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炎熱的中午,人們提著空碗懶洋洋地從食堂走出來。一張小字報貼在食堂西側的邊門上,病歷紙那么大,密密麻麻寫滿了規整的小楷。
那時候,已經不允許再貼大字報了,人們有好幾年沒有在食堂里看到過大字報了。大字報猛烈的時候,都集中貼在食堂里,整整齊齊三大排,過幾天呼啦一下全撤了,沒幾天呼啦一下又貼出新的。人們端著碗在大字報間穿梭,大字報占去了原來擺桌椅的位置,人們就圍著大字報蹲成一圈,吃飯。
醫院里的氣氛從那天中午變得詭異起來。人們走在路上,相互對視著,不說話,匆匆走了。我去找夢樂,上學路上,夢樂也不說話,她一路沉默著,好像知道什么。
我問她:咋了?
她哀哀地說:我家出事了。
啥事?
我爸被保衛科帶走了。
為啥?
有人貼了小字報,說我爸和吳大辮子亂搞男女關系,吳大辮子懷孕了,宮外孕,大出血,快死了。夢樂蹲在樹坑里嚶嚶地哭了起來。
吳大辮子,我知道,那個豐滿、白嫩,甩著兩條油黑大辮子的軍區司令員的女兒,每天中午,都從食堂打了飯,端著飯碗到夢樂家的漂亮護士。她喜歡夢樂爸,夢樂媽也喜歡她。
要是她死了咋辦?我問夢樂。
我爸就得坐牢。
吳大辮子,別死,吳大辮子,別死……一路上,我和夢樂心里都在不斷重復著一句話。
吳大辮子真的奇跡般地被救活了。人們說,要是普通小老百姓準保沒救,可她是司令員的女兒,就不一樣了。醫院的氣氛輕快了一些,人們見面有說有笑了。對于夢樂她爸,醫院里傳著三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免職,黨內警告處分,下放到野戰醫院改造。第二種說法是開除黨籍軍籍,遣送回原籍。第三種說法是上軍事法庭審判。從此,夢樂她爸就從醫院消失了——那個俊朗挺拔溫文爾雅的醫務部主任,再也沒有出現在急診室或者住院部的任何一個角落。
傍晚,我和夢樂坐在小西湖的蘆葦叢里,青蛙正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她說,今晚到我家看電視吧。
看什么?
《望鄉》。
就是日本妓女的那個電影?
對。
不行,我媽知道了肯定會嚴懲我。前幾天我抄了一首鄧麗君的歌詞,被她發現了,非讓我交代是寫給誰的信,我嚇得不敢吭聲,她就把那張紙撕了。
遠遠的,我聽見了我媽喊我的聲音。她隔著家屬院的圍墻朝著湖面喊,聲音越過湖面,斷斷續續飄到我的耳朵里,也飄到每一家人的耳朵里。這時,又聽見幾個叫自家孩子的聲音,鵬兒——鵬兒——,老剛——老剛——,夢三兒——夢三兒——
夢三是夢樂的弟弟。夢三剛從湖對面的另一片蘆葦叢里發出悶悶的“噢——”,夜,一下子就靜了。
我睡不著,抱著半導體收音機在被窩里一點一點地找臺。每當這時,我總想找到那個嗲聲嗲氣鼻音很重的播音員。她懶洋洋嬌滴滴的,說,鄧麗君不僅歌唱得好,人也長得甜,下面,請聽她為我們獻上一首“何日君再來”。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
喝完了這杯,請進點小菜,
人生能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來,來,來,喝完這杯再說吧!
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
慢慢的,我就睡著了。一夜,半導體刺啦刺啦地響著,早已沒了聲音。
夢主任的處理結果公布了。他出現在醫院燈光球場的時候,人們圍了上去,握著他的手,搖,像握著一個凱旋而歸的戰士。他沒有被判刑,也沒有被遣送回原籍,他是建院以來最有能力的醫務部主任,醫院不想放他,他被暫時下放到了野戰醫院。
我和夢樂心里那個高興,一放學就趴在她的小床上打撲克,打得正歡,夢靜進來了,夢靜是夢樂的姐姐,白皙、漂亮,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漂亮,那時還沒有“美人”這個詞,就只能用淺簡的漂亮形容了。
夢靜已經初中畢業了,發育得既飽滿又苗條,是院子里的頭號大美人,她對我們這些黃毛丫頭從來都不屑一顧,因為她覺得我們屁都不懂。她見我和夢樂又在房間里折騰,眉頭一皺,說:去去去,小屁孩,出去打去。我們就跑到窗戶外面的墻根里打。我們知道,她一高興就又要看書了,她不知從哪弄來一本《飄》,每天都把書攤開在五斗柜上,站著看一陣,就啜泣開了,再看一陣,又笑了。她邊干家務邊看書。她掃地,掃一間屋子,就過來看兩頁,書不合上,再去掃,掃一間,又看。有一次,風把書頁吹亂了,她大呼小叫,摔碟子摔碗,所以,我們一見她要看書了,就躲得遠遠的。
三個月過去了,夢樂她爸的下放期滿了,被重新調回到醫院恢復了工作。人們又開始老遠地叫他夢主任了。我爸每天下班和他一路回家,有說有笑的。我和夢樂高興,放學路上,夢樂說,走,上我家吃飯去!
夢樂的媽媽在廚房里包餃子,夢靜一邊看書一邊幫著端盤子,見我來了,不但沒有皺眉,反而彎眉一笑,眉眼就變成了好看的明月亮。她遞給我一個梨,說:先吃這個,馬上開飯。我的心里真暖呀,好像也是她家的孩子了。我和夢樂一邊舉著梨,一邊追夢三,我們要給他洗臟手,他不讓洗,還把臟手往我們身上抹,我們咯咯笑著硬是捉住了他,把他的手摁進盆里。
坐在小木凳上,端著碗,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一個九*(黑白電視。不知道哪個智商很高的人發明了一種彩色電視屏罩——三色塑料紙,罩在電視屏幕上,電視就變成彩色的了。上層藍色,中間黃色,下層紅色,這樣,天空就是藍色的,人的臉是黃色的,身上穿的衣服就是紅色的了,好看!
可是,電視里也不總是天空、人和衣服,經常會有汽車公路或驢子什么的,這時顏色看上去就有些不對勁,怪怪的,比如,人臉特寫,腦門是藍色的,鼻梁和嘴巴是黃色的,下巴胡子是紅色的。
我爸說:不行,咱也得買臺電視,要不孩子總往人家家跑。我媽說:咱攢的錢不夠,這月該給你媽寄錢了。我爸說:這月不寄了,先買電視。不行,我媽說,你就知道愛面子,要不,這月給我媽的錢停停……他們在里屋盤算了很久,聽著聽著,我又睡著了。
放暑假了,醫院用卡車把我們拉到一個露天游泳池。一聞水味我就興奮,換上紅泡泡泳衣,跳進水里亂撲騰。夢樂一下就嗆了水,還笑,臉憋得通紅,還笑。我們倆在水里,看見夢靜站在岸上,亭亭玉立,身邊有一個英俊灑脫的小伙子,幸福地為她撐著傘。夢靜臉上泛出了戀愛的紅光,甜蜜溫婉的樣子。我和夢樂傻傻地笑著,我嗆了一口水,夢樂張著嘴一個猛子又扎進了水里。
夢樂告訴我,夢靜的男朋友是電視臺的記者!我聽了心里酸酸的,記者,多么神秘的事業,多么令人企盼啊,只有大美人夢靜才配得上如此英俊的記者。
暑假還沒結束,夢靜就被分配到了一家做螺絲帽的街道工廠。工廠離醫院不遠,在北面半山坡上。夢靜每天騎著嶄新的二八飛鴿去上班,下班再從半山坡上沖下來,頭發飄飄的,不捏后閘,就那么沖,她和她的車子都在陽光下閃閃亮亮的。
一個月后,夢靜領回了工資,二十八塊,交給媽媽。第二天,天黑了還沒有回來。夜里,工廠來人了,拎著一只鞋,問夢樂媽媽認識嗎?
咋不認識,是夢靜的鞋呀!
工廠的人沉默了,拉著夢樂的媽媽就走。
凌晨,夢樂的媽媽回來了,手里提著那只鞋,兩個女工攙著她。
沒有夢靜。
媽!媽!我姐呢?!夢樂跳下床。
兩個女工拉開夢樂,低低地說,你姐昨天下班的時候,被一輛卡車掛上了,司機不知道,拖了三十多米,你姐,沒了。
有一種動物叫知了,春生夏死。
有一種動物叫蜉蝣,朝生暮死。
宇宙間,人與知了、蜉蝣區別的本質是什么?
若干年后,我讀到一首無名小詩,一直記著,現在,把它謄寫在這張紙里,暫且放著,不想刪去。
夢樂的爸爸一下就憔悴了,挺拔的后背變彎曲了,俊朗的五官沒有了英氣。他老了十歲。
我和夢樂在小西湖湖心島的草叢里安了一個家。我們從家里偷偷拿來了碗筷勺叉,用磚頭壘起了桌椅板凳,還做了一個灶臺。我們用手絹當桌布,用瓷碗當鍋,把湖里的水煮開了,下面條。面條熟了,可是沒有鹽,不行。夢樂看見夢三正在湖對岸誘蜻蜓——一根長長的竹竿栓著一根長線,線頭綁了一只母蜻蜓。夢三轉著圈甩那根竹竿,邊甩邊喊:叨叨叨擒叨,叨叨叨擒叨……公蜻蜓們遠遠地就飛來了。
三三——,夢樂隔著水喊。
噢——,夢三悶悶地應著。
去給姐拿點鹽來——
要鹽干啥——
我們的日子不能沒有鹽——
我們的日子不能沒有鹽!夢樂把一碗面當作我們的日子。我愣了一下,我們的日子不可或缺的東西,遙不可及,甚至還會一樣一樣離你而去,讓人那么猝不及防。
秋天了,蜻蜓紛紛躲藏起來,我們也聽不到青蛙的叫聲了。世界像個巨大的謎團包裹而來,不知何時才能向我們完全打開。我們那么懵懂無知,只能像湖里的蘆葦,順著風飄揚。
當遍地鋪滿落葉的時候,喇叭里傳來下班號斷斷續續脆弱的聲音,人們從燈光球場急急穿過,從球場的一個角到另一角,走過一條對角線。人們都穿過了球場,回到了家,只有夢樂的爸爸沒能穿過來——這條對角線,耗盡了他的一生。他倒在乒乓球臺旁邊的時候,有人從他身邊經過,回頭喊,夢主任,你怎么了?夢主任,你怎么了?
夢樂趕到的時候,爸爸已經沒有了呼吸。
夜里,我失眠了。曾經健康俊朗的一個人,也是如此的脆弱易折的,偶爾的瞬間,就從這個世間消失了。世界這個巨大的謎團又被打開了一層。
我和夢樂跑到那個蘆葦叢。這次,她不想回家了,她縮作一團躲在深秋嚎叫的北風里,那碗面仍舊放在那里,因為沒有鹽,她沒有得到鹽,沒有得到生活里的必須,她得到的只是世界過早向她打開的謎底。
沙戈,詩人,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詩集《夢中人》、《沙戈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