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蒲·毛拉

九八年的秋天，像是晚秋已接近于冬天了，我和單位的司機林師傅，由湟水河發源地的海晏縣包忽圖草原，到它人黃河的尾，甘肅省永靖縣鹽鍋峽鎮焦家村東側，走了一遭。目的，無非是既然在湟水的流域生活，就想去看看它，看看它的全貌。其中感情的成分非常濃郁，雖然并不是久別歸來，但當時的感受，卻像是游子在注目審視自己的故鄉。

湟水人黃河處，兩水交匯，照例由沉積的泥沙造就了一片三角洲。關于我們置身于那片三角洲時的情景，過去我在一篇叫作《湟水上下》的文章里提到過：然后我們向北，走人了一片因為冬天，業已枯黃，蘆葦與毛拉混長的“叢”中。我的家鄉，把這種地方叫作“蕩”，如“葦蕩子”。蘆葦與毛拉，高比人強。蘆葦的花穗子，都朝一個方向，即背水的方向傾倒，可見是風長期吹拂的過，而風，多從河上來。我們在那兒的時候，是雖然冬天卻小風和煦，陽光暖洋洋地篩下來。蘆葦們以固定的傾倒方式，在冬日的陽光里兀立。毛拉結籽實的部位，與蘆葦同，也是最上面的杪上。又有不同的，是其狀非穗，而是一根如同木棍一樣的東西，栗色，粗大約是一把可以攥住，長大約是若干寸或者一尺上下。這種幾寸長的木棍一樣的東西，稍微碰一下，就會突然膨脹起來，膨脹的速度，比小孩子吹肥皂泡還快，忽地一下就脹起來了。林師傅無意中碰了其中一個一下，它突然膨脹起來的時候，把他和我都嚇了一跳。膨脹的樣子。也像是肥皂泡。“肥皂泡們”向下垂掛在毛拉的干和葉上，鼓起嘴來一吹，就滿天都毛茸茸的，很細小，類如柳絮。在當時寫的這一段文字中，有一件事情沒有提及，是乃物稱為毛拉，當時我并不知道，是林師傅告訴的。他是青海當地人，我想，他對當地的風物，自然會比我了解得多。還有一件，是據我后來知道，毛拉頂部結的那個幾寸長的木棍似的東西，叫作蒲棒。

我小的時候，住在西寧市城東的中莊。那里五十年代后期，建設了很多房子，住的都是鐵路職工和他們的家屬，我家也是其中之一。當時我們一般鐵路職工的子弟，家里經濟條件差的，放學以后有許多孩子都做同一件事，是撿煤核。核，我們讀作hu，是一種蒸汽火車頭燒過但沒有燒透的東西，樣子和性質都類似焦碳。我們把這種東西撿回去，可以補貼家用，做飯以及取暖都行。我們的成績非常不小，我記得我家有幾年幾乎可以不用買煤。煤核燃著以后火頭很硬，蒸饃炒菜都可以，但有一點，是不能晚上封火用。晚上若用煤核封火，第二天早晨就滅了。

有一次，我去撿煤核，在機務段院子里的一個大水坑中，我見到了毛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毛拉，見是一株葉片們窄而長的草上，頂著一個棒棒，心里非常驚奇。它的葉子細長苗條，向下彎曲著，非常好看。此還在其次，為主的是它居然在頂上長著一個棒棒，這實在是讓我非常之想不通。我是在河北鄉下的老家長到四歲來青海的，在老家時，我經常能夠見到諸如麥子、高粱、谷子以及黍子一類，它們的穗子都不是這樣的。這種東西，它的穗怎么會是一個硬挺挺的棒子呢。我記得當時，雖然費了些周折，比如用一根長竹竿作為工具，我還是夠到了一根棒棒，我拿在手里認真地端詳它，慢慢將它撕開，心里依然十分納悶地捉摸，怎么會有這樣一種東西。當時我撕弄那個棒棒，它并沒有忽然一下子像肥皂泡一樣脹開，是還沒有長成熟的過。

許多年之后，與我同一個辦公室的景先生，在他辦公桌上的筆筒里，插著兩三根蒲棒，他告訴我，如果手上破了口子擦破了皮，把這種毛拉的絨毛敷上，可以止血。景先生的這種說法可以在書中的記載里找到，《新華大字典》說：其花粉稱蒲黃，可作止血藥。可見河湟民間對于蒲黃的這種用法，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為止血的是絨毛，其實是附著在絨毛上的蒲黃。書上還有記載，說此物又名“香蒲”，嫩蒲可食。《詩·大雅·韓奕》：“其蔌維何?維筍及蒲”。可見蒲的筍，在當時是作為可以吃的野菜的，據說有的地方，稱嫩蒲為蒲菜。

九十年代中后期，承銀川文聯及其《黃河文學》雜志的好意，我到那里去參觀采風。有一天，往沙坡頭走，途中停車，我們下車去做一些小的整理。停車的地方，正巧路邊上因有水沼，生有此物。于是大家可能都覺得這東西長得新奇，所以議論紛紛，各抒己見，說這東西叫作這個那個。其中河北詩人劉先生，說這東西可能是叫作菖蒲，當時大家似都認可這種說法，覺得它就是菖蒲。但日后仍據《新華大字典》，將菖蒲列為了單獨一個詞條，解釋是：也叫“白菖蒲”、“藏菖蒲”，卻沒說它也叫“香蒲”，但說菖蒲也“有香氣”，所以到底也不知道香蒲與菖蒲究竟是不是同一物。

以上是說我認識“蒲”這樣一種東西的過程，至于香蒲與菖蒲究竟是不是同一物的兩種名稱，與我在這篇文字里想說的意思，關系并不大。我想說的是，我們一般都認為，有許多材料資料也都同樣認為，今天居住生活在河湟地區的漢族人，是由全國許多地方遷移來的，這種遷移，至少從漢代的趙充國屯田就開始了。而“蒲”此物， 《：辭海》說它“廣布于全球溫帶，我國各地都有野生或栽培”。既如此，那么它在河湟地區漢族人中的稱謂，為什么不叫蒲，而叫毛拉呢?人既為“下邊”遷來，而“下邊”和河湟都有蒲，那么，就應該代代相傳，今天的河湟人也將蒲稱蒲，而不稱“毛拉”才合乎情理。

當然河湟地區的漢語詞匯當中，確乎有不少是由中原以及江南等地“遷移”而來的，此并非刻意地強拉硬配。舉例如明代人孫昭，有一首《人湟秋思汛孟兵憲賀參戎》詩，其中有一聯：乍驚沙柳有黃色，轉見魚梁生白波。其中魚梁，是漁人捕魚時，為了捕獲，利用水漲水落的自然現象，在河沼中壘起的堤壩。以河湟地區的自然環境而論，即使有漁人，似也不應自發地產生魚梁這樣一種東西。因此，孫昭詩中的魚梁一語，是作者為了寫景，將自己生活經歷中已有的景物概念，移植入來。但西寧土著詩人中，也有將我們覺得并非產生于本土的詞匯人詩的。如朱耀南有《過年俚句》八首，其之三首聯云：交歡親故互相來，酒飲屠蘇慣進懷。其中屠蘇一語，據《荊楚歲時記》說，本為酒名。故將一種酒的名字泛指為酒，應起于今湖北一帶。

我認識一戶河湟人家，他家的琴桌上，擺著一個青花罐，內中盛著一些我不知道的物品，近嗅有酒味。這戶人家將此物呼為寶瓶，有鎮宅納吉之意義。此物明明形制為罐，卻呼為瓶，要是以一般泛泛的眼光看，頗為不合乎情理。但需知，至少在明代時候，我國的不論南方北方，民間都廣有將罐稱為瓶的習慣習俗。如見有一個青花海水龍紋罐，上書有楷書供養款，款為：“九江府湖口縣信士弟子蔡以豪妻吳氏長男陶保仝弟以雄以轉／陶爺案前神瓶一對祈保合家清泰人口平安福壽康寧／康熙庚午年夏月吉旦日”。康熙年間的這位居住在瓷都景德鎮附近的蔡以豪先生，總不會在祈保合家清泰人口平安的天大事情時，把罐亂說成“神瓶”吧。而且，既然這位蔡以豪先生生活在九江府湖口縣，那么他對瓷器就應該有一定的了解，不至于將罐錯說成瓶，再而且，即使蔡先生弄錯了，制做這件瓷器的匠人，尤其在上面繪畫書寫者，也不會弄錯。可見由明，至少至清初，我國“下邊”地方還是有將罐稱為瓶的，據認為此是因為瓶與“平”諧音，故，取“平安”的寓義。據有研究者說，今天，江蘇興化、東臺等地，民間流傳有較多明嘉靖、萬歷時期的各式青花罐，當地人民仍往往稱為“聚寶瓶”。

由此，我們應該可以說，我認識的這戶河湟人家，雖然按照現在本代的角度看，是河湟本地人，但像是祖上的某代，與“下邊”有所“瓜葛”，甚至不僅僅是瓜葛，而是根本就是由“下邊”遷來的。即使連瓜葛也沒有，將一個青花罐稱為“寶瓶”，這稱謂應當也不是自生土長。

那么為什么河湟漢語中，不把蒲叫作蒲，而叫作毛拉呢?茲作以下幾種猜測：甲，將此物稱作毛拉，雖然字面上不易作通俗的解釋，但仍屬由內地“遷移”而來之屬，因為“毛”字本身就有“草木”一解。《左傳·隱公三年》：“澗溪沼止之毛，蒴蘩蘊藻之菜。”諸葛亮《出師表》：“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乙，我在這篇文章里，說河湟方言將此物稱作“毛拉”，是據林師傅及曾與我同辦公室的景先生告訴而言，但他們均沒有說具體是哪兩個字，我只是用漢字記錄下了他們的發音。故爾，其中的“毛”也可以作“茅”來理解，而且作此理解，似更合乎情理，因為茅字，古今不變不衍的字義，都是指一種草。《說文》說它：“夏花者為茅，秋花者為菅。時珍日，茅有數種，葉皆相似。”我們理解這是說，同一科或者同一目的這類草，有好幾種，其中夏天開花的謂之茅，秋天開花的謂之菅。而我們這里談論的毛拉，是不是就是夏天開花的那一種呢?毛拉的株形和葉形，的確與南方人所建茅屋上覆的草非常相象。但是這甲乙兩種猜測，只說了“毛”而未涉及“拉”，如果把“拉”也拉進來一同說，則甲乙之猜，就都沒有依據了，都虛空了。丙，毛拉之謂，是人借用了造字六法之一的會意法造的詞，因為已經成熟并干燥了的蒲棒，稍經觸碰，就會突然像肥皂泡那樣膨脹，并且毛絮狀物向下垂拉，故名。丁，藏族語、蒙族語或在河湟地區多有居住的其他少數民族語的音譯。如果果然，則可以說明河湟地區的漢語，實際上是以漢語為主的，多民族語言的融合。而實際的情況是，在河湟地區的漢語方言中，由藏族語和蒙族語音譯而來的詞語，頗有一些，其中似以地理名稱為多。如湟水發源的地方，叫作“包忽圖”，即是蒙族語的音譯，意思是鹿的故鄉。“包忽圖”這個地名，應與內蒙的“包頭”來源于同一蒙族語音，只是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漢字對它進行了讀音的記錄。地理位置也在湟水源頭區的青海湖，藏族語稱為措溫布，蒙族語稱為庫庫淖兒，意思都是藍青色的湖。因此，漢語所謂青海湖，實際上是藏族語和蒙族語的意譯。亦因此，對于這個湖，稱作青海就可以了，就完整了，后面再綴一個湖字，是重復，成了“藍青色的湖湖”，之所以現在的稱謂成為了規范，只是由于漢語的組詞習慣而已。湟水由包忽圖往下，流經一段距離，來到一個地方，叫作巴燕，而巴燕的名字，也是蒙族語的音譯，意為富饒的地方。河水再往東，又來至一地，叫作申中，申中地名的由來，是因為藏族的一個叫作申中的部落在此聚居。又來到大華，這又是一個蒙族語的音譯，意思是有樓房的村莊。等等。總之是這樣的例子非常不少。

以上甲乙丙丁，關于蒲為什么在河湟地方的漢語方言中，叫作毛拉的問題，列舉了四種猜測，實際也的確僅僅是猜測，因為該四種當中，沒有一種是可以言之鑿鑿的，都沒有直接之論據。我個人，不是從理上從據上講，而是從感情上講，希望毛拉的稱謂，屬于以上第幾種猜測的情況，因為那樣的話，可以使河湟地區的漢語方言，在同為漢語的大背景下，又有地域的特色。倘若果然是這樣，那么我想它便會具有兩個意義。一是為探索、總結、概括我們生活、生長的這個地方的文化特征，提供了一種渠道，一種方法；二是我們經過探索、總結、概括所得到的那個東西，將是生動的和有意趣的。是為引玉之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