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情深（外一篇）

田小峰是哥哥，臉長，皮膚白。田小濤是弟弟，一張見人就笑的圓臉，有點黑。

田小峰和田小濤是湖州漲大水那年遷到溫泉鎮(zhèn)來的。起先兄弟倆住在鎮(zhèn)子后邊的賑災(zāi)棚里，但是，他們很快就感覺到連小孩都瞧不起每天從賑災(zāi)棚出來的人。他們在鎮(zhèn)上轉(zhuǎn)悠一圈，決定在釀酒廠旁邊就著一面廢棄的山墻搭一間小屋。兄弟倆用板車?yán)瓉砟欠N半截半截的磚頭，自己動手砌起來。接著，兄弟倆就在工地上攬到了一個用板車?yán)u的活兒。工頭嫌他們胳膊細(xì)，但他們說兄弟兩個總抵得上一個吧，而且他們不會在工地上吃飯。他們吃自己在小攤上買的燒餅，他們一邊吃一邊用一個鐵皮壺的蓋子喝水，鐵皮壺整天都掛在板車下面。晚上，他們和板車一塊回到自己的屋子。屋子那么小，板車怎么放得進(jìn)去？但他們怕板車給人偷走。

田小峰和田小濤從沒提過他們的父母，溫泉鎮(zhèn)也沒一個他們的親戚。明擺著，別人盡可以給兄弟倆苦頭吃。有一年中秋，鎮(zhèn)子上人人都在盡興地過節(jié)，田小峰知道過節(jié)就得有點兒好吃的，他想自己可以帶弟弟去河灣里弄幾條魚。當(dāng)他們將撈上來的魚裝進(jìn)網(wǎng)兜準(zhǔn)備返回，有個拿扁擔(dān)的中年男人從河堤下來一腳踩到網(wǎng)兜上，他說兄弟倆想要魚的話扁擔(dān)就會敲斷他們的狗腿。田小峰是個膽小怕事的哥哥，他牽著弟弟不喘氣地逃開。他們跑到防風(fēng)林里，卻發(fā)現(xiàn)弟弟田小濤左腳上的涼鞋不在了，而他們不可能有買第二雙涼鞋的錢吶。于是，田小峰趁天色還沒黑去找弟弟的涼鞋，他有點怕，但他囑咐弟弟留在林子里等他。田小濤瞧著哥哥消失在河堤上，心想以后他可要樣樣事情都照顧哥哥。

田小濤后來干過油漆活，當(dāng)過泥水工、養(yǎng)路工，擺過水果攤、夜宵攤，開過冷飲店、農(nóng)用車修理店。當(dāng)他在老街區(qū)買下一爿店面，他決定將店面后的三間房子裝修成一個家好讓哥哥結(jié)婚。哥哥田小峰的女朋友是個塑料廠幫工的姑娘，她頭發(fā)上總結(jié)著條絲巾。人們說這姑娘不怎么愛笑但看上去很樸素，又樸素又踏實能干的樣子。哥哥結(jié)婚后，田小濤爽性將店面也讓給哥哥做點不那么辛苦的生意。他比哥哥年輕、手上有技術(shù)，一個有技術(shù)的人任何時候都不怕沒飯吃，而且，溫泉鎮(zhèn)人人都說他田小濤是個熱情又有頭腦的小伙子，不是嗎？

現(xiàn)在，田小濤在鎮(zhèn)子?xùn)|邊重開了維修店，他還買下一個小飯館的門面好經(jīng)營汽車配件，接著，他娶了一位在鎮(zhèn)廣播站上班的姑娘，這姑娘在城里念過大專，說起話來聲音那么圓潤、婉轉(zhuǎn)，仿佛每一個字都從舌尖上打個滾再吐出來。人們擔(dān)心這有文化的姑娘怎么跟田小濤合得來。事實上，這姑娘覺得田小濤懂那么多道理，有那么多成熟的想法，她喜歡同他膩在一起，而且他們都愛好唱歌，尤其是十幾年前的老歌，在房間里，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哼唱著。

說到唱歌，田小濤就記起結(jié)婚前他曾買過一套音響留在哥哥田小峰家里，他和妻子現(xiàn)在不正用得著嗎？而哥哥嫂子打不定還嫌它占位置呢。不過，事情可沒這小伙子想象的那么簡單。

田小峰和他老婆在原來的地方開著一爿雜貨鋪，顧客多是街巷里愛賒賬的老住戶。田小濤進(jìn)去的時候，哥哥正用計算器清理賬本。已經(jīng)是傍晚了，掛在貨架上的電燈讓空氣顯得悶熱。廚房里傳來煎東西的刺啦聲。

客廳里，那套方頭方腦的音響就坐在柜子中間。才剛開口，田小濤就看見哥哥一張臉分出上下兩段，嘴笑眉不笑。這讓做弟弟的心生困惑，一邊他又為這捉摸不定的笑容感到別扭。哥哥摘掉眼鏡，給弟弟泡一杯茶，然后他走到廚房門口去。田小濤聽見嫂子將燃?xì)庠顢Q滅時的咔嚓一響，接著，嫂子頂一頭蓬松的卷發(fā)邁出來。田小濤這才覺察到自己來錯了。

“什么音響？哦喲，我還以為是我們家的吶！你哥哥——”嫂子說著把臉轉(zhuǎn)向哥哥，“你這死鬼，上次還說是結(jié)婚時特別買的。”

“我可沒……”

“你這死鬼，你要沒說過我還真嫌它擺這兒擠位置呢！”

“小濤，呃——”

“呃什么呃，就你這不長志氣的，結(jié)婚一年多，沒見往家里添東西，倒有本事往外搬。真是腦殼都叫你氣疼。”

嫂子順手拖過一旁的靠背椅，同她的卷發(fā)一塊兒坐下來。她是個結(jié)實、敢于爭取的婆娘，她知道做弟弟的愛面子，她樂意把事情鬧大。這會兒田小濤只想快些退堂。

“好了，哥，嫂，你們也別盡說氣話，我原來是想你們要是……”

“老弟呀，我呢，不是非要這音響不可，我不是這意思。我是氣你這死鬼哥哥拿話來哄我！”她把手拍在腿上，“再說啦，我們賺口辛苦飯都忙不過來，哪里配用這高級東西……”

越聽越不像話，田小濤感到胸腔里有個東西在往下墜。他放下茶杯朝外走。在雜貨鋪門口，哥哥田小峰跟了上來。

“小濤，呃——”

“哥，別說啦！我自己再買一個音響就是了。你也別急，你進(jìn)屋去同嫂子好好解釋一下。”

夜色已經(jīng)覆蓋了鎮(zhèn)子，街上僅有的幾盞路燈愛亮不亮地照下來。人人都在收攤回家，溫泉鎮(zhèn)獨有的那種嘈雜又親切、汗津津又舒坦坦的空氣，這么些年來，一徑都沒有變過。

田小濤慢慢悠悠走回家，妻子正在洗頭發(fā)。妻子在浴室里說飯菜給他留在電飯煲里，但田小濤這會兒可不想吃任何東西，甚至懶得開口說話。他坐到廚房后面的小陽臺上悶聲不響地喝茶。河水在不遠(yuǎn)處流動，河這邊是黑黢黢的稻田，聞得見谷子干燥的醺香。

“你沒跟他們鬧出意見吧？”妻子站到田小濤身后，一邊用干毛巾搓著頭發(fā)。

“你幾時看我跟人鬧過意見？”

“那音響怎么沒拿來？”

“……”

“他們不肯？”

“沒拿來就沒拿來，你給我少說兩句！”

“呵，今天哪里長這么大脾氣喲？”

“還不是因為你說要什么音響！”

“你要不說原來你有一套擱那兒，我也不會叫你去拿呀！”妻子把搓干的頭發(fā)往后一甩，“誰曉得你哥這人，看上去倒是——”

“我哥怎么啦？！”田小濤立時轉(zhuǎn)過頭來瞪圓了眼。

他妻子清楚他的脾氣，趕忙打個圓場走開：

“好啦好啦，我不跟你爭，我怕你還不行嗎？”

做妻子的走到客廳里，把電飯煲的電源摁開。等到丈夫獨自生夠了悶氣坐到桌前來吃飯、吃她做的紅燒鯉魚，她瞧著丈夫圓鼓鼓的腮幫子，感到自己取得了一次小小的勝利。

春雪

連著幾天，冷風(fēng)從大湖那邊吹過來。濕潤的氣流抵達(dá)溫泉鎮(zhèn)，碰到山巒，就上升成一片片陰灰的云。云層越積越厚，眼下是快要下雪的架勢了。從廚房里望得見鎮(zhèn)子前邊的沙河，陰灰的天幕下，河水凍得像一整塊鐵皮屋頂，停了流動。

徐大嬸正擦洗高壓鍋，鋼絲球在她手中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她是個喜歡讓自己忙許多事情的家庭主婦。從前她在步行街那兒開一爿不大不小的茶店，一年前她嫁給了茶店的老顧客：老柯。老柯是個胖胖的、有點禿頂?shù)陌肜项^，從河運公司提前退休后，他就常來徐大嬸的茶店，坐在緊靠吧臺的那個桌位。除了喝茶，他也幫徐大嬸打理賬目、招呼顧客，他戴上闊邊眼鏡，辦事的那股認(rèn)真氣兒讓徐大嬸覺得心里踏實，覺得什么樣的難關(guān)她都會過去。他們結(jié)婚時，徐大嬸的兒子小墨正在城里一家衛(wèi)生院實習(xí)，沒能回家，直到今年春節(jié)過后才得到休假。徐大嬸希望小墨畢業(yè)后最好還是回鎮(zhèn)上來，不過年輕人總有自己的打算。

跟徐大嬸一樣，小墨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老柯，他對徐大嬸和老柯的結(jié)合沒說什么。他還是個喜歡戴鴨舌帽、有點靦腆的小伙子。這會兒他正搬一架木梯子從大門口出去，老柯提著個工具袋跟在后邊，他仰臉瞧著梯子頂端，讓小墨當(dāng)心別碰著門口的電燈。

夜里，冷風(fēng)掀動屋外的電線套管，對套管起固定作用的生了銹的螺絲就此脫落了。他們要去重新釘好。他們搬著木梯繞過院子里的桔樹，看見松落的套管就垂在氣窗下面，風(fēng)一吹，像根纜繩搖蕩、拍打磚墻。

徐小墨靠墻放好木梯，從老柯手中接過一枚大螺絲釘和一把起子。當(dāng)他順著木梯往上爬，老柯就在下邊雙手穩(wěn)住梯腳。螺絲釘大了，旋不進(jìn)原有的孔道里去。徐小墨又爬下木梯，讓老柯從工具袋找出釘錘遞給他。

“你剛才準(zhǔn)是旋得太急了。”老柯說。

“注意敲得輕一點。”老柯提醒小墨。

“看準(zhǔn)了，就用力敲它一下。”一會兒梯子下面的聲音又說。

徐小墨的手凍僵了倒是真的。冷風(fēng)一針針穿透他的毛衣，涼冰冰鉆進(jìn)他的脖頸。終于，錘子敲到他的左手食指指頭上，待他朝指頭哈幾口熱氣再看準(zhǔn)了敲下去，卻砸下幾片磚渣，正跌到下邊老柯凸出的肚腹上。

“嘿，年輕人，你這手可有點笨吶！”

徐小墨下到地上，漲紅了臉。他的手指頭起了一團(tuán)紫暈。

老柯看著一旁的工具袋自言自語：“可能，可能這螺絲確實……”

“你根本就應(yīng)當(dāng)叫專門的維修工來。”

“這種事，也不曉得上哪里去找維修工吶。”

“還怕請不到人？只要肯出錢就行。只要肯出錢！”

老柯突然聽出這話的語氣不對勁，他抬頭和年輕人對視了一下，看見小墨的眉額皺著、眼里冒著光，一時間他不明白這年輕人為什么感到惱火。年輕人轉(zhuǎn)身離開，從兩棵桔子樹中間穿過，邁著闊步朝屋里走去。

徐大嬸聽見小墨的腳步踏上門前的臺階，接著，她看見小墨一手抓著他的鴨舌帽進(jìn)了堂屋，脖子勾著，往樓上房間走去。徐大嬸把剩下的白蘿卜切完，裝進(jìn)砂鍋。然后，她將那束干豆角放進(jìn)瓷缽，再倒些熱水讓它泡漲。她把燃?xì)庠畹幕饠Q滅，又用圍裙擦干凈手。

在后面的工房里，老柯正扒拉著一小堆釘子螺絲，他背對房門，徐大嬸瞧不見他的臉。光線微暗，徐大嬸替他打亮了燈。

“怎么啦，老柯？”

“唔，沒事，你忙自己的。”

“我剛看見小墨不大對勁，好像在生氣。”

“哦，是嗎？”

“到底什么事嘛？”

“沒什么事。年輕人嘛，脾氣有點急。”

“他跟你吵架了？”

“你別瞎想。”

可徐大嬸一點也沒有走開的意思。她挨近老柯，一個勁地看他彎著腰身找螺絲釘，他彎腰比別人都要吃力，腦門子上顯出汗跡。徐大嬸知道，要讓這個男人說出他的心事，她只要瞧著他就能辦到。果然，老柯直起身來。

“好吧，裕芬，”他嘆了一聲氣，“我想小墨，我想他可能在鎮(zhèn)上聽了些議論。”

“議論什么吶？”

“你別急!還不就是，說我有不少錢，有幾處該死的房子，所以我們才……”他把手撫到她的肩膀上，他的胖肚子碰著她的圍裙。“我們不是這樣，我們自己知道就夠了，這沒什么好氣的。我想小墨他會慢慢明白，年輕人嘛……”

然而徐大嬸希望小墨這會兒就能明白。她是他的媽媽，從小到大他有點什么事都會給媽媽交待，讓她放心。

徐大嬸走進(jìn)小墨的房間時，小墨正重重地摁著手機玩游戲。他聽見媽媽走進(jìn)來，但他故意頭也不抬，這一點徐大嬸知道。書桌上的臺燈亮著，下午快要過去了。臺燈照到相框里從前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上。

“小墨，你今天怎么這個樣子？”媽媽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她說話的聲調(diào)聽來特別擔(dān)心。

“……”

“你對老柯有意見？有什么話你跟媽媽說。”

“我沒意見。”小墨回答。

“也許，我們?nèi)ツ杲Y(jié)婚，應(yīng)當(dāng)早點打電話告訴你。但不管怎么說，他現(xiàn)在是你父親了。”

“他一點也不像爸爸。”小墨沒玩游戲了，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屏幕或別的什么地方。

“為什么必須像你爸爸呢？照你看，這世上沒有人會像你爸爸。”

“我不喜歡他，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

“小墨，他脾氣很好，可能你……”

“是哦，他還有錢，可以幫我們還賬。”

有一分鐘，做母親的沒有說話。接著她拉下袖子，掩住臉哭起來。眼淚也滴到她的圍裙上。

小墨抿著唇，聽媽媽的哭聲。然后，他從桌上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一只手?jǐn)R到她的肩上。

“媽，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別哭了好嗎？”

媽媽縮一下鼻子，淚水讓她臉頰上的皺紋顯得更深。

“您別哭了，小墨給您認(rèn)錯還不行嗎？”

“小墨，”媽媽抓住小墨的手說，“你爸爸臨終時，在病床上跟你怎么說來著。他一定也不希望，不希望你現(xiàn)在這樣……”

說著媽媽又哭起來。小墨對媽媽又以這樣的方式提到爸爸感到別扭，但這會兒他最切實的心愿是媽媽不要哭了。他知道自己傷了她的心。他拿過紙巾替媽媽擦眼淚。

“媽，是小墨錯了，您別哭了，小墨認(rèn)錯了。”

傍晚小墨沒有下樓去吃晚飯。電烤爐將房里的空氣烘得暖和和的。他關(guān)了燈，和衣躺在床上，他感到累。他沒法像在醫(yī)院實習(xí)時一樣把今天的事情在腦子里過上一遍。但他清楚，自己是個剛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正鉚足勁兒等著投入工作、踏上社會，也許不用多久他還會談一個女朋友。他想，許多事情他正在設(shè)法弄明白，許多事情則還要等很長時間才能明白。他想，人就是說不好某一天、在某個地方、碰上什么樣的情況……他這樣想著，當(dāng)老柯端著一碗蘿卜排骨湯推開他的房門時，他迷迷糊糊睡著了。

“誰吶？”

“是我，我給你盛了碗排骨湯。”

小墨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房中央，看見他的禿頂反映出一小片光亮。已經(jīng)是夜晚了。

“我放桌上了，”老柯說，“你趁熱喝了吧。呃——外面，落雪了。”

“哦，是嗎？”

小墨這才聽見雪花撲在窗上清脆的聲響，像什么東西在慢慢碎裂，又像是貪婪的春蠶在啃吃桑葉。接著，他聽見雪花撲在院中的水泥坪上，撲在井臺上，他仿佛還聽見雪花正嗖嗖穿過夜空，撲到全鎮(zhèn)的屋頂，撲到河面，河中的魚兒受了驚嚇，成群結(jié)隊朝上游逆水而去……黑暗中，他和那個叫老柯的男人，靜靜地聽著。

熊淼江，研究生，現(xiàn)居北京。曾在本刊發(fā)表小說《在旅店里（外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