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１２”親歷手記

1

2008年的5月12日早晨，同別的早晨沒有什么不同，風和日麗，太陽照常升起，感覺不到一絲的異常。六點多鐘我從床上起來，七點鐘我像往常一樣穿上旅游鞋去后坡散步。這種散步是為了回來后更好的寫作。在路上走著，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陽光普照，坡上收割過了的油菜桿在地上躺著，麥子也黃了，正等著主人歸倉。幾個勤勞的人在地里勞作。晨風徐徐吹來，布谷的叫聲落在空闊的大地上。我看見很多鳥兒在樹叢里飛翔。而地里，還有正在生長的花生、蔬菜。農家的小院安靜得就像沒有人似的，房前屋后的李子、挑子、梨子掛著青澀的果，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春天剛過，大地已經是一片豐茂，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在初夏的陽光里瘋長。看著生機勃勃的大地，想著還沒完成的一篇文章，一篇關于田野關于秋天的文章，最后一節已經放了好多天都無法順利進行。

八點鐘左右，回到家，打開電腦，點擊文檔，再點擊《秋天，另一種旅行》的文章，準備開始寫作最后的一節“光”，檸檬水喝完了一杯，還沒有寫一個字，我發現自己還沒有很好地把握住天蒙蒙亮時那一縷來自天空的光亮，所以不能順利寫作。九點多鐘，我關掉電腦，騎自行車去了超市，順便采購了豬肉、牛奶、水果、蔬菜，這些食物放進冰箱，就用不著天天跑菜市，就可以坐在家里從容寫作、閱讀。十一點多鐘，我載著這些東西騎著車往家里走，太陽很大，風也很大，遮陽帽幾次被吹翻，后來干脆不戴了，任憑強烈的陽光照耀。

吃罷中午飯，我躺在床上繼續讀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已經讀了大半，想趕快讀完，再讀他的另一本書——《我們的祖先》。之前，我已經讀完了《命運交叉的城堡》。一點多鐘，放下書午睡，準備睡一覺再次開始寫作。就在將要起床的前夕——2008年5月12日2點28分，床搖晃了起來，房間也在劇烈地搖晃。地震了！第一反應是沖出門將電源切斷，再沖進女兒的房間將她拖出來。這時，房間已經不再是搖晃，而是不斷地東拉西扯。我和女兒緊緊抱著，坐在客廳的一角，等待著來自大自然的審判。

我想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人根本站不穩。女兒拉住我，說：“媽媽，別動！別動！”我們緊緊抱著，恐懼地承受著來自大地的劇烈震蕩。聽得見房子的搖晃聲，感受得到大地正在將我們不停地拉扯。我和女兒緊緊抱著，一聲不吭，等待著死亡的降臨。這一刻，看到死神來到我們面前，卻很無奈，不能逃也沒有更好的地方躲。五層高樓，房間在劇烈拉扯，頃刻間就可能垮塌，那兩分鐘，真的非常漫長，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時間都集中在這一刻了，除了在恐懼中等待死亡，沒有別的辦法。生命就是這樣脆弱！生命在遭遇大自然的審判時就是這樣無奈！知道面臨的可能就是死亡，但你還是只能眼睜睜等著！

“天長地久”之后，房間終于不再拉扯、搖晃。我和女兒舒了一口氣，還活著，房子還沒垮塌。這時聽見樓下人聲嘈雜，他們都從房間里跑出來了。我和女兒走進我的房間，整間屋像是剛遭遇了一場搶劫，書柜里的書鋪天蓋地散落一地，電腦摔在地上成了兩半節，顯示屏和底座分身。眼淚一下涌了出來，抱住女兒，叫了一聲：“瑤瑤呢！”女兒倒是平靜，說：“這有什么！”我不是為滿地的東西流淚，感觸很多，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們人類遭遇了無數自然災害，很多都是毀滅性的，在兩分鐘的搖晃中，我的家都成了這樣，那些遭遇了毀滅性自然災害的人們，他們的苦難和創傷該是多么深重！這時我似乎才真正懂得了那些遭受了大災大難、經歷了戰爭的人們，他們一輩子心靈上埋下的創傷為什么抹不掉！

我生長和居住的地方可以說都是風調雨順，從來還沒親歷過什么自然災害。雖然在媒體上目睹過許多自然災害，卻和親歷過不一樣。重災區的人面臨的困境可想而知。今后，不管什么地方受災，我都要盡一點微薄之力！

從臥室出來，才發現餐桌上的杯盤碗盞都摔了一地，一瓶香辣醬流得滿地的油，廚房里的瓶瓶罐罐也摔了一地。我去擦地上的油，女兒說：“媽媽，先不要管那些，以后再弄，快把你的錢都帶上。”還是女兒聰明反應快，油就讓它流吧，我趕快把現金放進挎包，準備下樓。穿的是睡衣睡褲，女兒說：“媽媽，你還是把衣服換了”。想余震也不會來得這么快，換了衣服下樓。草坪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一個個都是臉色蒼白，驚魂未定。

稍稍安定一點，我趕快給二妹三妹打電話，給老家宜賓的父母打電話，沒有任何信號，打了多次都沒有信號。二妹和我一個單位，我去她家，在路上看見了她，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二妹夫出差，不知怎樣？三妹一家人住在科學城，到了晚上都聯系不上。上樓拿東西時座機還能打，急忙撥家里的號碼，無人接，又撥弟弟的手機，沒有信號，再撥小靈通，通了。弟弟說：“宜賓沒有什么，只是有一些輕微的影響”，父母和弟弟平安，放心了一半。過了一會兒，座機也沒有了信號，水電氣徹底中斷，綿陽此時成了一座“孤島。”

人們去大門口采購，店子里的所有食品、礦泉水都被搶空。我又幾次上樓把家里能吃的干糧、水果、水都拿上，又拿了毯子、棉大衣。今夜大家都在空闊的壩子里打地鋪，沒有人會回家睡覺。

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在一起，二妹送餅干面包過來，二妹夫已經從洪雅回來，地震發生時他正開著車在路上跑。二妹要我們去車上睡，女兒已經睡下不愿動，我在壩子里和幾個朋友說著話，話題沒有離開地震，傾訴著我們那時的感受。后半夜，女兒起來，她說睡不著，聽MP3。我躺下，一直無法入睡，看見天空上有半彎月亮從云層里露了出來。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靜，就在這樣的平靜里，大自然卻是危機四伏，暗含殺機。凌晨四點鐘，女兒說要去車上，我們又去了二妹夫的車上。

車上的收音機一直在播地震的消息。這時我才知道我們這里還不算什么，汶川是此次地震的中心，北川已經有大量的傷亡人員。溫家寶總理已經在都江堰的大本營指揮地震工作。而汶川，道路堵塞，山上不斷有滾石落下，進去救援的部隊無法前行。北川死亡人數已經是七千多人，縣城幾乎夷為平地。聽著這些讓人難受的消息，天色漸漸發亮。我一邊看著光亮慢慢走近，黑夜慢慢退去，一邊不停地抹眼淚。5月13日，新的一天開始了，注定是不平靜的，苦難的。汶川、映秀、北川、平武、安縣等幾十個重災區在廢墟中喘息，被困被埋的人生死未卜。救援部隊在被毀的路上困難重重，他們正在接近災區。

2

蒙蒙光亮中，我下車走出圍墻的鐵門去了坡上。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山坡上的一切都如往日一樣，鳥兒依然在樹林里叫著。但是，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北川死亡人數已經是八千多人，平武也成了一座孤島。我們一直未和三妹夫聯系上，五點多鐘撥他的手機還是沒有信號。平武還有我的一個朋友阿貝爾也未聯系上。走了十多步，我又回來。有幾個人開始把鍋架在磚頭上煮面條。這個空曠的壩子，是地質隊人休閑的地方，有寬闊的草坪、樹木，圍墻邊有薔薇。很長一節圍墻已經倒塌。壩子、路上搭滿帳篷，住著躲地震的人。我走了一圈回到車邊，女兒已經醒了，于是回了家。沒有水沒有電，袋子里還有一些干糧，幾根黃瓜，吃了一點，不管那么多，先睡一會兒。后來下起了雨。從床上起來，聽到水管里有水在滴。水來了？電來了？果然。謝天謝地！再看氣，沒有。有水有電就有救了。趕快把所有器具結滿水，害怕又停。一邊做一邊開電視，想看看新聞，看看重災區的消息，沒有信號。這時二妹打來電話，說兩點半有場大的余震，要我早些下樓。看看時間還早，準備用電飯煲下面，剛接上電源，就聽單位的領導在樓下喊：“十六棟還有沒有人？趕快出來！”顧不得下面了，和女兒拿起雨傘往外走。

雨一直在下，后半夜，越下越密集，塑料蓬上不斷有雨水嘩啦嘩啦落在地上。一個老頭一直自言自語，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站起來，很難受的樣子，凌晨三點多鐘，他拿起掃把，慢慢地掃地上的雨水、垃圾。

我居住的地方在何家山的坡上，離坡下的臨園干道不遠，離火車站也不遠。臨園干道，又是綿陽市區去北川、安縣的必經之道。密集的雨聲中，仍然聽得到救護車白天黑夜都在奔馳，沒有間斷過，那一路呼嘯的聲音是在和生命爭分奪秒。一輛又一輛的救護車在城區至北川、安縣之間穿梭著，一直到17日都是如此。聽著救護車的呼嘯，我又難過又欣慰。難過的是很多遇難者永遠回不來了，欣慰的是有很多災區的傷員不斷地得到救助。密集的雨聲中，天上的飛機不斷地從頭上飛過，隆隆飛翔聲劃過黑夜劃過云層劃過雨簾。一趟又一趟飛機，都是運送救災物資的。

雨聲中，我為重災區的人們、為救援部隊為自愿救助者們祈禱！為我的三妹夫及朋友阿貝爾祈禱！

陰雨綿綿，災區的救助困難重重。

三妹夫一直聯系不上。

直到5月14日上午，他才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

3

從南壩鎮的石坎鄉逃生出來，三天兩夜里，三妹夫沒有流一滴淚，當他在2008年5月14日上午回到綿陽，與家人聯系上時，哭了。和小女兒相見那一刻，父女倆是抱著哭了好一陣。歷盡艱辛，逃過生死線，總算和家人團聚了，我們懸著的心此時也放下了。第二天，他詳細地給我講述了逃生的經過。

5月12日14點28分，地震發生時，三妹夫正在石坎鄉礦區公司辦公室。他的工作主要在綿陽，偶爾因為需要去平武工作幾天。房子搖晃時，他以為是公路邊的栽重卡車。石坎鄉下面是一條公路，公路的懸崖下是一條河流，常常有拉礦的貨車從路上經過。他想：“什么車這么重啊，把房子都搖動了？”又一想：“不對，地震了！”趕緊往樓下跑。此時，一些敏捷的人跑了出來。眼前的一幕是地動山搖，人們呼喊著往樓下跳，往門外涌。頃刻間，樓房垮塌，山崩地裂，煙霧籠罩，伸手不見五指，喉嚨被嗆得冒火。待一切都暫時平靜后，一個個像是從煤堆里爬出來一樣。公路塌裂，河上的橋斷裂，河床裂了一道大口，吸干了河水。遠處的兩座山峰碰在了一起。百十個人跑過干裂的河床，到了一塊空闊的麥地上。余震不斷，四周的山坡不停地出現山體滑坡。他們想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看了看，沒有更安全的地方，只有這塊麥地是最安全的。大家七手八腳幫助幾個逃生時受傷的人，但是有三個，他們無能為力，因為大量的內出血，看著這三個已經逃出來的人被活活痛死。其中一個男子五十多歲，和我妹夫的關系很好，前些年石坎鄉沒有旅店，三妹夫吃住都在他家里，兩個人像親兄弟一樣。看著他在痛苦的折磨中一點點衰竭，生命的火花一點點熄滅，所有在場的人都無助，他的家人也無助。就這樣，無助無奈地看著他和另外兩個人被自然界奪去了生命。而在14點28分之前，他們的生命都是鮮活的，有許多人生的打算和夢想，14點28分之后，一切都化為了烏有。生命滅跡。

這一刻，不僅僅是石坎鄉，南壩鎮，不僅僅是北川、安縣、江油、不僅僅是都江堰、映秀、汶川。

這一刻——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四川、重慶、陜西、云南、甘肅的幾十個地區，幾萬人在兩分鐘之內失去了生命，無數的人被埋在廢墟下，無數的人沒有了孩子、母親、父親、妻子、丈夫。沒有了親人。幾百萬人沒有了家園。無家可歸。

這一刻——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之前，所有被廢墟掩埋的地方都是安詳、寧靜的。工作人員在上班、學生在上課，農民在種地、孩子在玩耍、老人在喝茶聊天、婦女在做著家務，這一刻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三妹夫和麥地里一百多個人的生命正在受著余震的威脅。

每隔兩分鐘左右就是一場余震，就是地動山搖，就是山體滑坡。周圍都是高山，沒有更安全的地方，如果再來一次毀滅性的余震，他們只能把自己交給死神。無路可逃，一切通訊中斷，他們身處“孤島”中，沒有吃的喝的穿的。每個人都在驚恐中絕望。一個男人坐不住了，掏出了兜里的煙，遞了一支給三妹夫。三妹夫的喉嚨火燒火燎，所有人的喉嚨都是火燒火燎，找不到水滋潤。三妹夫說：“還是不抽吧？”他說：“我必須抽一支”。他接連抽了兩根，站起來，說：“我得馬上走，老婆兒子還在南壩，我得馬上回去。”他的家在南壩，離石坎鄉有十多公里。誰都知道，這個時候離開空闊的麥地是很危險的，余震不斷，滑坡不斷，通向外界的所有道路已經被摧毀。不再有路，即使要出去，也要自己找路。大家要他暫時留下，這個男人惦念著南壩鎮的家人，四點多鐘，一個人離開了麥地。

三妹夫回來后，一直和他聯系，一直都沒有聯系上。至今，我們都不知道，這個男人走出去沒有？他的老婆兒子，是不是平安？

平武和綿陽的溫差很大。天色越來越晚，又冷又餓又渴。麥地邊有一戶農家，他們的房子是木板平房，人逃出來了，房子成了廢墟。百多人不能坐著等死，他們去廢墟里翻找東西，找出了四瓶啤酒、壓得不成樣的掛面，一些衣服，鍋、勺、刀。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是能救命的。四瓶啤酒，每個人喝一口，掛面煮好，每個人吃幾口。水是去石坎鄉找的井水，地震前只需幾分鐘的路程，現在要走半個多小時。也不知道地震后的井水是否安全，大家已經顧不了那么多。然后，大家又去廢墟里找木材升火。沒有火，是無法度過平武夜晚的。幾口面條解決不了饑餓，大家摘麥地里的青麥子吃。

三妹夫打算和一些人第二天走出去，和外界不能聯系，繼續這樣下去可能是死路一條，盡管沒有了路，得自己在崎嶇中找路，盡管余震還在威脅著大家的生命，三妹夫說：“一定要往外走，哪怕死在路上，也要往外走。”這是他們絕望中的最后一線希望，是他們逃生時惟一的信念。多吃下些青麥子，也是為了有力氣走出大山，走出絕境。

第二天，三妹夫和十幾個人開始往外走，其余的都是本地人，他們不愿走，說共產黨會來救他們的。余震一直每隔兩分鐘持續，山體滑坡不斷。地震時干裂了的河，此時又是流水湯湯，齊腰深。橋梁已經摧毀，首先要趟過這條河。十幾個人手拉著手趟了過去。而就是這同一條河流，他們要趟三次。路上的每一步都是在奔命，在亂石和泥石流和斷裂了的公路上尋找出路。晚上十點多鐘，到了南壩鎮，一片廢墟，竟存的幾幢樓房也是搖搖欲墜。而且，看見不少遇難者！部隊官兵正在救助。

看見部隊，三妹夫焦慮的心這時才踏實下來。錳業集團的一個老總正好在南壩檢查工作，和員工相遇，大家抱在一起，痛哭！這個老總要進去，大家勸他現在不忙進去，后來他們把情況告訴部隊，部隊連夜進了石坎。

三妹夫一行從石坎走路、又從南壩走到響巖，后來搭部隊的車，又從江油坐公交車回到了綿陽。深夜經過北川時，他們看見了那些躺在地上的遇難者！

而他們逃生到麥地里的那個夜晚，天空有月亮、星星。大自然的一切照樣正常運行，可災區人的生活，不再正常。一切都被改變、摧毀。

幾天后，平武的通訊恢復，我們才知道，南壩是平武的重災區，而石坎鄉又是南壩受災最重的一個鄉。地震時，一座山垮塌，埋了不少人。三妹夫所在的礦區，很多人還在礦上工作，十幾臺拖拉機正在山上運礦，每臺車上至少有兩個和三個人，都被埋了，還有不少的重型貨車。南壩，在“5·12”地震中死亡一千多人，幾千人受傷，一座小學五百多名學生，四百多名沒有了生命。

南壩，只是“5·12”幾十個重災區中一個小小的偏僻的鄉鎮。

中國在哭泣。我的心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