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谷地，綠黃河

我的思緒是從海拔，4000多米的拉脊山頂隨潔白的云朵一路飄浮而下的，直落到海拔3000米以下的黃河谷地。在滔滔黃河從源頭一路精心營造通向大海的長達5464公里的風景長廊中，我獨愛這樣一段狹小的谷地：從李家峽到積石峽，從丹霞碧水到撒拉人家。

就是在這不足百公里的黃河谷地間，大自然這個神秘的調色師的著色最為講究：丹青。而著色后則更加精于技法：寫意。

于是，我開始喜愛谷地里這兩種對比度極強的色彩：大紅大綠。我的筆觸也在這大紅大綠間尋找極富美感的妙筆，尋找在丹山碧水間靜靜生長的風土民俗。正如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說，偉大的風景默默無語，她四處游走，四處說著這句話，我與這句話一見傾心。

一

黃河，當然是這偉：大風景的創造者，是這萬種風情的播種人。

當她以無比抒情的姿態沖出公伯峽，一頭扎進這片土地豐腴的狹長谷地時，性格居然變得開朗坦蕩起來。綠色的波濤，雪白的浪花，用喃喃的細語，親吻河道兩岸赭紅的土地。

這就是在這段地域上大自然用筆最為著意之處了。

白鴿子劃過水面的當兒，岸邊高大的河楊的枝葉在撒滿碎銀般的河面上搖曳著成了閃爍的剪影。而太陽漸漸升高后，形態各異的丹霞山體很自然地倒映在黃河的碧水之中。我不由地在這春色最濃的地方，發出這樣的感嘆：紅谷地，綠黃河

紅色的谷地是綠色黃河用剛柔之水經過億萬年的不舍切割而形成的。與它一起形成的，還有谷地的干熱氣候，它構成了大高原上最為溫暖的部分。不管大高原上怎樣地云譎波詭、滄海桑田，這里的小氣候卻更加遠離高寒，靠近暖春。

這是四月下旬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是在公伯峽口驟然變得開闊的谷地里看到那片天邊云霞似的開得正艷的桃林的。桃樹枝干矮小，彼此間的距離也稀稀疏疏，而桃花們卻開得依然如陽光一樣地爛漫。

這當然是黃河上游最后的一片桃林了。桃林無語，而她所處的地理位置，使我對這紅谷地里的一切更加親近和珍惜。我知道，這里的秀色足以洇透許多人荒蕪的心田，足以讓許多人在長期的跋涉中，看見心靈可以小憩的地方。

當我下得車來疾步越過公路田埂走進這片世外桃林之時，我是以最近的距離最佳的位置看到了桃花盛開的氣象。那小小的，粉紅的花朵兒一樹樹地盛開下去，就連整個谷地都被一種淡雅的花香所彌漫，蜜蜂飛過的聲音里，好像傳播出滲著陽光的甜味兒來。

有些人進入桃林，好像僅僅是為了欣賞和照相留影，而我彎腰細看桃林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桃林的邊緣，就是變得無比寧靜泛著漣漪的綠綠的黃河水面。桃花們依然怒放著，桃樹枝隨著輕風幽雅地搖曳著，枝椏雖夠不著水面，但我從綠色黃河作為背景的構圖中，仿佛看到了大畫家王成喜畫作時那種奇異的發現，盡管他擅長的是畫各種月光雪影中的梅花，但如果他這時候也在黃河岸邊，一定會被這片燦若云霞的桃花林吸引住的。我知道，在青藏高原方圓200萬平方公里的偌大地域內，這時候只有遙遠西藏的林芝地區，才會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桃林，此時的桃花也在靜靜地開放，與遙遠北方的黃河河谷互致問候……

透過粉色的桃林，我看見大片大片綠汪汪的冬小麥長勢正旺，似乎能聽見麥苗瘋長準備拔節的聲音。而桃花成了這無邊的綠色地毯上鮮艷的點綴。

沿著一畦畦麥田望過去，我終于看見了綠樹掩映下的撒拉族村莊，看見了紅色谷地里最接近人煙的古老的石橋。

進得村來，但見用黃泥精心抹過院墻的院落古樸而方正。黃河水通過支渠的引導，開始沿著綠蔭里的渠道，走鄉串村，毛細血管一般深入到谷地村莊的房前屋后，流進了撒拉人家的麥田果園。

幾位村姑穿著清爽，裊裊婷婷地走出村巷，在黃河的支渠邊，一溜兒排開，開始說笑著洗起衣服來。我是透過高大的楊樹的綠蔭望到她們的身影的。她們的粉紅的上衣格外引人注目。這正是桃花的顏色呀，再配上在她們的臂彎里輕紗般流動的黃河水，我還真分辨不清這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了。

在朋友的盛情邀請下，當我走進一家庭院十分干凈的撒拉人家，映入眼簾的是一幢漆得金黃的窗明幾凈的松木大房。院子中央的花園里，姹紫嫣紅的牡丹和石榴開得正艷。微笑著端饃饃、倒蓋碗茶水的姑娘叫冬青，那明眸皓齒間，透出的是自然流露的嫻靜和清純。冬青是小學教師，她忙里忙外卻很少說活，客人們連連地感謝，她只是報以輕輕的一笑。在這撒拉族農家院子里，我們似乎聽到了黃河的漣漪輕柔地撫摸歲月，似乎聽到了陽光拍打枝葉的聲音，這聲音，那聲音，從農家院落盛開的牡丹花蕊中流淌出來，從撒拉艷姑秋波般閃動的眸子間蕩漾開來……

此時，大自然這個精明的調色師，又開始在這谷地村莊里，涂抹淡淡的粉紅和暖暖的金黃，讓谷地里的日子極富層次。細細地品味，那寧靜、安詳中透出的清亮亮的和諧，直直地沁入我的心田……

二

站在河邊，從對綠色黃河久久的注視中抬起頭收起眼神，我的面前卻是大片大片赭紅的背景。

地理學上把這樣的地貌叫做丹霞地貌。而在我的眼前，黃河谷地里的丹霞地貌卻是那樣地極富生命形體，栩栩如生。

我沒有把這紅色谷地里的丹霞地貌簡單地看成具體的物象。我是從這正在被歲月打磨的地貌的棱角中，尋找一個切入點的，我在這連綿的山體中，發現我所渴望的那種只屬于有黃河水參照的有棱角的個性。

在清水灣的對面，我的目光被一嶺棱角分明的丹霞山體所吸引。它像什么?或者什么像它一樣棱角分明，上面筆直而下面微微彎曲?哦，對了，它極像谷地艷姑們高高的鼻梁，不對，是艷姑們高高的鼻梁極像這棱角分明的山嶺。在黃河谷地，只有谷地艷姑們高高的鼻梁與這地貌極為相似和般配，再加上鼻梁上方一對孟達天池一般深藍明澈的眼睛，那是一方地域與一個遠道而來的民族在形體上達成的最為完美的吻和，也是這方地域在氣質上形成的最為鮮明的特征……

黃河的谷地里，身著鮮艷服飾的艷姑，身姿輕盈地走進了果園，而赭紅色的山體卻融進了潔白的云彩……

三

徜徉在紅色的谷地里，我的目光久久逗留之地，常常是在黃河拐彎的地方。

循化縣城對面的黃河北岸，分布著大片大片的線辣椒地，這又是與那片桃林完全不同的景象。

走進辣椒地，我又被這大紅大綠的景致所吸引：透過濃密的碧綠的椒葉，下面藏著的全是身材細長的紅艷艷的線辣椒，長的一尺有余，而整個辣椒枝干也高不過兩尺。

于是，在綠色黃河邊，在紅色的谷地里，這大綠大紅的辣椒地在這里靜悄悄地擴展著屬于它們的領地。需要說明的是，偌大的青藏高原及過渡地帶，適宜這種優質線辣椒生長的地方，可能只有這一塊干熱的河谷。

這種以大紅著稱的特色農產品很有名氣。如果非得要對比一下谷地的古老與現代，“仙紅”、“天香”這樣的品牌就是從這紅谷地里成長起來的：在青海，這片河谷，還真是收獲品牌的沃土，可不，身邊這位擅長種植的辣農就說，只要心誠，沒有谷地人辦不到的事情!

我很是喜歡線辣椒成熟采摘的日子的。當金風從黃河水面上蔓延開來，谷地里的色彩變得更加生動豐富起來。楊樹葉子一片金黃，杏樹葉子卻變得火紅無比，而碩果累累的蘋果樹依然泛著深綠……

一串串火焰般躍動的線辣椒就這樣從田間地頭走進了農家院落。在這樣的季節，只見人人家家的屋檐下、院子里，處處躍動著線辣椒火焰般的紅，紅辣椒獨有的細膩膩的香在村莊的上空彌漫開來，特別是在傍晚時分，辣香和淡淡的蘋果香味混合在一起，甜絲絲地飄過黃河，直向銀盤一般的月亮旁邊縈繞而去……

四

這是紅谷地里秋天的記憶，鮮活、濃重，紅紅火火……

我們把高寒的青藏高原稱之為“雪域”。

而紅谷地里是絕少下雪的。我卻時常盼望這樣的時刻：雪落黃河靜無聲……

可以設想，當片片雪花靜靜地飄落，在這無邊的寧靜中，我還是要悄悄地對黃河說，在紅谷地的四季風景中，我獨愛這兩種只有這里才十分鮮亮的色彩：大紅和大綠。

對于生活在紅色谷地里的這個民族，我始終景仰這樣的性格：剛直和溫柔。

駐足黃河彈奏著美妙音樂的紅色谷地，駐足這一片小巧的內涵豐富的谷地。我不由地想起大洋彼岸與我整整相隔150多年的寧靜風景的享有者——亨利·梭羅，想起了他的《瓦爾登湖》。如今，盡管世易時移，但我仿佛看見，他仍在用簡單的生活方式在講述湖畔的往事，用積極的人生態度營造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谷地和港灣。

一陣金風吹來，我的耳邊就響起了亨利·梭羅輕輕的吟誦：裝飾一行詩，

并不是我的夢；

只有在瓦爾登湖濱。

才與上帝與天堂最近。

我是多石的湖濱。

微風在湖面吹拂：

而我的手心捧著

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最深的水底行宮

就躺在我的心中。

紅谷地，綠黃河。如此想來，這里就是我的瓦爾登湖，我的靈魂最初和最后的棲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