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當代敘述對修辭的講究似乎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的,莫言乃始作俑者之一,他的紅蘿卜紅高粱以炫目的色彩對閱讀目光進行猛烈的轟炸,給人一種淋漓盡致的酣暢感。他善于調動感官的大聲說話方式經張藝謀弘揚之后,在影視界不斷升級,最終與好萊塢大片制作并軌,如今已成為整個中國文學藝術界最最流行的表現手法。影視和晚會的導演們為了渲染畫面的壯觀華麗,極盡其一切之能事,并且不惜血本。《英雄》中的打斗場景,《夜宴》里的宮廷生活,刻意排鋪和營造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甚至一件戲服也要耗資百萬。但是,這種金玉其外的修辭敘事,提供給受眾的不過是感官的盛宴,它在給人神經官能上的刺激、愉悅,滿足人們對虛擬生活情景的想象的同時,不知不覺地將人的心靈撂在一邊,以至于劇中人悲痛欲絕時觀眾卻笑出聲來。感動變成了一件越來越困難的事情。
在官能藝術盛行的浮華氣息中,葛亮的《阿霞》和《阿德與史蒂夫》的出現讓人眼睛為之閃光。這些質樸的文字流從我知覺中穿過時掀起了波瀾,對心中的塊壘產生了強大的震動,我甚至有了被擊中要害部位的感覺。當我一口氣把它讀完時慶幸地發現,自己不是一個冷酷麻木的人,一種被稱為良知的東西正在顫動著——也許是因為面對現實時力不從心的無奈感,它已被我隱藏得太深太深了。在近幾年的小說閱讀中,這是一種久違的經驗。我想,人的良心需要常常被打動,才不至于泯沒,而小說可以來做這件事情。
與許多腳底抹油寫得華美流暢的小說不同,葛亮的語言沒有多少官能性的修飾,沒有許多五光十色的形容詞,沒有許多才情恣肆的比賦興,甚至結構上還有可以布設得更巧妙的地方。它憑什么把我卷其中而久久不能從中走出來?我想,不是別的,恰恰是這種質樸性,這種洗盡鉛華、素面朝天的質樸性,讓我感受到現實嶙峋的質地,以及它對柔軟心靈的擦傷,并且有了出血不止的感覺。與許多開胃酒似的怡情悅目的作品不同,葛亮的文字是折磨人的,他的筆畫直指人心。
《阿霞》的故事發生在繁華都市一個小小的餐館里,有幾個端盤子抹桌子伺候吃客的服務員。阿霞是她們當中的一個,她來自殘破的鄉村一個殘缺的家庭,身上的責任義務大于權益。她有著被命運放逐的身世,還有起因不明的精神癥候。甚至連進小餐館拖地板的機會,都是父親在工傷事故中丟失的一條胳膊換來的,當然,還有老板姚伯伯的憐憫。這個對于別人而言微不足道的機會,她懷著感恩戴德的心情誠惶誠恐地抓握著,像一根救命的稻草,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但是,她內心隱疾兩次不可抑制的發作,最終斷送了她的城市謀生的前程。而這兩次發作,恰恰揭示了她天性的善良和心地的純潔。
天性的善良和心地的純潔成了一種無法治愈的精神痼疾,欣欣向榮的都市安放不下阿霞一顆率真而稚嫩的心,她被繁華背后的鋼鐵原則所清退,最終只能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像一個泅渡者放棄了與風浪和潮水的抗爭,她接受了命運旋渦的安排,跟一個“腦子有問題”的男人組成家庭,生兒育女。作為社會英才的毛果,和許多幸運的人一起乘坐馬力十足的時代快車向曙光初曉的地方奔駛,阿霞她“遠遠地在后面了”。若干年后,在與毛果意外相遇時,她隨口說出的一句話讓人感慨萬千——“什么時候碰到店里的人,就說你見到阿霞了。”
除了顯現脆弱心靈與嶙峋現實摩擦的真實的痛感,葛亮的文字讓我感動的地方,還在于他把控訴變成了歌頌。也就是說,他沒有像人們通常所作的那樣,僅僅把生活的苦難轉化并渲染成為怨恨、詛咒、自暴自棄或同歸于盡,而是把它當作揭示美好人性的一種方式。盡管寫的是底層社會最最艱辛的生活,但他的作品格調并不陰冷,他的人物身上透露出一種溫暖的色彩。在阿霞工作的餐廳里,從老板姚伯伯,到餐廳楊經理,再到服務員安姐,幾乎個個都懷揣著一種慈悲的情懷。和阿霞一樣,《阿德與史蒂夫》中的阿德也是生活在底層社會夾縫里的小人物,他的身世顯得更加幽暗和神秘,連一個合法的身份都沒有,只能像螢火蟲一樣過著晝伏夜行的生活,即使遇上打劫,性命受到無辜的傷害,也不敢向社會求助。在失去權力庇護的情景下,他和他的親人所過的日子,是讓人傷痛絕望的,但在這傷痛絕望的日子里,他們仍然能夠守護著人性本初的善良。在陽光照不到的幽暗角落,他們點燃溫馨而朦朧的燈光,并且以這燈光相互照耀著彼此的身世。兩個故事的背景都是遵循強力意志轟然運行著的市場社會,但在其中生活著的人沒有完全被弱肉強食的法則收編。他們以內心的傷悲和惻隱相互關愛著,抵御和消解著世道的冷酷與命運的叵測,彌補著社會制度的缺憾。如同衣服單薄的人們在凜冽的寒風中緊緊擁抱在一起,用身體相互取暖。人性深處的輝光,沒有因困窘的境遇而黯淡下去,反而顯得更加燦爛起來。作為小說第一人稱的毛果,原本是阿霞和阿德他們生活的局外人,但在不知不覺中卷入了別人的生活,為她們的命運縈懷掛心不能自拔。他對同類貼身的關懷,使作品始終洋溢著一種近乎宗教的悲憫。而那些命運亨通的人,讀罷這些無告生靈的際遇會覺得自己有罪,仿佛欠了人家什么沒有償還。
話又說回來,雖然小說看起來不修不整,少了隨處可見的鉛華味和胭脂氣,但在敘述上并非無所用心。除了結尾部分或者可能有更加簡潔的處理外,小說的其他地方行止有度,形散神斂。刻畫人物在現代小說中已經不受重視,但葛亮的作品在人物刻畫人物方面著實下了不少功夫。《阿霞》中的幾個人物,如阿霞的弟弟、老板姚伯、安姐等,盡管著墨不多,人物性情躍然紙上,并且讓人窺探到他們內心的隱衷。將兩篇作品敘述的人物故事拍成電影,相信是一個不錯的想法。
孔見,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卑微者的生存智慧》、《赤貧的精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