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弟弟福再次出現在辛面前時,已經是七年后。福是跟一個漂亮女人一塊回來的。那天,父親從墻上取下掛了很久的獵槍,拿一塊干凈的布小心地擦著上面的灰塵。自從發生那件事后,父親再也沒碰過獵槍,偶爾。父親蹲在地上點一根旱煙,在彌漫的煙霧中,辛看見父親的目光咬在那桿獵槍上,若有所思。父親擦完槍,回頭看了辛一眼,那時,辛正全神貫注地看父親擦槍,他只覺得父親的動作說不出的優美而嫻熟。辛的目光在那幽藍色的槍管上看見了那年的弟弟。父親提著獵槍的身子頭也不回地晃出了門。外面,一場大雪正紛紛揚揚地落下,現在正是狩獵的好時機。
辛看見父親抖了一下肩膀,遠處一個小黑點。辛覺得鼻子一酸,有什么東西滾出了眼眶,熱熱地,流了滿面。父親走的那天夜里,黃鼠狼潛入雞舍。早上起來,辛打開雞舍的門,雞沒有爭先恐后地往外擠。辛有點奇怪,以為雞睡得太沉了。他拿了一根竹棍捅了一下。辛抖落肩上的雪花,他的面前擺著六只雞,它們真的睡著了。
辛顯得惶恐不安,他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事。他的預感隨著他弟弟福的腳步向家靠近而愈加清晰。說來也怪,那天傍晚,當福帶著一個漂亮女人站在家門口時,辛恰好在那時走過去開門,他事先并不知道福要回來。雖然事隔七年,辛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福。辛覺得福的臉色很難看。福在跨過門檻時叫了一聲,哥。很輕的聲音。辛一直在尋找那聲音的來源,他以為那聲音是從福的耳朵里發出來的,辛注意到福的耳朵動了一下。辛覺得那聲音很遙遠。
辛是在福進屋以后才發現他身后還站著一個人,辛的眼睛也就在那時亮了一下,他的目光有點迫不及待地落到她身上,然后,就移不動了。辛聽見福說,如,叫哥。辛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名字,他甚至在心中默默地念了兩遍。如的聲音很動聽,辛忍不住拿她和黃鸝相比,辛覺得她的聲音比黃鸝還要優美。如在進屋時沖他笑了一下,笑容燦爛,辛禁不住遙想起南山的太陽。辛聞到一股淡淡的野菊花的香氣,他狠狠地吸了幾下鼻子。
辛把鍋里的剩飯熱了一下,端到里間。辛本來要重新做,福說,餓極了,把剩飯熱了就行。福確實餓了,一碗清水面在他手里眨眼就完了。如一直沒有動筷子。她盯著那碗飯,臉上的表情很復雜。福在吃飯的時候,拿眼睛瞪了她一眼,那眼光無端地讓辛想起那些死去的雞,它們死的時候,那眼睛剛好也是這樣。如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了碗。如纖細而白皙的手慢慢地拿起筷子把一根面條送到嘴邊,如的嘴又紅又小。現在,辛看見那根面條在如的唇上逗留了一會,又美妙地陷了進去。有那么一會,辛真想代替她去吃。辛已經認定她是從城里來的。如的臉紅了一下,辛覺得她很耐看。
辛失眠了。往常天一黑,他就睡著了,今天,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辛是在跳下床找父親的旱煙的時候聽見隔壁有響動的。那時候,如的呻吟正源源不斷地傳過來。
父親出現在家門口時,已經是第七天的午后。那天一早,福說要帶著如進山去找父親,辛沒有阻攔。福和如收拾好該帶的東西,準備出門時,辛說,路上小心。辛總覺得,這話好像是對如說的。辛看見福和如的身影拐上了通往深山的小路,他們在雪地上的腳印很快又被雪掩埋。在拐彎的時候,福的手就環到了如的腰上。如的腰真細,辛忍不住在心里說。意的腰也細。意是大隊支書的女兒。在辛九歲的記憶里大隊支書在一天傍晚摸進了他家的院子,他將提來的一大包東西往當屋的方桌上一丟,回頭看了一眼蹲在門口的父親,就進了母親的屋。
母親是外地逃荒過來的,好心的父親收留了她,她從此再沒有離開。母親沒有本地戶口。母親是遠近出了名的俏媳婦,不僅針線活做得好,而且人也長得俊俏,皮膚像緞子似的。
大隊支書出門的時候,看見了縮在墻角的福,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東西伸到福面前,福的手敏捷地在支書的大手上撥拉了一下,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便紛紛揚揚落在地上。支書的手停在半空,說,這孩子,連糖都不要。福轉身跑開的時候說,×你媽。
父親一直低著頭,支書在經過父親身邊時有意放慢了腳步。然后支書大踏步朝門外走去。父親忽然站起來沖進屋里,異常迅速地取下掛在墻上的獵槍,邊拉槍栓邊往外沖。父親站到院子里的時候,母親在屋里咳嗽了一聲,父親的手便僵在那里。辛聽見父親在院子里大聲喊,我操你八輩。支書已經聽不見了。父親從此學會了抽煙。三天后,支書的女兒意走進了辛家的院子,她將一個紅本本小心翼翼地送到父親手里。那時意七歲,福八歲。辛看見福的眼睛箭一樣射在意的身上,意沖福招了招手,福沒有動。福和意是同學。
母親在此后不久便跳崖身亡了。福伏在母親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福的哭聲全村人都聽得見。福就是在那時和意好上的。福和意中學畢業后,他們的風言風語迅速在村民們口中枝繁葉茂。父親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有一天,福帶著意跪倒在父親腳下,父親才忽然信了。應該說,最初,父親還是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當無情的事實擺在面前時,父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猶豫地端起獵槍將福趕出了家門。父親沒有給福解釋的機會,父親已經嚴厲申明,他沒有福這個兒子。辛看見福在父親的槍口下晃了一下,就跪倒了。福跪了很久,父親的罵聲響徹整個村莊。福站起來的時候,聽見父親說,滾。福瘦小的身影終于踉踉蹌蹌地往前移動,辛聽見父親最后說,有本事,到外面找一個帶回來。福走遠了,父親的手顫了一下,槍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也就是在福離家出走的那天夜里,支書的女兒意被人摁在河邊干了。干了,也就罷了,還將她的衣服扔在河里讓水漂走,又將人打昏,拿鋒利的石刀在意光潔的肚皮上劃了一個字。據第一個目睹這件事的人說,意的肚皮上劃著一個仇字,那傷口還在汩汩地流著血。他說,我活了一大把年紀,還沒見過這么慘不忍睹的事,他當時差點暈過去。意在被人救醒后,就潛入河里。父親有一次對辛說,我錯怪了福。
辛一直覺得這一切仿佛是上天事先安排好的。如果父親早回來半天,福也許就不會出事了。午后,雪停了。辛拿著鐵锨在院子里鏟雪,辛興致很高,福回來了,一家人終于可以團圓了。父親再也不會蹲在門前的臺階上抽悶煙了。辛忽然想堆個雪人,辛記得以前他總是和福一塊合作,父親蹲在一邊看著兩個茁壯成長的兒子,他臉上的笑容像早春的陽光一樣深深地印在辛的腦海里。已經有好久沒有堆過雪人了,到底有多久,連辛自己也說不清了。辛想,也許堆個雪人能喚回遙遠的記憶。辛真的干起來了。
父親是在辛的雪人快完成的時候進入他的視野的。那時候,辛正在給雪人修腦袋,他遠遠地看見父親搖晃在村路上的身影,一束陽光剛好投下來,辛的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辛暫時忘記了手中的工作,呆在原地,看父親的身影一點點向他靠近。
父親是空著手回來的。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一塊干糧餅。辛記得小時候,父親每次進山都沒空過手。有一次,父親一個人干掉了七頭野豬,最小的也在一百三十斤以上。父親的名字從此成了獵人們心中的驕傲。
父親在經過辛身邊時丟下一句話,一群十二頭野豬,我追了五天,沒追上。父親的神情很沮喪,他說完這句話就回屋里去了。父親一定是覺得自己老了,辛想。
福出事的那天,事先沒有任何征兆。事后,辛仔細地回憶了這其中的某些細節,他忽然想起那天早晨當福和如離開家以后,他的左眼皮有過一次莫名其妙的跳動,辛以為是連著幾天沒休息好,也沒去注意。辛現在已經認定這是整個事件的關鍵所在,辛常常后悔他忽略了這個細節。辛覺得,他對這件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天天快黑的時候,如一頭闖了進來。辛嚇了一跳,如頭發凌亂,臉頰上被樹枝劃開的血口子滲出的血凝成了一串血珠子,褲子上也扯了一條大口子,兩條褲腿上結著厚厚的冰渣。如的眼睛通紅,像是剛剛哭過。如只說,雪崩。便忍不住哭起來。
辛覺得腦子嗡地一下,他剛想哭,發現淚水已滑到嘴邊了。辛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父親,父親正把一小撮煙絲往煙袋鍋里摁。他的手哆嗦了一下,煙絲掉在地上。
屋里靜得出奇。如已跑回房間,透過門縫,辛看見如的半個身子斜依在床上,頭埋進被子,身子不停地起伏。父親終于裝好一袋煙,他的兩腮使勁鼓起來,辛只聽見連續不斷的吧嗒聲。等到父親裝第二袋煙時,他忘記了磕煙鍋也忘記了拿煙絲,就將指頭直接伸到煙鍋里。好半天,父親可能感覺有點不對勁,又木然地把指頭移開,才發現煙鍋里還殘留著大量的火星。這時,父親的眼淚終于流出來了。這晚后半夜,又下起了雪,辛聽見院子里那棵老樹斷裂的聲音,辛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雪。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進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