對我吼道:你把麥茬子割得這么高的,秋天犁地的時候,不怕把牲口的眼睛戳瞎嗎?你把鐮刀背放平重新割一遍。我只好照辦。最可氣的是有一次拔大豆的事兒。我的母親先在大豆地中間占了一塊好地方,那片大豆長得高大茂密。我心想,今天一定要多拔幾個捆子,給母親多掙幾個工分,讓母親高興高興??墒菦]想到,來了兩位本家的奶奶,硬是蹲在了我們的右邊,把我們擠到了左邊的地頭邊。一氣之下,我和我妹妹不拔那稀稀落落的大豆了,鉆進大豆地的最里頭去剝大豆角。我們把衣服口袋,褲子口袋裝得滿滿的,覺得賭了一口氣:為什么我們母親老受別人的欺負,是因為她寬宏大度,還是老實忠厚呢?我們裝著滿口袋的大豆滿心歡喜地回家了?;氐郊抑形覀儼汛蠖狗旁谕吲枥铮饶赣H回來給我們煮五香豆吃。天黑了,母親拖著疲乏的身子回來了,她并沒有為我們剝了很多大豆而高興,而是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便宜沾不得,吃些虧是福。
打那以后,這句話就成了我的座右銘。
我在我們家姐妹中原先排行老四,但我上邊有個姐姐不到一歲就夭折了,我就成了老三。我母親生下一年多后給我們生了一個弟弟,取名叫寶寶。隨著弟弟的降生,我在家里的地位也發生了變化。因為這個弟弟是爺爺、奶奶、父親特別是母親所期盼的,按奶奶的說法是我引來了這個弟弟,所以奶奶對我特別寵愛。我長大以后聽奶奶說:我小時侯,爺爺趕著馬碾場的時候用他寬大的腰帶,左邊懷里兜著弟弟,右邊懷里兜著我,他左手一把鼻涕抹在右衣襟上,右手一把鼻涕抹在左衣襟上,直到把場碾完才把我們倆抱回家。吃完晚飯時,我們倆可以坐到炕上,爭著要往爺爺奶奶懷里坐,有時我坐奶奶的右腿,弟弟就坐奶奶左腿,誰也不示弱。由于母親連著生了幾個姑娘,奶奶有抱怨,爺爺卻說給我生一大桌子姑娘才好哩。這對母親是一種少有的精神安慰。后來母親生了寶寶,覺得自己有了精神支柱。
1957年爺爺得了病,第二年去世。去世前爺爺想見我,父親用自行車帶我到周家泉醫院里看了一次爺爺。我的爺爺躺在病床上,臉色臘黃,肚子脹得鼓鼓的,他從抽屜里拿出兩個黃黃的杏子給我。我拿著這兩個杏子沒有吃,只是呆呆地看著爺爺喘著粗氣。那時我才五歲,但這兩個黃黃的杏子卻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子里,直到現在,我一看到黃黃的杏子,就想起我爺爺。爺爺去世后,家里的天幾乎塌了。奶奶和父親沒了主心骨,全家人處在悲痛之中。緊接著就進入了生活困難時期。過了不久,我們全家人中的寶貝弟弟也病了,住進了當時比較好的古城臺醫院。弟弟住進醫院診斷為斑疹傷寒,治療一段時間后不見好轉,大夫又說是蛔蟲鉆進膽囊里了,要做手術。手術做了,可是蛔蟲并沒有鉆到膽囊里。刀口縫上了,但病情越來越嚴重,大夫又在原先的刀口上橫著割了一刀,刀口變成了一個十字。病沒找到,刀口卻感染了,流著血和膿。無能的大夫在我幼小的弟弟身體上學了兩次手,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沒有了。奶奶先回家來,手里拿著一個小布袋,里邊裝著弟弟在醫院里用過的東西。奶奶從布袋里面拿出來幾塊餅干放在我手中,然后靠在被子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默默地流著眼淚。我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父親和母親沒同奶奶一起回來。后來聽母親說,他們為了逃避醫院的醫療費,母親把弟弟從病床上悄悄地抱出來,在醫院的一個圍墻豁口上,母親在里面抱著弟弟,父親在外面接應,就這樣逃出醫院。把不到六歲永遠離開人世的弟弟放在架子車上,拖著即將臨產的肚子,拉著架子車,含著凄慘的眼淚,悲痛地將弟弟埋在一個深溝的崖沿上。那時不知道什么是醫療事故,不知打官司,只能把悲痛埋在心里,把眼淚流到肚子里,只會把一切不幸和苦難歸結于自己命不好。爺爺和弟弟的相繼離世,給母親苦難的心靈里造成了多大的創傷,我們是無法想象的。
不久,奶奶做了個夢,夢見我的弟弟寶寶回來了,背上背著小背斗,手里拿著抬糞的叉子,出神的大眼睛,圓圓的臉,背著滿滿的一小背斗的馬糞,躬著背笑著走進來了。三天后,我的母親生了。生了個男孩。奶奶給他取名為“原來”,意思是寶寶原回來了。“原來”的降生給我們家帶來歡樂,帶來希望,別人再不會背后指手劃腳說我們家的不是,我的母親又可以仰頭做人了。
生活艱難所迫,爺爺和寶寶弟弟的去世,讓不到五十歲的奶奶脾氣暴躁,性格古怪,有時不近人情,逢年過節都要對著母親或我們耍脾氣使性子。有一年的八月十五,她給我的母親安排了好多活,蒸大月餅就像是法定的規矩,還要利用八月十五生產隊放假時間磨面。磨面先要簸糧食,要把麥子里的麥衣雜物等簸出去,把石頭揀掉,裝入麻袋,拉到水磨上排隊,磨坊按先后給磨。當幾麻袋的糧食倒在地上時,我們傻眼了,發愁了,這么多的糧食,什么時才能簸完?母親沒說一句話,低頭默默地簸著糧食,滿臉是汗。我們幾個也趴在糧食堆里幫著母親揀石頭,為的是這堆糧食早點簸完。太陽快落山了,不知誰來說了一聲奶奶沒有了。母親立刻放下手中的簸箕說:到房里找一找,沒有的話快到河邊去找。我們果然在河邊找到了奶奶。奶奶面對著河,背對著家門,傷心地哭著,怎么勸也不回家。無奈之下,我們把母親叫來,母親比前比后左勸右勸把奶奶勸回了家。這時,十五的月亮已經掛上了樹梢。母親為我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在明亮的月光下,我們一家圍著奶奶吃著可口的飯菜,一邊哼哼唧唧唱著“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奶奶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蛇@時候的母親,卻在抓緊時間簸完最后的一點糧食,拍拍身上的灰塵,給奶奶鋪炕去了。她放棄了八月十五去看望她的父母——我的外爺和外奶奶的心愿,任勞任怨地操持著這個家。
在我們家中奶奶是家長,父親是頂梁柱,弟弟是“接班人”。在細糧雜糧按比例搭配定量供應的時侯,在我們家里,奶奶、父親、弟弟吃的是細糧,母親和我們吃的是雜糧。在母親能夠忍受一切的精神影響下,我們無話可說,只有認命。在母親的眼里,婆婆就是婆婆,婆婆的話不可違背,婆婆安排的活不可不干,尊敬、孝順婆婆是媳婦的天職。她在這種想法支配下,冬天清晨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把奶奶的炕煨熱,然后到廚房里把奶茶燒開,煨在灶膛里,不讓涼了,再去做別的事情。等奶奶起來后把奶茶端到炕桌上,等奶奶喝完了再把那搪瓷缸子收到廚房,刷洗干凈。就這樣年復一年侍候到奶奶臨終。奶奶在臨終前把母親叫到炕前說:你這一輩子把我孝順了,我歿了后你不要哭,也不要跪,把家管好,亂事情上容易丟東西。說完不久就咽氣了。幾十年的孝心換來了老人的這么一句話,母親哭了一聲就暈過去了。五天后喪事辦完了,我們看到奶奶的炕上空空的鋪著一條褥子。
我的母親幫我們姐妹帶大了她的五個外孫,幫我弟弟帶大了她的一個孫子。從孩子們一出生母親就忙前忙后,給這個做小棉被,給那個做小棉襖,小棉褲,對哪個都不偏不向,從沒間斷過。特別是小孩們生病后,她更是著急和操心。記得有一次我兒子在醫院做了扁桃體摘除手術,手術后一個星期出院了,出院后仍然發燒。沒精神。我又帶著兒子去醫院做了一系列的檢查,結果說是心動過速?;貋砗竽赣H說:什么心動過速,是感冒時間長了,我給他燉個四合湯喝上就會好。她把姜片、紅棗、蔥須放在鍋里炒焦,再放上白礬加上水煮一會兒,一天喝了兩次,燒就退了,精神也好了。生活讓母親積累了許多觀察小兒疾病的經驗和治法。
如今,我們都當了奶奶,母親已是外太奶奶了,外重孫還沒出生的時候,她就忙上了,戴著老花鏡做小衣服,給五個外重孫每人從單到棉做了三套衣服。每到星期六星期天,她都叮囑我們把外重孫帶到她家里來。來后她抱抱這個,親親那個,一會兒給這個熱奶子,一會兒給那個蒸個雞蛋羹,又要給大家倒茶端饃,還要給大家做飯,簡直忙得不亦樂乎。母親雖然當了二十多年的婆婆,但她不像我的奶奶那樣有福分,兒子成家單立門戶,星期天回家來,她像親戚一樣待他們。因為母親認為他們很忙,一個月來不了幾次。母親得病的時候,她很想有人在身邊照顧照顧她,做頓可口的飯;夜深人靜的時候,希望有兒女們在身邊陪著壯壯膽??墒撬荒?,因為兒女們有自己的家,有他們的事情。母親如今已是滿身的病痛,但她不希望自己生活得如何好,只希望自己的兒女們家庭合睦幸福平安。
我只有一個美好的心愿:愿我的父親母親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