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是迄今為止400多年世界地震史上最悲慘的一頁,相當于400枚廣島原子彈在距地面16公里的地殼中猛然爆炸,強烈的搖撼中這座百萬人口的城市頃刻間被夷為平地。24萬人死亡,16萬人重傷,直接經(jīng)濟損失在100億元以上。
歷史將永遠銘記地球的這一個坐標:東經(jīng)118.2度,北緯39.6度。
作者親歷了地震發(fā)生時唐山地區(qū)猶如經(jīng)受了戰(zhàn)爭一般的深重劫難,經(jīng)過10年的不懈追蹤訪談,縝密的整理和分析,全景式記錄了當時人類面對自然災害時的種種表現(xiàn),追溯了地震前后撲朔迷離的事實與現(xiàn)象,反思了人類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究竟應該如何與自然相處的終極問題。
第一章 蒙難日“七·二八”
人像擱在一個大篩子上一樣,被沒完沒了地篩著!“嘩啦啦——”公園的墻倒了。緊接著,對面一個大樓也倒了,眨眼的工夫!只聽磚頭瓦塊嘩嘩地響,漫天塵土,烏煙瘴氣。“可壞了!”我說,快回去摳人要緊!”我家離得不遠,就在鐵路邊上。可我跑到了鐵路就傻眼了,怎么也找不著家—— 我們家周圍那整個一片房子都平了!
3時42分53.8秒
人類將永遠銘記歷史的這一個時刻:公元1976年7月28日,北京時間凌晨3時42分53.8秒。
僅僅在一秒鐘以前,地球的表面似乎還是平靜的。在東經(jīng)118.2度、北緯39.6度——中國河北省唐山市,一切都和往日一樣,夜闌人寂,大街上幾乎看不見行人;開灤礦務局唐山礦的高高的井架上,天輪還在以慣常的速度旋轉(zhuǎn);新落成的開灤醫(yī)院七層大樓,透出幾處寧靜而柔和的燈光。整座城市在安寧地熟睡。某機關(guān)宿舍中,一位名叫蔣紅春的女中學生,在屋里打完驅(qū)趕蚊蟲的“滴滴涕”,剛剛回到床上;河北礦冶學院干部陸延麟擔心有雨,剛剛起來收下晾在窗外的衣服;火車站服務員張克英正和一位工友商量買夜餐的事;一位名叫劉勛的大夫,因有急診,剛剛披上外衣走出屋子……
誰也不曾想到,若干年來,唐山市腳下的地殼正在發(fā)生著可怕的變動。唐山和唐山以西地區(qū),上地幔和下地殼的巖漿和熱物質(zhì)向上地殼加速遷移,引起垂直作用力。地殼運動產(chǎn)生的強大地應力長期集中造成的巨大彈性應變能,正在巖石中積聚著、貯蘊著,巖石痛苦地支撐著自己,直至巖石強度被突破的那個災難性時刻。7月28日凌晨3時42分,唐山市地下的巖石突然崩潰了!斷裂了!
凌晨3時42分53.8秒,如有400枚廣島原子彈在距地面16公里處的地殼中猛然爆炸!
唐山上空電光閃閃,驚雷震蕩;大地上狂風呼嘯。強烈的搖撼中,這座百萬人口的城市在頃刻間被夷為平地。
整個華北大地在劇烈震顫。
天津市發(fā)出一片房倒屋塌的巨響。正在該市訪問的澳大利亞前總理惠特拉姆被驚醒了,他所居住的賓館已出現(xiàn)了可怖的裂縫。
北京市搖晃不止。人民英雄紀念碑在顫動,磚木結(jié)構(gòu)的天安門城樓上,粗大的梁柱發(fā)出仿佛就要斷裂的“嘎嘎”的響聲。
在華夏大地,北至哈爾濱市,南至安徽蚌埠、江蘇清江一線,西至內(nèi)蒙古磴口、寧夏吳忠一線,東至渤海灣島嶼和東北國境線,這一廣大地區(qū)的人們都感到了異乎尋常的搖撼。而強大的地震波早已以人們感覺不到的速度和方式傳遍整個地球。
美國阿拉斯加帕默天文臺驟然響起扣人心弦的警鐘聲。按規(guī)定住在離天文臺只有五分鐘路程范圍內(nèi)的四名地震學家和兩名技術(shù)人員,急急忙忙地趕來觀察儀器。他們發(fā)現(xiàn)在警鐘敲響的時候,阿拉斯加州上下跳動了大約八分之一英寸。阿拉斯加州的居民們紛紛打來電話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地震?中國大地震?美國是否也會有大震?!
全世界的地震臺都感到了來自中國的沖擊力。雖然沒有得到關(guān)于震中的確切情報,可是所有的地震學家都能感覺到,一場巨大的災難已經(jīng)發(fā)生。全世界的各大通訊社當日便公布了各地震臺的記錄結(jié)果——
美國全國地震情報中心稱:中國北京東南100英里發(fā)生地震。
美國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稱:北京東南約100英里,北緯39.6度,東經(jīng)118.1度,在天津附近,發(fā)生8.2級地震。
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稱:中國發(fā)生7級以上地震,震中在北京附近。
美國夏威夷地震臺稱:中國發(fā)生8.1級地震,震中在北京附近。
美國阿拉斯加帕默地震臺稱:中國發(fā)生8.2級地震。
美國檀香山地震臺稱:中國發(fā)生8級地震。日本氣象廳稱:中國發(fā)生7.5~8.2級地震,震中在內(nèi)蒙古,即北緯43度,東經(jīng)115度。
日本長野地震臺稱:中國發(fā)生7.5級地震。
瑞典烏普薩拉地震研究所稱:中國發(fā)生8.2級地震。
里氏震級發(fā)明者里克特(美)宣布:中國發(fā)生8.2級地震。
香港的英國皇家天文臺宣布:中國發(fā)生的地震為8級左右,震中位天津遭受重創(chuàng)北京:遭到破壞的德勝門箭樓于東經(jīng)111.1度、北緯39.6度,距唐山極近。
中國臺北“中央氣象局”稱:陽明山鞍部的地震儀測到大陸北部的強烈地震,規(guī)模為8級。震中在“北平”東部135公里附近。
臺北記錄到的總震動時間約1小時32分鐘。
……
大自然警告過
似乎是一場無法預料、無法阻止的浩劫。
可是,大自然又確實警告過。如果,在當時有一位能夠縱覽方圓數(shù)百里、通觀天上地下種種自然景物的巨人,那么,對于地震前夕出現(xiàn)的不可思議,甚或是帶有魔幻色彩的自然界的變異現(xiàn)象,他一定會感到震驚。正是這些大自然的警告,使得那些于災難發(fā)生之后重新搜集起它們的地震學者們毛骨悚然并陷入深思。只是,對于“七·二八”來說,這一切都太晚了。
恐怖極了的魚
唐山八中教師吳寶剛、周萼夫婦:
1976年7月中旬,唐山街頭賣鮮魚的突然增多。他們只是奇怪,多少日子里難得買到新鮮魚,為什么今天特別多,而且價格非常便宜。“這是哪兒的魚?”“陡河水庫的。”賣魚人告訴他們,這幾天怪了,魚特別好打。”這一對夫婦當時怎么也想不到,一場災難已經(jīng)臨頭。幾天后,他們于地震中失去一兒一女。據(jù)蔡家堡、北戴河一帶的打魚人說:魚兒像是瘋了。7月20日前后,離唐山不遠的沿海漁場,梭魚、鯰魚、鱸板魚紛紛上浮、翻白,極易捕捉,漁人們遇到了從未有過的好運氣。(歧門河閘附近,光著身子的孩子們用小網(wǎng)兜魚,魚兒簡直是往網(wǎng)中跳,數(shù)小時就兜到幾十斤魚。)
唐山市趙各莊煤礦陳玉成:
7月24日,他家里的兩只魚缸中的金魚爭著跳離水面,躍出缸外。把跳出來的魚又放回去,金魚居然尖叫不止。
唐山柏各莊農(nóng)場四分場養(yǎng)魚場霍善華:7月25日,魚塘中一片嘩嘩水響,草魚成群跳躍,有的跳離水面一尺多高。更有奇者,有的魚尾朝上頭朝下,倒立水面,竟似陀螺一般飛快地打轉(zhuǎn)。
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長湖”號油輪船員:7月27日那天,不少船員擠在舷邊垂釣。油輪周圍的海蜇突然增多,成群的小魚急促地游來游去。放下釣鉤,片刻就能釣上一百多條。有一位船員用一根釣絲,拴上四只魚鉤,竟可以同時釣四條魚。魚兒好像在爭先恐后地咬魚鉤。
失去“理智”的飛蟲、鳥類和蝙蝠
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長湖”號油輪船員:
船員們目睹:7月25日,油輪四周海面上的空氣咝咝地響,一大群深綠色翅膀的蜻蜓飛來,棲在船窗、桅桿、燈和船舷上,密匝匝一片,一動不動,任憑人去捕捉驅(qū)趕,一只也不飛起。不久,油輪上出現(xiàn)了更大的騷動,一大群五彩繽紛的蝴蝶、土色的蝗蟲、黑色的蟬,以及許許多多螻蛄、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鳥也飛來了,仿佛是不期而遇的一次避難的團聚會。最后飛來的是一只色彩斑斕的虎皮鸚鵡,它傻了似的立于船尾,一動不動。河北礦冶學院教師李印溥:7月27日,他正在唐山市郊鄭莊子公社參加夏收,看見小戴莊大隊的民兵營長手拿一串蝙蝠,約有十幾只,用繩子拴著。他說:“這是益鳥,放了吧。”民兵營長說:怪了!大白天,蝙蝠滿院子飛。”(無獨有偶,就在那幾天,天津市郊木廠公社和西營門公社都可以看見成百上千只蝙蝠,大白天在天空中亂飛。)
唐山地區(qū)遷安縣平村鎮(zhèn)張友:
7月27日,家中屋檐下的老燕銜著小燕飛走了。
(同時,唐山以南寧海縣潘莊公社西塘坨大隊一戶社員家,屋檐下的老燕也帶著兩只剩余的小燕飛走了;據(jù)說,自7月25日起,這只老燕就像發(fā)了瘋,每天要將一只小燕從巢里拋出,主人將小燕撿起送回,隨即又被老燕扔出來。)
寧河縣板橋王石莊社員:7月27日,在棉花地里干活的社員反映,大群密集的蜻蜓組成了一個約30平方米的方陣,自南向北飛行。(同日,遷安縣商莊子公社有人看見,蜻蜓如蝗蟲般飛來,飛行隊伍寬100多米、自東向西飛,持續(xù)約15分鐘之久。蜻蜓飛過時,一片嗡嗡的聲響,氣勢之大,足以使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動物界的逃亡大遷徙
唐山地區(qū)灤南縣城公社王東莊王蓋山:7月27日,他親眼看見棉花地里成群的老鼠在倉皇奔竄,大老鼠帶著小老鼠跑,小老鼠則互相咬著尾巴,連成一串。有人感到好奇,追打著,好心人勸阻說:別打啦,怕要發(fā)水,耗子怕灌了洞。”(同時,距唐山不遠的薊縣桑梓公社河海工地庫房院子里,那幾天有三百多只老鼠鉆出洞子,聚集在一起發(fā)愣。)撫寧縣墳坨公社徐莊徐春祥等人:7月25日上午,他們看見一百多只黃鼠狼,大的背著小的或是叼著小的,擠擠挨挨地鉆出一個古墻洞,向村內(nèi)大轉(zhuǎn)移。天黑時分,有十多只在一棵核桃樹下亂轉(zhuǎn),當場被打死五只,其余的則不停地哀嚎,有面臨死期時的恐慌感。26、27兩日,這群黃鼠狼繼續(xù)向村外轉(zhuǎn)移,一片驚懼氣氛。敏感的飛蟲、鳥類及大大小小的動物,比人類早早地邁開了逃難的第一步。然而人類卻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來自大自然的警告。
人們?nèi)f萬沒有想到,一場毀滅生靈的巨大災難已經(jīng)迫近了。
大毀滅前的“七·二七”深夜
唐山市郊栗園公社茅草營大隊王財:
深夜12點鐘看完電影回家,看見出門前總趕不進院子的四只鴨子,依然站在門外,一見主人,它們齊聲叫起來,伸長脖子,張開翅膀,撒著羽毛,搖搖晃晃地撲上前。王財走到哪兒,它們追到哪兒,拼命用嘴擰著他的褲腿。
灤南縣東八戶大隊張保貴:
7月27日深夜,久久睡不著,老聽見貓叫。他以為貓餓了,起來給它喂食,貓不吃,依然叫聲不絕,并亂竄亂跑。(同時,唐山市栗園公社的王春衡親眼看見,他二大爺家里養(yǎng)的一只一年多的母貓,隔著蚊帳撓人,非要把人撓醒不可。)那一夜,唐山周圍方圓幾百公里的地方,人們都聽見了長時間的尖利的犬吠。
唐山市殷各莊公社大安各莊李孝生:他養(yǎng)的那條狼狗,那一夜死活不讓人睡覺。李孝生睡覺時敞著門,狗叫不起他,便在他腿上猛咬了一口,疼得他跳起來,追打這條忠實的狼狗。豐南縣畢武莊公社李極莊大隊劉文亮:7月27日夜里,他是被狗叫吵醒的。當時,他家的狗在院內(nèi)使勁撓著他的房門。他打開門放狗進來,狗卻要把他拖出屋去。
唐山市遵化縣劉備寨公社安各寨大隊張洪祥:
他家的狗也不停地狂叫起來,一直叫到張家的人下了床,狗在張洪祥的兄弟的腿上咬了一口,像要引路似的,奔向屋子外。
豐南縣蘭高莊公社于北大隊王友才妻:
那天晚上由公社回家,剛走到門口,家里的公狗突然從門口向她撲來,阻撓她進院。
大廠回族自治縣陳福公社東柏辛大隊李番:他親眼看見他家的母狗把7月15日生的四只小狗,一只一只從一個棚子里叼了出來。
香河縣周元大隊蘇玉敏:
蘇家的母狗,把7月21日生的三只小狗從窩里一個個地叼到空場地上,它甚至還刨了一個坑,把它們安放其中。
目擊者言
為了給后人留下一份逼真的史料,我一次又一次尋找他們。是的,災難突發(fā)于萬籟俱寂的夜間,親眼看見地震發(fā)生全過程的人十分罕見。筆者僅將九位被采訪者的錄音整理成文,錄以備考。
李洪義(二五五醫(yī)院原傳染科護士):
那天晚上,我值后半夜班。上半夜又悶又熱,人根本就沒睡著。12點接班后,困得不行,在病房里守到3點半光景,我就跑到屋外乘涼。我記得我是坐在一棵大樹下,一個平常下棋用的小石桌旁邊。
四周圍特別安靜。我好奇怪,平時這會兒,到處都有小蟲子叫,青蛙叫,鬧嚷嚷的;可眼下是怎么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靜得反常,靜得叫人發(fā)栗。突然間,我聽見一個古怪的聲音,“吱——”從頭頂飛過去。像風?不。也不像什么動物的叫聲。說不清像什么,沒法打比喻,平時就沒聽見過這種怪聲音。那聲音尖細尖細,像一把刀子從天上劃過去。我打了個哆嗦,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抬頭看天,陰沉沉的,有一片奇形怪狀的云彩,說紅不紅,說紫不紫,天幕特別的昏。我心想:是不是要下雨啊?”起身就往屋里走。可是人莫名其妙地直發(fā)慌。我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這種感覺,像有人隨時會從身后追過來,要抓我。我平時膽子挺大,太平間里也敢一個人站,可那時卻害怕得要命,心怦怦亂跳,走著走著就跑起來,可穿雙拖鞋又跑不快。我回了一下頭,見西方的天特別亮,好像失火了,又聽不見人喊。到處像死了一樣。我越發(fā)緊張,趕快逃進屋子,一把擰亮電燈,又把門插上。這時我就聽見了“嗚——嗚”的巨響,像百八十臺汽車在同時發(fā)動。“糟了!”邢臺地震時我在滄州聽見過這種聲音的。我立刻想到:是地震!說話間房子猛烈搖晃起來。桌上的暖瓶栽下地,炸了個粉碎。我用力打開門,只開了一小半,就沖出房子,沖向那棵大樹。我緊緊抱住大樹。黑暗中,只覺得大地晃晃悠悠,我和大樹都在往一個萬丈深淵里落、落、落。周圍還是沒聲音,房子倒塌的聲音我根本沒聽見,只看見宿舍樓的影子剛才還在,一會兒就沒了。我伸出手在眼前晃,可什么也看不清。我嚇傻了,拼盡全身力氣吼了一聲:地震造成的地裂縫“噢……”
田玉安(唐山豐南縣稻地大隊農(nóng)民):
嗨,那一宿,真嚇人。地震時我還在外邊打場。怎么干得這么晚?都因為我們的那個隊干部,他升隊長不幾天,新官上任,三把火剛燒起來,非要我們連夜趕活,說是怕誤農(nóng)時。這話也是,那些天連著下雨,麥子都快捂壞了。沒法子,只得加班加點。打到12點,停了電,脫粒機沒法轉(zhuǎn)了。我們就嚷嚷:“回家睡覺吧!”隊長卻正在興頭上:不行!都等著!啥時來電啥時打!”沒想到他這話還救了好幾條命。大伙兒罵罵嘰嘰坐著等,罵到2點鐘光景,真又來電了。一陣猛干,3點多就完了事。別人拾掇工具回村去,我和兩個人留下掃場子。猛然間,像當頭挨了個炸雷,“轟隆隆——”地動山搖!我像讓一個掃堂腿掃倒在地,往左掫了個個兒,又往右打了個滾,怎么也撐不起身子。場上的電燈一下子滅了。一扭頭,媽呀,嚇死人!一個大火球從地底下鉆出來,通紅刺眼,噼啪亂響,飛到半空才滅。天亮以后,我看見火球竄出的地方有一道裂縫,兩邊的土都燒焦了。
姜殿威(開灤印刷廠老工人):
地震時,我正在鳳凰山公園門口打太極拳。我血壓高,休病假,跟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學了一套“二十四式”,那人天天3點鐘起早,我這當徒弟的也得一樣。7月2號早上,我們3點半來鐘就在公園門口碰頭了,一塊兒去的還有一個姓唐的。我們閑聊了幾句,剛剛擺開架勢想打拳,就聽見“嗚——嗚——”的聲響,像刮大風,又像昔日礦上的“響汽”。那時我面沖西南,老頭兒臉朝東北,就聽他大喝一聲“不好!失火了!”我一扭頭,見東北邊火紅一片!人還沒反應過來,地就顛上了。起先是沒命地顛,跟著是狠狠地晃。那姓唐的緊緊扒住公園的鐵欄桿,我和老頭兒就叉開雙腿,死死抱在一塊兒。一開始我們倆還說話,我說:“地動山搖,花子撂瓢,明年準是好收成!”老頭說:不,是失火!”我說:不,是地震!”沒爭兩句,就覺一陣子“櫓松”——人像擱在一個大篩子上一樣,被沒完沒了地篩著!“嘩啦啦——”公園的墻倒了。緊接著,對面一個大樓也倒了,眨眼的工夫!只聽磚頭瓦塊嘩嘩地響,漫天塵土,烏煙瘴氣。“可壞了!”我說,快回去摳人要緊!”我家離得不遠,就在鐵路邊上。可我跑到了鐵路就傻眼了,怎么也找不著家——我們家周圍那整個一片房子都平了!
瀕死的拂曉
唐山第一次失去了它的黎明。它被漫天迷霧籠罩。石灰、黃土、煤屑、煙塵以及一座城市毀滅時所產(chǎn)生的死亡物質(zhì),混合成了灰色的霧。濃極了的霧氣彌漫著,飄浮著,一片片、一縷縷、一絮絮地升起,像緩緩地懸浮于空中的帷幔,無聲地籠罩著這片廢墟,籠罩著這座空寂無聲的末日之城。已經(jīng)聽不見大震時核爆炸似的巨響,以及大地顫動時發(fā)出的深沉的喘息。僅僅數(shù)小時前,唐山還像一片完整的樹葉,在狂風中簌簌抖動;現(xiàn)在,它已肢殘體碎,奄奄一息。灰白色的霧靄中,僅僅留下了一片神秘的、恐怖的戰(zhàn)場,一個巨人——一個20世紀的赫拉克力士奮力搏斗后留下的戰(zhàn)場。所有的聲息都消失了。偶爾地,有幾聲孩子細弱的哭聲,也像是從遙遠的地心深處傳來,那般深幽,那般細長,像幻覺中一根飄飄欲斷的白色的線。
空空凝視著的不再合攏的眼睛,冰冷了的已不會再發(fā)出音響的張著的嘴。唐山,耷拉著它流血的頭顱,昏迷不醒。淡淡的晨光中,細微的塵末,一粒粒、一粒粒緩慢地飄移,使人想起瀕死者唇邊那一絲悠悠的活氣。
一切音響都被窒息了,一切生命都被這死一般的霧裹藏了。蒙蒙大霧中,已不見昔日的唐山。筆者僅據(jù)當年目睹及查閱數(shù)據(jù)在此錄下幾個角落的情景:三層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唐山礦冶學院圖書館藏書樓,第一層樓面整個兒向西剪切滑動,原三層樓的建筑像被地殼吞沒了一層,憑空矮了一截;被扭曲的鐵軌唐山火車站,東部鐵軌呈蛇行彎曲,俯瞰,其輪廓像一只扁平的鐵葫蘆;開灤醫(yī)院七層大樓成了一座墳丘似的三角形斜塔,頂部僅剩兩間病房大小的建筑,顫巍巍地斜搭在一堵隨時可能塌落的殘壁上。
陽臺全部震塌,三層樓的陽臺,垂直地砸在二層樓的陽臺上,欲落未落;唐山市委宿舍樓的一扇墻面整個兒被推倒,三層樓的側(cè)面,暴露出六塊黑色的開放著的小空間,一切家庭所用的設(shè)備都還在,完整的桌子、床鋪,甚至一盞小小的臺燈;鳳凰山腳下的外賓招待所,兩層樓的餐廳僅剩下一個空空的框架,在沒有塌盡的墻壁上,華麗的壁燈還依稀可見;唐山第十中學那條水泥馬路被攔腰震斷,一截向左,一截向右,地震后的唐山地區(qū)招待所開灤礦務局醫(yī)院錯位達1米之多;吉祥路兩側(cè)的樹木,在大地震動的那一瞬間,似乎曾想躲而避之,有的樹已“逃”離樹行,卻又被死死地扯住,錯位的樹與樹行,相距1.5米;遷安縣野雞坨公社衛(wèi)生院,一側(cè)門垛整個兒向南滑去,斜倚在另一個門垛上;而開平化工廠廠門的高大門垛,在地震的那一刻,也仿佛被一雙巨手扭斷,成左旋而傾斜;……更為驚心的是,在“7·28”地震地裂縫穿過的地方,唐山地委黨校、東新街小學、地區(qū)農(nóng)研所以及整個路南居民區(qū),都像被一雙巨手抹去了似的不見了。
仿佛有一個黑色的妖魔在這里肆虐,是它踏平了街巷,折斷了橋梁,掐滅了煙囪,將列車橫推出軌。一場大自然的惡作劇使得唐山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冰冷的機器殘骸,斜矗著的電線桿,半截的水塔,東倒西歪,橫躺豎倚,像萬人坑里根根支棱的白骨。欲落而未落的樓板,懸掛在空中的一兩根彎曲的鋼筋,白色其外而被震裂的公路內(nèi)里泛黃色的土墻斷壁,仿佛是在把一具具皮開肉綻的形容可怖的死亡的軀體推出迷霧,推向清晰。20世紀70年代的死亡實況,就這樣殘酷地被記錄在案了。濃濃的霧氣中,聽不見呻吟,聽不見呼喊,只有機械的腳步聲,沉重的喘息聲,來不及思索的匆匆對話,和路邊越堆越高、越堆越高的尸體山!頭顱被擠碎的,雙腳被砸爛的,身體被壓扁的……
陸軍二五五醫(yī)院護士李洪義永遠也不會忘記,一個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戳穿了胸膛,胸口血肉模糊;一個孕婦已快臨產(chǎn),她人已斷氣,下身還在流血。二五五醫(yī)院外一科副主任張木杰親眼看見一位遇難者,眼球外突,舌頭外伸,整個頭顱被擠壓成了一塊平板;另一位遇難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腳卻已模糊難辨。開灤醫(yī)院醫(yī)生謝美榮講述她心愛的孩子時說,兒子死去時,頭上還壓著一本掀開的小說《劍》,可是他永遠也不可能翻完這本書了,就像他短暫的生命,也不可能繼續(xù)到它最后的一頁。這無疑是人類歷史上最悲慘的一頁。無辜的死難者,幾乎都是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被突如其來地推向死亡的。
太匆忙、太急促,死亡就發(fā)生在一剎那間。慘淡的灰霧中,最令人心顫的,是那一具具掛在危樓上的尸體。有被震斷的橋梁的僅有一雙手被樓板壓住,砸裂的頭耷拉著;有的跳樓時被砸住腳,整個人倒懸在半空。他們是遇難者中反應最敏捷的一群:已經(jīng)在酣夢中驚醒,已經(jīng)跳下床,已經(jīng)奔到陽臺或窗口,可是他們的逃路卻被死神截斷了。有一位年輕的母親,在三層樓的窗口已探出半個身子,沉重的樓板便落下來把她壓在窗臺上。她死在半空,懷里抱著孩子,在死去的一瞬間,還本能地保護著小生命。
隨著危樓在余震中搖顫,母親垂落的頭發(fā)在霧氣中拂動。一座城市毀于一旦,在中國歷史上有過這樣的慘例么?1556年陜西大地震,1920年甘肅大地震,都未曾發(fā)生在人口稠密的城市,盡管如此,慘重的傷亡已令世代后人震驚。而今天,被7.8級地震所擊中的唐山,卻是一座有100萬人口的城市。一片廢墟。
第二章 唐山——廣島
唐山——廣島,兩座蒙難的城市,一次可以遷怒于法西斯發(fā)動的戰(zhàn)爭,遷怒于制造人間慘案的人自己;而這一次呢?地震科學家說,僅唐山7.8級地震釋放的地震波能量,約等于400個廣島原子彈的總和(而地震波的能量僅為地震的全部能量的百分之幾)。
紅色救護車
古今中外,許多軍事家在描述戰(zhàn)爭的巨大場面時,常常把它比作一次毀滅性的地震。然而,這一次,那些乘坐直升飛機俯瞰過唐山廢墟、并親臨救災第一線擔任指揮員的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們,卻對我說,這次地震,就像一次空前殘酷的戰(zhàn)爭。“我從沒見過這樣巨大的傷亡,這樣慘的場面……”一等殘廢軍人、北京軍區(qū)后勤部副部長楊立夫說,“到唐山最初的幾天,我天天夜里做噩夢,每次都會夢到廣島。我在軍教片里見過廣島的浩劫——一顆原子彈毀了一座城市,瓦礫遍地,人燒得不像樣子……可我們的唐山比廣島厲害得多,一個早晨幾十萬人喪命啊!”
唐山——廣島,兩座蒙難的城市,一次可以遷怒于法西斯發(fā)動的戰(zhàn)爭,遷怒于制造人間慘案的人自己;而這一次呢?地震科學家說,僅唐山7.8級地震釋放的地震波能量,約等于400個廣島原子彈的總和(而地震波的能量僅為地震的全部能量的百分之幾!)。7月28日凌晨4點10分左右,地震發(fā)生后不到30分鐘,一輛紅色救護車吼叫著從開灤唐山礦開出。它碾過瓦片磚塊,駛?cè)肫鸱黄降男氯A路,在茫茫灰霧中顛簸、搖擺,拼盡全力奔馳向西。這是自地震之后,唐山市第一輛蘇醒的車。車上有四個人。這四個人當時根本沒有想到,僅僅3個多小時之后,紅色救護車會出現(xiàn)在北京中南海的門前。他們中的三個,跨進了國務院副總理們的會議室。歷史應當記下車上那四個人的姓名:唐山礦前工會副主任李玉林;唐山礦武裝部干事曹國成;唐山礦礦山救護隊司機崔志亮;唐山礦機電科絞車司機袁慶武。
李玉林:……救護車在距新華門十米的地方被一個警察攔住了。小崔剛剎住車,警衛(wèi)戰(zhàn)士就沖了出來。我光著上身,穿著褲衩跳下車去。警察問:“干什么的?”我說:唐山來的,到國務院報警……”民警態(tài)度很好,他說:“你們上國務院接待站去,府右街四號,六部口向右拐!”到了國務院接待站門口,我穿上了一件修車的破衣服,正想進去,一看,兩手的血,那是地震時扒一個鄰居的孩子時,他母親身上流出的。我蹲在路邊,用地上的雨水洗凈了血跡,又抹了抹臉,才往里走。那時是早晨8點06分。
國務院接待站有位解放軍首長,一聽說是唐山來報警的,立刻進去打電話。一會兒便出來,讓我們登記。正在這時,唐山機場乘飛機的兩位空軍干部也到了。我們和兩位空軍干部一起被領(lǐng)進中南海。進去時,一輛“大紅旗”正開出來,和我們擦肩而過。當時,政治局關(guān)于大地震的緊急會議剛剛結(jié)束,震中已初步確定,河北省委第一書記劉子厚和煤炭部部長蕭寒奉命立即乘飛機趕赴唐山。和李玉林等人一同進入中南海的兩位空軍干部,是某飛行團副政委劉忽然和師機關(guān)參謀張先仁。他們乘坐蘭州空軍高永發(fā)機唐山地震等烈度線圖廣島組赴唐山執(zhí)行任務的“里-2”飛機,于6點51分起飛,7點40分在北京著陸。
曹國成:我們被領(lǐng)到中南海紫光閣。當時在會議室里有幾位副總理:李先念、陳錫聯(lián)、陳永貴、紀登奎、吳桂賢。桌上攤著一幅大地圖,他們拿著紅筆在那兒指指點點,氣氛很緊張。不一會兒,吳德到了,好幾個人一齊問:老吳!北京郊區(qū)怎么樣?”吳德說:一會兒報數(shù)!一會兒就報數(shù)!通縣大概是倒了400戶!”李玉林:看到我們進去,他們站了起來。我說:“首長啊,唐山全平啦!”李先念、陳永貴、紀登奎過來把我抱住了。記不清是誰說:“別急,別急,坐下來,喝口水,慢慢說……”所有人都問:怎么樣?”我說著就哭了起來:“首長啊!唐山100萬人,至少有80萬還被壓著吶!”在座的人都哭了。李先念問我:井下有多少人?”我說:一萬!”他說:這上萬人,危險了……”他又問:唐山樓房多還是平房多?”
我說:路北樓房多,路南平房多,一半對一半吧。”“得趕快想辦法救人!”陳錫聯(lián)遞過一張紙,叫我畫一幅唐山草圖。吳德走過來問:“開灤總管理處那座英國人蓋的大樓在哪個位置?”我指著圖說:在這兒。已經(jīng)塌了……”吳德嘆了口氣。他當過唐山市委書記,知道那座英國人蓋的老樓那樓十分堅固,墻有一米厚。吳德說:“……唐山不存在了,唐山不存在了……”曹國成:我們提了三條要求:派軍隊;派礦山救護隊;派醫(yī)療隊。當時真是十萬火急,我們說一條,會議上議一條。幾個副總理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馬上有人問陳錫聯(lián):“老陳!哪個部隊近?”陳錫聯(lián)報了一連串野戰(zhàn)軍的番號和駐地。正在這時,有個解放軍跑進來報告:沈陽軍區(qū)李德生司令來電,沈陽軍區(qū)的救災部隊已經(jīng)待命!和我們同去的空軍同志打開皮包,掏出地圖,標出全國各個機場的位置,立刻幫著擬訂礦山救護隊的登機方案。
會議室里一片緊張的聲音:“叫總參來人!”“叫空軍來人!”“通知衛(wèi)生部、商業(yè)部、國家物資總局的領(lǐng)導,立刻到這里開會!”“煤炭部,還有煤炭部!蕭寒呢?”“跟子厚上機場了……”“噢,對,叫他留在唐山,別回來了!通知煤炭部副部長”“他立刻就到,已經(jīng)在半道上!”當時主持會議的像是紀登奎。李先念低頭坐在一邊,紀登奎有時回過頭去,問他:“先念,你看這樣好不好?”先念就說自己的意見。他顯得心情十分沉重,人比照片上看到的老。進去半小時之后,有解放軍給我們幾個送來了軍裝,有軍醫(yī)來給我們看病。
當時我們都快垮了,玉林直感到惡心。國務院各部的領(lǐng)導都到了。他們開緊急會議,我們被領(lǐng)到隔壁吃飯,醬牛肉,咸鴨蛋,一人兩三個的小花卷。我們餓極了,可都吃不下。陳永貴進來說:“你們完成任務了!”我們激動得不知該說什么好,直喊“毛主席萬歲!”曹國成、李玉林、崔志亮的出現(xiàn),使國務院副總理們深切意識到了災難的慘重程度。中南海被攪動了。整個中國被攪動了。7月28日上午10時整,北京軍區(qū)副參謀長李民率領(lǐng)指揮機關(guān)先頭人員,乘飛機在唐山機場緊急著陸。
少頃,空軍機關(guān)人員到達。11時,河北省委、省軍區(qū)先頭人員到達。12時許,北京軍區(qū)副司令員蕭選進、副政委萬海峰、政治部副主任鄭希文和河北省委書記劉子厚、馬力,省軍區(qū)司令員馬輝、煤炭部部長蕭寒乘坐的飛機降落。下午2時,三架飛機載來沈陽軍區(qū)指揮機關(guān)人員和遼寧省醫(yī)療隊。下午4時起,五架飛機分別運載大同、陽泉、峰峰、撫順、淄博、淮南礦山救護隊趕到唐山。此時,救災部隊正由西南和東北兩路向唐山開進。
此時,全國各地的醫(yī)療隊正迅速組成……1976年8月1日上午。上海虹橋機場。有關(guān)部門沒有允許我登上飛往唐山的飛機。這是一架滿載著塑料尸體袋的“三叉戟”。“不行!現(xiàn)在跟唐山聯(lián)絡(luò)不上,你一個人下去找不到上海醫(yī)療大隊的……”“不怕,我自己闖!”“那太危險!沒吃沒喝,到處有傳染病……”“我得趕去采訪!”“跟防疫隊坐火車走!”……我跟著防疫大隊來到了唐山。我開始了對唐山的采訪……
陡河!陡河!
陡河水庫告急!這是一個人們意想不到的險情:大震后,位于唐山東北15公里的陡河水庫,大壩下陷1米,主壩縱向斷裂1700米,橫向斷裂每隔50米就有一處,約有50多道裂紋。裂紋有的寬達1米,長達11米。時逢天降暴雨,水位猛漲,大壩岌岌可危。該水庫庫底高出唐山市10米,有3600萬立方米的儲水量,一旦決堤,架在唐山人頭上的一湖水將咆哮而下,把已經(jīng)震碎了的唐山完全置于沒頂?shù)暮樗校菍⑹请y以想象的慘況。可怕的次生災害!1923年東京毀于地震之后的大火,不就是震撼人心的史例么?“快逃啊——”“陡河要決堤啦——”“水要下來啦——”
暴雨中,住在水庫周圍的地震幸存者們亂作一團,他們喊著、叫著,顧不上掩埋親人的尸體,顧不上扒出值錢的財物,只是挾著包裹、抱著孩子,沒命地往高坡上跑。恐怖的情緒迅速蔓延,一時之下,造成了一種強大的危險的態(tài)勢,直接危及人心。事態(tài)確實很緊張,已經(jīng)聽得見沉沉的雷聲挾裹著水庫中的波濤的喧響。一隊軍人正跑步奔向水庫大壩。這是駐在陡河水庫附近的北京軍區(qū)炮兵某團的指戰(zhàn)員,剛剛從廢墟中脫身,他們就接到了保護水庫大壩的命令。團部先是派兵上壩警衛(wèi),“以防階級敵人破壞”。
可是他們很快意識到了情況的危急:大雨中,急漲著的陡河水像沸騰般地咆哮著,黑汽蒙蒙,濁浪洶涌,拍打著有裂紋的壩堤,大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當時,陡河上游的洪水,也像野馬奔騰而來,水庫水位在令人發(fā)怵地上漲,殺機四伏的漩渦,瘋狂的濁浪,千瘡百孔的大壩……人們似乎能聽見大壩在巨大的洪水壓力下,發(fā)出支撐不住的痛苦的呻吟。水庫已經(jīng)飽和了,入庫的水仍在無限止地膨脹,寬厚的堤壩此時竟薄得像一張透明的紙頁。潰堤之險,危在旦夕!必須立即溢洪減壓,這是一切一切的關(guān)鍵。炮兵團副參謀長董俊生率領(lǐng)八連戰(zhàn)士上堤搶救,他高聲喊著:“打開溢洪閘!”然而早已停電,閘門啟閉機無法啟動。他又帶領(lǐng)士兵們沖進絞車房,要靠這架手搖絞車,去啟動那兩扇40噸重的閘門。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士兵們每四人一組,用手臂的力量去搖動絞車,去開啟那十幾萬斤重的閘門。
風雨飄搖,大地仍在余震中戰(zhàn)栗,惡浪仍在閃電中發(fā)光,濤聲如雷,泡沫飛濺。從中午到夜晚,小屋內(nèi)一陣又一陣地傳出“嘎吱嘎吱”的手搖絞車響和戰(zhàn)士們于緊張、疲憊中喊出的號子。困難啊!四個壯小伙子拼命地搖動一百圈,閘門提高還不到一厘米!整整七八個小時過去,戰(zhàn)士們輪班操作,就像用生命與洪水搶時間。鋼鐵大閘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了。我站在陡河水庫大壩,極目遠眺白茫茫的水面。正是冬日,枯水季節(jié),可是眼前仍水天一色,波涌浪疊,氣勢很大。我不禁想到,當山洪暴發(fā)之時,這里該是一番什么樣的情景啊?驅(qū)車來炮兵團采訪的路上,我一直感覺到在上坡、上坡。無疑,在“七·二八”當日,如果陡河水庫決堤,我途經(jīng)的所有地方都將是一片汪洋。
三營副營長魏世德當時是參加大壩搶險的一名班長。他指給我看那座不尋常的絞車房。這座小屋是架空在溢洪水道上方的,下面便是巨大的閘門。很難想象,這座“空中樓閣”在那天為什么竟沒有倒塌。倘若倒塌,屋內(nèi)的人不僅會被砸死,而且會栽入數(shù)十米的“深淵”。對那種巨大的危險性,魏世德和他的戰(zhàn)友們并不是木然無知的。魏世德:那天的情景,想起來就有點害怕。我們開始還當提閘很容易,幾聲號子一喊就起來了,誰想到要連續(xù)搖七八個小時!絞車房已經(jīng)震裂,站在外面,都能見到里面的人,房子隨時都有可能落架。
大清早我們剛扒過死人,身上的血跡還在,人挨砸是怎么回事兒我們知道。每個進去的人,都是又焦急又緊張。搖,拼著命搖,汗珠子叭嗒叭嗒地掉,心怦怦地跳。十分鐘一班,以最快的速度換班。在那十分鐘內(nèi),誰都有可能送命,可是沒有縮脖子的。大壩上一片哭喊聲,逃難的人成群成群從那兒跑過。我們的警戒哨大聲叫著,讓群眾躲開這座隨時有可能倒塌的絞車房,快速通過震裂了的大壩。那時我們都覺得大壩隨時會塌下去,十分鐘換下來,我們就跑離大壩,到山坡上蹲著。可是輪班到接班,沒二話,上!我當時想,水庫決堤可怎么得了?
唐山要災上加災啊!就跟打仗一樣,進也是死,退也是死,我們豁出去了!我們光著身子,穿著褲衩,發(fā)瘋一樣搖著絞車。手磨破了,腰快斷了,開始還以十分鐘為限,后來顧不上了,時間越拉越長,外邊喊換班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傍晚,來了一次強余震,大壩轟隆隆響著,絞車房猛烈晃動起來,站著的人都栽倒在地。我當時在外面。我的心突然亂跳,趴在地上,心想這下完了,大壩要垮了,絞車房要塌了!可是怕人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大壩在,小屋也在,小屋里還傳出戰(zhàn)友的號子……那天的情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夜里,兩扇大閘門終于提了起來。黑暗中我們聽見溢洪水道中嘩嘩的淌水聲,一口氣一松,頓時渾身發(fā)軟,癱倒在地……
開灤!開灤!
7月28日上午,幾乎沒有人懷疑,在災難中境況最慘的是開灤煤礦的萬名井下工人。地震一開始,他們就被無情地留在大地深處了。已無法拉響警報。可是比以往任何警報回響的時候都更加可怕。從廢墟中鉆出來的女人們,顧不上擦去身上的血跡,便喊著丈夫的名字,披頭散發(fā)地向礦井口奔去。哭聲,喊聲,紛亂的人流……就像發(fā)生了瓦斯爆炸,發(fā)生了“冒頂”,發(fā)生了“透水”。不,沒有任何事故能和今天的慘況相比。煤礦的地面建筑幾乎全部倒塌——那么地下呢?那些圓木支撐的窄窄的巷道,那些平時就險象環(huán)生的掌子面,那些豎井、斜井……開灤礦務局副局長郭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調(diào)度室跑去。他的房子裂而未塌,他是最早脫險的局領(lǐng)導干部。他不敢細看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更不敢想象井下的情景。27日晚,全開灤放高產(chǎn),大多數(shù)機關(guān)干部和工人一起下了礦井。那時全國工業(yè)戰(zhàn)線盛行的口號是:學大慶,趕開灤!”上萬人,足有上萬人呵……調(diào)度室已變成一片廢墟。各礦已斷電、斷風……郭彪五內(nèi)俱焚,束手無策。那時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令人難以想象的事實:此時開灤各礦的井下設(shè)備基本上沒有遭到毀壞。萬名干部職工正在奮力自救,想方設(shè)法,通過各種途徑返回地面……
唐山!唐山!
“七·二八”當日,通往唐山的一條條公路上,煙塵彌漫,馬達轟鳴,中國人民解放軍十萬救災部隊,日夜兼程向地震災區(qū)開進。搖晃著鞭狀天線的電臺車,不時向部隊發(fā)出聯(lián)絡(luò)信號;飄飛著紅十字旗的衛(wèi)生車上,各醫(yī)療隊正緊急部署搶救工作,無數(shù)輛滿載士兵的解放牌卡車,此起彼落地鳴響急促的汽笛,在泥洼不平的公路上連成了一條條長龍。猶如“戰(zhàn)爭初期”。面臨著的就是一場戰(zhàn)爭,一場山崩地裂的戰(zhàn)爭,一場尸橫遍野的戰(zhàn)爭,一場自然和人的戰(zhàn)爭。任何一個當時參加過抗震救災的軍人,至今都沒有忘記“七·二八”那一天的強烈感受:一支支救災隊伍仿佛是在敵方實施原子突襲后,正以最快的速度向被摧毀的城市開進。倉促,混亂,火急火燎……
某摩托化軍在火速前進。當時擔任師副政委的高天正,多少年之后依然清晰地記著那天從凌晨到深夜的一個個扣人心弦的時刻。3點42分。一座座營房在大地的顫動中發(fā)生駭人的搖晃。士兵們奔出宿舍,師領(lǐng)導立刻進入指揮位置,他們一面和上級聯(lián)系,了解所發(fā)生的情況,一面命令部隊處于待命狀態(tài)。9點整。在唐山地震發(fā)生5個多小時之后,該師接到作為先頭部隊赴唐山救災的命令。當時全師部隊正分散在方圓100多公里的7個縣、23個點上,執(zhí)行訓練、營建、生產(chǎn)等任務。剛剛成立的軍“前指”立即決定:邊收攏邊出發(fā),邊編隊邊開進。作訓處以向京、津、唐地區(qū)機動的戰(zhàn)備方案為基礎(chǔ),迅速制定了行軍方案,給每臺車下發(fā)了路線圖。9點30分。擔任尖刀連的某團“紅二連”離開營房。10點20分。高天正和一位副師長率先頭團出發(fā)。
劇痛中的城
當十萬大軍還在公路上奔行的時候,唐山在痙攣,在疼痛,在蘇醒。震后的黑色的雨,瓢潑般地傾向廢墟;和歷史上許多大震之后的情形一樣,無休無止的暴雨。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唐山的廢墟中開始一片一片地滲出殷紅色的液體。它越滲越多、越積越濃,像一道道細細的殷紅色的泉水,從預制板的裂縫中淌出來,沿著扭曲的鋼筋滴下來,繞過毀斷的窗欞門框,又從灰白的墻壁碎土中滲出來。人們終于看清,這是從蒙難者尚未清理的尸體中流出的血水。淡紅色的血水緩緩地流著,聚合成一條條紅色的小河,在黑色的廢墟上留下了一道道離逝了的生命的軌跡。所有經(jīng)歷過“七·二八”震災的唐山人,都很難忘記暴雨中這一驚心動魄的慘景。尤其是那些沿著這一道道紅色的軌跡爬出生還的人,他們更難忘卻。
采訪筆記
唐山市建設(shè)銀行女職員姚翠芹,一個23歲的姑娘。半年以前,她還是一名漂亮的女兵,一名部隊宣傳隊的女演員。她脫下軍裝才幾個月,剛剛有了一個安定的工作,剛剛開始戀愛,她的生活似乎注定是要和歌聲、掌聲、微笑與甜蜜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可是……我醒來時正躺在瓦礫堆上哼哼。我記不得我們住的宿舍樓是怎樣搖晃著倒塌的,只記得周圍的同伴在喊叫。我以為是夢,拼命想從夢中醒來,卻怎么也醒不了,直到嘴和鼻子都被灰土塞住,身子像被刀刃卡住,腦袋疼得像要崩裂一樣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噩夢中。有一串重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在模模糊糊中被一位看大門的師傅救出來……
一陣劇痛,我又昏迷過去。那會兒,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劇痛是從脊椎發(fā)出的,脊椎折斷了,我已經(jīng)永遠站不起來了。我躺在那兒,一會兒昏睡,一會兒又疼醒。當我清醒時,天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只覺得灰蒙蒙的天很低,在哭,在嘆氣。我感到口渴難忍。“衣服……衣服!”我還衣不遮體地躺著。有人扔給我一條褲子,不知因為那是一條孩子褲子,還是因為我的大腿已經(jīng)腫脹,我只能拉上去一半。我的腿已毫無知覺,像不屬于我了。當時的情景非常恐怖。離我不遠的地方,我看見有個女人正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一個男孩伏在一具尸體上抽泣,還有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少女正捧著一只骯臟的茄子大口大口地吞食。我渴極了,我伸出手去,想要點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喊不出,只是朝那少女望著。突然,我發(fā)現(xiàn)那坐著的少女的身下,有一灘越來越大的血跡。周圍殘存的房屋還在倒塌,身邊是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著:“受傷的,快上機場呀!”又過了一會兒,我的哥哥趕來了,他把我抱到一塊破紗門上,又請人幫著抬上了一輛架子車。我問“去哪兒?”哥哥說“上機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那一天,那一時刻,幾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機場。于是,從唐山市區(qū)通往飛機場的九公里的公路上,人流如潮水般地涌去,嘈雜,混亂,恐慌……規(guī)模空前的大逃亡。人們毫不懷疑機場會是個救死扶傷的所在地,是由死轉(zhuǎn)生的希望所在,所有能動的人都不顧一切地向那里潰散,拄著樹棍的,互相攙扶的,赤裸身體的,光著腳的。據(jù)說,一位中年婦女懷抱著一個已經(jīng)咽氣的孩子,死不放手,踉踉蹌蹌地走著;一位中年男子,頑強地在路邊爬著,用手抓著地上的石頭,一寸一寸挪向機場……有些人僅僅是頭上身上擦破了皮,卻也被驚惶失措的情緒挾裹進了逃亡的人群。那是一條混亂的血跡斑斑的求生之路。)上午10點,又下起了雨。整個機場塞滿了傷員和逃難的人群,顯得越發(fā)凄慘。到處是濕漉漉的瑟瑟發(fā)抖的人。還能走動的人,四下尋找食物和衣裳。我仍然躺在那塊破紗門上,渾身已被雨水澆透了,身上冰涼。我的傷太重了,機場衛(wèi)生隊根本無法處理。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我已經(jīng)從哥哥那里得知父親被砸死的消息,我覺得自己也要到父親那兒去了。我能聽見周圍的人在一個一個死去:先是呻吟,再是喘息,而后聲音突然停止,便有人嗚嗚地哭……哥哥又把我抬上了車子……
天上地下
來自全國各地的二百多個醫(yī)療隊,一萬多名醫(yī)護人員,在唐山的廢墟上迅速撒開。瓦礫上立即插上了一面面紅十字旗和一塊塊木牌。空軍總院在此;海軍總院在此;上海六院在此;……
28日下午,在天津漢沽已出現(xiàn)收容唐山傷員的手術(shù)帳篷。當晚,解放軍總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也已在唐山機場搭起了三個手術(shù)臺。這是唐山震后最早的手術(shù),也是最艱難的手術(shù)。大量的清創(chuàng)縫合,大量的截肢,甚至還有開顱……一切都在極其簡陋的條件下進行。二五五醫(yī)院醫(yī)生王致蒼護送傷員到漢沽時,參加了天津醫(yī)療隊的手術(shù)。他說,他永遠忘不了那個搭在泥土地上的蘆席棚,幾乎是踩在血泊中搶救傷員,他的解放鞋被鮮血染紅浸透。僅有一雙手術(shù)手套,做完一個病人,用自來水沖一沖,接著再做。而唐山機場連自來水都沒有,解放軍總醫(yī)院的護士們,用煮沸了的游泳池水消毒器械。醫(yī)生們在汽燈下開顱剖腹,沒有血漿,一個個傷員就在手術(shù)臺上死去……
外科醫(yī)生孫玉鶚想起當時站在手術(shù)臺邊幾十小時的情景:“那么多生命垂危的傷員,明知搶救無望,也往手術(shù)臺上抬,有時做兩個小時的手術(shù),僅僅就是為了延長傷員一個小時的生命。”骨科醫(yī)生朱盛修一提到唐山,首先想到的是手術(shù)帳篷外的那個土坑,土坑里堆滿了截肢截下的胳膊、大腿……北京軍區(qū)后勤部原衛(wèi)生部長楊立夫、副部長劉貞,整日在唐山驅(qū)車奔走。他們很難把成千上萬分散在廢墟上的醫(yī)務人員組織起來,常常需要事必躬親。當豐南縣沿海村莊有幾十名重傷員無法運出時,劉貞竟親自跳上一架“云雀”直升飛機,飛抵海邊搶救。完全不亞于一場嚴酷的戰(zhàn)爭所造成的損害。在運往遼寧的18591名傷員中,各類骨折傷占58%,截癱占9.1%,軟組織損傷占12.9%,擠壓綜合癥占2.1%,其他傷情占17.9%。幾乎每五個幸存的唐山人中就有一個重傷員。
這是一個十多萬人的巨大數(shù)字。“傷員得向外轉(zhuǎn)送!”劉貞找到河北省委書記劉子厚,“這樣做手術(shù),幾個月也做不完!”劉子厚問:一個公社能收多少人?”劉貞說:大約200。”劉子厚說:把傷員向省內(nèi)各縣轉(zhuǎn)移。”7月30日,國務院決定把唐山傷員向全國11個省(市)轉(zhuǎn)運。在此前,僅有50多名腰椎折斷、大腿骨折、嚴重擠壓傷的傷員搭回程空飛機轉(zhuǎn)向北京。遠距離轉(zhuǎn)運的決定下達后,大批飛機和列車被緊急調(diào)往災區(qū),開始了歷史上罕見的全國范圍內(nèi)的傷員大轉(zhuǎn)移。
搶奪生命
解放軍報《簡報》摘錄(1976.8.13記者邢石操):
……北京軍區(qū)唐山抗震救災前指召開會議,總結(jié)半月來工作。萬海峰副政委小結(jié)摘要如下:參加救災部隊共計10萬人,包括北京軍區(qū)、沈陽軍區(qū)、空軍、海軍、鐵道兵、工程兵等部隊。截至8月10日,共救出群眾12245人……
在那些緊張的日子里,纏繞著黨政領(lǐng)導和救災部隊指戰(zhàn)員們的最嚴重的問題,還是那些被壓在廢墟中的幸存者的生命。搶奪生命這壓倒一切的任務,落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數(shù)萬名年輕士兵的肩頭。準確地說,除震區(qū)內(nèi)的約兩萬軍人以外,最早進入唐山的部隊,是河北省軍區(qū)駐灤縣某團和駐玉田縣的北京軍區(qū)坦克某師步兵團一營。7月28日中午12時,一營已乘車趕到唐山市新華旅館的廢墟前。“戰(zhàn)士們都驚呆了!”當時任該營教導員的李福華回憶說,“誰見過這么慘的情景啊。滿地的死尸、腦漿、血……幾個小鬼嗚嗚地哭起來。
我急了:‘哭什么!快救活人吶!’我自己喊叫的聲音都在發(fā)抖,變了調(diào)子……”“我們出發(fā)時想得太簡單啦,別說大型機械,就連鐵鍬都沒帶幾把。戰(zhàn)士們就憑一雙手,去扒碎石,掀樓板,拽鋼筋!”李福華忘不了戰(zhàn)士們竭盡全力而又一籌莫展的痛苦情景。到處聽得見呻吟,聽得見呼救,可是樓群的殘骸像山一般鎮(zhèn)壓著無數(shù)一息尚存的生命。有一個小伙子,僅從樓板的裂口中伸出一個腦袋。他喊著:“救救我吧,解放軍。救救我吧,解放軍……”戰(zhàn)士們卻無法把那樓板抬高一寸。他們含著淚,聽那小伙子一遍遍機械地喊著,喊聲越來越弱,越來越弱,嘶啞,消失……旅館一角,戰(zhàn)士們聽見一個姑娘從地下傳出的聲音:“同志,我們下面還有七個人,七個……”戰(zhàn)士們拼命往下扒,已經(jīng)可以聽得見喘息聲時,大地突然一陣搖晃,一些架空的樓板又坍落下去。
喘息聲中止了。數(shù)小時后,筋疲力盡的戰(zhàn)士們看到了七具并排躺著的女尸。28日下午,一營有2/3的戰(zhàn)士指甲全部剝落,雙手血肉模糊。這些緊抿嘴唇的無言的年輕人,奮力地,然而幾乎是徒勞地用他們的血手扒開堅硬的廢墟。當7.1級強余震發(fā)生的時候,我們還有六七十個戰(zhàn)士在一座危險樓房里。一個連長喊:“有地震!快出來!”可沒有一個戰(zhàn)士往外跑,那連長喊著喊著,自己也鉆了進去。得搶在房子倒塌前把人救出來啊!“我們?nèi)珷I在毫無工具的情況下,這一天,把原先有三層樓的新華旅館翻了一個遍,在旅館和周圍的地方救出五十多人。第二天救了二十多人。第三天只救了四五個人……”7月29日下午,李福華奉命率全營到市委大院救人。面對一大片廢墟,指戰(zhàn)員們手足無措,幾百號人,淋著雨蹲在地下。一輛吉普車飛馳而來,軍區(qū)裝甲兵司令員跳下車,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火了。“這底下還有80個人,你們怎么能在這兒愣著!”他命令李福華,“扒!用手扒!明天早上要是扒不出來,我撤你職!”一營戰(zhàn)士整整扒了一夜。扒出的是76具尸體。
第三章 渴生者
多少名死者就是這樣死去的。可是,人類出于更頑強的渴生的本能,卻仍在奇跡般地為生命而堅持著、奮斗著。奇跡,不僅僅是生命史的奇跡,而且是人類精神史的奇跡。唐山大地震,以它震驚人寰的毀滅性的考驗,留下了這批渴生者的姓名。他們無疑是人類的驕傲。
3天:一對新婚夫妻和一把菜刀
人類在未曾經(jīng)歷滅頂災難之前,很難想到生存對于生命的涵義,也很少意識到生存本身需要怎樣的堅韌與頑強。常常,生命的消失不僅僅在于外在的災難,而更在于虛弱的人類本身。
十年前,當我凝步于唐山的街頭,大量的尸體堆中,曾有一類死難者的遺體引起過我的疑慮和深思。他們顯然不是死于砸傷或擠壓傷。完整的尸體上,留下的只是一道道指甲摳出的暗紅色的血痕,那是瘋狂地抓撓之后留下的絕望的印記。這就是精神崩潰──一位親赴唐山的老醫(yī)生對我說,是他們自己在極度恐懼中“扼殺”了自己。
多少名死者就是這樣死去的。可是,人類出于更頑強的渴生的本能,卻仍在奇跡般地為生命而堅持著、奮斗著。奇跡,不僅僅是生命史的奇跡,而且是人類精神史的奇跡。唐山大地震,以它震驚人寰的毀滅性的考驗,留下了這批渴生者的姓名。他們無疑是人類的驕傲。陳俊華,地震時24歲,二五五醫(yī)院政治處干事。郝永云,地震時24歲,陳俊華的新婚妻子,廊坊縣農(nóng)村社員。從廢墟中被救出的時間:1976年7月30日,震后第三天。3天,對于生命的時限來說,并不算長,可是對于這樣一對夫婦來說,卻分外地漫長而難以支持。他們的存活,對于他們自己,是奇跡。1985年1月26日和30日,我采訪了陳俊華和郝永云夫婦。與郝永云交談時,他們可愛的小女兒正在床邊玩耍。她不時地扭過頭來,好奇地睜著大眼瞅著我和她的媽媽。她顯然是生于地震之后。將來,這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會知道,這個世界上原本不會有她。因為,一場震災險些奪去她的父母親的生命。
那會兒,他們剛剛結(jié)婚。7月28日的強大震波,擊中了所有大目標,也毫不留情地粉碎了這對夫婦的小小新房。一些幸存者就被埋在這樣的建筑物中那一刻,屋子里亮極了,明晃晃的,就像開了電燈,就覺得四面墻壁像包餃子一樣卷塌下來。我們的屋子在宿舍樓的底層,上面的天花板已經(jīng)傾塌,離我們的頭只有幾寸遠,僥幸得很,那塊板沒落下來,我們倆緊緊地抱在一起,周圍只剩下了比一張單人沙發(fā)大不了多少的空間。最初被砸下去的時候,這對夫婦也曾經(jīng)呼救過。竭盡全力的呼喊,對于偌大的廢墟顯然無濟于事。為尋求生之路,他們也曾和千千萬萬遇難者一樣,拼命地推梁木,砸鋼筋,搬石頭。當我采訪郝永云時,她對我說:“我們俊華可是個男子漢呀,真正的男子漢。他哪來那么大的勁兒?一扇紗門壓在我們身上,他硬是用手撕扯開紗窗鐵絲,出來后我見他滿手是血。”“真像活埋人!”郝永云說,“開始,四周很黑,誰也看不見誰,只覺得悶,嗆得難受,嘴和鼻孔像被灰塵堵塞了。余震時,樓板幾乎貼到了腦門。”“新婚妻子身體不好,”陳俊華告訴我,“她身體單薄,平時還有神經(jīng)衰弱。那一會兒,嗆得要命,我真擔心她。我蹲著,她跪著,扒在我身上,一個勁兒地說:俊華,我出不來氣,我渴。”我只會發(fā)瘋一樣地叫渴。熱極了,也渴極了。俊華叫我別喊了,說里面氧氣少,一喊就喊沒了。我渴得受不了,伸手胡亂地摸著。天太黑,只摸到一只瓶子。“是醋”,我高興得沒法說,抓起來就往嘴里倒,卻是花生油。我喝了兩口,哇地全吐了。后來我昏睡過去時,老是看見一個軍用水壺,我死死抓住它,就是不放手!看著我妻子這樣,我想起屋里還有西瓜、桃子和半盆涼水,水里還冰著一罐中藥,是為她煎的。我四下去摸,什么也摸不著,都壓碎了。失望之中,意外地摸到了一把菜刀。我對她說,這下好了,我們用菜刀砍出去。
這把菜刀給這對在“蜜月”中蒙難的夫妻帶來了生還的希望。黑暗中,響起了菜刀砍擊硬物的聲音。陳俊華首先在一堵斷壁上劈開了一個窟窿。他欣喜若狂地往外鉆,誰知窟窿外正堵著一個堅硬極了的水泥露臺。他用菜刀往相反的方向劈,結(jié)果也失敗了。他們暫時棲身的小小空間,真像一處嚴嚴實實的墳墓。我把四周都砍遍了。石頭、鋼筋、水管、暖氣片……菜刀卷刃了,變成了一塊三角鐵。我一共鑿開了七個窟窿,全都是死路。我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總感覺外面老是盛夏大中午。太悶太熱了,滿額頭鼓起了大腫包,我妻子只穿著一件背心和短褲,哭喊著,一步也不離開我,死死拽著我的手。我挪近她。她已經(jīng)開始一陣陣地透不過氣,一陣陣神志不清。我摸到一頂草帽,給她扇著風;只要她一睜開眼,她就哭,就問我,還能回家嗎?會不會有人來救啊?我心里也很難受。周圍一點聲音也沒有,頭頂上偶爾傳來轟隆轟隆的響聲,也不見人聲。我看著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我身邊,心里頭重得很。剛剛結(jié)婚,剛剛建立起這個家,妻子從農(nóng)村到部隊來度這個“蜜月”,還沒有到頭,就這么完了。新房碎了畢竟還是新房。不遠處的那對枕頭,圖案是兩條金魚,就是我妻子一針一針繡的。那會兒,我也開始絕望。我覺得我們被埋得那么深,那么深,沒有希望了。我妻子仍舊在身旁低聲地哭,我心里那個苦啊!我尋思這會兒大概是第二天了,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了。
地震剛震那會兒,我怕頭頂上那塊天花板再落下來,用很多磚塊墊住了它,這會兒,我卻想把磚塊抽去,任樓板壓下來,兩人一塊兒死算了。不遠處的什么地方,傳來一個嬰兒漸漸弱下去的哭泣聲,還有一個孩子喊著“渴”的打滾聲。這是鄰居王慶海一家。陳俊華只要稍一動彈,妻子于昏迷中就緊張得一抽搐。她的手使勁地抓住丈夫的手,緊極了。“見天了嗎?”她問。她仍在幻覺中,聽著那一聲聲菜刀砍擊硬物的“當當”聲。盡管那每一聲“當當”都顯得那么勉強、機械、單調(diào)、無力,可是她卻實實在在地在傾聽生的希望。“見天了嗎?有希望嗎?”陳俊華看著自己虛弱的妻子,強忍著自己絕望的心情。他知道,失去希望,對于她,就是死。于是,他對她說:“快了,快了,快掏空了,快掏空了。”“能出去嗎?能出去嗎?”“能,一定能,我向你保證。”郝永云安靜了。她想活,她想活著和丈夫一起出去。“蜜月”還沒有度完,好日子還在后頭,她還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她是一個善良的農(nóng)村女子,沒有多少文化,只有一顆熱愛丈夫的癡心和孝敬老人的善心。陳俊華的菜刀又當當?shù)仨懥耍鞘乔迷谝惶幣瘹馄系摹2辉贋閷ふ覠o望的生路,僅僅為了妻子,為了那一點點正在微弱下去的生的信念。她不應該這么死去。
陳俊華1970年入伍,1972年曾給一位首長當警衛(wèi)員。這門婚事是一位遠房親戚介紹的。這段戀愛史的開始并不甜蜜,一提起來,陳俊華的心中還有那么一點內(nèi)疚和苦澀。他說過,他曾為一件事和永云鬧過不愉快,當初,文化不高的姑娘給他寫的第一封情書,是請人代筆的。后來他知道了,十分生氣,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騙我”,永云委屈地哭了一天多,都因為沒有文化,也太癡心了。陳俊華不停地敲擊著手中的菜刀。后來,再沒有過“吹”的意思,永云的家,離陳俊華的家只有三里地,同是廊坊人。
陳俊華在外當兵,她常去他家干活,尤其是照顧三位老人。其中陳俊華的奶奶和父親都是半身不遂。真是一位善良的姑娘。爺爺做壽也是她一手操持。“當當”的敲擊聲就這樣響著。婚禮在農(nóng)村舉行。不土不洋。家里給做的柜櫥。她家?guī)硪粚δ绢^箱子。把親戚請來吃了一頓。簡單已極的婚禮。甚至連拉新娘的馬車上也忘了掛花,她家不滿意:“就是娶個寡婦也要掛花。”可是一心愛著俊華的永云卻沒有在意。黑暗中,妻子仍不時地說著囈語。她的呼吸在“當當”的敲擊聲中變得均勻。后來她常說:“沒有俊華,我早死了,是他頂住了我。”整整兩夜三天啊。那會兒要死也真死了。第二天我就覺著不行了,我想,剛結(jié)婚就砸死了,爹媽該咋想?兩口子就死一堆吧,只是苦了爹媽。
真舍不得死啊!陳俊華也想落淚。他的心里還有一件小小的憾事,結(jié)婚前,永云就盼著要一輛自行車,像城里人一樣。無奈生活貧困,好容易積了些錢,因為不夠數(shù),只能和弟弟合買一輛車,輪流騎。陳俊華曾暗下決心,結(jié)婚后省吃儉用,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妻子買一輛完全屬于她自己的“飛鴿”自行車。菜刀的敲擊聲響越來越弱。陳俊華也不行了。他只感到渾身發(fā)燙,手腳綿軟。大概因為瞳孔放大,四周圍到處是一片白色的霧。最后,他也躺倒了。但是,他躺著還拼盡全力地敲。手舉著小小的卷刃的三角鐵,竟像舉著千斤大鼎那樣的吃力。“當,當,當……”兩夜三天。30日下午6點多鐘,微弱而頑強的敲擊聲響終于傳出了廢墟。他們獲救了。
15天:最后的五個男子漢
陳樹海,地震時55歲,趙各莊礦場班長。
毛東儉,地震時44歲,采掘組副組長。
王樹禮,地震時27歲,采掘組組長。
王文友,地震時20歲,新工人。
李寶興,地震時17歲,新工人。
被救出礦井的時間:1976年8月11日,地震后第15天。
1985年2月5日,我赴開灤趙各莊礦尋訪地震時被救出來的最后的五位男子漢。趙各莊煤礦曾經(jīng)爆發(fā)過有名的節(jié)振國抗日大暴動,最后的五個男子漢,前排左起:李寶興,王樹禮,陳樹海,毛東儉,王文友這里似乎是出硬漢子的地方。那一天,我只見到了三位。王文友已調(diào)動工作,而最為人敬重的長者、老礦工陳樹海剛剛病逝。在毛東儉家,我見到了當年的一張五人的合影照片,是他們由醫(yī)療隊返回礦山時由新華社記者拍攝的。背景是井架,五人精神整齊地穿著全套礦工制服,礦帽、礦燈、寬寬的礦工腰帶、齊膝的大膠靴,脖子上扎著雪白的毛巾。盡管獲救不久,卻不見有歷經(jīng)大難的模樣。除了照片的收藏者毛東儉在攝像機前略顯拘謹、緊張外,那四人竟個個顯出英雄之氣。陳樹海,寬寬的臉,胡子拉碴,有一雙令人信賴的熱情的眼睛,笑意中透出深邃、凝重和幾分嚴厲。正當年的壯漢子王樹禮,叉著腿,標準的礦工形象,強悍而有力度。那兩個當年的小家伙似乎都已忘了在井下軟弱得哭鼻子的時候。尤其是小不點兒李寶興,礦工服長及膝蓋,竟也高高地昂起那顆碩大的腦袋,撐起一副瘦肩膀,挓挲開兩只細胳膊,儼然一派壯士態(tài)。他太瘦太小,那全套的工作“行頭”似乎都能把他壓倒。他對我說:“我是頂父親的職進礦山的。我喜愛礦山。”就是這樣的五個人,在我的采訪本中留下了風格獨特的一頁。
稍經(jīng)整理的采訪筆錄:7月28日3∶42~18∶45
地震那會兒,我們爺兒五個正在靠近十道巷的零五九七掌掘進。問十道巷有多深?上千米吧。那天,陳樹海是當班班長,他剛檢查完我們班,囑咐了聲“要注意安全”就震了。我們正刨煤,聽到了轟轟的響,抖得厲害,人都動彈不了。九道巷那兒煤面子干,落下來,一片塵土,看不見人。籃球那么粗的立柱都折斷了。跑煤的眼兒也都堵死了。王樹禮:“是瓦斯爆炸?”老陳:“別處爆炸也影響不到咱們這兒。”老王:“是老頂來勁吧?”巷道里電沒有了。噴塵水龍頭也斷水了。怎么辦?得出去。往哪走?往上?往下?老陳有經(jīng)驗,他不同意往上走。他估計越往上塌得越兇;往下呢?下八米立槽,可到達二中巷,那是個運輸巷道。我們五人開始掏“立槽”那兒全堵著煤。用鍬沒法使勁,就用礦工帽,一帽一帽地端。還只能一個人下去端,就讓小李小王輪著干。也不知費了多大的勁兒,從早晨一直干到下午6點,立槽掏通了。讓最瘦小的李寶興下,他不敢,老陳一腳把他踹了下去。但他下去一看,運輸巷也堵了。
下午6點40分的余震來了。掏了一天剛掏空的“立槽”又被上面下來的煤給堵死了。拼死拼活十幾個小時,一下子前功盡棄!更怕人的,五盞燈滅了三盞!出不去了,出不去了!小王小李在嗚嗚地哭。毛東儉在一聲聲嘆氣。王樹禮:“老陳,怎么辦?怎么辦?咱們皮都沒破,死了好冤……”老陳悶頭坐著,什么話也不說。渴。累。害怕。非常絕望,非常絕望。尤其是兩個小的,死活不動了。陳樹海說話了:“咱們不能等死。往上去吧,只有一條路了。第一個目標,就是那個廢運輸巷——中巷。”我們聽老陳的。大難臨頭了,得有個主心骨。他有經(jīng)驗,他是我們的活地圖。輪班上。老陳指揮。輪著老毛和王樹禮上了,用大鍬“攉煤”,打通向上的“立槽”。
7月28日,趙各莊礦曾為這失蹤的五名工人組織了大規(guī)模的搜尋。唐山市文聯(lián)副主席在報告文學《頂天立地的人》中這樣寫道:……7月28日上午8點鐘,趙各莊礦采煤五區(qū)黨支部書記趕到調(diào)度大樓的宣傳臺前,向礦抗震救災指揮部報告:“在十道巷零五九掌七掘進的五名夜班工人,到現(xiàn)在還沒上井!”當時,一直在現(xiàn)場指揮搶救井下工人脫險的礦黨委書記馬四,花白的頭發(fā)早已被雨水打濕。他把叉在腰間的手掌猛力一揮:“馬上派人去找!”采煤五區(qū)黨支部立即組織人,跑步從四零六井口順馬路眼直奔井下而去。當他們來到十道巷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通往零五九七的掌巷道由于嚴重垮頂,通道已被磚石堵塞。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呼喊,一次又一次地敲打金屬支架,可是這一切都如同石沉大海,里邊毫無反響。……
7月28日18∶45~(29日)15∶00~(30日)4∶30老毛和王樹禮終于打通了往上的路。從前一天一直干到29日下午3點多,整整19個鐘頭。一中巷是一條廢棄了的運輸巷,非常窄,僅一米半寬。由于地震,不少地方支撐著的金屬架已經(jīng)壓彎,有一處在地震前人就只能蹲著過去,“鬼門關(guān)”似的。這會兒,一中巷內(nèi)到處是一堆一堆震下來的煤,誰知道能不能走得通呢?已經(jīng)36個小時滴水未沾,渴極了,比昨天更難以忍受。我們喝自己的尿。用手捧著喝。小李小王兩個娃兒都吐了。又發(fā)生了一件怕人的事:兩盞礦燈,有一盞已經(jīng)發(fā)紅,只剩下蠟燭頭似的光。用王樹禮那盞燈照著,我們來到那個“鬼門關(guān)”前。
果然,那兒已經(jīng)被矸子堵得嚴嚴實實。希望又滅了。怎么辦?陳樹海說,壓力大,金屬架往下趴,架子上方的矸子可能松了,從上面掏,有空地。老陳讓小王小李爬上去干。但他倆爬上去又都下來了。小李:“我整不了!”小王:“是矸子,太硬!”陳樹海火了:“咱們不能窩在這兒等死!你們皮都沒破,手上連血都沒出。”李:“我整不了……”陳:“你他媽真廢物!”李:“你不廢物,你怎么不干?”陳:“我只能出主意,不能干。”小家伙們當時也是急紅了眼。其實,哪能要老陳干呢?苦了大半輩子,一身的病,他這“活地圖”要垮了,我們誰能出得去?王樹禮繼續(xù)干。矸子真硬,扒開一條縫,人硬往里鉆,肚皮蹭破了,滿手的血。他拼著命撬開一塊塊矸子,簡直是一寸一寸朝前挪。正干著,他那盞礦燈也發(fā)紅發(fā)暗了。可憐的燈光,終于只剩下了洋火頭大的一星。
大伙兒都緊張起來,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那一星兒微弱的光亮。終于滅了!漆黑一片。手指貼著眼珠都看不見。“老陳,燈死了!”王樹禮絕望地喊。沒有燈,就像人沒了眼睛,沒了眼睛,人怎么能活著出去呢?就在這一瞬間,李寶興看了一眼表:4點30分,這是7月30日早上的4點30分。這以后,漆黑的巷道里再也看不清表,時間都靠估計了。
王樹禮流淚了。毛東儉又在嘆氣。小王小李更是嚎啕大哭。就地坐下吧,哭吧,說些什么呢?絕望?難受?都來不及抱怨了。老毛:我那一大家子,都指望我呢。一大群孩子,怎么活?最小的才一歲……老毛辛酸得很。他原是干的井上活,為了多賺一二十塊血汗錢,自愿下的井。他這一輩子就想要個兒子,所以連生了四個丫頭,第五個才抱上小子,剛抱上沒幾天,自己就要死在這兒,你說有多慘?他哭了,他說,老婆恐怕連我的整尸首都見不著了。王樹禮:我要死了,老婆該怎么辦呢?才二十六,是守著公婆過,還是拖著孩子走?大的才六歲,小的正吃奶,還沒過周歲,連我的模樣還記不詳細啊。我死了,國家當然會照顧他們,可國家照顧得再周到,也不及身邊有個人。老婆心眼兒特好。那會兒我要下井,父母不同意,父親在礦上干過,碰上冒頂,硬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說,湊合著在農(nóng)村干,掙稀的喝稀的,掙稠的吃稠的,保險不是?我進礦后遇見幾次冒頂,有一次從立槽栽下去,胳膊脫了臼,老婆哭了,說,在家種地,哪有這事?秋天看場就是讓鐮刀砍一下,也只拉一個小口子。小王想奶奶。娘死,爹死,后媽又走,從小跟著奶奶過。平時上班,奶奶天天要送出好遠;下班晚了,她總是遠遠地在路口張望。小李想爸爸。多病的爸爸,這會不知該急成什么樣了。老陳依然沉默,不做聲。他在想心思。王樹禮不哭了,他建議學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陳樹海說話了:“得上去,只有活著上去,才能讓領(lǐng)導放心,讓家屬放心。”于是,我們又開始往里掏。鍬也使不開,太窄,但我們不能等死,我們得活啊!
8月2日或3日
王樹禮:我們在井下待有一禮拜了吧?我們終于爬出了鬼門關(guān),最先過去的是王樹禮、王文友和李寶興。我們最先過去的三個人,由王樹禮領(lǐng)路,拉著水管電纜,通過煤眼兒上到九道巷。走著走著,我們腳下踩到了水,大伙兒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一齊伏下身子,去喝軌道中的“道心水”。然后,又繼續(xù)往前摸。后來老陳、老毛也鉆出鬼門關(guān)跟了上來。大伙摸到工具房,那兒有電話機。搖電話,卻沒聲兒。糟了,準是出大事了。要不,電話總機不會斷。而且,九道巷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坐在工具房里等著,等了很久。怎么辦呢?老陳這時也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他唉聲嘆氣起來:“唉,明年就該退休吃勞保了,還攤上這么個事,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但他畢竟有主心骨,他說:“咱們還得往外走,不走不行。”走哪兒算哪兒吧,就順著鐵道,王樹禮打頭。這時,大伙都累極了。小李不時地栽進水洼子。真是深一腳、淺一腳,腳底都走脫了一層皮——這是后來才知道的。老毛從一節(jié)空車頭上拉下兩張草墊子,他很細心,也許為了防備萬一吧。既然停了電,是沒法乘升提罐上去的。只能走“馬路”。我們已經(jīng)摸到了“馬路”口,可沒人熟悉那條路,它曲曲彎彎的,很不好走。誰也沒有力氣再走了,就地坐著。安靜的巷道里,只聽見水聲好似地震后的礦井內(nèi)部牛吼。聽那聲響,大概已經(jīng)漫到十道巷了。不能再等。得趕到水的前頭,得走。王樹禮:我們在井下待有一禮拜了吧?”“沒有。”老陳為寬大伙的心,說沒有一禮拜,不是總黑著天嗎?”“黑天?”王樹禮說,井下總是黑著天。”我們又開始艱難地攀登。垂直300米啊,從斜馬路上去,一步一個臺階,有800米。我們早已耗完了體力,除了喝道心水,什么吃的也沒有。這800米,簡直要我們的命。累。餓。乏。我們竭盡全力。
8月6日或7日
李寶興:難走啊,800米,走了總有四五天吧……我們攀登,從九道巷向八道巷。每登一個臺階,都要使出極大的力氣。我們找了根棍子,每個人都死死地抓住。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吆喝:小李,小王,抓住呀!”才走上三四十個臺階,我們就迷了路。那里是一個平臺,我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找到向上的臺階。再往上,每走三四十個臺階都要遇到一個平臺,于是又都是好一陣摸索。我們爬幾級,就要歇好一會兒。要不是爺兒五個在一起,怕是誰也堅持不下去。老陳是越來越不行了,小李小王上去攙扶著他。老毛把草墊子裹在身上,休息下來就用草墊子給大伙兒墊。你問我們身體有什么反應?唉,那滋味啊……頭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沉。心跳得好急啊。胃在胡亂攪和。肚子已經(jīng)癟了,腸子在咕咕叫喚。我們一路攀登一路喝道旁的水。喝了尿,尿了再喝。水里有屎尿、有煤渣子也顧不上了。身體直冒虛汗……難走啊!800米,走了總有四五天吧。小李、小王一會兒哭一場,一會兒哭一場,調(diào)都變了。
趙各莊礦為恢復生產(chǎn),于8月9日派人下井,一名青工在八道巷曾聽到人聲。出于恐怖,他逃走了。到八道巷的時間已經(jīng)沒法摸清了。但按前面過程估計,那會兒應該是8月6日或7日。經(jīng)過800米“馬路”的攀登,我們已經(jīng)一點勁兒也沒了。從八道巷再往七道巷去,“馬路”口誰也不知在哪兒。老陳:“摸車去。”我們摸到了載人運輸車,五個人分別進了三個車廂,躺下了。這時的情緒是麻木的。我們想,反正是一死,等著吧。老陳怕我們鉆到難受的事里出不來,就和我們聊天。老陳:“你們在家都吃過什么最好的東西?”老毛:“肉包子。”小李:“水餃。”王樹禮:“餡餅。”王文友:“糕點。”老陳:“小李、小王,你倆要上去,一定要好好干。你倆歲數(shù)小,工作時間還長著呢。”老毛:“你們兩個娃,每月工資開支怎么花?”王:給奶奶買水果。”李:“給爸爸打酒。”更餓了。八道巷的水臭。喝不下。我們當時第一是想吃。王樹禮:“要能上去,第一件事是奔食堂,有剛出籠的大饅頭最好,要沒,喝粥也行,粥也沒,哪怕是撿點西紅柿尾巴、瓜尾巴吃,也管點事兒。要死,吃飽了死,當個飽死鬼。”李寶興:“上去,只要管飽,窩頭就大蔥也行。吃飽喝足再說。光灌涼水,真受不了哇!”毛東儉:“我就想去食堂喝面粥,去就吃,身上沒帶糧票也不怕,等吃完再說,先欠著賬好了。”我們正議論著,發(fā)現(xiàn)老遠有燈光。我們都喊了起來:“來人吶——我們是采五的!”燈光突然不見了,像是被我們嚇回去的。等我們追上去,早沒人影了。后來聽說,9號,礦上為恢復生產(chǎn),派人下來,一個青工到八道巷,聽見人聲,他當是鬼,嚇跑了。希望,又沒了。
8月9日~8月11日
那是獲救前的最后三天。日子變得簡單了,就是等待。一線希望。老陳說,有人就有救。冷。極冷。凍僵了。五人擠進一節(jié)車廂。除一人在門口放哨,觀察巷道盡頭,繼續(xù)等待燈光,其余的人都緊緊地抱在一起。身上的熱量都不多了。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時間,就這樣抱在一起。到現(xiàn)在為止,都還沒有睡過覺,我們知道不能睡啊,得睜著眼等待。
8月11日中午12點整
這個時間我們是后來知道的——來人了!一串燈光直沖我們而來了,領(lǐng)頭的是技術(shù)科的羅老爺子羅履常。我們一齊撲上去,哭著撲上去,可那時已經(jīng)喊不出聲了,有氣無聲,老羅用礦燈一照,說:“這不是采五的人嗎?”他問:“你們知道今兒幾號了嗎?”“哪知道啊?”“8月11日啦,半個月啦!早琢磨你們死了,沒想到你們還活著。”15天啦,我們也沒想到,我們也沒想到啊!我離開趙各莊礦時,正是下午。冬日的陽光下,一座座矸子堆成的黑乎乎的山,就像一座座冷峻地沉默著的黑色金字塔。直到那輛“羅馬”車開出很遠很遠,我還能看見那尖尖的塔頂。對這幾位活著走出廢墟的渴望者的采訪結(jié)束了。可是激動之中,同時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難以說清的深深的缺憾。當我乘坐的車重返唐山市區(qū),平靜地穿過當年曾是尸山處處的街心時,那種缺憾便像膨脹了似的越發(fā)顯得沉重。我想起了一位死者,一位名叫豐承渤的姑娘,想起了她未能幸免的死,也想起了關(guān)于她的一些傳說。她是陸軍二五五醫(yī)院的一名護士,大震發(fā)生的時候,她正在二樓病區(qū)值夜班。她所在的三層樓整個兒倒塌了。一天一夜之后,有人從外面打穿了幾層樓板,鑿出了一個小洞,發(fā)現(xiàn)她還活著。但她的身體卻被殘酷地夾在一塊巨大的樓板和一個鐵床架中間,下半身死死地嵌入亂石中,上半身完好無損。她就那么站著。戰(zhàn)友們拼命扒開碎石,撬開雜木,可是他們無法掀動那塊樓板。這時,整個唐山災區(qū)還沒有開進一臺吊車。所有的鍬和鎬都無濟于事。豐承渤年輕的身子就像被一雙惡魔的巨爪攔腰掐攥著,絲毫動彈不得。
她才20歲。戰(zhàn)友們都哭了。“能截肢嗎?”有人問。“不行,”一個外科醫(yī)生說,“沒條件輸血,一截肢就死。”豐承渤好像沒有聽見這些對話,一天一夜,折磨得她像是累了。她臉色蒼白,把頭斜搭在自己的臂彎上,依然用淡淡的笑容向著圍住她落淚的戰(zhàn)友。她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等著。那天值夜班前,她剛剛洗過澡,蓬松的黑發(fā)還沒有來得及梳理,正披在她白色的護士服上。沒有比看著一位姑娘死去更殘忍的了。有人忍著悲痛送來了半個西瓜,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她。戰(zhàn)友們的心都碎了。她們一個一個輪流鉆進小洞去陪伴她,看望她,眼看著小豐支持不住了,一次又一次地昏過去。“真是太慘了。”她的一位戰(zhàn)友告訴我,當她最后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她的好朋友張淑敏正在她的身邊。“小豐,你還需要做什么?”豐承渤想說什么,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張淑敏懂了。含著淚,她以十指為梳,一點一點梳理小豐散亂的頭發(fā)。誰都知道,小豐是個愛美的姑娘。在那個年代,對她的評價可不怎么好,據(jù)說她主要的缺點是“愛美”,“不艱苦”,愛用香皂洗臉,愛在額前做個“劉海”什么的。那一天,這位愛美的姑娘就在好友為她梳理頭發(fā)后死去了。她顯得很安靜,像是睡去了,永遠地睡著了。由于那塊無法挪動的樓板,小豐的遺體又在原地待放了許久。“她還像活著。”這位姑娘在生前未能自由自在地盡興打扮自己,然而辭別人世時畢竟是美麗的。我仿佛也見著了她最后的形象。一位極美的石化了的姑娘。你能說,她已死了嗎?我相信,在人類的生命史上,生理上的死是不能由人左右的,但是,人類可以超越死亡。一些精神崩潰的蒙難者用自己的手扼殺了自己,而許多像豐承渤那樣的人,雖未免一死,卻在災難的廢墟上留下了人類精神對死神的勝利的紀錄。
第四章 在另一世界里
到處是黑魆魆的廢墟,一片狼藉,一片凄涼。如果不是有子彈在天空中呼嘯,人們甚至會以為看守所這鐵桶般圈住的小小世界已經(jīng)不復存在。“不許越界!”負傷的哨兵仍在槍聲中竭盡全力地吼叫。并沒有忘記自己身份的囚犯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著,一步也不敢挪動。
賓館
須永的遺骨運回國內(nèi)
〔時事社東京8月1日電〕于上月28日在中國河北省唐山市因遭到大地震襲擊而死亡的新日本通商公司的須永芳幸(27歲),下午4時20分,他的妻子節(jié)子等3名遺族乘伊朗航空公司800次班機同遺骨一起回到國內(nèi)。身穿黑色連衣裙的節(jié)子懷抱丈夫的遺骨,兩旁由親友架著走下舷梯,機場上有親屬同事等50人戴著黑紗迎接。海外報紙在8月1日前后還報道:
丹麥格陵蘭地區(qū)教師訪華團一行19人安全離開唐山。
法國法中友協(xié)第六訪華團23人,除一人在唐山遇難,其余安全脫離震區(qū),經(jīng)香港回國。
援助唐山陡河發(fā)電廠建設(shè)的9名日本技術(shù)人員,有3名在地震中死亡。……共有51名異國人,在唐山親身經(jīng)歷了慘況空前的“七·二八”大地震。他們都下榻于唐山賓館。唐山賓館在“七·二八”凌晨被擊碎了!震前兩小時,觀看唐山市兒童文藝演出后,興奮得難以入睡的法國人、丹麥人、日本人,還聚集在休息廳的電扇下,于罕見的高溫中喝著啤酒和汽水,高聲談笑。那些可愛的中國孩子!而那些由孩子們扮演的可愛的長耳朵兔子給他們留下的印象更深一些。他們1點多才返回各自的住房。他們沒能在夢中再見到那些可愛的小兔,卻被突然而來的獅吼虎嘯般的聲音驚醒。可怕的地聲!震耳欲聾的樓房倒塌聲!日本人所在的四號樓整個垮了下來。法國人、丹麥人居住的新樓被震出無數(shù)裂縫,架子雖未倒,樓內(nèi)卻已險象環(huán)生:樓板塌落、門窗變形、樓梯斷裂……唐山市外事辦公室主任趙鳳鳴和科長李寶昌回憶說,他們當時是被困在此樓二樓一間門已無法打開的小屋里。唯一可行的通道是窗。“跳樓吧!”“跳!”窗玻璃被“嘭”地砸碎了。樓下草坪上兩下重重的人體落地聲。趙鳳鳴摔折了腳骨,他讓李寶昌背著,趕緊尋找翻譯和警衛(wèi)人員,緊急援救當時住在唐山賓館的51位外賓!當時黑暗中已鬧嚷嚷地傳來異國語言的呻吟聲、呼救聲。翻譯張廣瑞不停地用英語大聲喊道:“先生們!女士們!請鎮(zhèn)靜!現(xiàn)在發(fā)生了強烈地震,我們將盡一切力量搶救你們,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你們一定不要跳樓,不要跳樓!請把窗簾、褥單接起來,從窗口往下滑……”那些變了形的窗口,掛出了一條條奇特的“保險索”。有一部分人已按照翻譯的指點,謹慎地開始滑下危樓。他們的腳剛剛沾地,中國外事人員就立刻招呼他們:“快跑!離大樓遠點!”
這時,李寶昌正帶著人闖進大樓。他們攀上斷裂的樓梯,踩著搖搖欲墜的樓板,撞開一扇扇錯位的房門,尋找那些被砸傷的或是無法自我脫險的人。驚惶地縮在墻角,正不停地在胸口劃著十字的幾位丹麥老人,像是在大海的狂濤中看見了救生圈。一位哭泣著的老太太,一把抱住了李寶昌。赤腳的李寶昌首先扶起老人,踩著尖利的碎玻璃、鋼筋,小心翼翼地將她背出危樓。那邊,隨時可能傾塌的四號外賓樓正在發(fā)出緊急呼救。不惜一切,搶救外賓!那一刻,這意念竟牽動了多少剛剛離開死亡、剛剛從廢墟里鉆出的中國普通百姓的責任心。他們紛紛奔向外賓所住的危樓險區(qū),鉆進各個角落尋找、呼叫,冒著可能再次遭受的生命危險。李寶昌等趕到了四號危樓。他們在岌岌可危的墻壁上架起了一個梯子。
二樓實際上是塌落下來的四樓,斷壁下躺著血淋淋的日本人片岡。唐山市警衛(wèi)處的李永昌、地區(qū)公安局的小崔一起攀登上去。片岡臉色青紫,一塊樓板重重地砸在他的骨盆上。無法往下抬,搶救者用毯子將他裹起,兩頭各拴上一條床單,慢慢地,通過斜靠墻壁的梯子往下“順”,上邊放,下邊接。片岡在劇痛中慘叫。李寶昌大喊:“先別管他疼!救命要緊!”又一個異國人逃出了死神的巨掌。一個小時之后,賓館內(nèi)搶救的高潮暫告平息。這些在今天回想起來仍感到驚心動魄、充滿恐怖的所有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外賓們,從來也沒有能夠忘記當時在中國經(jīng)歷過的這一天:在陌生的土地上,他們一夜間成了名副其實的災民。他們淋著雨,在賓館廢墟前的小廣場上席地而坐,身上披著花窗簾,頭上四個人頂一床棉被,圍著一堆用蘸煤油的碎木片燃成的小小的“篝火”……
冷。渴。餓。除此以外,還有在不同膚色、不同信仰的人中體現(xiàn)出的友誼和忘我。從賓館的果樹上,中國人給外賓們摘來了又小又青的蘋果。“權(quán)當早餐吧!抱歉的是沒有水洗,沒有刀削。”“不,不用了,現(xiàn)在還講究什么?”都是受災的人。外國人和中國人用手勢在說話。他們用床單擦一擦“青果”,就往嘴里填。那酸澀的滋味一定終生難忘。一位丹麥女醫(yī)生在為受傷的中國翻譯擦洗傷口;另一位丹麥朋友伏在地上,為剛剛抬來的中國傷員鋪展床單。風雨中,身體虛弱的日本人和法國人背靠背坐著,相互支撐。更多的人在照看著正在呻吟的日本重傷員。還有三個日本人沒有找到。
當幾乎筋疲力盡的李寶昌又一次帶人鉆進廢墟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群法國人和丹麥人也自動地跟在他的身后,領(lǐng)頭的竟是法國訪華團60歲的團長蒙熱。“我們也要去找日本人……”“不,不行!”李寶昌被這意外的情況弄得不知所措,“你們,快回去!”可是外賓們已經(jīng)奔上了廢墟。李寶昌通過翻譯喊叫:“你們別參加!別參加!你們幸存下來就是我們最大的安慰,我們不能讓你們再被砸傷!”幾個年輕的外國人掙脫開拽住他們的手,已經(jīng)跑到了中國人的前面。一位法國太太也跑了上來。她脫下自己的高跟皮鞋,塞在李寶昌的手里,又指指李寶昌被鮮血染紅的赤裸的雙腳。
所有的人回憶起來,都認為這是奇異而動人的一幕:在一片黑魆魆的廢墟上,白種人、黃種人,自動地組成了一個救死扶傷的集體。他們身邊是隨時可能倒塌的斷柱、殘壁,他們頭頂有晃動著的斷梁;然而他們除了記著那幾個瀕死的生命,已經(jīng)把一切都忘了。他們忘了傷痛,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國度。那一瞬間一切都模糊了。踮著一雙法國高跟鞋的李寶昌在喊叫,在指揮。法國人、丹麥人、中國人在一起尋找日本人的蹤影。人們最后發(fā)現(xiàn):日本專家田所良一、武騰博貞已經(jīng)遇難,身負重傷的須永芳幸也在送到唐山機場后死亡。7月28日下午,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決定派一架專機到唐山接運外國人。兩輛汽車從賓館風馳電掣般地駛向機場。像任何汽車在7月28日那天都會遇到的情形一樣,它們在路上被成群的傷員截住了。司機面前是老人、孩子、重傷員……無數(shù)雙求救的眼睛。“這是外賓,”司機嘴發(fā)澀,心發(fā)顫,“這里有受重傷的外賓。讓我走吧。……”這就是我們善良而真摯的中國人民。
當他們聽到“外賓”兩個字時,那一片呼救聲、叫罵聲立時止息了。中華民族歷來把禮儀看得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世世代代繼承了這種民族的風格。他們默默地退讓開去。盡管那些被木棍支撐著的傷腿能挪動的每一步都痛得鉆心,那些躺在板車內(nèi)的被推開去的傷員的每一聲呻吟都揪著親人的心,他們還是讓開了道路。這幾十名外國人在機場同樣受到了最高的禮遇:在饑餓的7月28日,他們得到了空軍警衛(wèi)連給他們送來的一人一小杯寶貴極了的米湯和一個又厚又硬的油餅。最后,他們穿著空軍戰(zhàn)士捐獻的綠軍裝、藍褲子和“老頭布鞋”登上飛機。那一刻,他們哭了。他們拉著中國朋友沾血跡的手,一遍遍地問:“你們自己的家人不知怎么樣?”“開灤礦工不知怎么樣?”“還有他們,那些扮演小白兔的小朋友,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呢?”這些外賓還沒有忘記那些可愛的中國兒童,就像今天,唐山人民還在向我充滿感情地談起這些外賓一樣。
看守所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七·二八”凌晨,一連串急促的槍響在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的唐山市看守所上空久久回蕩。幾個剛從廢墟鉆出來的頭上流血的士兵。一挺朝天射擊的班用機槍。緊張而嚴厲的槍聲,發(fā)出一連串尖聲的警告。前方,一個個囚犯從震塌的監(jiān)房中鉆出來,尚未從驚慌中清醒,便已在槍聲的警告下站成了一堆,茫然不知所措。扯電網(wǎng)的大墻倒塌了!“站住!誰也不許動!”流著血的機槍手在吼叫,長期形成的軍人素質(zhì)使他在這個特定性的非常時刻仍然忠于職守,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誰也不許跨出原來圍墻的位置,以落在地上的電網(wǎng)為界!”原有兩道門崗的戒備森嚴的看守所,此刻已變成了一片平地。鐵門伏臥在灰土中,崗樓碎成一堆亂石,二百多名犯人和看守人員、警衛(wèi)戰(zhàn)士,幾乎全被壓在斷壁殘垣之內(nèi)。戴械具的重刑犯關(guān)押的監(jiān)房,已聽不到一點聲息;他們因動作不便,大抵都已砸死。女監(jiān)房處卻是人聲嘈雜,女囚們竟全部活著。大約有一百多人鉆出了廢墟。此刻,視野驟然開闊了,他們驚愕地望著久已不見的卻不再是原樣的一切:影影綽綽的煤礦井架、鳳凰山的山頂……而熟悉的街巷、民房,已經(jīng)完全不可辨認。
到處是黑魆魆的廢墟,一片狼藉,一片凄涼。如果不是有子彈在天空中呼嘯,人們甚至會以為看守所這鐵桶般圈住的小小世界已經(jīng)不復存在。“不許越界!”負傷的哨兵仍在槍聲中竭盡全力地吼叫。并沒有忘記自己身份的囚犯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著,一步也不敢挪動。警戒線之外,幾個看守人員正跌跌撞撞地奔來跑去,手忙腳亂地扒人、抬人。從看守所四周的另一世界中,終于越來越強烈地向這片特殊的世界送來一片呼救聲。女人的叫喊,孩子的哭泣,像泛著泡沫的海浪,包圍著、沖擊著囚犯們站立的孤島似的世界。犯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幾個人像在竊竊議論什么,接著,有三個人你推我讓地走向警戒線。沉默少頃,終于有一個人鼓足勇氣朝看守人員喊了一聲:“法官!”被喊作法官的看守人員,根本沒聽清那沙啞的顫抖的聲音。“法官!!”三個人一起呼喊,這才引起注意。“你們要干什么?!”“大家推舉我們,推舉我們……來請求,能不能,能不能出去救人……”周圍的呼救聲更加凄慘和悲切了。看守人員和警衛(wèi)部隊立刻進行緊急磋商。這是一個特殊的情況。還能權(quán)衡什么呢?還有那么多人生死不明,救人是壓倒一切的。而眼前就有一支強壯的救險隊伍。犯人被編成了三組。“你們聽著!”看守人員高聲宣布紀律,“到外邊,只許老老實實救人。這是你們贖罪的機會,誰要是想跑,就地鎮(zhèn)壓!”囚犯們?nèi)氇z以來,第一次踏出了電網(wǎng)圍成的警戒圈。這是一支在刺刀監(jiān)視下的特殊的搶險隊伍。
帶傷的軍人押著帶傷的囚犯,帶傷的囚犯又在廢墟上奮力搶救奄奄一息的普通人:首先是那些看守所的干部,干部家屬;再往遠處去就是小街小巷里的群眾。囚犯們和所有在廢墟上的救險者一樣,手忙腳亂,焦灼萬端。他們似乎都已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和所有的救援者一樣,小心翼翼地抱出那些受傷的孩子,扶出那些嚇呆了的老人。每當扒出遇難者的尸體,都忍不住發(fā)出輕輕的嘆息。豁出來了!他們拼盡全身力氣在撬,在搬,在扛。滿手是血痕,滿臉是汗水雨水和成的泥漿。當搬撬重物的時候,他們還喊起了高亢的號子。“快!那邊還有人在哭!”“快!抬個門板來!”“來呀!這老爺子不行了!”幾位犯人圍在看守所炊事員高師傅身邊,只見高師傅臉色鐵青,似乎已經(jīng)斷氣。可是他們還抱著一線希望,一個因盜竊被捕的年輕犯人,一遍又一遍為他做著嘴對嘴人工呼吸,直到確信高師傅已經(jīng)死亡。他們找塊手巾蓋上高師傅,又向有呼救聲的地方跑。“法院宿舍!法院宿舍!”看守人員在喊。“醫(yī)生!有沒有醫(yī)生?”老百姓在叫。王××是一位醫(yī)生,他曾在行醫(yī)時犯過流氓罪。此刻,他不停地為傷員包扎傷口,固定斷肢,不時大聲吆喝著搬運傷員的要領(lǐng)。當他聽到看守所一位副所長的呻吟聲時,又立刻趕到他的身邊。副所長剛剛被救出來。他被砸懵了,“懵”之中也并未忘記自己的使命和職責,當他看到四周那些奔忙的囚犯,不禁大聲驚叫:“快來人!快給市公安局掛電話!我們這兒情況危急!……啊!……啊!”他呻吟著。他的膀胱被砸傷,此時脹痛難忍。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沒有導尿管。有人回去找代用的小管,可是當他兩手空空地歸來的時候,他愣住了:王××正跪在副所長的身邊,用嘴一口一口地吮吸,地下已有一灘血尿。整整一天啊,這支刺刀下的救險隊伍,沒有一刻停歇。囚犯們無言地苦干著,人們只是偶爾能聽見幾個人的對話:“比海城還厲害啊!”“怎么沒預報呢?”“唉,家里人還不知咋樣啊……”
幾把刺刀其實是管不住分散在廢墟上的這一群囚犯的,可是囚犯們沒有忘記有一道無形的警戒圈。直到黑夜降臨,唐山市公安局準備把犯人押解到外地去時,看守人員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三名囚犯。這三名囚犯在搶救完周圍的人之后,豁出命跑回家去搶救自己的父母姐妹了。其中兩名,在處理完家事之后又主動到公安局自首。返回了看守所。還有一個正在他家的廢墟上忙碌,公安局的摩托車開到了。當囚犯們還在看守所四周的廢墟上救險的時候,看守所已開始將受重傷的軍人、干部和囚犯向外轉(zhuǎn)運。負責轉(zhuǎn)運的公安干部田國瑞,在當時采取了一個被人認為是“冒險”的舉措:開車的司機是囚犯,照料傷員的三個人也是囚犯。沒有辦法啊。生命垂危的傷員需要趕快得到醫(yī)治,整個看守所的犯人需要趕緊找到一個合適的轉(zhuǎn)移地點。可是找到了一輛破舊的“嘎斯51”,卻沒有司機。當時,田國瑞像渾身著了火似的,在破車前一圈圈轉(zhuǎn)著。那時“流氓犯”龔××就在不遠的地方瞧著他。“田法官!如果你允許,我試試……”田國瑞打量著龔××。那是一張表情淡漠的臉,一雙冷冷的眼睛。他像是猶豫了許久,才低聲說出這句話。田國瑞想起,這小伙子是退伍軍人,當兵時就是司機,許多險路他都跑過。他是一個不怕死、敢冒險的人。“他們,會死的。”龔××見田國瑞沒有做聲,又指指在地下呻吟的傷員。“好吧。”田國瑞下了狠心,你得老老實實,這是立功的機會!”汽車發(fā)動了。一段不尋常的里程。車上,三名囚犯在照看著血跡斑斑的傷員,而傷員中疼得滿頭汗珠的看守所副所長和一名砸斷了手指的警衛(wèi)部隊班長,也用警惕的目光監(jiān)視著那三名囚犯。駕駛室內(nèi),田國瑞一只手比比劃劃給龔××指路,一只手一刻也沒有離開腰間的五九式手槍。市內(nèi)的醫(yī)院毀了。近郊的豐潤縣被傷員擠滿了。汽車徑直向北,向北。
龔××仔細看著路面。為了使傷員少受顛簸之痛,他每每繞過那些坑洼、凸突的地方。他努力開得平平穩(wěn)穩(wěn),既不突然加速,也不突然剎車。雨來了。好密的雨點啊。雨點飄進車內(nèi),傷員們在瑟瑟發(fā)抖。有人在敲駕駛室頂棚。“田法官!田法官!他們要凍壞的!”喊叫的人是囚犯李××。他因“詐騙”被捕。他對探出頭來的田國瑞說:“前面有個部隊營房,我有熟人,我去借幾件大衣!”田國瑞無法躊躇了又冷又痛的副所長正在車上呻吟。他允許李××前去,但厲聲警告他絕不許逃跑。當李××急急地跑去,而垂頭喪氣地空著手返回時,田國瑞還一直未想到會發(fā)生什么事。李××傷心地低著頭。他的那些依然在軍營中服役的戰(zhàn)友,怎么也不相信會派一個正在服刑的囚犯來借軍大衣。怎么解釋也無濟于事,人們甚至用警惕的目光審視他。他回來了。
不知道對誰的震動更大一些。李××沉默著不再說話。田國瑞卻狠狠地罵了一句:“搞什么名堂?!”他的臉板著,不知在罵誰。汽車又繼續(xù)向前開去。傷員們一直被送到遵化縣城。夜晚,汽車返回唐山,但卻無法進城。車被攔在西北井,抬上來滿滿一車受傷的老百姓。“怎么辦?”龔××低聲問田國瑞。“還能怎么辦?”看守所那邊還有一大堆囚犯、傷員,可是田國瑞知道急也沒用。“走!再送遵化!”深夜,老式的“嘎斯51”疲倦地喘著,又從長城嶺下的遵化縣城開出來。龔××一天沒吃沒喝,不停地開車,他的頭開始發(fā)暈,他竭力睜大雙眼,可是眼皮還在打架。整整一天一夜了,鉆出廢墟,搶救傷員,長途運送……沒有吃喝,沒有喘息。他雙手抓不緊方向盤。汽車似乎在公路上扭擺開了。刺耳的剎車聲!一輛被壓扁的自行車旁,躺著一個滿頭是血的行人。龔××和田國瑞都從瞌睡中被嚇醒了。龔××幾乎帶著哭腔在喊道:“我壓死人了,我壓死人了,我罪上加罪了……”他頓時像發(fā)了瘋似的向那人撲去。當他和田國瑞發(fā)現(xiàn)那人只是被碰破了頭時,立刻又把他抬上車,送回遵化。唐山就在這一片混亂中,迎來了悶熱的7月29日。
緊張、疲倦、驚嚇,已經(jīng)把龔××和田國瑞都折磨得渾身發(fā)軟。那輛“嘎斯51”在唐山至遵化的公路上來回穿梭,仿佛都要顛散了架子。田國瑞不時地望著龔××那張蒼白的無表情的臉,陷入沉思。有過這樣一段短極了的對話:“餓了?”“嗯。”“渴了?”“嗯。”行至唐山西北井,田國瑞和龔××一起跳下車,伏在一個臭水洼子邊上,滿滿灌了一肚子水。田國瑞找來一些炒玉米,便托在手心里和龔××你一撮我一撮地分吃著。餓極了的龔××,咀嚼時仍然沉默無語,似乎在保持他犯人的身份。田國瑞想起他的被捕原因來了:一個懷了孕的女知青自殺了,而他曾和她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
一天后,龔××開的“嘎斯51”變成了一輛架槍的刑車,他親自開車把自己和看守所的另幾十個犯人送往玉田縣的臨時收容點。下車的時間,田國瑞悄悄地把他拉到一邊,感情有些復雜,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在這兒好好待著,千萬別瞎動彈!瞎動彈,哨兵會誤傷你……”囚犯們剛押解到玉田的當晚,便發(fā)生了一起“炸營”事件:兩天來已疲備不堪的犯人,剛剛沉入夢鄉(xiāng),有一個人在夢中突然大叫:“地震了!地震了!”剎那間,所有的犯人都驚跳起來,四下逃竄。囚犯們幾天來壓抑在心中的恐懼感在這一瞬間釋放了!他們失去理智地爭搶生路。哨兵和看守人員鳴槍、吼叫,很久才把囚犯們收攏,使他們從驚恐之中安定下來。
精神病院
7月28日早晨,當唐山市精神病院藥劑師李忠志從廢墟上跌跌撞撞跑到門外、想把躺在歪斜的高壓線大柱下的一個女傷員背起來、送到安全處去的時候,兩個開灤工人把他當成了從醫(yī)院跑出來的瘋?cè)耍麄兇蠛鸬溃?/p>
“放下!”“你給我放下!”瘦小的李忠志高聲申辯:我是好人!我是醫(yī)生!”他把女人交給礦工,隨手奪過礦工手中的一把大錘。“你要干什么?”“救人!我們醫(yī)院全平了!”全平了。精神病院全平了。這里的廢墟比任何一處的廢墟都顯得平靜。病房的門窗上全有鐵欄,當焦子板的平屋頂落下來時,患者無路可逃。即使是僥幸存活的,“在那一刻也顯得不可思議的鎮(zhèn)定,沒有哭聲,沒有喊叫。”最早從倒塌的藥庫里逃生的李忠志,孤身一人在廢墟上奔忙。他揮動大錘,砸開樓板,救出了十多個受傷的職工和孩子。他又帶著受輕傷的人搶救患者。一個年輕的會耍武術(shù)的女病人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站在李忠志面前;她渾身竟沒有一點兒傷,神志也顯得異常地清醒。“你干什么?李醫(yī)生!”“我救人。”“我跟你救。”可是一轉(zhuǎn)身,這女人已無影無蹤。李忠志管不了她了。
醫(yī)生張志勇、徐建國等人已經(jīng)先后從家里趕來,他們和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把一個個病人從廢墟中救出來,抱的抱,抬的抬,甚至需要用力去拖。有一個女患者死活不肯離開那染血的瓦礫堆,她反反復復地說著:“我有罪,早該槍斃的,房倒了,就不用槍斃了。我等著,我等著……”這不是一群普通的人啊!不久,當被救出的精神病人越來越多地集中在一起的時候,李忠志漸漸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這些不幸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他們的親屬托付給醫(yī)生、托付給國家的,在這場大災面前,得格外保護!不能讓他們像那會武術(shù)的女人一樣跑掉,更不能讓他們有三長兩短……可是醫(yī)院的領(lǐng)導死的死、傷的傷,一個也沒有啊!瘦小的李忠志急得快要哭出來。他是一個轉(zhuǎn)業(yè)軍人,可是他僅僅在軍隊里當過衛(wèi)生員和司藥,他沒有指揮過任何人。他望著張志勇醫(yī)生,張志勇也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因為犯“右傾錯誤”而脫下軍裝的一個軍醫(yī);和李忠志一樣,也是一個十足的小人物。小人物們開了一個碰頭會,決定成立“精神病院抗震救災領(lǐng)導小組”。
工作人員推舉他們中間唯一的共產(chǎn)黨員李忠志擔任組長。李忠志派人去找市委。市委領(lǐng)導答復:上級管不過來了。你們自己組織抗震救災,就一條:別散伙!李忠志咬咬牙,挑起了那副沉重而特殊的擔子:幾十名受傷的工作人員,幾十名瘋?cè)耍敲炊嗳说纳☆I(lǐng)導小組提出幾個口號:一、誰也不許哭(不能動搖軍心)。二、傷員不許亂喝水(有一個受內(nèi)傷的年輕姑娘,被救出后喝了一瓶汽水,喝下去人就死了)!三、鍋爐里的冷開水不許隨便動用!(那是僅有的一點干凈水了,要用,必須經(jīng)領(lǐng)導小組批準。)醫(yī)護人員用繩子圍了一個大圈,讓精神病患者坐在中間。
地震后的頭三天,精神病患者顯得出人意料的沉默、聽話。沒有了鐵欄桿,沒有了約束帶,他們居然還能平靜安然地并排坐著。遠處的廢墟,近旁的尸體,都不能刺激他們。他們似乎一夜間痊愈了。從早到晚,他們只是靜靜地望著那些來回奔忙的醫(yī)生,靜靜地吃著人們給他們送來的面湯,靜靜地拭著身上的血跡。最初,在身邊照看他們的,只是一些不能動彈的傷員。當余震到來的時候,四周一片驚呼,他們也無動于衷,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那三天里,唐山的許多健全人卻反而精神失常了。
人們把那些目光呆滯、語無倫次的親屬送到精神病院的廢墟上來。這些遭受過強刺激的可憐的人,嘴里念叨著慘死的親人的姓名,渾身顫抖不已,有人兩耳塞泥,有人總想往電線桿上撞。他們的到來,更增添了精神病院的混亂。“領(lǐng)導小組”決定增設(shè)“臨時門診”,收治新發(fā)現(xiàn)的患者。忙亂極了。瘦小的李忠志仿佛要被擔子壓垮了。他自己的妻子兒女震前去東礦區(qū)親戚家,至今生死不明,可他卻不得不把心思全放在患者身上。庫房的藥品扒出來了么?患者一天三次藥按時發(fā)放了么?還有飯,還有水,還有躲雨棚子的修建,還有尸體的掩埋……李忠志東跑西顛,好幾次摔倒在廢墟上。他感到胸口陣陣發(fā)悶是心臟病又要復發(fā)了么?“老李!”救災部隊的一位教導員在喊他,“院子里那些尸體,我們幫你處理了,行不行?” “哎呀,那是患者的尸體……”李忠志不敢拿主意,他怕患者家屬來要遺骨,你們,你們按中央的意見辦!”“中央沒有處理尸體的意見!”“那,那就埋吧,我負責了!”正當李忠志感到體力越來越弱的時候,震后第四天,唐山市精神病院的老患者們幾乎全都恢復了病態(tài)。強刺激給他們造成的反作用力一消失,平靜立刻被打破。他們又唱又跳,又打又鬧。拒絕吃藥的,揮舞拳頭的,滿地拉屎的,摔杯砸碗的……亂作一團。
“啊!我的腿要斷了!他們要砍我的腿!”一個“被害妄想”型的男患者在一遍遍喊叫。“我要回家!我們家里人要自殺了!”一個精神分裂的女患者嚎啕大哭。一個胳膊已骨折的中年女患者沖出“警戒線”,在院子里奔跑;于是,越來越多的患者,像驚了的烈馬,躥起身子,踩著傷員的肢體,從“繩圈”中奔出來。“攔住他們!攔住他們!”李忠志用細而啞的嗓音在叫,“不能讓一個人逃走!”所有的醫(yī)護人員都跑到廢墟上攔截發(fā)作了的瘋?cè)耍B那些纏著繃帶的傷員都拄著棍子跑來,他們喊著,叫著,被患者撞倒,又爬起來,死死拽住那些奔跑的衣角。當那些患者終于被一個一個拽回“警戒圈”內(nèi)的時候,李忠志只感到眼前一陣發(fā)黑。過了很久,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下。一張張模模糊糊的臉在望著他,他聽見趙大夫那熟悉的聲音:“忠志!……你心臟……藥……”瘦小的李忠志覺得自己就要“過去了”,他感到自己沒有了呼吸,沒有了心跳,連手和腳都沒有了。他用微弱的聲音在說著什么,有人聽清,他要把“抗震救災領(lǐng)導小組”的成員召到身邊開會。這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在同伴們面前只想哭,但他強忍著。那一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熟悉的情景,胸中涌動一種很神圣的東西。“同志們,我們團結(jié)在一起,一定要堅持,一定不能散……堅持……”“忠志,你也要頂住,不要緊的,有我們在,還有藥……”李忠志的淚水終于涌出了眼眶。他也能感覺到,身邊那些人的淚水滴在他的臉上。
盲人居住區(qū)
在那災難的日子里,有一段時間,唐山瞎了,唐革者山聾了。可是,無邊的廢墟上,卻有一支奇異的盲人隊伍走來。他們一個抓著一個的衣角,肩上背著破舊的胡琴、三弦,面部表情顯得那樣沉靜、冷峻。他們來自何處?他們走向何方?有人從中認出了鼓書藝人資希圣。資希圣所住的盲人宿舍離鐵路不遠。這里居住著幾十戶盲人。其中不少盲藝人都被安置在民政局系統(tǒng)的螺絲廠工作,資希圣還是這個小廠的副廠長。因此,這片盲人居住區(qū)也就是這家工廠的宿舍區(qū)。他們居住的環(huán)境很糟,百米開外,就有一個鐵路裝卸“貨位”,專門裝卸骯臟的貨物。每天都有一馬車一馬車的驢皮、狗皮、獸骨朝那兒運。有風吹來,腥臭難聞。
這在震前,很少被有關(guān)部門重視。就像這些盲人,在健全人居多的世界上,常常是不被注意的。地震發(fā)生的一瞬間,資希圣的第一反應就是:貨位”上撞翻了車卡!可是隨即房屋便晃得咔咔作響。他抱起孩子,蹬開房門,剛剛沖出門外,就聽見身后嘩啦啦一聲巨響。他聽出是墻壁倒了,然而僥幸的是:房頂好像并沒有落下來。在一片呼救聲中,年近半百的他摸索著往前走。不行!手觸摸不到熟悉的墻壁、樹木,腳下的路也突然變得那樣高低不平。異常的聽覺引導他從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聲響中逃離。這時,這些盲人似乎比正常人更清醒,他們繞開斷梁,避開鋼筋,可是,許多盲人卻依然被壓在深深的廢墟中,他們畢竟比正常人少一雙眼睛。“老資!劉明友一家子全趴著吶!”“老資!這兒有人叫喚!”“老資!這房頂怎樣搬吶?”資希圣讓人攙扶著,跌跌撞撞來到南邊的廠里,他想找?guī)讉€健全人回來救人,可一個健全人一聽就火了:我這兒正救人呢!人都快死啦!”
40次列車
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出版的《唐山地震抗震調(diào)查總結(jié)資料選編》一書記載了如下史實:地震時,在震區(qū)共有列車28列,由于路基線路的突然變形和巨大的地震力,使7列列車同時脫軌,其中有2列客車、5列貨車。
一、濟哈直快117次,在北塘→茶淀間下行線K201+600處,客車7節(jié)脫軌,壓壞鋼筋混凝土枕370根。
二、京齊40次特快,在唐坊→胥各莊間上行線K248+550處,內(nèi)燃機車起火,1節(jié)行李車顛覆,7節(jié)脫軌,壓壞鋼筋混凝土枕430根。
三、1030次貨物列車在唐坊→胥各莊間上行線K248+100處脫軌,壓壞鋼筋混凝土枕430根。
四、041次油罐列車在蘆臺→田莊間下行線K221+100處脫軌,3節(jié)顛覆。
五、1020次貨車在蘆臺站四道,2節(jié)貨車脫軌。
六、1014次貨車在漢沽→茶淀間脫軌……
七、1017次貨車在唐坊→胥各莊間脫軌……
1985年5月,我的好友王文杰因公途經(jīng)齊齊哈爾,受我之托,他拜訪了當年在40次列車上工作的張金柱、竇學文、何慶祝、劉巍、孫勝起等人,帶回了那列特快列車在“七·二八”大震中的非凡經(jīng)歷和種種無疑應當寫入歷史的情景和細節(jié)。40次特快列車的838名旅客和47名列車乘務員,是唐山地震之前,最后向這個將毀滅的城市行注目禮的一群人。3時42分,他們的列車離開唐山向天津方向行駛僅僅10分鐘。大地便撼動了。在突如其來的巨大的鋼鐵撞擊聲中,旅客們紛紛從座椅上彈跳起來,不可遏制的震動力甚至將人從臥鋪上掀落下地。
緊急制動閘尖叫著,把恐怖傳遍前后15節(jié)車廂。誰也沒想到是地震。當時跳出車廂處理緊急情況的列車員們回憶說:站在地上,感覺和站在行進中的車廂里一樣,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看到了被碾成碎片的水泥“枕木”,那碎片像指甲蓋一般。“脫軌!重大顛覆事故!”黑暗中有人叫著。人聲嘈雜,一片慌亂。“趕快設(shè)崗!”列車長張林(就是日后以寫鐵路生活見長的那位小說作家張林)的第一反應,是不能被來往的列車撞上。他命令兩名乘務員,立刻帶上號志燈,分別跑步到距車頭車尾50米遠的地方,阻攔可能開來的列車。就在這時,有人喊:機車著火了!”牽引列車的是串連著的兩臺內(nèi)燃機車,每臺的油箱里裝著7噸柴油。此刻,為首的一臺忽然騰起了通紅的火焰,火光映紅了天空。
風從西南而來,正驅(qū)動著火舌去吞噬一長串的車廂。紛亂的腳步聲。飛奔的人影。一群旅客不約而同地沖向車首。臉盆、飯盒、茶杯、水壺……一時間都成了滅火的工具,人們舀起鐵路邊的積水,拼命地向機車潑去。誰知火卻越燒越猛,在一片“嗶嗶”的燃燒聲列車脫軌中,機車已被燒得變紅。在任何人的心目中,地震,就是地動山搖。而當時40次列車的旅客,日后回憶起“七·二八”之晨時,他們所能感受到的“地震”,首先是一場其勢兇猛的熊熊大火。火,以風助威的火,正在京山鐵路線上威懾著八百余人的生命安全!“快躲開!”當時從機車內(nèi)鉆出來的一個司機喊:會爆炸的!”理智的人們在那時變成了一群瘋子,對司機的勸告置若罔聞,他們只有一個念頭:撲滅大火!當時參加救火的列車員馮家春事后回憶說,他一想起救火這件事就害怕。
如果爆炸,連燒焦的骨頭渣都沒處找。可當時不知哪來的這股“二桿子勁兒”。到底有人冷靜了。列車員竇學文抱來了臥鋪車廂的褥子,裹上泥沙,沖向火源滅火。旅客們又像聽到了統(tǒng)一的號令,無數(shù)雙手一齊摳泥扒沙,遞給那些“敢死隊員”……當火勢漸漸被遏制,大火在一點點熄滅下去的時候,一群來自附近村莊的傷痕斑斑的災民,游過一條小河,跌跌撞撞地向著亮燈光的列車涌來。地震!40次列車上的八百多人,這才豁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呆呆地聚集在一起,聚集在這個于晨光中漸漸變得清晰起來的荒原里。在“七·二八”早晨,這恐怕是距離唐山震中區(qū)最近的一個尚未遭到破壞的集體。
當時在這么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災難的廢墟上,這里,就越發(fā)像一個奇異的小島。一切都還存在:車廂、燈光、組織者、被組織者、鐵路規(guī)章,甚至包括慣常的生活規(guī)律。餐車服務員劉巍,一個24歲的姑娘,那天早晨一片混亂中,她卻在焦急地咕噥著:“得開早飯了。……”她常說,平時她只要一上車,腦瓜子里就只有四個字:“吃。吃。吃。吃。”旅客的三餐,便是她全部的職責。可是眼前呢?餐車已經(jīng)傾斜得鍋里盛不住水,而且按正常運行時間,列車應該于早晨抵達終點,已不再準備早飯,車上只剩下了半袋大米。”事情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七·二八”當天,在整個唐山震區(qū),人們首先面臨著的是死與生的搏斗。
“活下去”這個強烈的欲望,也許可以使那里的人們一時間忘記了饑餓和焦渴,求生表現(xiàn)在對生命的搶救和保護。可這里不同。在這個臨時組合起來的大家庭里,原有的生命都健全,一切生活的節(jié)律也都一如既往地進行著,就像世界上千千萬萬個大家庭一樣。當時40次列車上的所有乘客,都將終生銘記1976年7月28日的那頓早餐。所剩無幾的大米;旅客們自動捐獻的高粱米、玉米子、大豆、小豆;從附近田里扒來的土豆;這是一鍋紅不紅、黃不黃的“百家飯”。鍋,是在鐵道邊偶然發(fā)現(xiàn)的。是一口尚未使用的燒瀝青的大鐵鍋。柴禾,是劈開的舊枕木。最令人難忘的是,生火時細雨蒙蒙,濕柴怎么也燃不著。不知是誰,出了個“排隊吹風”的主意,幾十個男旅客排成一長溜,人人鼓起腮幫,一個接一個,接連不斷地向鍋底吹氣。火,就這樣奇跡般地吹燃了。
八百多名旅客,排著長長的隊,安靜地等待著領(lǐng)取那一人一勺的“雜和粥”,有點像教堂中的圣餐禮拜。在這個災難日的早晨,人人的表情都那樣安詳,虔誠——一種對集體的崇拜和篤信。飯盒和竹筷不足數(shù),先吃完的,立刻將它拿到河溝中涮凈,整整齊齊地放在鍋邊,留給下一個。列車成立了臨時黨支部。支部書記張林宣布:人民鐵路要對旅客絕對負責,在這個非常時刻,旅客誰也不許擅自離開。“我們要把你們一個不落地送回家,完完整整交到人民手中。”他宣布:已派人出去找糧、聯(lián)絡(luò)。他還宣布:組織搶救隊,到附近去搶救尚未脫險的災民。五六十個棒小伙子排成了長隊。多數(shù)是軍人,還有好幾個來自大慶的大學生。這些剛剛在救火中燒焦了頭發(fā)、滿臉煙灰的人,急匆匆地又向東邊奔去。當這支特殊的搶救隊趕到受災慘重的豐南縣城時,“房屋全平了,只有一個紅色警察崗樓還立著。”但是在那一片廢墟上,在最先遇到的一群人中,居然還令人不可思議地找到了一位幸存的縣委副書記。“同志,縣委在哪里?”“我就是縣委!”“請分配任務……”“哪兒都一樣。你們看著扒吧!”整整扒了一個白天。天黑時,筋疲力盡的搶救隊員們回到了“家”——他們的40次列車。晚飯已經(jīng)開過了。據(jù)當時帶隊的副列車長何慶祝回憶:“大鍋里留著飯。稀的都喝光了;留給我們的盡是稠的……”
第五章 非常的8月
工作人員起初還像震前一樣照章辦事:不行!這是國家財產(chǎn)!”但這種規(guī)范很快被突破了。瓢潑大雨中,被澆得濕透的人們無處藏身,他們發(fā)紫的嘴唇在不停的顫抖。同樣在雨中顫抖著的商店工作人員喊道:把雨衣雨鞋扒出來用!”尋找雨具的人們擁上了廢墟。淌血的腳穿上一雙雙新鞋,路邊的防震棚有了塑料布的棚頂……他們又聽到呼喊:可以拿點吃的。”于是,一切就從這演變了。
罪惡能的釋放
唐山被無理性的喧囂聲浪推入8月。從1976年7月29日到8月3日的一周內(nèi),在那片災難的廢墟上發(fā)生了令人震驚的事情。中國人民解放軍唐山軍分區(qū)的一份材料披露了如下數(shù)字:地震時期,唐山民兵共查獲被哄搶的物資計有:糧食670400余斤,衣服67695件,布匹145915尺,手表1149塊,干貝5180斤,現(xiàn)金16600元……
材料稱,被民兵抓捕的“犯罪分子”共計1800余人。人們也許寧愿忘掉這些丑惡的數(shù)字,就像唐山在地震后不曾有過這騷動的一周。和那數(shù)不勝數(shù)的無私的援助、崇高的克己、誠摯的友情相比,這些數(shù)字無疑是一種玷污。但人們又無法忘掉它,因為它是真實的赤裸裸的歷史事實!這確實是一段人們很難看到的赤裸裸的歷史!
搶劫風潮
7月28日,唐山人首先面對的是死亡,是傷痛。然而,當死亡的危險剛剛過去,當?shù)窝膫趧倓偘希麄兠鎸Φ谋闶丘嚳剩闶呛洹S腥送蝗灰庾R到自己正赤身裸體,有人突然感到喉嚨在冒煙,腸胃在痙攣。傾塌的商店,在大地震顫時拋出了零星的罐頭、衣物,有人拾回了它們,這使人們意識到,在廢墟下有著那么多維持生命急需的物品。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事情似乎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們猶疑不決地走向那些廢墟:埋著糕點的食品店,壓著衣服的百貨店,堆著被褥的旅館……他們起初并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們借!”一些人千方百計尋找商店等處的工作人員,他們從廢墟中找來破紙斷筆,要簽字畫押,留下借據(jù)。而工作人員起初還像震前一樣照章辦事:不行!這是國家財產(chǎn)!”但這種規(guī)范很快被突破了。瓢潑大雨中,被澆得濕透的人們無處藏身,他們發(fā)紫的嘴唇在不停的顫抖。同樣在雨中顫抖著的商店工作人員喊道:把雨衣雨鞋扒出來用!”尋找雨具的人們擁上了廢墟。淌血的腳穿上一雙雙新鞋,路邊的防震棚有了塑料布的棚頂……他們又聽到呼喊:可以拿點吃的。”于是,一切就從這演變了。
起初只是為了生存,為了救急。可是當人們的手向著本不屬于自己的財產(chǎn)伸去的時候,當廢墟上響起一片混亂的“嗡嗡”之聲的時候,有一些人心中潛埋著的某種欲望開始釋放。他們把一包包的食品、衣物拿下廢墟,不一會兒,又開始了第二趟,第三趟。他們的手開始伸向救急物品以外的商品。三五人,數(shù)十人,成百人……越來越多的人用越來越快的腳步在瓦礫上奔跑。都在爭先,都唯恐錯過了什么。每個人手中越來越大的包裹,對另一些人似乎都是極大的刺激。他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瞪大眼睛四下搜尋,推開試圖勸阻的工作人員,把已經(jīng)扛不動的大包從地上拖過去。“快去!人家都在拿……”“快走!東西都快被拿光了!”“快拿呀……!”唐山出現(xiàn)了一種瘋狂的氣氛。
據(jù)目擊者說,在藥店的廢墟上,有人在挖掘人參、鹿茸、天麻。在水產(chǎn)貨棧的廢墟上,有人撈到了海參、干貝、大蝦。有人涌進了一個尚未倒塌的百貨商店,爭搶著手表、收音機、衣料……他們從那里推出了嶄新的自行車,抬出了嶄新的縫紉機。大街上匆匆奔行的人中,一個中年男子扛著成捆的毛毯,一個小伙子抱著大包的絨線,還有一個女人甚至扛著一箱電池!喧囂的聲浪中,人們的手已經(jīng)不只是伸向國家的財產(chǎn)。有人親眼看見一個老婦人在一具男尸前哭著:“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哭完,摘下男尸手上的表走了。不一會兒,她又出現(xiàn)在另一具男尸前面,又是淚,又是“我的兒啊”,又是摘去手表。就這樣換著地方哭著,摘著,換了十幾處地方,直到被人扭住。
1976年8月3日,是唐山搶劫風潮發(fā)展到最高峰的日子。成群的郊區(qū)農(nóng)民,趕著馬車,開著手扶拖拉機,帶著鋤、鎬、錘、鋸……像淘金狂似地向唐山進發(fā)。有人邊趕路邊喊叫:“陡河水庫決堤啦!陡河水下來啦!”當驚恐的人們逃散時,他們便開始洗劫那些還埋藏著財產(chǎn)的廢墟。他們撬開箱子、柜子,首先尋找現(xiàn)款,繼而尋找值錢的衣物。滿載的手扶拖拉機在路上“突突”地冒著骯臟的煙,擠成一堆的騾馬在互相尥蹶子;“淘金狂”叼著搶來的紙煙,喝著搶來的名酒,他們在這人欲橫流的日子里進入了一種空前未有的罪惡狀態(tài)。終于,當這一切進行到高潮時,街心傳來了槍聲。
非常時期的“七·二八”當天,唐山街頭就有了警察。他們光著上身,穿著短褲,只有肩上挎著的手槍才能證明他們的身份。當搶劫風潮開始時,他們揮動著手槍在路口攔截,可是他們防不勝防——他們的隊伍在地震中傷亡太大了,而“作案”的竟是成百上千的災民!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在震后即派出治安專家前往唐山,以圖控制社會局勢。河北省和唐山市的抗震救災指揮部,為制止愈演愈烈的搶劫而費盡心思。一次次告急,一次次緊急會議,喧囂的一周間,人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某種能量在釋放時的可怕。
能夠組織起來的最大的執(zhí)法力量只有民兵。在中國人民銀行唐山市支行的廢墟上,出現(xiàn)了路北區(qū)和開灤唐山礦的民兵。他們赤腳光身,有的提著被砸斷了槍托的步槍,有的抓著棍子,幾乎圍成一個圈,日夜守護著這片埋著金錢和儲蓄賬目的瓦礫。有人試圖靠近那片誘惑人的廢墟,他們轉(zhuǎn)轉(zhuǎn)悠悠,探頭探腦,可是終究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當這一切都結(jié)束的時候,有關(guān)部門宣布,全唐山所有銀行、儲蓄所的賬單無一散失。存有三百多萬斤成品糧的西北井糧庫,空氣也到了極為緊張的地步。
民兵實槍荷彈,在倒塌的圍墻邊日夜巡邏。庫黨支部決定:沒有接到上級的命令之前,一粒糧食也不許分發(fā)!在此期間,庫內(nèi)人員揀空投的干糧吃,不得生火做飯,以免引起群眾的怨憤和混亂。民兵將圍繞著糧庫建起的防震棚當作自己的哨棚,對那里的災民們說:“你們幫我們守住,有人來搶糧,你們都勸他們回去!你們自己先堅持著,等一發(fā)糧,我們首先保證你們!”和在銀行廢墟邊轉(zhuǎn)悠的人一樣,圍住了糧庫的饑民也不敢沖過警戒線。糧庫支部書記王守森聽見有人在竊竊議論:“國庫沖不得呀!這可不像商店。沖糧庫就像沖大獄,那是死罪……”
可是畢竟有膽大的闖進來“評理”了。一個開灤礦工抓住王守森質(zhì)問:“地震沒震死,難道還要讓我們餓死么!我家還有80歲老母,斷糧了!你說怎么辦吧!”王守森解釋說:“糧庫的糧,得等救災指揮部下命令后,按計劃分配。就這么些糧,一發(fā)生混亂,勢必有人囤積、有人餓死。你家有老太太,可我們也得為全唐山的老太太著想……”工人勃然大怒:走!跟我走!咱們到指揮部去!”在抗震救災指揮部那輛破公共汽車里,唐山市人民武裝部副政委韓敏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糧庫做得對!……”臨了,他指著車廂里的一筒餅干,對工人說:“你拿這個走。”
此時,各個商店的廢墟上仍是一片混亂。人們不敢沖擊金庫,卻有人在撬保險柜;人們不敢沖擊糧庫,卻在哄搶小糧店的糧食。甚至軍隊的卡車也被搶走,去裝運贓物。沒有人能說清第一聲槍響是從哪里傳出的。但是,在越來越多的槍聲里,傳出了“已經(jīng)不是鳴槍警告”、“看見搶東西的人被打死了”的消息。在小山,在新市區(qū)商場,都有人親眼看見被民兵打死的搶劫者的尸體。
推開瘟疫
唐山面臨著新的死亡。幾乎從倒塌的樓房埋下第一具尸體開始,與死亡緊緊伴行著的另一恐怖的陰影便已向唐山逼近。瘟疫!歷史上,“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已是一條令人驚駭?shù)谋厝灰?guī)律。唐山怎么辦?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區(qū)抗震救災前指后勤組的吉普車,連日在唐山地區(qū)奔波。“前指”的帳篷里,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樣嚴肅冷峻。
他們能夠看見,那個妖魔的影子就在眼前晃動。防疫專家提出了觸目驚心的報告:
——城市供電、供水系統(tǒng)中斷,道路阻塞,部隊和群眾不得不喝坑水、溝水、游泳池水,生活于露天之中;
——糞便、垃圾運輸和污水排放系統(tǒng)及城市各項衛(wèi)生設(shè)施普遍破壞,造成糞便、污物、垃圾堆積,蚊蠅大量孳生;
——人畜大量傷亡,在氣溫高、雨量多的情況下,尸體正迅速腐敗,尸體腐爛氣味嚴重污染空氣和環(huán)境;
——唐山市歷年是河北省痢疾、腸炎、傷寒、乙腦多發(fā)流行區(qū)之一。現(xiàn)人員密集,居住擁擠,感染機會較多,傳染病人又缺乏隔離條件;
——當?shù)馗骷壭l(wèi)生機關(guān)和群眾防病組織遭到嚴重破壞!
指揮員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一切意味著什么。據(jù)《云南地震考》記載:1925年云南大地震,震后人民發(fā)生“閉口風”癥,患者一半身體變黑,手足收縮,一兩個鐘頭即死。1944年,日本進攻印度的軍隊,在伊木法爾戰(zhàn)役中,10萬大軍中有6萬人突然得了瘧疾和痢疾,不戰(zhàn)自敗。1949年,解放軍南下部隊中瘧疾和痢疾流行,發(fā)病率在有的部隊高達80%,部隊不得不就地休整。1954年,澳洲湯斯維爾爆發(fā)“登革熱”,40萬居民中,有15萬人發(fā)病……而現(xiàn)今的唐山可能出現(xiàn)的情形也許比歷史上任何一次瘟疫都將更加可怕。幾十萬人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幾十萬災民和10萬救災部隊,完全有可能被瘟疫擊垮!初到唐山的時候,我身上背著背囊、水壺、挎包,包內(nèi)有上海的好友侯阜晨為我準備的黃連素、六神丸、十滴水、驅(qū)蚊劑等各種防病藥物,還有兩斤大蒜。瘟疫的陰影已經(jīng)籠罩著唐山。
幾天后,當我背著噴霧器出現(xiàn)在廢墟上的時候,我更為強烈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如火的驕陽上,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尸臭。瓦礫上,到處有糞便、垃圾和嘔吐物。在各地醫(yī)療隊所在地那一面面紅十字旗前,排著長長的就診的隊伍。皺著眉頭、捂著腹部的面如菜色的唐山人,正在等待領(lǐng)取黃連素和痢特靈。僅僅數(shù)日,不少病者已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盡,有些人坐著,有些人躺著,連揮手驅(qū)趕蒼蠅的力氣都沒有。蒼蠅到處放肆地追著人叮咬,走到哪里都能聽到那“嗡嗡”的噪音。我到民政局長蔣憶潮的“家”去,那蘆席小棚簡直成了蒼蠅的世界,棚頂棚壁黑壓壓一片,在那里的幾個小時,只見他女兒揮動蒼蠅拍的手就沒有停過。在街上,我看見過一只防蠅的大菜罩,菜罩內(nèi)躺著一個可愛的嬰兒……
所有人都感到了瘟疫的威脅。那些日子里,我天天遵從醫(yī)囑用咬碎的蒜擦手,天天服用黃連素,盡管如此,也未能完全擺脫疾病對我的侵襲……這是一場人類頑強地推開瘟疫的嚴酷的戰(zhàn)役。當唐山地區(qū)各種傳染病和發(fā)病率日趨上升,已接近爆發(fā)程度的時候,中央抗震救災領(lǐng)導小組正采取緊急對策。據(jù)文件記載,當時從全國調(diào)集21個防疫隊,共1300人;調(diào)來消毒藥240噸,殺蟲藥176六噸,各種噴霧器3100多具;調(diào)來軍用防化消灑車31臺;調(diào)來噴藥飛機4架……
“安-2”飛機隆隆的引擎聲在空中轟鳴。帶有蒜味的馬拉硫磷、敵敵畏雨霧般飄落。從早到晚,飛機不停地在85平方公里的唐山市區(qū)上空盤旋。地面上,東方紅18型機動彌霧機、防化噴灑車、群英式背負噴霧器和圓桶形壓縮噴霧器一起開動。夜晚,廢墟上升起一堆堆火,“六六六”的煙霧飄向各個角落……
那些日子,所有被采訪的唐山人幾乎都證實了一個事實:蚊子似乎見不到了。據(jù)北京軍區(qū)抗震救災“前指”統(tǒng)計:蚊子的密度下降90%~98%,而蒼蠅的密度只下降了50%。成群的蒼蠅仍在肆虐,仍在危及唐山人的生命。它們從那些散發(fā)著臭氣的地方飛出來,毒殺一群,又飛出一群;而彌漫著整個城市的臭氣仍有增無減。“冷凍倉庫!”救災部隊報告,“震裂了的冷凍倉庫里,大量魚肉正在腐爛!”“必須徹底清理積壓魚肉!”指揮部的批示很明確。“鐵門變形,無法打開!”救災部隊又一次報告。“派工兵,爆破!”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高大的冷凍倉庫徹底倒塌了。硝煙未散,人們就已開始搶運出肉食品,變質(zhì)的立刻掩埋,完好的分給群眾。然而臭氣仍在彌漫。指揮部所有成員焦慮與復雜的目光,都同時轉(zhuǎn)向了這最主要的也是最后的一個目標。尸體。24萬具正在腐爛的尸體。
第六章 孤兒們
我見到小冬梅時,她穿著一身破衣服。她死死拉著我,一遍一遍地對我說:“王姨,我要穿新衣服!我是有新衣裳的,還有花布,媽媽在地震前一晚上給我裁的,還沒顧上縫,都讓他們扒走了,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要回來?”
3000:不幸的幸存者
1976年9月28日,距唐山地震過后整整兩個月的那一天,一輛特別列車駛離唐山車站。當列車在修復不久的京山線上緩慢行駛的時候,天津、北京、保定等地政府已從電話中得到如下消息:“唐山孤兒將經(jīng)過你市。”這是震后送往外地的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孤兒。華北大地震動了。“七·二八”大地震把三千多個孩子的家庭徹底摧毀,卻留下了他們這些稚嫩的幼苗。這種震動,完全不亞于“七·二八”地震的震級強度,它是直接沖擊千千萬萬人的心靈的,尤其是千千萬萬個母親。這些不幸而又萬幸的孩子啊……突降的災難,首先把中年女干部王慶珍的命運和那數(shù)千名孤兒的命運緊緊牽連在一起。這位前“唐山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辦公室”主任,在震后第二天被市委副書記張干召到一個防震棚里,接受了把全唐山孤兒尋找到、安置好的不尋常的使命。“這件事就由知青辦負責!”副書記嚴肅地說,“那些孩子,一個也不許餓死,一個也不許凍死!”這是一段刀刻斧鑿般留在王慶珍心上的經(jīng)歷。在護送孤兒途中接受筆者采訪時,這性子剛強的女人,眼里不時閃出淚光。……
三千多沒爹沒媽的孩子啊!光是市區(qū)的孤兒,就有一千七百多人……張書記把任務交給了市知青辦,我們就層層布置給基層的知青辦。那時知青辦只有一件壓倒一切的大事:找孩子,管孩子!我坐著一輛破吉普車到處跑。東一個,西一個地把流浪的孩子“收”回來,給他們找吃找穿。那時搶孩子已經(jīng)成風,全國各地許多沒孩子的父母,都托救災人員到唐山抱孤兒。運輸部門把孩子帶往天津、北京、承德……遵化縣一支大車隊,一下子就帶走了二十多個娃娃!那時,多數(shù)孩子是被父母單位、鄰居,還有醫(yī)療隊和救災部隊收養(yǎng)著。執(zhí)行任務的軍車上,常常能看見駕駛樓里坐著孩子,裹著大軍裝,捧著小蘋果。有的解放軍連隊,平均三個戰(zhàn)士帶一個孩子。我到過一個部隊,看見一個戰(zhàn)士正領(lǐng)著十多個孩子在做游戲,看小人書……“你知道,這都是一些多么懂事的孩子呵!”王慶珍含著淚對我說:有一家,父母雙亡,留下了五個孩子——四個女孩,一個男孩。對了,姓單,老大叫單苗麗。解放軍收養(yǎng)了他們,把最好的東西給他們吃,把改小了的軍裝給他們穿,還在高坡上給他們蓋了簡易房。孩子們很懂事,他們嘀嘀咕咕商量著,想做點什么來報答部隊。可他們什么也沒有啊!”他們想到了家里的五只小雞。那是他們姐弟五個用小手從廢墟中扒出來的五只沒死的小雞。心愛的五只小活雞呀,嘰嘰叫著,成天不離開姐弟們的腳邊,老大說,解放軍叔叔扒人、蓋房那么辛苦,咱們熬一鍋雞湯給他們送去吧!弟弟妹妹都贊成。于是,他們真把那五只小活雞殺了……戰(zhàn)士們接過了那只用布包著的小鍋,看著那五只小小的雞雛,許多人哭了。還能說什么?孩子們就是那么懂感情……
那些沒爹沒媽的孩子,在地震后一下子懂了那么多東西。酸甜苦辣他們都嘗到了,好人壞人他們都看到了。有人把他們當做寶貝捧在手里,也有沒良心的,見死不救,甚至還想占孩子的便宜。可是,不經(jīng)這些事兒的人怎么也不會感到,那都是一批怎樣的孩子呵!勇敢極了,就想掉淚。有個叫冬梅的六歲小姑娘,地震后,家里只剩下她和九歲的哥哥。其實,她姥姥家還有親戚活著,在郊區(qū)農(nóng)村。那些親戚進城來,不顧救人,只顧扒家里的財產(chǎn),撈了油水,扔下孩子就走。
我見到小冬梅時,她穿著一身破衣服。她死死拉著我,一遍一遍地對我說:“王姨,我要穿新衣服!我是有新衣裳的,還有花布,媽媽在地震前一晚上給我裁的,還沒顧上縫,都讓他們扒走了,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要回來?”小冬梅的身邊有五條從廢墟中扒出來的爸爸媽媽留下的圍巾,小姑娘像小大人似的,成天愛惜地帶在身邊,不讓人動。她有個表姐想要走圍巾,小冬梅發(fā)脾氣了:“你不救我爸,不救我媽,倒想要東西?不給,一條也不給,我就是燒成灰也不給你們!”六歲的孩子啊!有一天,我領(lǐng)著小冬梅到物資組去給她兄妹找衣服,小冬梅拿了一雙大人穿的男式膠鞋,我問:“你拿這做什么?”她說:“給我哥……”“你哥哪能穿這?”我笑了。“我爸我媽不在了”,六歲的冬梅認真地說,“哥哥的腳長大了,要沒鞋穿怎辦?”這就是地震留下的孤兒。災害坑苦了他們,使他們承擔了根本不該承擔的東西。
要沒這場該死的地震,他們還在媽媽懷里撒嬌呵……他們本不該過早地知道人情冷暖,本不該知道那么多連成人也感到說不清的事。有個孩子,地震時和后媽一起鉆出廢墟,這時父親已死,后媽指使她這兒那兒地扒,結(jié)果救出的是后媽親生的孩子,而那幾個與她同母所生的孩子卻悶死在里邊。這個孩子勇敢地出走了,她當然也成了我們的孤兒,被我們送往外地……把一部分唐山孤兒送往外地,是省委決定的。唐山亂啊,教育系統(tǒng)損失很大,沒有力量管這么多孩子,又有瘟疫的危險。及時地把孩子們送出唐山是太重要了。讓救災單位收養(yǎng)孩子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孩子們能活下來已經(jīng)不容易,不能讓他們再有三長兩短、再吃苦,更不能讓他們被那些沒良心的人欺負……唐山火車站。我親眼目睹的情景——清晨,天有點兒陰。清除廢墟的起重機,已經(jīng)在火車站廣場的兩側(cè)轟轟隆隆地工作,不時吊起一塊塊形狀猙獰的樓板。廣場上人很密,那么多孩子忽然聚集到一起,四處是尖細的嘰喳聲。送往外地的孤兒在等待出發(fā)。一片藍色。所有的孩子都穿著藍色的衣服,胸前掛著寫上了姓名、年齡、籍貫的白布條。六歲的小哥哥攙著四歲的小妹妹……五歲的小姐姐吃力地抱著一個小弟弟……不少孩子細細的手腕上有兩只手表,顯然那是父母的遺物。有的孩子坐在破行李卷上,守護著家里僅存的財產(chǎn)。
還有許多孩子,脖子上掛著縫紉機頭,那重物壓彎了他們的腰。我費力地鉆進人群,來到孩子們中間。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只鼓鼓囊囊的新書包,里面裝著各個收養(yǎng)單位送的水果、點心、日用品。一些孩子把這些東西反反復復地掏出來,又裝進去。有個男孩拉住我,讓我看他那白色搪瓷杯底部的紅印章。“叔叔,這是一等品!”許許多多唐山人來到廣場為孩子們送行。我看見一個戴礦工帽的小伙子,蹲在地上,正為一個小姑娘梳辮子。他的手十分笨拙,總在顫抖,有時手重了,拽了頭發(fā),那頭發(fā)黃黃的小姑娘就會咧嘴。我猜想,這小姑娘一定是這位青年礦工的已故師傅的孩子。火車汽笛在響。廣場上傳出一陣陣哨音。孩子們就要出發(fā)了。有一位被秋風吹起銀發(fā)的婆婆,深情地望著這些孩子,喃喃自語:“出遠門嘍,出遠門嘍……”有多少人為唐山孤兒牽腸掛肚啊!外地的人們,就是從唐山孤兒和傷員身上,感受到地震災害有多么嚴重的。沒有比接待孤兒更容易發(fā)動群眾的了!人心都是肉長的……王慶珍清晰地記著那一切——石家莊的人對我說過,為了辦育紅學校,市委專門開過兩次常委會,工會、青年團、婦聯(lián)、計委、建委、財辦,還有組織部、民政局、教育局,都動員起來了。從來干什么事都沒有這么心齊的。全市為育紅學校抽調(diào)了212個工作人員,有中學教師、小學教師、炊事員、保育員——因為還有好幾個吃奶的嬰兒。育紅學校校長,專門選了一位唐山人,開灤礦工出身的二中黨支部書記老董,這樣的人對唐山孤兒的感情不是深些嗎?一批唐山孤兒要來的消息,震動了整個石家莊市。為了建育紅學校,遷了一個幼兒園,有些人接送孩子不便了,可一說是唐山孤兒要來,他們就說:“沒事!我們多繞點路就多繞點路!”第一批孩子是9月8日到石家莊的。任務下達得倉促,6日那天被褥還沒有備齊。市里把一大批布拉到橋東區(qū),讓街道組織趕制。7日早上,幾百條嶄新的被子、褥子就送到了育紅學校,有汽車拉來的、自行車馱來的、手推車推來的……還有枕頭!6日那天,有枕套沒枕芯。育紅學校附近一所小學校校長拍著胸脯說:“我包了!”他到自己學校,集合起全校學生,說:“同學們,唐山市的紅小兵后天就要到了,咱們要用實際行動歡迎他們。今天放學,你們一人帶兩個枕皮兒回家,請爸爸媽媽把枕芯灌上,木棉也行,高粱花子也行!”第二天早上,所有上學的小朋友,胳肢窩下都夾著兩個鼓鼓囊囊的新枕頭……
9月8日上午,我們把孩子送往石家莊。一路上,各市的領(lǐng)導人都到車站迎送,送上各種食品。天津送上了罐頭,可車上沒有罐頭刀。孩子們想吃啊!火車司機就通知前方車站,以最快的速度準備了五十多把罐頭刀送上車來!到石家莊育紅學校時,綠豆粥和炸果子已準備好了,洗澡水也準備好了。水不冷不燙,不深不淺,據(jù)說市委領(lǐng)導專門到澡堂看過,試過,生怕水深淹了孩子。孩子們洗完澡,服裝廠和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就在那兒等著了,要給他們一個個量衣服鞋子的尺寸。衣服也是連夜趕制的,第二天早上7點,每個孩子的枕頭邊都放了三套新衣服。男孩兒是綠軍裝、白襯衫、藍褲子、懶漢鞋,女孩兒是花格條上衣、白襯衫、藍褲、花裙和偏帶布鞋。女孩兒們還發(fā)了紅頭繩和小鏡子。有個男孩兒的新鞋不合腳,可上午就得參加石家莊市的歡迎大會。百貨公司知道了這事,一位老營業(yè)員一大早取了鞋,滿頭大汗地蹬著自行車送到會場門口,親手給那孩子換上。
唐山孤兒們坐著大轎車進入會場,嘿,那場面!花環(huán)隊、花束隊、腰鼓隊、老人、娃娃……夾道歡迎。路上站了那么多人,他們都想看看地震后幸存的孩子,看看這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小苗苗。一個大肚子上扎著腰帶的老警察,有人說是石家莊市交通大隊的大隊長,親自站在路口指揮車輛,那莊嚴的樣子,像在迎接外國元首。進入會場的大門口,石家莊市的小朋友吹著號在迎接唐山孩子。唐山孩子留給石家莊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堅強”!大地震才一個多月啊。他們好像很能適應環(huán)境,在車上,還向歡迎的人們招手。那是一個叫人動感情的歡迎大會。省市領(lǐng)導致歡迎詞,石家莊的小朋友致歡迎詞,接著是唐山孩子上臺致答謝詞。那是一個13歲的男孩。他一上臺,臺下就有人哭了。他卻能控制住自己,一板一眼,講得清清楚楚。只是說到“爸爸媽媽死了。是解放軍叔叔救了我”時,他掏出手絹擦開了眼淚,但卻咬著牙沒哭出聲,停頓了一會兒,又接著講下去。等到石家莊和唐山兩地的小朋友同臺演出的時候,會場上悲傷的氣氛達到了頂點。觀眾哭,在后臺的大人也哭,有個唐山孩子叫小芹的,她唱歌天真極了,看著她笑得那么甜,真叫人受不了。為她伴奏的大人們哭成一片。坐在臺下的市委書記,突然冠心病發(fā)作,昏倒在地!唉,都是因為那場災難啊……
我和我的小拖拉機手
第三批唐山孤兒送往外地的時候,王慶珍已開始把這項工作向民政局移交。民政局長——我的蔣憶潮叔叔,建議我作為他們的工作人員,參加護送工作。這是我一生中一段非凡的經(jīng)歷;我從來沒有那么深地卷入到感情的漩渦中去。那一路的每一公里、每一分鐘都是令人難忘的,然而在這里,在我十年后提筆追憶那一切時,我只想為一個五歲的孩子勾勒一筆速寫像。為他,我的小拖拉機手……
我已經(jīng)記不起你的名字了。可是我依然記得你那顆圓圓的大腦袋,眼睛在看人時一眨不眨,厚嘴唇總是微咧著。在唐山孤兒的人群中,誰都可以從你那憨厚的臉上,看出你是個鄉(xiāng)下的孩子。你的家在哪兒?洼里?古冶?我也忘了。因為在大地搖起來的那一刻,你便永遠失去那里的家了。你是送往邢臺育紅院去的。人們說,石家莊條件好,睡軟枕頭,吃細糧;邢臺條件差,睡木枕頭,吃玉米粉,所以,嬌氣些的唐山市區(qū)孤兒送往石家莊,能吃苦的郊縣的孤兒就送往邢臺。呵,我真為你抱不平,難道你那圓圓的大腦袋,是注定要睡硬枕頭的么?汽笛長鳴,列車徐徐開動的時候,我很奇怪:你們這一群孩子竟然都沒有哭。是因為幼小心靈里鄉(xiāng)土觀念本來就淡薄?還是因為兩個月來你們已多少習慣了四處為家的生活?你們都撲向窗口,驚訝地看著一排排鉆天楊越來越快地向后閃去,看著田野像一個巨大的黃色圓盤在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有的孩子邊看邊打開挎包。你們早飯吃得早,這會兒肚子已經(jīng)有點餓了。一個帶了頭,個個都解挎包帶子,像比賽似的,掏出餅干、月餅、蛋糕、蘋果。可是你呢?我一眼看見了你,只有你沒有加入那熱鬧的聚餐。你站在過道上離我不遠的地方,低頭玩著衣扣,腳尖一翹一翹。你的皮膚黑亮亮的,藏青色上衣做得小了些,領(lǐng)口敞開,露出肉鼓鼓的脖子。我發(fā)現(xiàn),你的挎包是空的。“喂,你的點心呢?”我問。你低著頭不說話。“弄丟了?”你怯生生地搖了搖頭。“公社沒給買?”“怎么沒買呀!”你對我說,而后又低下頭去,輕聲說,“我全留給姥姥了。”“姥姥?”我想起來,蔣局長說過,地震后那些只剩下祖孫二人的家庭,如果老人年邁體弱、無力撫養(yǎng)孫兒,孩子也送往外地。這是殘酷的然而又是不能不如此的骨肉別離。
我眼前又出現(xiàn)了在車站廣場見到的那位老婆婆,此時她大約是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在一間“防震棚”前,喃喃地念著外孫兒的小名兒,向遠方眺望。“告訴叔叔,姥姥喜歡你嗎?”你咧嘴笑了,露著一對小虎牙。“叔叔你看!”你忽然扯開了衣扣,露出穿在里面的黑色棉背心。棉背心上有個口子,原先似乎是縫著的,現(xiàn)在線已經(jīng)散了。你在里面摳了半天,摳出一個小紙卷兒,我定睛一看,是一張人民幣。“我有一塊錢!”你無比自豪地告訴我,是姥姥給的!”你把那紙幣抖開來,在我面前晃著。你笑了,笑得好甜呀。你好像有了最值得夸耀的珍寶,好像能夠擁有一切,最主要的是,你好像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你有著一塊錢!你就不再是個孩子了!是的,我知道,這張人民幣已被你的小手揉皺,似乎你已孤兒遠行經(jīng)無數(shù)次把它從棉背心里摳出來,放在手心撫摸過,在別人眼前像小旗子似的動過。“收好,別丟了。”我鼻子有些發(fā)酸。
我給你找來蛋糕,讓你坐在我身邊上吃著。你吃得那么香,又回到了你五歲的年紀。我不僅想起你那獨自在家思念你的姥姥。于是,我給你講起故事——為的是把你的心從可怖的廢墟帶到寧靜的童話世界中去。《白雪公主》、《假大王》、《過猴山》……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厚厚的嘴唇半咧著。說著說著,許多孩子圍了上來,我座背后的孩子也從座椅靠背上探出了腦袋。有趣的童話,和車廂中我這身獨一無二的綠色軍裝,對你們大家都是有吸引力的呀。
張家五姐弟
唐山孤兒中有三家“五姐弟”,地震后,他們都留在塵土飛揚的廢墟上。沒有送往外地,是因為他們還能互相照顧,還有一個勉強能稱作“家”的家。16歲的張鳳敏,當時就是那樣一個特殊家庭的“家長”。她的家庭成員有:15歲的大妹張鳳霞,13歲的二妹張鳳麗,8歲的孿生姐弟張學軍和張鳳琪。剛從廢墟中鉆出來的那一刻,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那瘦弱的肩頭已經(jīng)壓上了一副山一樣的擔子。她呆呆地站著,不知道喊,不知道哭,不知道父母親雙雙死去這件事意味著什么。看到被人從咽氣的母親懷中找出來的小弟,她的第一反應竟是:怎么這樣臟!滿頭的灰……一把拉過小弟,四處去找自來水洗頭。直到聽見人喊:“到這會兒還要什么干凈!地震啦!哪兒還有水!”鳳敏才木然地停下腳。不是夢,不是,是真的。爸爸媽媽的尸體就在路邊躺著,他們好像睡著了一樣地離去了。他們一句話也沒留下,一句也沒有……
一個溫暖的家庭被砸碎了。父母全是開灤職工,父親張子義還是唐山礦的行政科長。一個小康之家,父母對孩子有著一片溫情。為什么被砸碎的偏偏是這樣一個家庭?為什么老天獨獨選中了一個嬌弱的少女來承擔那千斤重擔呢?弟弟妹妹們站在張鳳敏的身后,他們眼巴巴地望著大姐,16歲的姐姐也在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瘦小的大妹鳳霞,她過去總愛無憂無慮地說笑,今后還有誰能給她歡樂呢?小臉兒黃黃的二妹鳳麗,過去總愛拉著媽媽的衣角,忸怩,撒嬌,她還是個“藥罐子”,弱不禁風,今后她要是病倒了該怎么辦呢?小妹鳳琪,還是個十足的小娃娃,剛上小學一年級,她不愛言語,過去只有媽媽知道她的心思,可今后呢?……最叫人揪心的是小弟。張家生了這么些個姑娘,為的就是等他這個寶貝小子。張鳳霞還記得,小弟小妹在鄉(xiāng)下老家出生時,先問世的是小妹。當時父親正在外屋焦急地走來走去,一聽說生的又是女兒,他氣得一甩手就要往門外走。只聽大夫叫:“別走別走!還有一個——子!”父親哈哈大笑,摟著鳳霞跑到村里大喊大嚷,架大鍋,搬大桌,擺酒請客,燃鞭放炮,恨不得把全村人請到屋里來……
這就是小弟的生活基調(diào):討喜,受寵,被視若掌上明珠,因而他是全家最嬌的一個孩子。他在家里和父親一起享受“男人待遇”,飯桌上,母親和女兒們吃一樣菜,他和父親吃另一樣菜——能常常吃到牛肉、西紅柿炒雞蛋,還能喝上一口酒。他是個“小皇帝”,可現(xiàn)在,他那小小的宮殿還剩下了什么呢?只有一片廢墟,一片廢墟啊……
和多數(shù)唐山孤兒一樣,最后,張家五姐弟得到了街道鄰居和救災部隊的關(guān)心和幫助。他們穿上了救濟衣裳,吃上了救濟糧食,住上了部隊給蓋的簡易房。天涼了,部隊戰(zhàn)士給腌了滿滿一缸咸菜;暴風雨之夜,一位師長親自下令派人來為他們加固屋頂。軍隊的新聞干事趕來了,拍照,寫稿,要把五姐弟在震后的“幸福生活”登到報上去。巨大的災難,真能這樣輕易地被“幸福”所替代么?再不完整,再弱小,這也是一個家庭。
地震后,感情變得粗糙、生活節(jié)奏變得匆忙的人們,他們注意不到隱藏在這個小小家庭深處的、那些微乎其微卻又無比沉重的困難,注意不到幾個孩子支撐一個家庭的艱辛。當大姐鳳敏第一次生爐子,熏得淚流滿面、嗆得咳嗽不止的時候;當老二鳳霞為給姐弟們領(lǐng)一份幼兒食品(雞蛋卷),而去和有的大人爭吵的時候;當幾個姑娘為縫一床褥子而發(fā)愁,一連折斷了四根大針還把手指扎破的時候,人們能夠體會她們的苦澀么?人們能夠聽到幾根支撐不住屋頂?shù)睦w細的小柱子,所發(fā)出的“咔咔”的斷裂聲么?“姐!我不吃你烙的餅!”小弟把一塊烙糊了的餅狠狠摔在滿面煙灰的鳳敏面前,我要吃媽媽烙的那種兩面黃嘎嘎的餅!”“姐不會烙……”“那我就不吃飯!”“你走吧,”鳳敏生氣了,哪家烙的餅好,你到哪家吃去!”八歲的小弟果真捆了一卷衣服走了,在外面流浪了兩天才回來。“姐!給我買個小收音機!”他在街頭看見剛剛恢復售貨的小攤子上,正在出售從廢墟中扒出來的還黏著泥土的“半導體”。“姐沒錢……”“你有,從媽媽的抽屜里扒出來的!”“這點錢……唉,咱們以后怎么活呀?”鳳敏磨破了嘴皮,才使弟弟相信那些收音機是砸壞了的,是從死尸身邊扒來的。她給弟弟找來小人書、破破爛爛的玩具,還拿出解放軍送的花尼龍襪,親手給他穿上。
第七章 大震前后的國家地震局
地震工作者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些刻骨銘心的日子:一雙雙逼視著的灼人的眼睛;一具具表情各異的死難者的尸體;那些孩子……都在他們心頭留下了抹不去的烙痕。然而,還有著的,便是那強咽下去的深深的委屈。雨點般飛來的石塊。舉著扁擔追來的大漢。臟話。唾沫。……他們的汽車被砸了。他們的儀器被扔了。人們拒絕回答他們的調(diào)查,反而要他們回答自己的質(zhì)問。
餓死他們!疼死他們!槍斃他們!
在那些炎熱、壓抑、動蕩不寧的日子里,唐山廢墟上常常可以看到這樣一些人:他們負罪似地低著頭,疲憊、憔悴、痛苦;腳上的翻毛皮鞋灌了鉛一般,滯重地、緩慢地、機械地踩在殘磚碎瓦之上;緘默無語的臉孔上積滿灰土,顏色沉重。他們很少與人交談,即使開口,聲調(diào)也是低低的,對于毀滅和死亡的理性反應,似乎正被一股更有力的情緒有意識地壓抑著。此刻,只有極熟悉他們并理解他們的人,才能從他們充血的眼睛里知道,創(chuàng)傷和震動猶如另一座廢墟,正死死壓在他們心上。他們沒日沒夜走著,看著,工作著。圖紙、卷尺、標桿。工作服上的標記:地球物理所”、地質(zhì)所”……
再看去,人們從儀器上發(fā)現(xiàn)了刺眼的字樣:國家地震局。是他們!此刻,在這塊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再沒有一個專有名詞,會像“地震局”般在這里遭到如此的詛咒和痛罵。唐山人的滿腔怨憤,猶如一座火山爆發(fā),沸騰著的巖漿,從這一個宣泄口中不可遏制地噴射出來。失職。瀆職。24萬冤死的生靈。成千上萬的傷殘者和孤兒。仇恨與憤怒一起,死命地擠向那一個小小的宣泄口。唐山人圍住了那些“地球物理”工作者、“地質(zhì)”工作者,他們要向這些“吃地震飯的人”討還失去的一切。地震工作者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些刻骨銘心的日子:一雙雙逼視著的灼人的眼睛;一具具表情各異的死難者的尸體;那些孩子……都在他們心頭留下了抹不去的烙痕。然而,還有著的,便是那強咽下去的深深的委屈。雨點般飛來的石塊。舉著扁擔追來的大漢。臟話。唾沫。……他們的汽車被砸了。他們的儀器被扔了。人們拒絕回答他們的調(diào)查,反而要他們回答自己的質(zhì)問。就連為地震工作者開車的司機,也會受到憤怒的質(zhì)問。
餓極了的地震工作者,站在領(lǐng)救濟糧的長長的隊伍里。“哪個單位的?”“……地震局的……”“請走吧,沒你們的糧食。”“為什么?”“啊!你們還要吃飯吶?沒你們的!”……累極了的一位女地震工作者,野外考察歸來路上,攔住了一輛軍車。司機是個年輕的士兵,他起初和氣地請她上車,一路還說著話,可是當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時,卡車突然剎住了。“你下去!……下去!!”重重的關(guān)門聲。足以把女人的心震碎的關(guān)門聲。汽車憤怒地吼叫著。這是一輛灑過傷者鮮血的車么?這是一輛躺過遇難者遺體的車么?車吼叫著遠去,甩下一個在荒野里啜泣的女人。苦澀的淚水。多少地震工作者,在唐山廢墟上流過這種委屈無告的淚水。他們能說什么?他們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知道什么叫做羞辱,知道什么叫做饑渴;他們甚至同樣地體驗過,什么叫做被房梁砸斷筋骨、被碎瓦割開肌膚的滋味兒。
唐山市地震臺的分析預報組組長劉占武,地震時肱骨骨折。他在機場的死尸堆中整整躺了三天,裹著一條被雨水淋透的被子,疼得說不出一句話。第三天,他掙扎著起來,讓人架著來到一個軍隊醫(yī)療隊,排在長長的傷員隊伍中。“同志,你是哪個單位的?”大夫問。“我,我是唐山地震臺的……”仿佛一顆火星引爆了一堆炸藥,傷員群里發(fā)生了一陣騷動。“大夫!別給他治!”“他們還有臉活著!這些吃干飯的家伙!”“疼死他們!”“地震怎么沒把他們震死!”“別給他治!別給他治!”能走的,拄著棍子圍上來;不能動的,躺在地上揮著拳頭。人們怒不可遏:地震奪去了他們的親人,奪去了他們的胳膊、腿,或者是眼睛……他們能向誰去哭訴申冤呢?一位老醫(yī)生擋住了憤怒的傷員,他說:“這是科學問題,怪不得做具體工作的人,他傷得這么重,我們不能見死不救……”他把劉占武扶進手術(shù)帳篷。
然而,做完手術(shù)后,他也忍不住了:“同志,你們?yōu)槭裁礇]有預報?唐山死了那么多人,慘吶!……你們真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發(fā)覺?”劉占武淚流滿面。他能說什么呢!唐山人有權(quán)利,也有足夠的理由傾瀉他們的憤怒。地震工作是人命關(guān)天的工作,人民是把安危托付給地震工作者的。曾幾何時,他們不也成功地預報過大地震、救過千千萬萬人的性命么?唐山廢墟的一些斷墻上,還留著糊墻的舊報紙。
1975年,遼寧海城,一次7.3級的地震被預報,成為轟動世界的奇跡,“這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這是對反動的‘天命觀’和‘地震不可知論’的有力批判”。可如今,一切又顛倒了。沒有預報。突如其來的災難。過去對地震工作者的那種篤信,一夜間變成了仇視。唐山人把那些舊報紙狠狠扯下來,撕得粉碎,扔在瓦礫堆上。瓦礫在嘲弄著宣傳。受難者要尋找罪魁在哪里。他們付出的代價太慘重了,他們難道不能追尋一下悲劇的根源,難道不能對維系他們?nèi)松戆踩膰业卣痤A報部門發(fā)出一聲悲愴的質(zhì)問么?唐山人并不是從未聽見過“地震”這個詞兒。
從1974年6月29日國務院批轉(zhuǎn)中國科學院關(guān)于華北及渤海地區(qū)地震形勢的報告正式下達后開始,這個城市就曾多次進行防震演習。幾乎每家每戶的桌上,都放著一個倒立的酒瓶,據(jù)說酒瓶一倒就是地震,就要往外跑。有嬰兒的家庭,把奶粉、奶瓶都放在離門極近的地方,以備逃離時隨手帶走。孩子稍大些的,父母就在他們的衣服夾層中縫進一些錢,這無疑是做了“萬一他們失去爹媽”的準備……唐山人由此認定,對唐山會發(fā)生地震,國家心里是有底的。可是為什么在大震臨震之前卻未吭一聲呢?震后在唐山有一個近乎家喻戶曉的傳聞,說是搞業(yè)余地震預報的一位中學生都曾發(fā)出過“七月底有大地震”的警報,可是為什么國家地震局沒有理睬?唐山人只能找到一個解釋:開灤煤礦關(guān)系到全國的經(jīng)濟,國家害怕礦工們因為防震而不下井不出煤。不是也確有過那樣的流傳──誰要是散布地震消息,煽動煤礦停工,那就是“現(xiàn)行反革命”么?
在“七·二八”之后的幾個月中,地震工作者的形象真是低劣透了。不僅僅是唐山人,還有天津人、北京人,甚至全國的人都在詛咒他們。“七·二八”大震他們未能預報,就連唐山地震的強余震預報水平也不高。在北京,天安門廣場上、寬闊的長安街兩側(cè)、所有公園的草坪、體育場,以及一切空地上林立著防震棚。
不要小看,這就是大自然的指揮權(quán)在發(fā)生作用。在那些日子里,“恐地震癥”蔓延全國,各省地震局也頻頻發(fā)出地震預報,當時,全國有17個省(市)的4億人露宿戶外,甚至連香港人都惶惶不安。人們尚無能力建造如此巨大的防震棚,中國在秋風秋雨中打著寒戰(zhàn)。一切都準備好了,地震卻沒有發(fā)生。大自然的玩笑似乎開得過頭了。一封封憤怒已極的人民來信,飛向國務院,飛向國家地震局。人民要求法辦瀆職者,要求槍斃國家地震局局長。這就是1976年爆發(fā)在人們內(nèi)心中的久久難以平息的震波。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是誰,必須對這一切負責?“吃地震飯的”到底是一些什么樣的人?歷史同樣要求中國地震界作出回答。
1986年早春,當我坐在原國家地震局局長劉英勇的會客廳里時,我的面前,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稀疏的白發(fā),深度近視眼鏡。有一只眼睛似乎已近失明,另一只眼睛打量著我,顯得很費力。他的身體深深地埋在沙發(fā)里,像一塊正在風化中的巖石。他的手心轉(zhuǎn)著兩只“健身球”,小廳里自始至終有著鋼球磨擦時的機械、單調(diào)的聲響。“十年啦……”老人閉目長嘆。他告訴我,十年來,他天天夜里要吞服三片“安定”才能成眠。
“七·二八”在國家地震局
位于北京三里河中國科學院院內(nèi)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地震局所在的辦公樓,7月28日凌晨3時42分,和全北京所有的建筑物一樣,發(fā)生了猛烈的搖撼。辦公桌上的茶杯落在地,摔得粉碎;窗戶的碎玻璃也如冰雹飛落,“嘩啦啦”響聲一片。樓道里回蕩著“嗡嗡”的人的聲響。地震之魔在襲擊這個世界的同時,也沒有忘記小小地捉弄一下它的老對手。
局長劉英勇被驚醒了。他家廚房的煤氣爐被震翻在地。慌亂中,他披了件外衣,趿拉著鞋,就往宿舍樓下奔。他住在離辦公樓不遠的一座四層樓上,他以從未有過的速度直奔辦公室。“震中呢?震中在哪里?!”他喊出的第一句話,和所有前來詢問的人的第一句話一樣。當時在值班室的高旭報告:北京附近幾個地震臺的測震儀,有的被震翻,有的記錄出格。外地臺的報告尚未收到。當時中國大陸有十幾個地震臺構(gòu)成測震基本臺網(wǎng),每次地震的震級都是根據(jù)各臺給出的震級數(shù)平均后確定的。
4時30分,蘭州、南京、昆明等十個臺報來測震數(shù)據(jù),其中給出震級的僅六個臺,有的定八級以上,有的定七級以下,懸殊甚大。至于震中,大都只能確定在“北京附近”。震中還是不明。詢問震中和震級的電話鈴此起彼落!中央軍委副主席葉劍英辦公室來電話了解:什么地方發(fā)生地震?震級多大?人員傷亡情況如何?震級可能七到八級,“震中離北京大概不會超過二百公里……”高旭只能作這種回答。電話里又傳出中共中央一位副主席的聲音:叫你們局長!……”
劉英勇焦急萬分。這位老紅軍出身的干部,此時完全被震懵了。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對專業(yè)人員們說:“別慌,別慌……你們只管工作,殺頭坐牢的事我去,我去……”“震中究竟在哪里?”“七·二八”凌晨,國家地震局的各個角落都回蕩著這個聲音。電話鈴聲急促不斷,交換臺的紅綠燈眨著眼似地閃爍。長途臺、市內(nèi)臺紛紛呼叫國家地震局。
全中國都在詢問震中,全中國都在尋找震中。沒辦法。慌亂的辦事機構(gòu),落后的通訊反饋系統(tǒng)。強震發(fā)生整整一個小時了,國家地震局還不知道震中在哪兒。僅僅相距150多公里。5點整,國家地震局做出決定,地震地質(zhì)大隊、地球物理研究所、北京市地震隊和國家地震局機關(guān),兵分四路,立即開赴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在200公里范圍內(nèi)尋找震中。對于任何一個有自尊心、有事業(yè)心的中國地震科學工作者來說,這一決定無疑是刺痛心靈的。
早在公元132年,東漢時期的張衡就研制出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臺地震儀器,他的“候風地動儀”能夠檢測出地震方向。而在1800多年之后的今天,面對儀器記錄出格等意外的困難,人們卻不得不用如此原始的辦法去尋找震中。國家地震局副局長張魁三和計劃處長高文學帶隊驅(qū)車向東,朝通縣、香河一帶急馳而去。那一天的情景是慘痛的,高文學事后告訴筆者:那天清晨,汽車經(jīng)過長安街時,透過車窗,看見街上到處是人,身穿汗衫、短褲,披著毯子,驚慌失措。北京飯店的外國人和小胡同中奔出的中國居民擠在一起,他們都被這沒有預報的災變震懾住了。這一刻,沒有任何人能向他們解釋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更沒有人能擔保他們的安全。
高文學不敢看路邊那些人的眼睛。當年他在清華大學、地質(zhì)學院以及蘇聯(lián)列寧格勒大學攻讀地質(zhì)專業(yè)的時候,不是沒有接觸過世界上那些著名大地震的史料。然而,那些震例、數(shù)據(jù)都沒能像今天這樣使他的心受到如此強烈的沖擊。自然的災難。人類的災難。他看見了一個不安的世界,看到了一顆顆戰(zhàn)栗的心。一個自然科學家對人類擔負的責任是如此重大,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深切地感受過。震中究竟在哪里?通縣?不像。房屋是倒塌了一些,可是并不厲害。香河?也不像。雖然已經(jīng)看見了頭破血流的傷員,可老鄉(xiāng)說:“東邊還厲害!”吉普車繼續(xù)自西向東,沿著既定路線尋找。
軍人出身的副局長張魁三罵罵咧咧。這個當年的軍隊老政工干部,此時正在干一個偵察排長干的事。他急,他火。可是他也不知道該罵誰。道路上出現(xiàn)了裂縫。三河縣!三河的破壞至少達到了烈度7度。也許這里就是震中?向北京報告,電話又打不通。張魁三和高文學急得跺腳!國家地震局連個電臺都沒有,可他們從事的卻又是人命關(guān)天的工作。終于與北京取得了聯(lián)系。這一刻,他們才得到了確實的消息,值班員告之:震中不在三河,在唐山。(確定唐山是震中的消息,是電信局系統(tǒng)首先報告的。因為在與各地聯(lián)絡(luò)的過程中,惟獨發(fā)現(xiàn)唐山地區(qū)打不通電話。幾乎同時,尋找震中的地震地質(zhì)大隊的人,在薊縣遇到了赴京報警的李玉林一行,他們也報回了“唐山全平了”的消息。當時約6點多鐘,即地震發(fā)生后兩個半小時。)當日10時許,那輛裹滿塵土的吉普車風馳電掣般地駛進唐山市區(qū)。當懸掛在危樓上的死尸和整片廢墟出現(xiàn)在眼前時,高文學和張魁三禁不住失聲痛哭。當震中基本確定的時候,國家地震局根據(jù)不完全的各臺站報告匯總,初步確定震級為7.5級。新華社在第一條消息中公布的即這一震級。事實上時隔不久,各臺站都報告震測結(jié)果后,“7.8級”,這一經(jīng)過核準的震級數(shù)據(jù)已產(chǎn)生。
但是人們顧不上去更正了。北京正一片混亂。國家地震局局長劉英勇被召進中南海匯報。隨同前去的專業(yè)人員是局分析預報室京津組組長汪成民。“小汪,地震就發(fā)生在我們眼皮底下,我們的責任是推不掉的,推不掉的……”劉英勇,這位行伍出身的老干部,理所當然地將科學的失誤和戰(zhàn)場的失敗等同相視,把自己和軍事法庭聯(lián)系在一起。“這次地震,你們事先是否知道?”中南海。政治局委員們的目光逼視著劉英勇。“我們,我們注意過京津唐地區(qū)……
7月15日還在唐山開過群測群防會……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5級以上地震的可能性,國務院規(guī)定5級以上才能報……”劉英勇語無倫次,他反反復復地檢討,他請求處分,他說已經(jīng)派人到震中區(qū)去了,他自己也準備立刻去現(xiàn)場監(jiān)視震情……“不!現(xiàn)在的問題是要確保北京!”一位政治局委員說,“你必須留在地震局,晝夜值班,隨叫隨到!”會議的中心轉(zhuǎn)到了確保北京的問題上。這一會兒,最高決策者們似乎還無暇追究唐山地震未能預報的責任。
當日下午,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京津組組長汪成民驅(qū)車趕往唐山。這個50年代的留蘇生,在車上始終保持沉默。不是困倦,而是難以說清的郁悶。車外雨蒙蒙一片,到處是淋得濕透的避難者,孩子哭、老人叫、男人們在罵娘。雨刮器吃力地劃動著,把大災難的畫幅一會兒揭開,一會兒遮上。他能說什么呢?中國地震界內(nèi)部關(guān)于北京一帶會否發(fā)生強烈地震的所有爭論和重重矛盾,他都知道。那一切是多么紛繁復雜!越往前方去,災情越重,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遍地的災民們?nèi)绻肋@輛面包車上坐著的就是分管京、津、唐地區(qū)地震預報的組長,他們將會怎樣蜂擁而上。什么難以預料的事都可能發(fā)生。如果那樣,他將怎樣回答人們的質(zhì)問?去大聲申辯“唐山地震是沒法預報的”?不。這不是真正事態(tài)的全部。
“七·二八”之前的幾個月,他們的目光是在密切地注視著京津唐一帶,可是……“十年了……”汪成民喟然長嘆。從十年前的邢臺地震開始,地震工作者有哪一天放松過對華北、特別是對京津唐地區(qū)的監(jiān)視?這一地區(qū),是全國范圍內(nèi)地震專業(yè)隊伍最多、觀察網(wǎng)點最為密集的地區(qū)。地震工作者們早就預感到華北大地下面潛藏著一個巨大的惡魔,他們緊緊盯了它十年,追了它十年,1976年眼看就可能抓住它的尾巴,它卻再一次狡猾地溜過了人們的監(jiān)視,蓄謀已久、而又從從容容地在唐山制造了這一場慘絕人寰的浩劫。面包車顛簸起來。夜色中的唐山。瓦礫。死尸。無表情的呆傻的人。他難受。一種無從訴說的難受。一種難以解釋的難受。他敢說,他自己和許許多多獻身于地震預報工作的同事們絕不是罪人,可是現(xiàn)在,他們的身上分明已經(jīng)背上了深重的罪孽。他能說什么呢?
面包車停下了,去機場的路還沒找到,車就被人截在道旁。“快!給我們把傷員拉到醫(yī)院去!”“同志,對不起,”汪成民跳下車,“我們是北京來的,車上帶著儀器,我們要盡快找到指揮部……”“什么指揮部?!救人要緊!”“我們不知哪兒有醫(yī)院,哪兒有大夫……”“他媽的,你拉不拉?”黑暗中說話的大漢居然有一支手槍,“不拉,我就開槍了!”7月28日的夜晚,國家地震局派往唐山監(jiān)視震情的裝有儀器的面包車,就這樣,拉上了一個、兩個……直至滿滿一車傷員,在無路的廢墟上顛來顛去,徒勞地尋找醫(yī)院。汪成民和那些奄奄一息的傷員擠在一堆,耳邊滿是呻吟,衣服染上了血跡。他忽然覺得,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活著,還完好地活著,這本身就是巨大的痛苦和悲哀。面對殷紅的鮮血,他能說什么呢?他能說什么啊?!汪成民到達指揮部后,通過電話向國家地震局正式提出:“請立刻封存所有歷史數(shù)據(jù),以備審查。”我坐在國家地震局的檔案室里,面前是一大堆一大堆在保險柜里沉睡了多年的資料:中共中央文件、國務院文件、請示報告、會議發(fā)言……發(fā)黃的紙頁。帶有“文化大革命”味兒的文字。除枯燥的數(shù)字之外,還有一些當年的豪言壯語之類。
然而,就在這掀動紙張的單調(diào)的聲響中,我被激動了,我嗅到了歷史的氣息。盡管是在那個畸形的時代,是在那個所有人似乎都變了一副模樣的時代,巨大的星球仍在依然故我地轉(zhuǎn)動。而我們成千上萬的科學工作者,那些忍辱負重的中國知識分子,仍在工作。那一堆堆發(fā)黃的紙頁中,無不閃耀著一顆顆艱辛地探索著的心。應當把這一段歷史留給后代。
(摘自《唐山大地震》一書,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