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祭

公元2008年5月12日北京時間下午2點28分，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所有中國的忙碌運行的鐘表，跳動的心臟，一起掉進了時間的深淵。幾分鐘后，在整個世界震驚的目光中，破碎的汶川被打撈出來，濕漉漉地淌著血。從那一刻開始，汶川，成了中國滴血的心臟，整個中國的重心。13億人的心跳，都和汶川的脈搏同步。全世界的炎黃子孫，都屏住了呼吸，揪緊了顫抖的心，為汶川哭泣。

這幾分鐘的時間永遠失去了，無法追溯，也不忍回顧。中國五千年的波瀾壯闊的歷史紀錄片中，有過多少深重的災難，把血色的記憶，印在黑色的底片上。可這次的災難如此突然，前一秒，我們還沉浸在鮮花錦簇的喜悅中，人潮洶涌，為圣火的到來歡呼雀躍；下一秒，在幾分鐘時間軸上，卻是一片空白。慘白的屏幕上，大地的胸膛滲出了殷紅的血跡。

川之上，國有殤。在這幾分鐘，汶川，成了大地的孤兒。這一天起，我們都成了汶川人。

大地在顫抖，天空在流淚。黑夜如此漫長，灰色的蟒蛇在吞噬著一寸一寸的希望。從時間被打撈起來，重新滴答作響的這一刻起，中國的時間被改變了，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從這個新的時間原點開始，每秒鐘都在滴血，直到所有生命，活著的和死去的靈魂，都得到安息。每個中國人都會不斷想起，在汶川時間的原點，我在做什么？

那一刻，東京時間下午3點28分，我正準備在研究室的seminar上發表，內容無非是用蹩腳的實驗證明科學技術如何偉大，如何照亮人類的未來。在那一刻，窗外有搖曳的綠樹，和煦的陽光，有白發的先生，有漂亮的女生，有年輕的母親推著孩子的嬰兒車在散步。小鳥在筑巢，寬敞明亮的教室為莘莘學子們敞開胸懷，大地母親慈祥地看著生命在它的胸膛上繁衍生息。從我出生到現在，這是我熟悉的場景，我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我也堅定不移地抱著樂觀的態度，相信科技和人類智慧會使地球更加溫馴和美麗。

我至今為我的樂觀和漫不經心而悔恨。4點多時，我看到新聞，說汶川發生了7.8級地震，非常震驚。但當時還沒有人員傷亡的報道，我不知道7.8這個數字意味著什么，心想，大概沒什么事吧，也許是偏僻地方受了點災。所以照常去發表，等晚上8點多回來一看新聞，死亡人數已經8000多了！天啊！我才知道這次災難有多么嚴重！

現在，每天一覺醒來，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默默祈禱：傷亡數字的增長慢點，再慢點。我一貫相信理智，不肯輕易相信虛無的祈禱和小概率的奇跡，而今，我發現自己如此熱烈地希望有天人感應這么回事，希望誠摯的祝福和禱告可以挽救更多的生命；我一貫贊美自然的神奇，科學的偉力，如今我痛恨自然的殘酷，科技的無能，詛咒五千萬年前，印度板塊和亞歐板塊可恥的沖突，造就了今日的喜馬拉雅山脈，扼殺無數海底的生命，只留下徹骨的寒冷，埋下今日苦難的根源；我譴責龍門斷層的地殼，外強中干，不堪一擊，辜負了多少生命的厚望！

可在冷酷無情的自然規律面前，人類的哭泣和憤怒又能如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不情，以萬物為塵埃。我們所知的所有生命都只是茫茫宇宙的微塵，全憑了自然的慷慨和恩賜，才得以沐浴著太陽和地球的恩澤。我們有多么幸運，就有多么脆弱，也有多少生的愉悅，就有多少死的悲哀。就像懸崖邊的海鳥，人類小心翼翼地呵護蛋殼般脆弱的幸福和希望，把溫暖的巢穴建在冰冷的巖石上。而潮汐，海浪，颶風，地震，種種大自然威嚴的力量，完全可以在瞬間毀掉我們的家園。任憑我們不住地哀鳴，也無法止住時間的搖擺，無法止住風的倒塌。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生命是奇跡中的奇跡，是無情世界的感情。在汶川地震后，活著的人，都是幸存者。

我們不斷追問，脆弱的生命意義何在，在無邊無際的宇宙，滾滾而來的時間浪潮中，人類究竟是什么？塵埃一樣的個人，來自虛無，歸于沉寂，生命的輪回是為了什么？我們的喜怒哀樂，如此珍視的愛，希望和情感，在冰冷而且反復無常的天道自然面前是不是只是轉瞬即逝的幻影？就像北島的一首詩里寫的，“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這個問題，折磨了古往今來人類最偉大的頭腦，也還沒有答案，每個人都得窮盡一生來回答。而在這次災難面前，我想起帕斯卡在《思想錄》中說的：“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我還愿意補充道，“人不只是一根蘆葦，它是一片會思想，有情感，有尊嚴的蘆葦叢”。感謝大地的恩澤，江河的滋潤，蘆葦能在水邊生長一片綠色的希望，可狂風暴雨，天干地旱，都會讓蘆葦成批死去。一點雷電的火星，一只兔子的啃食，就是致命的威脅。個體是脆弱的，可思想賦予生命以高貴的尊嚴，賦予喜怒哀樂以充實的內涵。蘆葦不能選擇土地，但可以選擇舞蹈的姿態，請相信風中的蘆葦，并不是只為了刻畫風的形狀。個體的尊嚴就在于此，命運可以被擺布，但不能被決定；個體可以被摧毀，不能被替代。即便是最脆弱的一根蘆葦，也可以選擇抗爭的姿態。不能被任何東西替代，這就是尊嚴。

如果繼續追問，生命個體的意義又在哪？不屈不撓的蘆葦還是死掉了，它徒勞的抗爭有什么用呢？能留下什么？如果停留在個體層次上，結論將是悲哀而絕望的。一根蘆葦，無論它有多堅強，多偉岸，有過多少溫暖和幸福，最終只能腐爛，速朽，化為宇宙的塵土。但是，蘆葦叢卻可能不朽。太陽的慷慨和熱情被一棵棵蘆葦銘記，悄悄儲存在文明的根莖里，四通八達的樹根交錯糾結，互相傳遞問候，分享礦物質，空氣和水分。不是一切蘆葦，都被風暴折斷；不是一切種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一批蘆葦死了，有新的蘆葦萌芽，不斷擴展生存的領地，直到有一天，活著的蘆葦鋪滿整個河岸，死去的蘆葦化作春泥，改變了土壤，空氣和水源。這就是世代相傳，不可分割的人類文明。生命個體的意義，通過別的生命，通過生命的群體，得到延續。

在蘆葦叢之上，在汶川地震面前，我努力去想象，5萬生命是什么？統計數字太容易令情感麻木了。當視覺神經把若干脈沖信號送到大腦，神經中樞的CPU多半會找個空閑的內存角落，隨隨便便把它同5萬塊錢，5萬噸水泥，5萬米路程撂在一起。可是，當你參考各種新聞，圖片，視頻，仔細地想，反復地想，對著它久久的凝視，這5萬的生命，連同生命背后的故事，便像海綿般迅速膨脹，青煙般迷漫，像不停印刷的連環畫，像不斷閃現的電影片段，像博物館里密密麻麻的照片，墻上懸掛的所有不幸的人們，都開始張口，講述生前幸福的回憶。

每一個故事，都將耗盡大腦所有空白的內存。

每一個故事，都是我們身邊的故事。像一個溫暖而輕盈的夢，醒來后惘然若失。

魯迅說，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毀給人家看。而科技的進步，媒體的發達，更把歡樂和痛苦都放大無數，讓人感同身受，沉浸其中。所有的不幸都是相似的，而所有的人，各有各的幸福。譬如說，出生的哭泣，父母的笑臉，童年的伙伴，箱底的布娃娃和水槍，河里的魚蝦，貨攤的糖果，老師的小紅花，夢想，成長，初戀，約會，愛情的甜蜜，家庭的煩惱，兒女的牽掛，久違的團聚，奧運，光榮和夢想……

一切的一切，恍如隔世，可真實得令人顫抖，令人心碎。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夢想，他們的愛和希望，還在我們身上延續。正如17世紀英國詩人約翰·鄧恩（John Donne）的詩說的，“沒有人能自全，沒有人是孤島，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減少，作為人類的一員，我與生靈共老。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正為你敲響。”

我可能不認識這5萬同胞之中的一個人，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一棵棵代替我犧牲的蘆葦，我和他們有著共同的根莖，交錯糾纏，無法分離。當他們的土地開裂，脆弱的生命被連根拔起，所有同根的蘆葦，都能感受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因為，我們血脈相連，我們枝葉相同，我們有同一個的文明的根基，深深扎在故鄉的黃土地下。

告訴自己，從此之后，要好好活著，為了這僅有一次的寶貴生命，也為了這個族群的繁榮興盛。13億的幸存者，我們有責任延續這5萬個生命，五萬個愛，夢想和希望。他們不曾離去，他們化作了山川河流，化作了我們腳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