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王國

經過數百年的天風海濤，屋頂的青銅已經被銹蝕，昔日的金色成了斑斑銅綠，走在丹麥的街巷中，舉目四顧，全是這種高懸著的青銅古董，與觸目的赤墻赭屋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線，儼然一個青銅王國。

巨大的小人國

丹麥是歐洲眾多的“小人國”之一，它的本土面積相當于小半個浙江省，略大于臺灣。只有530萬人口，相當于一個中國的中等城市。然而它卻是一個走在世界前列的經濟大國。在歷史的年代里，丹麥、瑞典和挪威三國結成了卡爾瑪聯盟，從而成為整個北歐的中心，而在這三國中，又以丹麥為中心。在更遠的年代里，丹麥的維京海盜橫掃了大半個歐洲，英國、法國、挪威和俄羅斯都被它的鐵蹄蹂躪，從而成為不可一世的地區霸主，整個斯堪的納維亞唯它的馬首是瞻，直到后來瑞典崛起取而代之、挪威也掙脫了附庸國的地位而獨立，丹麥才回復到它應有的位置和規模。和中國是亞洲最古老的王國一樣，丹麥是歐洲最古老的王國，它的歷史已經有了1000多年，到目前它仍是斯堪的納維亞唯一的由女王統治著的君主國家。

一個半島和三個島組成了丹麥的主體，但令人奇怪的是，丹麥主要的人口并未集中在遼闊的半島上，而是擁擠在東側的西蘭島上。就在這個四面臨海的袖珍小國里，遍布著各種各樣的城堡、莊園和宮殿，它們擠擠地簇擁在這塊狹小低平的土地上，把自己尖細的青銅屋頂聳向晴空，從而構成了一個奇特的童話世界。

我去丹麥的時候，極地的白夜剛過，剩下來的是北歐地區難得的八月晴天。習慣于在漫漫長夜里熬日子的北歐人非常珍視這短暫的夏天，爭相在自己的窗前屋后擺放出盆盆鮮花，盡讓這些夏天里的最后一朵玫瑰能夠趕在秋葉凋零之前綻放至萎。自己則喝啤酒睡大覺，要不就索性驅車到海邊沙灘，裸形天浴于大自然之中，讓自己的肌膚盡享陽光之吻。穿行于中古時的街巷之中，恍若進入無人之境，不僅車輛寂寂，行人也是寥寥，只有大嘴的烏鴉和白鴿在閑散地啄食主人剩下的面包屑和奶酪渣。丹麥雖然也產石油，但能源相對緊張，車價昂貴，國內人大都以自行車代步，它是世界上僅次于中國的第二個自行車王國。丹麥的騎車人都戴著頭盔，而且都是賽車，一個個躬身彎腰，車輪在碎石路上悄無聲息地疾馳而過，即使白首老者也不例外，顯現出一種颯爽英姿。

青銅王國

在西蘭島東北部赫爾辛格市的一家假日酒店里，我有過極其難忘的一晚。這里位于溝通波羅的海與北海的厄勒海峽的最狹窄處，與對岸瑞典的赫爾辛堡市只有一海之隔。一衣帶水，燈火相望，最狹的距離只有4公里，看上去就像是一條藍色的河流，乘渡船20分鐘就可到達。最冷的冬天里，海峽結了冰，人們可以從冰上走到瑞典去。枕上聞到潮聲，一拉開窗簾，波羅的海和北海都爭著撲進窗來，把它們的美色坦裸在我們的眼中。白夜剛過，但丹麥的夏夜還是長得誘人，半夜２點剛天黑，早上５點就天明了，無限清景，令人難以入睡，我和同房的詩人索性整夜坐在陽臺上，面對著蒼穹碧海，以盡夜的時間來閱讀這雙海交匯的遼闊詩情。對岸就是瑞典的國土，紫色的暮靄籠罩在海峽兩岸的上空，此岸的赫爾辛格和彼岸的赫爾辛堡的萬家燈火徹夜通明，光華璀璨。海峽中白色的游輪無聲地飄過，流金鑠彩，恍如夢境，這里是波羅的海通往大西洋的唯一水道，航道的交通非常繁忙。斯堪的納維亞一帶漫長的海岸線和眾多的峽灣給了航海業極好的地理條件，千年前這里就是維京海盜的后勤地和避風港，中世紀后又孕育了三個航海王國。丹麥國王看中了這個扼守兩海通道的咽喉之地，在厄勒海峽最為狹窄之處建立了一座古堡，架設了大炮，派軍駐防，一為戍守，二為征稅，從此這個海峽便既“厄”又“勒”了。這個控制著北海和波羅的海的重要通道一向為德國人所覬覦，它們在二戰中出兵占領丹麥，封鎖海峽，把波羅的海攫為德國的內湖。

極目東望，即使在溟蒙的夜色中，也能看見不遠處那座名為克倫堡的嵯峨黑影在海水背景中顯現。這座文藝復興時期修建的古堡名氣很大，它就是莎氏比亞的名劇《哈姆雷特》的背景地，劇中的那位丹麥王子的復仇故事就是在這里上演的。現時正當午夜，想必城堡里與我們同樣不寐的還有哈姆雷特，他在等候他父王的亡靈出現，憂郁王子又會面對著大海，反復思考那個“生存，還是毀滅”的永世難題了。

丹麥有許多古建筑，以古堡和宮殿居多。丹麥的地勢低平，全國最高海拔也不過170多米，全境多土少石，缺少建筑所需的石材，國內的建筑大都就地取材，用土來燒造成磚砌造，放眼望去，一片丹紅，襯著碧海藍天，分外艷麗。然而與其它地區迥異的，是北歐的大型建筑大都用青銅來做屋頂，橫梁之上幾乎全部是青銅的世界，連高聳嵯峨的尖塔也純用青銅來做，當年落成的時候想必是燦然無比。然而經過數百年的天風海濤，屋頂的青銅已經被銹蝕，昔日的金色成了斑斑銅綠，走在丹麥的街巷中，舉目四顧，全是這種高懸著的青銅古董，與觸目的赤墻赭屋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線，儼然一個青銅王國。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市區不大，最密集的市中心也是青銅屋頂最聚集之處。最引人注目的是證券交易所大樓，這是一座近400年的古老建筑，雖是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但它那奇特的青銅尖頂卻是有別于任何國家的建筑。根據當時國王的想法，他讓建筑師在尖頂上設計了三條龍，分別代表著北歐的丹麥、瑞典和挪威，向上的龍尾互相纏繞著形成了螺旋形的尖塔，這組建筑的全部屋頂都用青銅鋪成，這種獨一無二的造型使它成了全世界最為奇特的建筑古董。

和中國人一樣，北歐人也是龍的崇拜者。在他們的神話里，龍是一種代表著邪惡的兇猛動物，它們盤踞在海上，隨著浪濤或隱或現，時出時沒，能夠口吐毒霧，噴濺毒汁，吞噬船只和人。但它們也是漁船和人們的保護圖騰，古代的維京人就在他們的海盜船頭上鐫刻了巨口獠牙的龍頭，以震懾敵人。哥本哈根市政廣場的中心就有一組規模巨大的龍噴泉，青銅鑄成的北歐龍正在吞水吐沫。市政廳門口，就在市長經常接見群眾、發表演說的地方，也鐫刻著６只蹲踞著的青銅龍，它們脅下有雙翼，形象猙獰，象征著權力的威嚴。市政廳廣場是哥本哈根自古以來的市中心，石塊鋪設的路面仍然在述說著歷史的滄桑。這里是丹麥真正的國家中心，所有的界石上都刻著０公里的字樣，表示國內所有的距離都從這里開始測量。不僅如此，這里最靠近廣場的房子上的門牌號也都是最小的，它依次向外增加。廣場不僅是丹麥人云集的場所，也是丹麥的許多古建聚合的場所，而且這些古建不管其功能如何，大都具備丹麥建筑的兩大元素：紅磚和青銅，它們都是中世紀留給哥本哈根的遺產。

古代丹麥的建筑和北歐的絕大多數建筑一樣，都是木制的，木屋的頂上還加蓋了厚厚的泥炭層，上面又種上了茸茸的草，這樣可以增加隔熱層，抵御漫長的冬季里的嚴寒。市政廳一帶曾有過多座木質的教堂，然而近幾個世紀以來，哥本哈根經歷了多次火災，將這座木質城市的大部毀于一炬。在屢毀屢建的過程中，丹麥人甚至制定了法律，規定在失過火的地方重建房屋必須是磚石結構，而且必須是硬質的屋頂。他們吸收了教訓，以紅磚和青銅來做材料造房。丹麥蓋房的石料需要從挪威進口，價格昂貴，非特殊用途的建筑不敢問津。改用紅磚和青銅之后火災果然少了許多，也使若干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筑得以保存。全市的建筑上都設有一些高高的塔樓，都以它們青銅色的尖頂來顯示著一種森嚴氣勢，從而也使哥本哈根獲得了“充滿綠色尖頂的城市”的美譽。

童話王國

市政廳本身就是一尊巨大的藝術品，它以紅磚砌就，在各個立面和轉角處都巧妙地裝飾有北歐神話人物的青銅雕像，大廳里面有很多浮雕和壁畫，每一個細節都非常講究。市政廳的右側，高與樓齊的柱子上有兩座青銅像，這是北歐神話傳說中的勇士，每人手執一把長號作吹奏狀，據說只要有處女從他們下面經過，長號就會吹響。可是近幾十年已經沒有聽見它們的號角吹響了，恐怕只有幼兒園的小朋友經過此地時才會聽到號角聲。不過，這兩位勇士是青銅時代的人物，然而他們卻是穿著一世紀時維京人的服飾，雕刻家顯然弄錯了。市政廳的左側，一尊童話作家安徒生的青銅雕像就恬然坐在街道上，怡然地接受著孩子們的愛撫，他的膝頭上經常爬滿了孩子，已經被蹭得異常光滑明亮。想必他生前為了孩子們而創作，死后成神了也要接受孩子們的親昵。安徒生出生于菲英島上的一個貧家，14歲時來到哥本哈根尋找運氣，他嘗試過許多種文藝工作，也寫作過許多作品，但最后還是童話使他登上了世界文學的頂峰，他以為孩子們寫的作品而獲得了無尚的榮譽，他因他的童話而成了全世界孩子的父親。這尊青銅的安徒生像正攜書拄杖，安坐于街頭，昂首作眺望狀，似乎在凝神回眸，思念他的愛侶“瑞典夜鶯”林德。

化為青銅的不僅是偉大的作家，還有他那非凡的作品：長線碼頭上，那件《美人魚》正在吸引著萬千游客的目光。這是雕塑家安德華根據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而創作的，雕像并不大，被安放在一塊渾圓形的整石座上，孤懸于大海之濱。這尊雕像并不以體量懾人，而是以它的魅力取勝。作者賦予了冷硬的青銅以甜蜜和憂傷：上身已經變成了人的美人魚終日憂郁地望著人間，想念著她心中的王子。雕塑家與安徒生共同賦予了這尊青銅像以生命，使得它成了世界上最負盛名的藝術作品。它成了無數游客萬眾矚目的對象，也成了好事者惡意破壞的對象，他們多次把小美人魚的頭部切下。這尊雕塑也成了后世雕塑家競相仿效的圭臬，他們多次嘗試在自己的作品中把具象的雕塑與抽象的自然物結合起來，并在城雕藝術品的借景方法上多次借鑒，在中國，珠海的那尊《珠海女》就是一個成功的范例。

美人魚雕像附近，還有一組雕塑在吸引著人們的眼光。如果說《美人魚》是對文學作品的頌揚，那么這組《杰斐昂噴泉》雕塑就是對于祖國的頌歌。杰斐昂是北歐神話傳說中的豐饒女神，一次她得到瑞典國王的許諾，可以得到她在24小時內翻耕完的所有土地。于是，她就把她的四個兒子變成了牛，從瑞典的國土上犁出了一塊土地，扔到海里后就形成了西蘭島。而那塊犁剩下的地則陷成了瑞典最大的維納恩湖，如果細細拿地圖比較一下，這兩者的面積和形狀確實大都相同。在這組雕塑里，豐滿而壯碩的杰斐昂女神正在奮力揮鞭，策趕著她那四個兒子變成的牛耕地，噴泉就從她開墾出的地里鼓涌而出，流向四處。這一設計既非常巧妙又非常壯觀，將實用功能與審美功能結合了起來。

著名的腓特列古堡和克倫堡是丹麥最有名氣的古堡，它們雖然各處一方，但建造的時代大致相近，兩座古堡形狀也基本一致。它們都是典型的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筑，也都是以紅磚和青銅材料造成，不同的是腓特列堡的規模稍大一點。這兩座古堡的平面結構都類似中國的四合院，四個正方位都圍有房屋，當中是庭院，四周挖了深深的濠溝以防止兵盜。然而給人以深深印象的，還是它們上部的那些青銅屋頂，甚至一座尖頂就無異于一件精巧的青銅工藝品，它們在北歐的蒼穹下顯示出一種森嚴氣勢。白天的克倫堡沒有夜晚看那么神秘，里面的陳設也無非是歐洲宮殿里慣常見到的那種豪奢和富麗，坦率地說，這座宮殿從建筑工藝上來看并不算是上乘，有些甚至還是粗糙，然而它最有特色的是哈姆雷特故事的發生地，所有的旅游者都是奔著這個主題而來的。也正因為此，克倫堡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文化遺產，進門就有一堵刻有莎翁肖像的浮雕墻，古堡內的廣場上還有供演出《哈姆雷特》劇的舞臺，每天觀者如堵。

與之相異的是，腓特列古堡是丹麥最古老也是最美麗的古堡，它是丹麥歷史博物館所在地，它四面臨水，壁壘森然，雖然它是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筑物，但其中有很多裝飾已具有巴洛克的風格，氣勢要大得多，裝飾也要講究得多，有一種奢靡的王家氣派。它以油畫收藏而著稱，多側重于歷史畫和肖像畫，上乘之作也不少。這座美麗的宮殿曾多次毀于兵燹，原因各不相同，但丹麥人無法容忍他們喜愛的王宮變成廢墟，他們視那場火災為一場國難，引發了公眾的哀悼，發起了一場全國性的捐款運動來拯救王宮。結果是著名的嘉士伯啤酒的創始人雅各布森給予了最大的捐助，使得它成了歐洲著名的宮殿和博物館。

作為一個世界著名的企業，嘉士伯對于藝術品的投資和捐贈一直深懷熱情，丹麥的很多美術館和博物館都有賴于嘉士伯基金會的支持。哥本哈根有一座新嘉士伯博物館，里面收藏著來自埃及、希臘、羅馬和中東的各種收藏品，有很多法國藝術大師的杰作，甚至還收藏有德加的72件雕塑。他們甚至把嘉士伯公司的釀酒廠都辦成了博物館，里面陳列著有關啤酒的各種資料和器具，以及一切與啤酒文化有關的東西，人們在進入里面一飽眼福的時候，也可以品嘗嘉士伯味道鮮美的啤酒。

盡管擁有無數的古跡和文物，但丹麥并不缺乏現代感，丹麥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之一。在哥本哈根女王王宮廣場的正對面，就建有一座哥本哈根歌劇院，這是歐洲最為現代化的歌劇院，由私人企業贊助并獻給國家使用。用鋁合金和玻璃構成的建筑非常奇特，里面和廣場上分布著許多藝術品，也大多由青銅制成，但不同的是它們已被賦予了現代的形式，表明著丹麥已從一個農業的王國變成了一個富裕的工業王國了。旅行丹麥，留給我最深印象的，就是遍地青銅。那是一個青銅的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