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前我從貴州一個農村入伍參軍。
1998年深秋的一天清晨,在老屋破舊的門廊下,母親正為我細細地理發。陽光從屋檐上斜鋪下來,將門廊分成兩部分,我沐浴在晨光里,全身充溢著溫暖,母親則被推到陰影中,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能感覺到有憂郁和無奈隱現在眉宇間。
母親說:“三兒啊!不怨媽把你送到部隊吧?你兩個哥哥上學正需要錢,實在是沒辦法再供你讀書了,你不要怪媽!”接著是一陣抽泣。幾天來,母親一直問我這句話。我不敢回頭,害怕看到母親那扯人心碎的眼。我起身安慰了一下母親,便離開了。
田野中,我失聲痛哭。我渴望考大學,渴望學到本領,渴望回家鄉建設這窮山惡水,可現在,難道窮人永遠都沒法翻身了,直到聲嘶力竭,我才回家。
秋雨纏綿,在送新兵的站臺上,似火的場面讓我終生難忘,心底的憂傷漸漸被自豪所取代。還未佩戴徽章的我以不熟練的動作向母親行了第一個軍禮。母親扭過頭,哭了。緩緩地,母親回過頭來說:“三兒啊!在部隊好好干,多爭取榮譽,在部隊一樣能有大作為!”不知為什么,我心頭一酸,這不正是我曾渴望的嗎?
列車呼嘯著駛向了江蘇鎮江,那一年,我成了一名武警戰士。
初到部隊的第一次班務會上,班長做開訓動員,當我被稱做“某某同志”而不是以往熟悉的“某某同學”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個社會中已經轉換了角色。
新訓開始了,我總是很木訥,每學一個動作都得讓班長糾正半天,每次班長都是紅著脖子搖著頭走開,有時班長氣急了也會在我身上比劃兩下。第一次會操,班長指著我們十名新兵再三強調,哪個丟了紅旗,哪個就要挨“修理”。我多么想爭口氣,可高度的緊張竟讓我的動作一錯再錯。會操結束后,我“如愿”地得到班長一頓狠狠的“修理”。吃午飯了,每個班的餐桌上有半只燉的雞,班長夾了個雞腿直接放在我碗里,我詫異地看著他,班長說:“吃吧,中午批評你有點過了。”其實班長對我很好的,不像入伍前所聽到傳聞中講的那么兇神惡煞。之后,班長的業余時間多了件事,就是幫助我鞏固動作,一遍又一遍示范示教,我的訓練成績也逐步趕上班里其他新兵。每分每秒都處于緊張狀態中的我完全忘記了思考,只有一個想法,別給班長丟臉,別再挨罵。
新訓結束后,我被分到條件最為艱苦的一個看押中隊,中隊地處山區,目標單位是一所以生產特種水泥為主的監獄。整個山里一天到晚都是灰色的,樹葉上積的灰塵比葉子本身還厚,每次下哨回來都是灰頭土臉的。在這種惡劣的生活環境下,很多戰友患上不同程度的失眠。工作之余大家最期待的就是看電視,因為只有從那臺木殼的彩色電視機,才能看到藍藍的天、青青的水、美麗的人兒。
大哥來信了,說母親身體很好,讓我不要掛念,他和二哥即將大學畢業,可是國家政策調整,大學生不再包分配了,他們準備一起到廣州找工作,大哥讓我也努力,多長點本事。看完信,我很難受,在這樣的環境里,整天執勤站哨會有什么出息,我的前途在哪里。接下來,是一段時間的消沉。
每晚熄燈后,我習慣盯著營房外發黃的燈光發呆,任憑惆悵、無奈涌上心頭,入伍前的抱負已經蕩然無存。我困惑了,失落了,細心的指導員查鋪時發現了正在啜泣的我,便將我帶到他的房間。指導員問我當兵是不是后悔了,我點點頭,之后便倒出自己心中早已泛濫的苦水。指導員若有所思,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鐵盒子給我。那是滿滿一盒子獎章證書!望著金燦燦的獎章,我突然想到了母親,母親是不是也期待著我捧回一塊呢。“知道這背后意味著什么嗎?”指導員打斷我的思緒。什么?我苦苦思索,“是汗水!”我回答道。指導員笑了,“對!但還有!”指導員又遞給我一封信,“看看!”我接過信,是未婚嫂子寫給指導員的,“分手”兩個大字赫然闖入眼簾。“認識兩年了,才見過一次面,人家等不住了!”指導員凝神地望著窗外的一彎月亮,“但這也不怪她,誰讓咱是軍人。”我心頭猛地一顫,繼而涌動起一股股敬佩和酸楚。指導員又給我講了他從當兵到現在奮斗的歷史,不知為什么,總感覺我和指導員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自那晚后,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是一名軍人,是一名真真正正有理想、有抱負的軍人。指導員幫我制定了考學計劃,還出錢給我買了教材。我的求學的熱情被點燃了。于是,我開始近乎瘋狂的學習,沒有午休,沒有周末,唯一有的就是澆不滅的學習火焰。有時困了,就用低廉的劣質茶葉泡上一杯濃茶提神……千禧年之際,我如愿地考取了軍校還入了黨。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后,在大哥的陪伴下,硬是在火車上站了整整一天一夜來部隊看我。當看到母親手挽著裝滿家鄉山果的籃子顫巍巍地站在我面前時,我真想當場給她老人家跪下,然而我卻只是違心地接過母親手中的籃子,任由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我問母親,累嗎?母親說:“不累,你們兄弟幾個都有出息,我不累,三兒你是咱們村的第一個軍官!上學的時候千萬別掛念家,家里,你兩個哥照顧得很好。”大哥接過話說:“現在國家鼓勵大學生到西部創業,提供了各種優惠條件,我和你二哥辭退了在廣州的工作,準備回咱縣城盤塊地開個電極廠,以后咱們兄弟三個一起努力奮斗啊!”
當年,我步入了心馳神往的大學校園,在軍校,我學的是財會專業,但我并不滿足于此,憑著一股韌勁,我先后拿到了英語四級證、計算機等級證和會計從業資格證,而且還通過自學考試取得了南京大學的本科文憑。周圍的同學都很佩服我的勤奮和毅力,而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上學的機會來得太不容易了,要珍惜。
臨近畢業,二哥到學校看望我。“畢業后怎么辦?”二哥見面就這樣問我。我笑著說到部隊一展身手。二哥緊了緊眉頭,“別回部隊,想辦法轉業吧。”我聽后十分詫異。“現在咱家的電極廠生意十分好,我們準備擴大經營,現在就缺一個理財的,老三,你是學這個的,咱們兄弟三個一起聯手干吧?”我心頭一顫,斬釘截鐵地說:“不!哥,我不想離開部隊!”二哥臨走時留下一句話:“你再考慮下,自己當老板的收入可比部隊強多了,況且咱媽也盼你早點回到她身邊,我和大哥在家等你回來。”那夜,我給家里寫了封長達八頁的信,“媽、哥,咱家的電極廠能經營好得益于國家支持西部大開發的好政策,我能考上軍校圓大學夢得益于部隊關心戰士成長的好環境,當年咱家貧困潦倒無力供養我時,是部隊收留并培養了我,部隊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現在我有出息了,還沒回報部隊怎么就能走呢,沒良心的事我不干!”2003年,我畢業被分回老中隊當排長。再次踏上這片熱土,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監獄因污染嚴重而轉型生產手工藝品,眼前的青山綠水很難讓人想象當年的樣子。中隊的變化也很大,空調、飲水機、衣柜裝進班宿舍,多媒體教學成為教育的基本模式,花園式營區任你徜徉,學習、訓練、娛樂,都有了理想的場所。環境變得舒適了,工作卻一直緊張而忙碌,盡管如此,我仍感到很親切,很舒心,有時真有種感覺,我就是為部隊而生的。兩個哥哥電極廠的生意越做越大,聽說產品已經出口到了國外,哥哥們都在縣城住上了商品房,開起了小轎車,而我依然和戰士一起住在集體宿舍里,但我覺得值!
今年年前,我準備休假,打算帶未婚妻一起回老家過年,母親盼兒媳婦好久了,應該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誰料計劃趕不上變化,一場50年不遇的暴雪襲擊了中國南部大部分省市,駐地和我家鄉都成了重災區。駐地政府緊急要求部隊參加抗雪救災,爭分奪秒恢復城市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災情就是命令,休假的計劃只好暫時擱置一旁。我帶領中隊戰士在高速公路上不分晝夜地破冰除雪,不知饑渴,但心里卻久久掛念著家中親人。家鄉由于災情比較嚴重,城市農村已經停水停電,成為一座“死城”,我和家人的聯系也一度中斷,偶爾聽到一些報道家鄉災情的新聞時,我的心都要被揪出來了。年三十那晚,我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心里如釋重負,母親說:“三兒,別擔心,家鄉政府和部隊照顧我們可好了,我一看到穿軍裝的就想起你來了,你救災的時候多注意安全啊!”接完電話,我很感動,也更加忘我地投入到駐地抗雪救災的戰斗中,因為我感覺我手里的鐵鍬鏟的就是家里的雪。
久違的太陽重現駐地的那天,我正帶領一夜沒合眼的戰士去清除任務區里最后一段積雪。途中我接到兩位哥哥的電話:“三弟,你安心服役,軍人太偉大了,如果不是部隊及時打通交通動脈,咱們家的工廠早就破產倒閉了。以前哥的想法不對,人要有感恩的心,我們準備回咱村搞投資幫助大家脫貧致富,你安心工作吧,家里一定不拖你后腿!”
“國徽戴在頭頂,血液流淌忠誠,誕生在八一的軍旗下,前進在改革春風中……”隊伍高唱起戰歌迎著太陽行進,我掛掉電話后快步追上隊伍,跟著戰士一起吼起我們自己的歌!■
(本文依據支隊干部原型創作,作者單位:武警鎮江支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