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子溝
這次去西海固是冬天,滿眼是黃土和嘹亮的陽光。其實,西海固的蒼黃是不分季節的,只是,冬天的西海固,裸露得更加徹底。浩浩蕩蕩的山丘,起伏成一片浩浩蕩蕩的蒼黃,風在蒼黃上穿行。車爬上通往西吉的塬,路邊,枯了根的駱駝刺抱成團,一疙瘩一疙瘩在地上滾。
蘆子溝太過普通,只能算西吉山丘中的一個皺褶。山的皺褶似乎與水有關——再細的水,長年累月,也會像刀子一樣,把山割出縫隙來。蘆子溝有密密的蘆子嗎?蘆子下面藏著清水嗎?
溝頂是一片不大的塬,村子在塬上,人家的田就一層層鋪排在溝邊的坡上。現在,揚過肥的地,喧軟地等著灑種子的季節。也有幾塊地里鋪著冬麥,虛弱地綠著。
溝把村子一分為二。東半個村和西半個村隔溝相望。兩邊半山溝各有個清真寺。
夜晚殘留的最后一點混沌就要散盡,“班克”(穆斯林清晨祈禱辭)帶著晨露的氣息,在溝里升起來、散開來,托出了蘆子溝的一天。
我是跟著阿依舍去溝底飲牛的。牛是最苦的苦力,農閑時節,更得慰犒和調養它。是常下的坡路,牛渴了,在曲曲拐拐的羊腸道上,省去了所有平緩的路線。牛幾乎是奔下溝去的,阿依舍想等我,牛不等,她*5著牛脖子上的繩子,也跟著往溝底跑。土揚起來了,一會兒,阿依舍粉色的蓋頭就看不見了。
回頭望,藍玻璃一樣的天覆蓋著干坼的黃土,有著異樣的嫵媚和悲愴。坡上零星站著榆樹,光禿禿的,樹皮像干裂的痂,似乎大些的風就能斷了枯脆的枝杈。矮矮的野杏樹,蓬著毛細的枯杈,像灌木一樣,一團一團,扎在土里。
溝底真的藏著清水。阿依舍說,溝底有一眼活水,終年不會結冰。攢在溝里的不大的水,凍成一條白綢子,牛刨著冰面喝水。牛在遠處,那一眼細細的活水近前是不叫牲畜靠近的。蘆子溝的人們都靠著這一眼水解渴。水邊稀疏的枯葦輕輕搖著,很深情的樣子。阿依舍的婆婆說,這眼水是真主安拉的秘密賜予,真主把水藏在溝底,讓人們知道,它經不得一點糟蹋。和寧夏同心的水比起來,水里的咸味淡了些。我品咂過第一口,不知趣地說:還是有些咸的。阿依舍的丈夫哈各睜大眼睛,慍怒著:是真正的甜水啊,你再嘗!——我不知道,他們把這眼水叫甜水。
牛嘴邊冒著熱氣,解了渴,一點沒閑著的意思,轉過頭,上坡了。牛因為負重才顯得滯緩,一身輕裝的牛,又喝足了水,腳底下輕快得很。阿依舍不斷回頭望我,我說,你們先回,我知道路。
塬上的聲音清晰地跌到溝里:狗你喚我應,隔著溝扯話兒;還有閑散的牛哞;鳥雀飛來飛去的啼鳴……幾個孩子從對面村子跑下來了,說笑聲忽東忽西,一忽而就到了溝底。是姐弟三個,每人手里拿著一本簡易的經學課本。學校放寒假,他們要去寺里學經。
寺在坡上,很簡樸。院里聚集了十幾個孩子,大都是女孩。經堂里男人們正在做禮拜,孩子們要等阿訇做完禮拜再教他們課。滿寺曬著明明的太陽。女人是不能進禮拜堂的。問幾個女孩子,為什么學經:為了后世;知道了自己是回民;有了信仰——她們在臺階上跳上跳下,一邊大聲搶著回答我的問題。
站在溝崖邊,風在耳邊尖細地叫著,隔著經堂的墻,在風里我也辨出了誦經的聲音,禮拜快結束了,經堂里,男人們站成一排,念誦著對安拉的贊詞——是唱誦的調聲——相對說話,唱誦應該更接近心靈。他們還要虔誠地接都阿——高舉雙臂向真主祈禱,再把祈過福的手在面頰上輕輕摩一下。
伊爾古拜眼睛亮晶晶的,我問他可否給我念念這幾日學到的經。他一口氣念了一大段。他六歲不到,一分鐘不閑,手背皴得扎人。
伊爾古拜念誦的是《古蘭經》里的迎賓詞,譯解成中文是:
太陽驅散了黑暗,使者給人類帶來了喜訊。啊,先知萬圣的精華,正直的燈塔引導世人走向光明。歡迎四方穆斯林兄弟團聚,伊瑪尼使我們心心相印。
伊爾古拜的爺爺說,“伊瑪尼”是阿拉伯文的音譯,“信仰”的意思。
伊爾古拜是阿依舍的兒子,他還有個三歲的碎(“小”的意思,西北方言——編者注)妹妹。
女主人
阿依舍的婆婆姓楊,一位六十三歲的穆斯林婦人,終日戴著白蓋頭。見第一面時,她穿著端莊的準拜(穆斯林婦女的長衫)。我跟著當地人叫她姨媽,叫她丈夫姨爹。先前,姨媽娘家有很多地,算是個地主家的女兒,雖不識字,找了一個上過村學的丈夫——姨爹退休前已是小學高級教師。姨媽娘家幾十年前就破敗了,剩的不多的娘家人四散在各地。
姨媽柔緩慈愛,配護著良好的家風。
她扶著院前的一截土墻等我,怕我迷了路。風撲打著她的白蓋頭。
姨媽膝下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十四個孫子(其中五個是男孫),她說男孫太少了啊。迎我進屋,又打開炕頭的木箱,取出一盤盤零食:蜜棗、葵花籽、花生、西瓜籽。再拿出餅,和一碟蜂蜜,在餅上抹了蜂蜜給我吃。姨媽說,是野蜂蜜。吃完,又一盤盤收回箱子。姨媽一輩子務農,干不動農活了就帶孫子。不停地有分不清名字的碎孩子跑出跑進,她公允地分發他們各樣零食。
炕頭墻上掛著一串特斯必赫(贊珠),墻上有克爾白圖、麥地那圣寺圖和經字畫。桌正中擺放著《古蘭經》。姨爹識經文的。姨媽每日五次,準時無誤地做乃瑪孜(禮拜)。她很虔誠,目光里總有著一份寧靜和篤定。人老時,臉上不時會顯出倉惶和憂傷來,她不是,她靜靜看上我好一會兒,問,你家里幾個娃?男娃女娃?
蜜久久在嘴里漾著。風掀著門簾,院里的陽光很亮,南屋屋頂上是一月前的殘雪了,太陽一熱,雪水每日都落一些,嘀噠嘀噠,落到檐下大大小小的盆罐里。
姨媽娘家的院落,就在窯頂不遠。那晚,跟著伊爾古拜去看,已然一個破敗的小堡子。姨媽講過的很多老事情就藏在那幾堵圍墻里,那一刻,關了一院月光和進進出出的風。它腳下不遠,就是姨媽現在老老小小一大家。
那是盤經年的蜂蜜,她不舍得吃,只舔舔筷頭,說,甜啊甜啊。
姨爹從寺里回來了。腿不好,要下了溝、爬上坡,到對面那個寺里禮拜。姨爹回來吃晚飯,昏禮就在家做了。
暮色四合。蘆子溝的溝峁山崖呈現著它安靜的輪廓。寺院里又傳出了喚禮,干凈悠遠的聲音在村子上空飄浮。我問姨爹,在呼喚什么呢?他說:大意是,來禮拜啊,來禮拜啊,放下你手中的活兒,一塊來贊頌安拉!
兩個穆斯林老人在炕頭,一絲不茍做著乃瑪孜。他們對信仰有著最素樸的認識,伊斯蘭教讓他們內心平靜充實,讓他們敬畏堅忍、充滿善意。姨媽說做了乃瑪孜,一天里身體都會清爽順暢,心也清明了。
蜂蜜
甘甜的蜂蜜,勾起了我對蘆子溝奇異的想象,蒼黃干坼也因而變得柔軟嫵媚。
姨媽家院墻的崖上分布著十幾個挖出的蜂窩,像一個個伸進崖里的斗。窩上有小屋檐,像擋雨水的眉毛。姨媽說,花兒開時,成千上萬只蜂兒涌來,熟門熟路的,就差給它們打開窩門了。
蜂兒們通人性,專挑家風和氣、勤苦能干的人家。
姨媽家的蜂兒在蘆子溝是有名氣的。來了客,蜜蜂引路,跟著它們,就可找到家。工蜂們出工,成群向鮮花撲去。溝里真的那么爛漫嗎?姨媽說,花兒多啊,有榆花、苜蓿花、杏花、蕎麥花兒,還有好多好多說不上名字的野花。
蜂兒和人一樣,家越來越大,過著過著就得分窩了。分窩的一天,氣勢浩大。姨媽有經驗,能覺察到蜂兒分窩的跡象,蜂兒們紛紛飛出老窩,滿院子盤桓。這時,得全家人出動,給蜜蜂指路,讓它們找到干凈舒適的新窩。又怕它們跑出了院子,找不見路,就在院里漾起細土面子,土迷了蜂兒的眼睛,它們會趕快就近進窩。
趕蜂兒進窩時,姨媽嘴里還急切地叨念呢,阿依舍學著:
蜂兒坐坐坐、坐坐坐!
蜂兒上斗上斗上斗!
這是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可惜我不能親見。姨媽說,分窩時,蜂兒嗡嗡嗡的聲音能響徹幾里之外。
蕎麥花兒一味素素的紫色,花兒婆婆娑娑散著清香,在西北的莊稼地里,她們很顯風情。蜂兒們也喜歡她們得緊。姨媽說,蕎麥花蜜最香。好看好聞的花兒,她的模樣兒和香氣變成蜜、變成舌頭上的滋味,會是怎么個香法呢?
姨媽頭上套上網套給我看,說趕蜂兒進窩時就戴上這個。蜂兒辛苦得很啊,一刻也不得消停,人得經常給它掃窩,搞衛生。可是今年蜂兒們都死了,連一斤蜜也沒產下。天不下雨,沒花兒開。工蜂吃不上花蜜,都乏死在路上了。姨媽臉上顯出了惶。
我在甘肅靜寧農家院落的土墻上,也看過這樣的蜂窩,里面塞滿雜物。農人說,現在莊稼上灑的農藥太多,蜜蜂們死的死逃的逃,院里已經多年不來蜂了。蜜蜂離人越來越遠了。
這盤金色瑩潤的蜂蜜,里面盛開過各種花兒。奇異的是,花香竟能在舌頭上漾開。
在這樣枯水的地方,咀嚼著這甘美的圣物,叫人動心。
香甜的蜂蜜后面,是蘆子溝鋪天蓋地的花兒。在干坼的西海固,對我而言,鮮花盛開的蘆子溝,仿佛夢幻一般。
《古蘭經》
這本《古蘭經》是同心的穆斯林朋友所贈。印刷精美,中文譯解,阿文對照。姨爹不信我的旅行包里裝著經,姨媽也跟過來看。旅行包小,我每天都將《古蘭經》放在所有雜物之上。我是漢族,姨爹覺得我對經書過于隨意,第一次面露不悅。他說,經是不能隨便擱置的。于是,我用雙手拿出來,暫時放在柜子頂上。其實,面對書籍和文字,我歷來都懷有恭敬之心。
姨爹說,先前有工作隊來村上開會,把一本經墊在屁股下坐了,會開完,立馬就不能站著走回去了。
我告訴姨爹,我很惜愛紙張和書,食物的油污在紙上滲開,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常想,文字是有靈魂的,它在塵世之上。
姨爹翻開第一頁,用阿文讀了,說這是每次禮拜時要念誦的話。
那晚,我在床頭,看了姨爹念誦的那段阿文的譯解。
窗外很亮,蘆子溝寧靜安謐。走出屋,窯上是一塊藍緞子一樣的天,星星璀璨。月亮還沒爬過來,但月光映得院子一片銀白。今天回想起來,那一塊綴滿星星的天就一直在塬上這家人的窯上。
我想:仁善、寬容、虔誠,是人類要共有的,是永遠能撫慰人心的。
此后,更要像姨爹所說,我凡要打開關乎心靈的文字,必要洗了手,凈了雙眼,最好再用心在四圍灑上這么一地干凈的月光。
阿依舍
阿依舍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的。一整天,她都戴著蓋頭,臨睡前,才見了她烏黑的長發。她是姨媽碎兒子哈各的媳婦。按風俗,碎兒子是要和父母一直一起過的。
到傍晚,才能看見哈各。哈各的摩托風馳電掣,一直開到姨媽的屋門前。他回來先要看看姨媽姨爹。哈各在外面忙什么呢?阿依舍說,玩呢。農忙時,哈各是全家最苦的人,早晨忙到黑,這會兒閑了,大家都慣著他。哈各進了屋,吃他媳婦給他溫在爐子邊上的飯,一邊講這說那。姨媽姨爹不轉眼地看著他們的碎兒子,一臉開心。阿依舍靜靜坐在屋角,抱著女兒,笑盈盈的。哈各面龐棱角分明,非常英俊,阿依舍也是我在蘆子溝見到的最好看的女人。住在不遠處的哈各的二哥也來了,分不清名字的大大小小的孫子們也來了,晚飯后,一大家在一起坐坐說說,已是慣例了。
一天下來,最辛苦的還有快六歲的伊爾古拜,從一睜眼忙到這會兒,累得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先在熱炕上睡了。早上,天還黑著,不用任何人叫,伊爾古拜就去寺里學經做禮拜去了。回來吃了中飯,再去玩耍、學經、做禮拜。他的沾滿泥的小布鞋就烤在爐子邊上。每天下幾次溝他就要耍幾次水,之后,走一路耍一路土。伊爾古拜最不喜歡妹妹跟著,他說,路還走不穩呢。伊爾古拜臟著小臉就睡著了。哈各說,調皮啊,最多的一天能挨五頓打。不過,阿依舍是不舍得打他的。
一大家的一日三餐都由阿依舍計劃著做,飲牛也是阿依舍的事。閑時,她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曬著太陽給伊爾古拜做布鞋。阿依舍識的字還沒有伊爾古拜的多,她說她只上到了小學二年級。
吃飯時,見不到阿依舍,來了客,她只能待在廚房。
這天,哈各騎摩托帶阿依舍和我去趕集。一個又一個陡坡,哈各的摩托飛快。我緊緊抱著阿依舍的腰,可阿依舍怎么都不好意思摟哈各的腰。阿依舍沒在集上轉,她去了鄉衛生院。晚上,阿依舍偷偷告我,她取了環,還想生個男娃,昨晚和家人商量過了,姨媽非常贊成。
阿依舍話少,可我看得出,那一整天,她走起路來格外輕快。
充實的窯
一進院門,就聞到了煮洋芋的香味。姨媽掀開厚厚的木鍋蓋,哄,熱氣散開,滿滿一大鍋白生生的洋芋片。洋芋片很甜,煮之前,姨媽化了糖水灑到鍋里的。她又拿出那碟蜂蜜,要我抹在洋芋片上吃。我沒有接都阿,沒有感謝安拉賜予這樣豐美的食物,甜上怎能加甜?執意讓姨媽把蜜收起來,我雖不是回民,但在擺著經的屋子,我想,這樣的奢侈是一種罪過。
西海固,世界上最干涸的地方之一,靠著上天的甘霖,這樣的土地竟生長出這樣味美的洋芋。在蘆子溝,東西兩半個村,坡上洋芋花開,一片一片也很壯觀吧。
臨走那一日,哈各執意要我去看看他家的窯,表情有些神秘。他說,快一百年的窯了啊。窯就在有蜂房的那面崖里。借燈光看,我吃了一驚,滿滿當當一整窯的洋芋啊。窯足有十米深,里面是哈各一家去年一年辛苦的果實。哈各說,現在洋芋價賤,到了春上,洋芋價格高起來,就可以拉到集上賣了。蘆子溝的洋芋味道好,好多外地人在集上等著收呢。這一窖洋芋,三馬子要足足跑十幾趟。阿依舍緊貼在我身后,從我肩頭看那些果實,她悄聲說:能賣好多好多錢呢——窯放大了阿依舍聲音里的喜悅,抖抖的。
有過苦難經歷的人大都不會將幸福輕易示人,再大的幸福里也藏著惴惴不安。蘆子溝靠天吃飯,誰知道,新的一年是否還有這樣的收成——姨媽和姨爹并不知我看過了那個充實的窯。
屋檐上的雪水,嘀噠嘀噠落到檐下的盆罐里。太陽照亮了那面白凈的崖,崖里藏著充實的窯。蘆子溝安安靜靜,姨媽在屋內做著乃瑪孜。我想,她的祈禱和贊念寬闊無邊,包容著這窯、窯里的豐收,包容風雨、上天土地、她遠遠近近的親人……她富足得很,她沒有走出過西海固,但在這個小小的院子,什么樣的幸福都有了。
習習,作家,現居蘭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