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渾身顫抖,無語,她更明白后果,她完全是出于對我的信任和無奈。這是一個農村女孩子的無畏和魯莽,也是一個又一個悲劇故事的起源……
年輕時當過特種兵,時常風雨無阻地進深山夜間訓練。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副班長王德龍講起他在家時的山中經歷,曲折生動,又頗有幾分傳奇色彩,我一下便記住了,至今不忘,并時不時還會想起。
下面就是他的話。
我們農村孩子上學是很難的,上高中時,路太遠,必須住校。學生大都是每逢周六中午就回家去拿一周的干糧、咸菜,吃時再在食堂里買碗菜湯就很不錯了。我們那只有兩個高中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前村的春枝。春枝是個很文靜的女孩,人長得又清秀耐看。她能上高中,是因為她是有主的人,就是訂了婚的人,那家人供她上學,講好畢業后就嫁過去。為此,她凡事都小心翼翼,我呢,同鄉同路,卻幾乎不大敢跟她說話。每次回家拿饃我們雖是前后跟著走,可中間少說隔著個四五十米,再遠了山高林密地怕失去照應,近了怕人看到了說閑話。人言可畏呀,小小年紀的我們都懂得。長長的山路上,她要解手了,回頭喊一聲“你先走”,我便心領神會,走到前頭等她。我要解手了,也喊一聲“你先走”,她便靜靜地在前面背書等我,一年多我們都是這樣,彼此相安無事。
事情總是出乎人的預料。
那是一個星期六,上午課完后,我們照例吃光剩下的最后一點干饃屑當午飯,就該回家拿下周的干糧了,幾十里山路,要走一下午呢。可是,那天中午,學校包了場電影,是香港娛樂片《三笑》。早聽說過那部電影特好看,特逗樂,我想看,春枝更想,一商量,便留下來看了,心想看后再走快點,回家也不過遲一兩個小時而已,沒啥。電影確實好看,人人樂得前俯后仰,我肚子都笑疼了。然而,一走上回家的山路,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就按我們的最快速度走,肯定也要走一段夜路,而山里最忌諱走夜路了,危險又容易出事。我想了一下,剛想跟春枝說,她卻回頭說出了我要說的話:“要不,我們就走盤蛇谷吧。”真巧,我們又想到一塊去了。
走盤蛇谷近,直插,這誰都知道,可很少有人敢走。盤蛇谷,光聽名就嚇人。一條盡是黑漆漆大石頭的深山溝,溝口高高的絕壁上,扎著一棵不知幾百年的老樹,一條光溜溜的粗樹根貼著石縫盤來盤去,一看,都當是條大蛇盤在那,更有人說曾在谷中見過盤著的大蛇,盤蛇谷也由此得名。我們那曾有一個新媳婦回娘家,路過谷口,抬頭一看就嚇得跌下驢背,死活不從那走了。谷里更是云來霧去,神秘詭異,陰森恐怖,怪事層出不窮。人們繪聲繪色地說,某村的某某曾在這碰上過群鬼,某某曾在這被鬼叫聲嚇癱,某某硬是給活活嚇死的……傳說這里打過一場大仗,死過很多很多人,所以遍地冤魂,到處鬼影幢幢。可也有人說,他特意隨人走過,里面除了累累石頭,啥也沒見。當然,是在白天。想我們也是大白天走,又是兩個血氣方剛的有知識的青年人,料應沒事。我們故意高聲大氣地講著剛看的電影,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進了溝。可沒走多遠,說話聲就低了,落腳就放輕了,人也由一前一后離得很遠變成前后腳了。溝太深,石壁太高,石洞太多,岔道不少,溝里太靜,靜得讓人心拎拎的。“德龍哥,你說這溝里真死過好些人嗎?”春枝突然問。我心頭一熱,這是她頭一回叫我哥,叫得又那么親。“或許是吧,歷史老師不是說古代這一帶確實曾發生過幾次大戰嗎?打仗總是會死很多人的。”我不大有把握地說。“我有點怕。”春枝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細聲細氣地說。“別怕,那都是老年的事了,何況有我呢。”看到她腳步突然頓了一下,我又趕緊說。她沒吭聲,只是腳步明顯放慢了,這樣,我們就并肩而行了。我明白,在這兒,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看到嚼舌頭了。
靜,太靜,靜得讓人不安,靜得讓人心跳,必須做點什么才好。我撿起幾塊石子,順手亂扔,既沒事找事顯得自然隨便,又能壯膽。一塊石子砸在石壁上竟發出清脆如琴的響聲,太奇妙了。春枝產生了興趣,也撿石子亂砸起來,兩個人樂得像孩子。“比比,看誰打得準!”春枝把一塊石子使勁投向石壁上的一堆草叢。我一驚,想阻攔已來不及了,只聽“轟”一聲巨響,只見一團烏云抽線一樣從草叢中飛快升起,直撲而來。老天爺,那是山里最毒最惹不起的土蜂啊!我大喝一聲“不好,快跑”,拽著春枝扭頭便逃。春枝很機靈,一看就明白,一不發愣,二不問為啥,隨著我就狂奔起來。
我護著春枝沒命地狂跑,不知跑了多少時候,也不知該跑到什么地方,直到確實再也聽不到嗡嗡的蜂子聲了,才回頭看看停下腳步,喘口氣。“險啊,知道不,那是土蜂子,連老牛都能蜇死,咋能招惹它呢?幸虧咱體育課沒白上,跑得快。”我抹著一頭汗,慶幸地埋怨說。可再一細看,我就明白了,不是我們跑得有多快,而是因為天色晚了,山里水氣重了,不宜飛了,窮兇極惡的蜂子這才放過了我們。春枝四下打量著,良久,才怯怯地問:“德龍哥,這是啥地方?我們該往哪走?”我實話實說,說我也糊涂了,不知到哪了,天馬上就黑,不能再瞎闖,得趕快趁亮找個能過夜的地方,別的明天再說。春枝哭了,很怕的樣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來不及再說別的,得趕快找一處能過夜的地方。我領著春枝往高處走。山溝里忽一下就很黑了,只有高大的石壁頂上還有點亮。走著走著,腳下踏到一塊松軟的土,好像是多年的枯草落葉鋪成的,一路上都沒遇上過。春枝一聲驚叫,指著腳下,原來我們在這竟邁一步亮一下,步步都發出熒熒的綠中帶藍的微光,人走過的地方像點起一串小燈,太奇妙了。“應該是一種自然現象吧。”我實在無心管這個,一心想找個能安身之處。“德龍哥你看,那有人家!”春枝仰起臉,興奮地指著。難怪春枝高興,這里竟然真有人家,石壁上有道鑿得淺淺的窄窄的石梯,斜斜地通往高處的石門,石窗里還閃著亮光,顯然主人在家。我們小心地爬上去,在門口喊一聲“有人嗎”,久久卻不聽回應。探頭往里看,里面居然是兩間空蕩蕩的石屋,根本沒人,也沒東西,滿地灰土,顯然不知有多少年沒人住過了。窗子里的“亮光”呢,是夕陽照在溝那面的一塊大鏡子石面上反射過來的。雖然很失望,但只怕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地方了,我們就決定在這過夜。
洞里有就著石壁鑿出來的石炕石灶石凳,看來當初是一家人住在這里的。他們是誰?為何住這?還要鑿這樣大的石屋?真是不可思議。沒有鋪蓋,太冷,石炕當然不能睡。墻角也是不能呆的,這里不知有多少年沒人住過了,肯定會有山蝎子,晚上出來覓食,不小心碰上,蜇了能疼得人哭天喊地。唯有在房中的石凳上干坐一夜了。
我們又到了門口,遠處的天邊還有點微微亮光,映得山千姿百態,顏色變幻無窮,好看極了。可忽一下陽光就沒了,天就黑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啥也看不見。山里的天氣說變就變,一陣風起,送來一場小雨,風雨撲到洞里,竟又悶又熱。我和春枝正為過夜的事發愁,忽然,山谷里一下響起駭人的鼓角聲、吶喊聲、廝殺聲、慘叫聲、馬嘶聲、兵器的碰撞擊打聲……令人毛骨悚然。正無措手足地驚異著,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響,一下又靜了下來,靜得無聲無息,只聽有鈴鐺聲當啷當啷由遠到近,越來越近,更顯恐怖。春枝撐不住了,哇一聲撲進我的懷里,摟得死緊死緊。我畢竟是個男人,雖然也全不知發生了什么,也很害怕,但仍擁住她安慰:“別怕,別怕,有我呢!”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很英勇、很高大,完全可以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侵害。好不容易沒動靜了,我摸索著把裝饃用的布口袋鋪在石凳上讓春枝坐著休息,春枝卻死活不坐叫我坐。我生氣了,她卻說:“哥,我冷,讓我坐在你腿上吧。”我全身一下火一樣燒,愣了一下,一把把她攬在懷里,坐下。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兩個火熱的身體,而且越來越熱。我不敢動了,一動也不敢動。春枝喘了一陣粗氣,突然說:“哥,我不愿嫁到那家,那家的小子是個癩子。“那你想嫁誰?”“你心里明白。”“只怕不行,我家也不富裕,你家里人不會答應,還有還差人家那么多錢。”“我想過,你要了我,生米成了熟飯,他們也沒法了。”我渾身頓時涌動起火燙的欲望,可頭腦還是清楚的,我們還是靠家人養活的學生啊。“別慌,離畢業還有一年多時間呢,我們再想辦法,會有辦法的。”我艱難地說。其實,面對強大的鄉俗和金錢的壓力,能有什么辦法呢,要不像春枝這樣一個好姑娘也不會說這種話了。然而,我不能,真的不能,我要對春枝負責,那樣只會毀了她。
春枝渾身顫抖,無語,她更明白后果,她完全是出于對我的信任和無奈。這是一個農村女孩子的無畏和魯莽,也是一個悲劇故事的起源,一代又一代,有多少這樣的故事發生過和還在不斷發生著。我正不知該說點什么,也不知能不能一直抵擋住本身欲望的沖動,突然,一個橙黃色的大火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飄飄忽忽地飛進來了。它先沿著洞壁幽靈一般忽高忽低地移動著,后來似乎對人發生了興趣,圍著我們上上下下繞起了圈子,就是不走。我們一動也不敢動,連喘氣都憋住了,好不容易等火球轉夠了,慢慢離開,飛出了洞,我示意春枝趕快松開我,踮手踮腳地追出去,撿塊石頭解氣地猛地一砸。砸中了,轟隆一聲巨響,火球爆炸,火光沖天,土石亂飛,山谷齊鳴,焦糊味撲鼻,像炸了一個大炸彈。我和春枝面面相覷,這盤蛇谷里有著太多的秘密,非我們能解開。什么也不說了,不能說了,我們只是信任地緊緊相擁,互相溫暖著,度過這漫長又暫短的山中一夜。
天微亮就匆匆離開了。忍不住回頭看,只見洞口彌漫著一大團灰色的云霧,慢慢濃縮成一個小霧團緩緩上升,和浮云融到了一起,飄離而去。
總算摸出了溝到了家,當然不能說實話,編了個瞎話應付過去。回到學校不久,部隊來征兵,我心中一亮,這不是個絕好的機會嗎,如果我能留在部隊,當上軍官,那什么問題全解決了。然而,我才當上副班長,春枝已經畢業了,不得不出嫁了,成了人家的媳婦。聽說,她出嫁時,哭成一個淚人,人都昏了過去,只有我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哭。
你說,我能怨誰呢?我又能怨誰呢?
我想忘掉這件事,徹底忘掉,卻又怎么也忘不掉。一進山訓練,看到有幾分相似的山景,我就不由想起了那一夜……
你是厚道人,又是性情中人,說給你聽,我放心。我知道你喜歡寫東西,就等我老了再寫吧,我并不怕,怕的是萬一傷到了春枝啊,我不能對不住她。
你能保證嗎?好,我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