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雨季冷不丁從山頂奔涌而來。
春天的記憶有些零亂,就像一個癟嘴的老太太回味陳年舊事,斷斷續(xù)續(xù),連時序都有些混亂。蟄居的蟲子、漸次嫩綠的植物和我的草兒,在別人的記憶深處一點點地變得清晰,各色形狀和姿色又在仔細地重建。
雨似乎是那些年月里的雨,只是來得勤了,把所有擁有記憶的活物濯洗得分外清新可人。蹲立枝椏深處的鳥兒,啁啾的聲嗓清麗中有些沙啞。花朵經(jīng)不住春風和細雨的蠱惑,怒放出儲積的能量,花的芳香從鳥啼聲中飄逸開來,隨風的嘴巴消散,隨雨的潤澤而擴散,一些時候濃郁,一些時候恬淡,在鼻翼起伏的深處回旋,在耳膜的砧板上振蕩……
郁結(jié)的雨,似乎有如濃郁的霧霾山嵐,濃得難以化開,不由得在山腰處往復(fù)徘徊。雨季的回聲在空曠的田野里回蕩,依稀如寺廟檐牙上的風鈴,叮當有聲,從原地播向遠方。雨季的心事濃密地愁結(jié)在丁香的頂端,任憑雨滴的捶打、鳥音不絕與耳的襲擾。“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愁怨,快刀斬不斷,杜康解不開……草兒的心愿,總是在雨淅淅瀝瀝的聲響的邊緣散漫地生長,沒有過多枝節(jié)的渲染,鵝黃的肩上洞開蓊蓊郁郁的眼,韻味十足地占據(jù)色彩和季節(jié)的站臺,歡欣地走出冬季郁悶的神色。高歌的鳥音,濺起春水的紋路,碧桃幽怨而妒忌的粉臉便被成群蜜蜂的歡歌笑語掩藏。色彩迥異的草、眾多叫不出名字的草,什么也不說,站在暖色的風向里,張望俊逸的雪峰,默默地聆聽山泉趕集似的聲響。一切的色澤與披掛上陣的草兒從山外向深山里挺進……
河水清亮的聲響里飄落蓄積已久的等待,落英紛舞的風向,一直向北,向北復(fù)制冰川消融的消息。當春風從產(chǎn)床上爬起,當雨滴濃郁盤結(jié)的情緒有了一個縱深的缺口時,草兒的夢就被婀娜的柳梢弄醒;當河水漸次豐盈的腰肢不斷地撞擊河岸時,草兒的垂涎就不由自主地掉落;當蛙的鳴囊此起彼伏地扣響大地的婚床時,草兒一個個從熟悉的孔洞里探出身,趕來參加春天舉行的盛大婚禮。生命的鼓手敲響古色古香的鼓點,青色的楊柳綻開忍俊不禁的笑臉;撲楞楞飛翔的野鴨劃開許久難能一見的蔚藍色的天空;草兒也就情不自禁地托起熱辣辣的驕陽,順手攤開掩卷在手心里的夢想,昂首闊步地走向春天的深處……于是,草兒就把包在心上的梅花,和梅花自顧憐影的情態(tài)一起作為第一首樂章,隨著河開、雁來的音符一起站立季節(jié)的篇首。恰是一幅“一‘草’忽先變,百花皆后香”的畫圖。
最初的生命之鐘在霏霏細雨或急或緩的步履里回響。草兒舒展的雙腳,在雨的注腳里、在泥濘的土壤里蹣跚。草兒知道:注定今生是被雨水的漣漪簇擁,就迫不及待地擴散成疏朗的年輪刻寫在季節(jié)的畫板上;發(fā)酵的聲音,有若葡萄酒的顏色,一起從視聽的砧板上懶洋洋地攤開。沙沙移動的雨腳,一樣成了春的筆鋒。我的草兒啊,你是否可曾看見:撐著油紙傘、結(jié)著幽怨的姑娘,以及她拖長在雨里漸行漸遠的背影……
草兒,一次次沉浸在《是誰的眼淚在飛》的音符里,一次次獨自在漫無邊際的原野上憧憬,一點點剝離心性和靈魂、夢境和現(xiàn)實的“果殼”。那么,就讓無邊無際的田野包裹住單薄的靈魂,讓季節(jié)的大手翻曬生命的累累傷痕;就讓歲月和光陰、命運和磨礪,忘記無花的一切過去和未來。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出賣自己本原里深埋的操守和節(jié)操。草兒就是草兒。雖然無法成為一株莊稼,雖然沒有一只多余的手可以撫摩你梗直的脖頸,雖然這樣的一生一世真的算不上完美,但是請你記住:草兒依舊是莊稼的近親和同族,一樣擁有生命的偉大和卑微;成長的過程就是醞釀并成熟良心的過程,一樣氤氳瓊漿汁液營養(yǎng)人的心性;一樣沒有生命的缺憾和失落。因為你一直與季節(jié)同行,一樣散發(fā)出誘人的馨香。一種叫做草香的味道,彌散在生命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