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藝術界,充斥著以觀念主導的男性藝術家,他們總是要把各種各樣的想法、觀念當作藝術硬塞給觀眾、讀者,他們占領所有的報刊、廣播電視乃至網絡大喊大叫,他們有時還動刀動槍,比如在八九現代主義藝術展上他們就開過一槍,他們還吃嬰兒、鉆牛肚、蹲廁所,或者拿天安門或長城來壯膽,動不動就拿脫衣服來吸引眼球,他們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何等生猛、深刻、厲害,以致很長一段時間,很多普通人都因此被嚇得遠離藝術。在普通人的心目中,當代藝術起碼首先就顯得不親切、不可愛,與自己的生活好像沒有什么關系。誰會把一個傻呵呵笑著的大頭像(比如方力鈞、岳敏君的作品)或陰魂一樣的合影(比如張曉剛)的復制品掛在家里的客廳呢?當代藝術始終走不進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于是,他們就走到崇尚意識形態對抗、視中國為古怪國家的某些西方展覽會和藝術館去了,靠著西方強勁資本如偉哥般的刺激,他們似乎如今價格還高昂著。
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認為當代藝術全都如此,其實,中國當代藝術還有另一面,而且有意思的是,中國當代藝術的這另一面基本上是由女性來承擔的。這也許是因為,比起男性藝術家喜歡以觀念來嚇唬人不同,女性天生地本能地依賴個人感受與日常經驗,她們總是質樸含蓄地表達出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因此,她們反倒能貼近日常的生活方式、生存環境,體會普通人的細微心理,天然地具有一種原始的草根性的內涵。最近在成都K畫廊舉辦的《5+3花聚錦官城》的藝術展受到廣泛關注就頗能說明問題。這次展覽,展出了郭燕、羅敏、廖海瑛、曾妮、符曦等五位成都女藝術家和安琦、楊青、毛進等三位外地女藝術家的近三十余件當代藝術作品,女藝術家們切近生活、貼近日常狀態的創作,讓人看了感到親切生動又別開生面。
這些女畫家風格各異,其中符曦粗獷的人像人體,那些夸張的巨大的身體與肌肉,似乎暗示著都市里欲望的膨脹放大,這些欲望總是恨不得鋪天蓋地,占領一切,把我們的視野全部覆蓋。她還有一些作品,則是受傷的女人體,暗示了女性在這個社會里總是遭遇到的傷害,她甚至有過一個展覽的名字就叫“傷花燦爛”;而曾妮筆下那些狂歡的吃吃喝喝的醉醺醺的人群和場合,使得生活恍如一場歡宴,但也預示著即將散場的冷清。這些歡宴中的形象大部分又是粗俗的,永遠陷在“食色性也”之中,陷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氛圍中,陷在勾肩搭背、你拉我扯之中,無法解脫,以至最后,他們要用“我耍故我在”(曾妮作品名)來為自己辯釋,同時尋找生活的牽強附會的理由;羅敏則反復描繪著美麗飽滿的石榴,但這些似乎總是嬌嫩、安靜而唯美的石榴,總是不經意的流露出傷口和裂痕,觸目驚心,同時有一種撕裂又縫補的粗暴,寓意著某種脆弱。這也許暗示貌似美滿幸福熱鬧溫馨的生活內里,隱藏的那些個傷痛與隱憂,光鮮燦爛的存在深處,永遠躲藏著的暗傷、縫隙、危機與隱患……這些女畫家的創作,總是從具體現實場景和生活細節出發,直接觸及生活本身及其內在本質。
郭燕的繪畫尤其引人注目,她總是通過一系列矛盾與悖論尤其是男女的微妙區別、對比及其關系來認識女性、自我與內心、人性。所以,她直面女性自身的困惑,并將都市里男性和女性之間的親近又疏離的關系以及人類與世界的相互依存又逃離的關系帶了進來,進行審視。郭燕的代表作有《飄》、《浮》等系列,這些作品,均表達著創作者對都市里人與人關系的思考,郭燕在談到自己的創作初衷時說:“我希望我的作品能表現出人與人、人與城市之間的那種既疏離又相互依附的矛盾關系。即使是熱戀的情侶在幸福之中也會充滿危機和莫名的傷感,這種傷感其中也包含了我們日益擁擠的城市,荒誕和浪漫并存,哪里才是我們的夢中家園?這些復雜的生存關系也常常讓我著迷。”郭燕的這些作品,畫面通常很漂亮,紫色、淡紅色或淺灰色,給人以夢幻感,賞心悅目。男子和女子均衣著艷麗,沉在睡夢里,他們在同一張床上,床飄浮起來,飛離喧囂、嘈雜的現實,飄浮在都市之上,如此美麗溫馨的場面宛如漂浮在都市上空的夢幻。他們對夢如此沉緬,似乎想將一切瑣碎庸俗的日常生活全部忘卻。一篇評論這樣描述:“在大幅尺寸的畫布上,郭燕揮灑著夢幻、奢靡而又神秘的紫色來訴說自己對幸福人生的夢想和淡淡的鄉愁。紫色,這個最屬于女人的顏色,被她令人心驚的用盡。在每個畫面上,層層疊疊的紫色勾勒出一個又一個都市男女的溫柔夢鄉。”但這看似和諧的青年男女,這情侶一樣親密的人,他們又是同床異夢的,似乎彼此不相干的,他們在夢中各自分離,甚至是相互背離,這樣的視覺效果給人震撼。這些男女,永遠穿著時尚華麗,姿態清晰,甚至一個招式、一個姿勢、動作均有款有型,卻眉目模糊,難以分辨,隱約暗示著現代都市人的迷惑與含混地帶。可以說,在郭燕這些唯美的非人間的夢幻世界中,其實蘊涵有多重層次與悖論:都市現實與夢幻、男人與女人的看似和諧與同床異夢,都市人的外表光鮮與內心混濁……使得郭燕的繪畫具有無限闡釋空間與藝術魅力。
成都是中國當代藝術的發源地與發生地之一,也被人形容為“當代藝術的溫床”,其源泉被認為是來自其隨意閑散的生活態度、自在野味的存在方式以及邊緣但又并不封閉的文化環境。而且奇怪的是,它一直與主流保持某種距離。上世紀八十年代,成都開啟的兩個藝術方向影響至今,一個是羅中立那樣的紀實性的繪畫,《父親》的刻骨逼真令人震撼;一個則是何多苓代表的幻美風格,總是以女性為主題,風格極端唯美輕柔,夢幻般的意境,耐人尋味。重與輕、紀實與虛擬、現實與夢幻、最底層世俗的與最超越超脫的……就這樣矛盾而統一地存在于成都這塊土地上。這一次《5+3花聚錦官城》展覽顯示的個人體驗、草根性活力、生活趣味與夢幻向往再一次融合集中出現于成都,也許并非偶然,甚至可能對藝術有重大意義。
與郭燕她們這樣追求著貼近于日常現實生活與專注于自我世界的女畫家其實不在少數。比起男性,她們往往更能忠實于自己的個人感覺感受,比起外在的理念和觀念,她們更信賴自己的經驗、親見親歷,她們往往就從自己出發,從自己的身體出發。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的女畫家陳淑霞的作品,總是以自己(或者說幻想中的自己)為模特,小眉小眼的小婦人,普通模樣,似乎有些小小哀怨與自戀的女人,表面是安靜、順服的樣子,但總是縮在自己的空間里,把自己包裹起來,讓別人猜不到她的內心,看不到她的真實面目。她的大量作品,就是描繪這樣的女性面目和狀態,那些女子,外表是家庭婦女或上班一族的形象,是賢妻良母、規矩員工的形象,但她們出現的形象,卻總是穿著睡衣,在閨房里,在梳洗鏡前面對自己、自我觀察、自我欣賞、自憐自憫又自我陶醉的模樣。這種樣子,讓你覺得她們其實總是有一點點獨特的自己的內心守候的,一點點屬于自己的趣味,一點點個人的自我秘密。她們始終守護著一個似乎有點封閉的心靈空間,她們的自戀自愛有意無意間表露無遺的,這是眾多女性最真實的時刻,最自然的自我流露。讓你同情,也能理解。
確實,在這樣一個表面競爭開放的時代,女性其實是弱者,是相對保守者,她們所能退守的空間,其實主要就是閨房。她們一個人呆在閨房里的狀況,也許是她們最真實的狀況了。這也許是陳淑霞那些看上去并不是特別美貌和艷麗的女性,卻打動無數男人女人的原因。因為她使女性看到了她們真實的自己,讓男性了解了另一個世界。而陳淑霞本人,也是一個與外界來往不多,始終沉醉在個人藝術世界中的女畫家。有評論家稱陳淑霞采取的是一種“陌生化”的技巧,她不斷地細膩地描摹著真實的生活與人。但就在不斷地執著地描摹中,真實的生活與人竟然變異了,變得我們自己都陌生了,不認識了,但有一天突然悚然一驚,或許,這才是真實的生活與人,這種“異化”,才是本質。我們看她的繪畫時,就有這樣一種感覺,讓人不得不正視,但又心中惶惑害怕,這就是我們自己嗎?這不正是我們自己嗎!這是一種讓人為之一驚的“顫栗的美”。
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的八零后女畫家楊納采取的也是這種“陌生化”的技巧,將真實人物形象非真實化。但與陳淑霞比較,楊納則更多是帶有新人類的特征。她的作品全部是都市里美麗而嬌艷的女性人體,是全副武裝的當代女性,而且有卡通時代的特征,是當代青年喜歡的形象。同時,畫面中的女性又可以說是消費中的身體形象,帶著尷尬的完美。厚的嘴唇紅而柔軟,眼睛大而迷人,但又顯得空虛迷惘。迷離的眼神在空氣中飄蕩,瓷化的肌膚粉飾著整個臉龐,頭部被夸大,肢體被壓縮,衣著帶著古典的尊貴,又充斥著時代賦予的浮華與浪漫。這里身體被裝扮,每一分美麗都是制作出的工藝,身體成為了被消費馴服的工具,是現代人生活的一種自我呈現。如果人們把畫面人物中的那種面具和包裝撕掉,呈現出赤裸裸的心態是:城市里的大小廣告把人們勾引得蠢蠢欲動,男女好友面對城市的商業顏色,誘發出自信與成熟,街頭的女孩們把直發燙卷染成金黃,畫著煙熏的眼睛,裝扮成漫畫里的卡通。整形廣告和流行雜志都在說要跟著偶像走,雖然到頭來愛與不愛、選與不選的決定權還是在人們自己,但人們還是付出努力將身體“重塑”去獲得所謂個體、所謂自我,但其實恰恰是社會所期望的那種歸屬的效果,最終走向的是同質化,是失去真正的自我。大量存在的視覺形象,引導了消費文化影響下的人們對身體的理解,與其說人們癡迷于肉體之美,不如說癡迷于機器復制下消費給人們產生的身體快感。在這里,真實的身體和消費的身體已經難以區別。我們不如說這是“喬裝的身體”,是鮮艷而空洞,活潑生動又疲乏的。楊納的作品,激發人們對消費時代里身體與自我的真實思考:想把玩生活,卻最終被身體把玩,想把玩身體,卻最終被消費把玩。那么,什么才是我們所想要的真正的生活?這也許正是楊納要質疑的。
中國現代藝術深受西方現代主義藝術影響,內在原因可能是中國發生現代性轉型之后——雖然是被迫的現代性,所處語境與狀況越來越類似西方,需要現代主義的藝術語匯才能表達自己的處境與現實,但這種藝術語匯,畢竟不是自然自發的,因而也不那么自由,運用起來不那么得心應手,同時也不能深入中國普通人的生活和心靈,這乃是藝術之大忌。所以,從個人感受與生存處境出發,重新融匯貫通東西方藝術形式技巧,尤其是繼承并轉化中國本土性的文化藝術資源,創造出一種新的具有大的融合視野、結合活生生的當下現實和個人體驗的新藝術語言,就成為必然。在這一點上,這些女藝術家也均有自覺追求,比如郭燕的飛毯,顯然來自民間傳說,但賦予了新的內涵;陳淑霞的一些繪畫,借鑒了中國古典人物畫乃至水墨山水寫意的一些形式,但讓人耳目一新;楊納,則是對電腦時代科幻卡通形象造型創新,并且,她能對所謂新時代的元素、符號及所謂民族性、本土性有自己的獨到理解、運用……這樣的充滿原創性的藝術生命力的探索,也許正是當代藝術的活力、可能性與希望所在。
李燦,藝術批評家,現居廣東深圳,曾發表論文若干。
霍蓉,碩士研究生,現居昆明,曾發表論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