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通往遠處的高速路落滿厚厚的積雪。
我推著我的自行車在深雪里走,只能推著。身邊不時有大卡車呼嘯著駛過,卡車車輪卷起的雪沫飛揚。自行車輪輾開積雪的時候卻很吃力。四周是被積雪覆蓋的荒野。早晨,清冷的空氣和清冷的陽光。在凜冽的寒意中,陽光把我艱難推著自行車前行的身影投射在雪地上。
雪停了,沒有風。我還是覺得推著車走不如自己走。在雪地里走過一半路的時候,我忽然想把手里推的自行車扔到道路邊的溝坎下,不想要了。我看見路邊一個溝澗,順手就把自行車推了下去。我看見我的自行車翻倒躺著就滑下溝澗去。我看了眼躺在那里的自行車,然后掉頭繼續走。我覺得我解除了負重,可以輕松前行,但結果是我的腳步在我卸去重荷后依然難以加快。
重力感從雙手轉移到心臟。突然就想念我丟棄到溝澗里的自行車。我的腦子里是它翻倒在地的身影。它的橫梁,它的手把,它的輪子。在我往前走的時候它們在我腦子中清晰映現。
我的雙腳停下來。我確實感覺到內心的依戀。對我的自行車的依戀。我覺得不能就那么丟了它。
我想我對自行車的感情就像騎兵對戰馬的感情,車手對座駕的感情。它跟著我在城市里漂流數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不能那樣對待它。折身回去。我沒有猶豫就朝我的自行車倒下的地方尋去。看見倒在雪地里的自行車,我真的感覺到有一股暖流在心際流動。
看見我的自行車,就像看見我多年甘苦相守出生入死的老伙計。我把車子扶起來,拍凈車身的雪沫,重新推到道路中間。我推著它,一步一步走。那時候我感覺內心安穩,雖然它使我的行走步履艱難。
對很多人來說,自行車是他們的代步工具。對我來說也是。
城市里有浩大的車流,行駛在城市道路的機動車強大而驕慢,各種款型的小轎車也盡顯雍容和奢華,只有自行車保持一貫的平實簡潔的風格。對我來說,選擇一輛自行車是正確而必需的。它符合我的身份和狀態,符合我的經濟地位、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那是我剛到北京的時刻,我在一座村莊有了自己的棲身之處,還想有一輛載我出行的自行車。
詩人陳勇跟我住在一個村莊里。我對自行車的好感和向往最初是由陳勇給予的。我看著他騎車出村,他把身體彎在車上向前沖擊的感覺對我是一種魅惑。對一個見識淺短的人而言,很多事情都可以成為魅惑。自行車也不例外。我就是那樣的一個人。
陳勇住在鄰接著大片稻田的一間孤零的房子里。推開窗就是金色的一望無際的稻田。但是他推開窗的時候很少,因為飄進窗里的除了稻浪的氣息,還有稻田肥料的腐濁氣息,還有成群飛舞的蚊蠅。有稻田是陳勇住在這里的理由,也是他的驕傲。但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情愿走出房門,沿著堆滿瓦礫的鄉間小路走出去,帶我遠遠地遙看他的稻田。
陳勇是年輕的鄉土詩人,1978年出生,十九歲開始寫詩,他寫過關于稻田的詩。寫過村莊和廣場的詩。他還寫過獻給妓女的詩。我去看他,在他的斗室跟他相對席地而坐,他光著頭,赤著雙膊,鏡片后閃著一雙安然澄靜的眼睛。他說這個房間在他搬來之前是一個妓女住著。他在現實中保留著妓女居住時的格局,在詩歌里則保存著妓女這個詞語帶給他的溫暖。
我決定放手
任你去想玩的地方玩
我不去猜測,可能的放縱與淫蕩
——那些吞噬一個人的靈魂的蟲子
我要面對自己
與你相等的形象
他說在這個時代妓女的命運就是詩人的命運。詩人的命運甚至比不過妓女的命運,詩人沒有肉體可以出售,只有靈魂。然而在這個物質時代詩人的靈魂賤如草芥。
陳勇是天生的詩人,人類機體最敏銳的器官。從重慶鄉間流落北京,隱居在京郊這個村莊里。他用詩人敏銳的眼睛善感的靈魂注視體會著他身處的塵世。除了寫詩、閱讀和緬想,他什么都不做,可能也不會做。我不知道他依靠什么來生活。他經常出去見朋友,騎著他的自行車。他背著棕色的鹿皮書包,里邊放著他喜歡的詩人的詩集,里爾克,蘭波,或者波德萊爾。我想陳勇的氣質跟那些詩人的氣質很接近。他們早慧而憂世,同時又被世所棄。
但我羨慕陳勇,羨慕他有一大撥藝術家朋友。
那時候我還哪兒都不能去,我剛搬到張中堂公寓,正在等待著工作的機會。
我剛從礦區來到北京,身上沒有什么錢。有時候褲兜里只有幾枚硬幣相互觸碰,我恍然聽著硬幣在我褲兜里寂寥的響聲卻一籌莫展。我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工作,不知道去哪里能賺到錢養活我自己。一段時間我很想給報紙雜志自由撰稿,漂流北京的時候我隨身帶著海明威的回憶錄《流動的圣節》,這本書給我帶來夢想和幻覺。我夢想能像海明威那樣從事寫作。海明威在他人生的某個時候辭去報館工作來到巴黎謀生和寫作。在到北京以前我還看過海明威的傳記電影《乞力馬扎羅的雪》,影片里有一個細節很打動我,就是海明威饑腸轆轆地和妻子站在一家餐館的櫥窗前看著懸掛的牛排。他只能吞咽口水盯著牛排在餐館前徘徊。
我并不在意牛排,我在意海明威在困境中的斗志和幽默。他在困苦的境況下寫作,雖然后來他因為更大的困苦——肉體的病患和精神的危機而吞槍自殺。海明威還是好樣的。我想也許我也可以。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在文學雜志上發表小說了,當然非常困難。我寫出來的文字和我為人一樣簡單而粗陋,和文學雜志的審美趣味相去甚遠,那些文學雜志更關心文學名流和文學新貴。
我想為市場化的報紙和大眾化的雜志自由撰稿可以幫助我解困。我最初借居在北京東八里莊一處民房,那里有一張木板床,一張舊桌子,一張舊沙發。房間外邊是一只青煙不斷的蜂窩爐,那是用來煮飯燒水的。我睡覺的時候,要把舊沙發的海綿墊放到光板木床上,然后鋪上我從小攤買到的薄褥子,也許我遭遇的是黑心棉之類,到夜靜的時候,我會被凍醒來。那已經是冬天了,蓋在我身上的棉被在寒冷中輕若無物。
我并沒有懼怕生活的艱苦。我覺得有自由就等于有財富。我從文具店買來成打的五百字格子的16K稿紙,我雖然沒有多少錢,但對使用的稿紙和筆極為用心。我想我只要把那些空白的格子填滿就可以換得生活的資本。每天清晨即起,在桌子上寫字。有時夜間被凍醒來,也會披著被子寫字。我用圓珠筆寫,字跡工整而清晰,一天下來中指就寫出很深的凹痕。
房東是一對爆嗓門的中年夫婦,即使在聊天的時候也是爆吵,男的還是個戲迷,只要回到家就開動音響,引吭高歌。我雖然付著四百元錢的房租,但是我沒有辦法干預他們的吵鬧,房東女蠻不講理,我據理交涉的時候,她就沖我吼:“看不慣?看不慣愛上哪兒上哪兒去。我們就這樣!”
我隱忍了下來。初來北京,人生地不熟。那時候對我來說,這個女人的嘴臉也是北京的嘴臉。
但是很快我發現,如果我抱定主意吊在自由寫作這棵樹上非吊死不可。
事實上北京不是巴黎,我不是海明威。報紙和雜志的稿費低廉不說,簡直沒譜。用了你的稿你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支付稿費,不知道支付多少,雜志和報紙的經營者巧取豪奪無限期拖延稿費沒有基本的職業誠信。流氓報紙和流氓雜志太多,靠自由撰稿活命,無異于自取其辱自我滅絕。
但是不寫作我能干什么呢?我去了幾個建筑工地,如果能在建筑工地做小工也好。
我四處游蕩期待天上掉餡餅,有機會落到我頭上。
在一個塵土飛揚到處是泥濘和瓦礫轟響著攪拌機隆隆噪聲的建筑工地,我看見一群滿身塵土的泥瓦工泡在泥水里攪拌水泥。他們的面前是半截斷墻,他們要做的事情是把那截斷墻建成一幢幢樓房。工程的漫長是我畏懼的,勞役是我畏懼的。出走礦區之后,我已經不愿意再勞役自己。遠離內心的生活已經不能被我接受。離開工地的時候,我遇見一老年民工,那個老漢面色黧黑,身材矮小枯瘦。老漢跟在一個看上去像工頭的人屁股后邊,在跟工頭要拖欠的工錢,他拽著工頭的衣袖,苦苦哀求,工頭極不耐煩地甩脫他,兇巴巴地沖老漢吼。看見他們的樣子,我打消了去工地當雜工的念頭。
從工地回我的住處,途中我看見馬路邊圍了很多的人。很多車輛堵在馬路中間。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問站在路邊袖著雙手看熱鬧的人,那人把頭朝空中揚了揚。
我看見路邊高壓電塔上坐著三個人。高壓電塔很高,我要仰著頭才能看上去。
那三個人并無表情,他們坐在高壓電塔最高處的鋼架上。
替他們說話的是從塔頂懸垂下來的白紙黑字的條幅標語。
一邊寫著:還我土地;一邊寫著:還我家園。
那是三個被強行拆遷的農民,他們攀上高壓電塔表達失去土地和家園的抗議。
那三個農民說:如果他們的問題不解決,他們就從高壓電塔跳下去。
有警察試圖攀到塔上勸說他們下來,但是通往塔頂的腳架被他們拆除,警察無法攀登。
聚集在高壓電塔之下的人越來越多,車輛越來越多。
我穿過洶涌的人群往回走,我看著坐在高處的三個農民的背影,他們抗議的姿態令我戚然。
我覺得所有這些事情都構成對我的考驗。
沒有賺錢的地方,我就老老實實在房間里呆著。
在我能找到工作賺錢以前,我要節省我腰包里的每一塊錢。包括吃飯,包括出行。能省就省。
看著陳勇騎車遠去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有一輛自行車是很好的事情。
自行車會把我帶出去,帶到一個我想要到達的任何地方。我決定省出一輛買自行車的錢。
我在街上轉,看見路口的修車攤擺著很多舊自行車。一輛綠色的二手賽車我很喜歡。修車師傅要價90元,我還價60元。交易完成后,我騎到車身上。快樂的感覺是在彎下腰握住賽車把手時候出現的,隨著車輪敏捷地轉動和逐漸地加速我的快樂也迅速高漲。
有了自行車,我在城市中移動的能力大大加強。我可以經常騎車去香山和植物園。香山的樹木和空氣比城里新鮮,植物園則有曹雪芹著述《紅樓夢》時的黃葉村。我甚至想我可以經常去鄰近的北京大學,我可以去大學的課堂旁聽先生們對青年學子的授業和解惑。我還可以去海淀圖書城,那里是書的王國。有這樣多的好處,讓我先就愛上了我的自行車。
我新買了座套,綠色的,把原來黑色的磨出破洞的車座套起來。給腳蹬換了滾珠,給剎車換了閘皮。雖然車是二手的,原來的主人不知道姓甚名誰。修車攤上經常會有人把偷來的自行車銷贓,我并不怕買到的是贓物,因為我能給它新的生命力。我對自行車的新鮮感本質上可能跟那些買到豪華座駕的人相同,快樂感跟騎手找到好馬一般。差別是我沒有負擔,我的車不吃油,上路不怕罰,停車只收兩毛錢。還有我可以在城市中自由穿行,隨興而至。
我住在海淀區的張中堂。有了自行車以后,突然發現這個公寓里的很多人都有一輛自行車。公司職員、商場銷售、職業學校的老師和學生,連那些在我看來很有辦法、很有風頭、很風流也很妖嬈的自由歌手們也都各自有一輛自行車,只是他們的自行車更漂亮而已。有時候停在公寓院子里的自行車多得放不下。院子里只有公寓老板有一輛灰色的帕薩特。那輛車停在院子的大門邊上顯示出和我們不同的階級差別。不過,這真的無所謂。我不關心公寓老板的帕薩特,只關心我的二手賽車。
我每天都會把我的自行車擦拭一遍,讓它放出锃亮的光澤才住手。我專門為它買了小型的氣筒,隨車而行。我還買了鋼鎖,它可以彎曲和伸展,在我的家鄉,很多年輕人會用這樣的鋼鎖作武器打群架。那些被稱為混混的年輕人成群結伙,擺出陣勢后亮出手中的鋼鎖大打出手,打到塵土飛揚殺聲四起的時候被警察沖散。我想我不打架,但是在必要的時候——比如遇到危險,它也可能成為我防身的武器。那時候看著我的自行車,我感覺心滿意足。
我等來一份工作。我的工作是在魏公村理工大學一家藝術公司做文字編輯。
編輯是個讓我心熱的工作。很小的時候我就對編輯職業懷有崇敬感。
按照指引,我來到魏公村的理工大學。公司藝術總監魏永林帶著我去他和合伙人的公司,那是一個龐大如同車間的公司。數十名錄入人員身穿白大褂坐在電腦前一聲不響地錄入文字,開闊的辦公區只能聽到那些女孩子手指敲擊鍵盤發出的輕微響聲。
魏永林用手指一下那些埋頭工作的姑娘們說:以后你們就是同事了。
我望了一眼那些埋頭工作的女孩子,我覺得快樂在我的身體里四處爬行。
那個地方開闊得就像我早年見到過的工廠。我熱愛工廠,工廠對于在礦井作業的礦工來說如同天堂。
因為是在大地之上,因為一天三班倒,因為有很多同事包括女性的同事,因為勞動相對輕省而又有技術含量,因為在工作的時候會有陽光從高窗上曬下來,我把工廠視為我的天堂。那時我每天在去往礦井的路上經過工廠門口,那些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工廠工人令我羨慕。我的工作服是黑亮的,那是煤黑和汗堿染出來的顏色,我去往工作的地方是幽深不見天日的礦井。
但是我在礦區數年,只能在天堂的大門外徘徊。
沒有背景,沒有關系,沒有金錢,我無法抵達我的天堂。
我在北京找到的第一份工作讓我獲得走向天堂的感覺。
雖然房間里的光線不是很明亮,但我想我是看清楚了。我喜歡這個地方。
我遠遠看著那些埋頭工作的女孩子,我為能跟她們一起工作而快樂、驕傲和暗中顫栗。
我喜歡在人群里工作,我喜歡明亮的辦公室,潔凈的寫字桌,喜歡有人在身邊穿梭行走。
我遠遠望著我曾經有過的礦工的生活,黑暗中的孤獨和勞作,我覺得我是解放了。
那時候,騎著我的自行車穿行在城市蜂擁的人潮和車流去上班,就是令我向往的事情。
我現在沒辦法說得清我要經過多少紅綠燈,轉過多少十字路;沒辦法說清楚沿途所見的商場和店鋪的名字,依稀中能憶及的就是所經之處美景如畫,所見之地美女如云。
那時候我騎在車上在心里大聲說:我愛你,城市。我愛你,人間。
是的,我的快樂淺薄而原始,簡單而粗糙,然而那是我體驗到的最真實的快樂。
我騎著自行車第一天上班的時候,花去兩個小時,我穿行在人潮和車流中,騎車的技術在那時候變得非常重要。但我想沒問題。雖然我在此前還沒有見過這樣多的人,沒有見過如此浩大的城市。城市驚人的體量浩瀚的人流在我騎著自行車在它的內部穿行的時候震懾了我。我設法躲避著身邊的車流和人潮。因為人和車實在是太多了,多到讓你一眼望出去頭暈和目眩。
但我還是喜歡,我只是更加小心地行駛,使自己的快樂保持和延展得更久長。
我記得我到達魏公村的理工大學,看見大門我停下車。
我推著我的自行車往校區走,那時候我清晰地感覺到我的下半身是不存在的。
我整個人是在跟著向前行進的自行車飄動,失去知覺的下半身在機械地運動,感覺十分的魔幻。
在那家龐大如工廠的藝術公司,我做的第一個項目是大型圖文書《目擊世界100年》。
老板交給我厚厚一沓打印稿,那是從各處復印下來的二十世紀的歷史資料,我的工作就是改寫那些資料。它們的來源是在西方出版的關于二十世紀的圖文書籍,比如美國的《生活》周刊、《時代周刊》、《突發事件》等等,我要做的事情是把那些西方式的敘述改成東方式的,把有著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的內容過濾成客觀的歷史敘述。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但顯然是我喜歡的工作。
在那個工廠般的藝術公司里,在凌亂如同加工車間的辦公區里,我在對逝去的二十世紀一百年的歷史做修整加工。我這樣一個人,既無專業背景,又無深厚學養,我只是憑著我對文字的有限感覺,就著手這樣重要的工作,一時間我很是恍惚,甚至心懷畏懼。我的辦公臺上擺放著剪刀、糨糊、即時貼,我把要用的東西保留下來,把需要剔掉的東西剪去,那些保留下來的內容再分別用糨糊粘在一起。然后我把它們交給制作部女孩子們在電腦里修改。這就是我的工作。我熱愛我的工作,但我也懷疑我的工作。我不信那些出現在各種書店里的歷史典籍,歷史的書寫者有可能也是歷史的剪裁者和篡改者。這種懷疑從那時候延續到現在。
然而,我對影像懷有虔誠的尊敬。在我手里有上千張記錄二十世紀重大事件的影像。在那些影像中戰爭、沖突、饑荒、革命與災難占據了這個世紀大部分的時光。那些逼真的畫面,不論是殘酷的廝殺還是沉痛的死難,不論是恐怖的呼號還是絕望的掙扎,它們都清晰地呈現著當時的現場。那些照片被我選擇出來,然后輸入電腦中,我把它們編輯成序。我一張一張甄別,為它們重新寫出圖片說明。遙遠的一百年間的世紀云煙在我的眼前逼真地浮現。每天陷在這些影像構成的情境中,我發現我的現實生存有了巨大的參照系統。我生活的現實多了一個更為開闊的世紀背景和世界背景。
跟這個世紀一百年來死于戰爭和饑荒,死于革命、沖突和災難的生命比,我覺得我真的很幸福。
即使生活在底層也并不可怕。即使沒有體制和單位的保護也不可怕。
沒有錢,沒有富足的生活,甚至沒有生活的尊嚴,所有這些都沒什么可怕的。
對我而言,這是很重要的覺悟。我想這使我獲得平衡的力量,平衡我與外部世界的沖突,也平衡我內心世界的沖突。千真萬確,以那些戰爭、災難、革命、暴力和饑荒作背景,我們還會畏懼現世的生活嗎?我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辦法讓自己生活得更好。盡其可能地好。
我想我是有一個假想敵的。
我的敵人就是我的怯懦、畏懼、軟弱和可能的逃避。
我的覺悟就來自跟我的假想敵對峙的結果。
從我的居所騎車到公司要花掉兩個小時,從公司回居所也要花去兩個小時。
到上班的時間,或到下班的時間,我會準時騎車出發,一路疾馳。
那時候腿腳和腰肢感覺結實有力,踩動腳蹬的雙腿不懼困乏。
腰肢也可以長時間保持挺直姿態毫不松垮,感覺自己渾身充滿勁氣。
我的氣力也是我跟我的假想敵對峙的結果。我每天都在跟我的假想敵征戰。
這是一座他人的城市。沒有任何屬于我的東西。我在進入這座城市的那一刻開始,就意味著成本和代價。我不去工作,我的居住,我的衣食,我的睡眠就會出現問題。我交不出房租的時候,房東毫不留情會趕我離開。房東在那樣的時刻表現出來的傲慢和冷酷就是這座城市的嘴臉。
世態炎涼,趨炎附勢。這是人的惡性。這座城市的傲慢和冷酷的嘴臉就是我戰斗的一部分。它們是我的敵人。我有無數的敵人。我的敵人是我變得強大起來的一種反動的力量。
我甚至覺得我是在借故利用我的敵人的力量訓練我自己。我故意強化和渲染城市對我的敵意。
也可能這座城市根本不在意或者不理睬我的存在。但是我想象它對我的敵意,不惜夸大事實。
我記得我在騎車穿行在城市的時候,有時候是在深夜。因為下班晚,而我又必須趕回我的住處。
我騎車在黑夜中潛行。我沒有車燈,而我走的鄉間的道路也沒有路燈。
鄉間的道路是我找到的一條從公司到居所的捷徑。這條道路直接橫切向公司和我居所的位置。這使我不僅節省一小時的時間,還有一小時的體力。時間和體力如同金錢,我能節省還是要節省。
雖然我在沒有光的夜晚潛行,然而方向是明確的。我知道我行走的道路,也知道道路之間的岔口,由此我可以避免方向上的錯誤。我就在那樣的黑夜里騎著自行車行駛,深沉而孤獨的黑夜。我經過的村莊和城市都已經睡去,我的眼前伸手不見五指。
那時候我感覺世界是廣大的虛無,如果我就此消失不會留下任何聲息和印跡。
只有上了路,才能更真實地看清楚我在一座城市的處境。
這是我在夜晚的看見,也是在白天的看見。這種看見是自行車給我的。
自行車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自行車進入城市之后我的安全感就會喪失殆盡。
騎車上路,我經常會看著高速道路發愣。那是通往城市的主干道,上高速就意味著你的速度提升。但是那里沒有可供自行車行駛的便道,只有強大的機動車流轟響著浩蕩開進。城市是沒有專用自行車道的,就是說你的行駛不受規則保護。即使是走在普通公路,因為沒有專用的自行車道,你經常會在對面駛來的汽車逼迫下靠邊或者停駛。有時候在汽車堵塞的時候,自行車只能貼著汽車的車身走,否則你就要始終停留在那里。
在我騎著自行車從城市中穿行而過的時候,我覺得自行車上的人是脆弱而易碎的。
道路兩邊有很多堅硬的物質,嵌著路燈的電線桿,廣告牌,綠色的郵政箱,紅色的垃圾筒。
在這些物質中只有人是脆弱而易碎的。當行駛的兩輛汽車交錯而行的時候,夾在兩車之間的人就被碾壓成碎物。我看見過交通局的事故報告,那些殞命于道路上的事故比比皆是。
有時候,我騎著車走,猛地就聽到一聲爆響,驚悸之間抬頭尋去,眼前就見有車撞在一起。
兩輛汽車撞在一起的爆響更大,轟響之間,就看見兩輛車中的一輛翻滾著在地,另一輛歪在一邊。如果是自行車和汽車相撞,首先發出響聲的一定是汽車,反應再遲鈍的司機也會在車身撞倒自行車的時候緊急剎車。尖厲的聲音就來自倉皇之間司機的剎車。
我騎車上路,經常會看見一輛因事故而停駛的汽車,車輪下是扭曲的自行車,車輪下的人被倉促送走,地上一片血跡,這樣的事故不能不令我驚駭。
再騎車上路時,我就感覺下身是酥麻的。下身就是在睪丸之間,古人說那是人的命根。
恐懼感來臨還不是心臟跳動的加快或是減弱。更不是腎和脾這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器官的反應。
如果目擊過一次車禍,再騎車上路的時候,除了心臟的起搏加快,就是睪丸的酥麻。重新上路的時候,人會變得怯懦。但是重新上路是唯一而必需的選擇。
八寶山公墓是我騎自行車上下班必經的一個地方。
那是非常理想的一段路途,被茂密的樹林掩映其間的道路曲折而幽靜,很多時候都是行人稀少,車輛罕至。從車輛擁塞塵土飛揚的鄉間道路出來,駛上八寶山公墓寬闊平滑的柏油馬路,感覺會歡暢。恣意地穿行之間,那些懸掛著黑色挽幛、白色花圈、各種鮮花的店鋪依次閃過。遠處的陵園森嚴地矗立著,那里安臥著往生者的骨灰或靈柩。
我死掉以后,世界對我還有意義嗎?
我是誰,我是此刻騎在自行車上飛奔的這個人,還是寄居在這個騎在飛奔的自行車上的人的一個意識體?如果我死掉了,我還會有意識嗎?我的身體在仆倒在地的時候,我的靈魂還能站起來嗎?我有靈魂嗎?我的靈魂是什么呢?能看得見或者能顯現嗎?
人們說天國是永恒的,天國真的在嗎?哪里是它的邊界,哪里又是它的城廓?
如果沒有邊界,沒有城廓,我們的永生會在哪里找尋到棲息之所呢?
這些問題是我騎在自行車上不斷會想到的問題。
盡管我知道有很多的宗教和典籍,它們在描述那些靈異的世界,記錄神圣的行跡,
但是我依然覺得我無法確信。
那些我們穿梭碾壓著的道路,難道沒有殘留的亡者的信息嗎?
說有,我不相信;說沒有,我亦不相信。
那時我會陷于不可知的虛無主義之間。世界是不可知的。在我看來。
我懷有這樣的疑問是因為我想驅除騎車上路行駛在混亂街頭的恐懼。
在我解決我的疑問之前,陳勇先就面臨了生死的問題。
他在重慶鄉下的外婆病了,舅舅給他打來電話,說是病得很重,老太太很想見她的外孫。
一個星期之后,舅舅又來電話說,外婆去世了。陳勇是遺孤,從小父母就雙亡,是外婆養他長大的,但是他沒有辦法回到家鄉去,因為他沒有回家的路費。他又不好意思跟人借錢,最主要的是借了錢如何還是個問題。憂患中的陳勇只能走到村莊的一個沙堆上出神,他在緬想中跟外婆相見。
我看見他,走到他的身邊。我也沒錢可借給他,感覺很抱歉。我們都坐在高聳的沙堆上。遠處有推土機在推動拆除的房屋,那些失去房間形態的殘垣斷壁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成為蒼涼的風景。它們使我們的心境也備加蒼涼。陳勇面對著夕陽,面對著微風,念誦他寫給外婆的詩篇《死亡哀吟》,他只有詩篇可以奉獻給等待他的外婆。
我承擔了死亡的美妙卻在痛苦中回味
那為之消失的靈魂可否安寧?
我知道了眼淚的意義
因為它并沒有流淌
這屬于肉身的液體不會歸入河流
不會回到天空從而下降為泥土
真正對我們形成考驗的是老羅,寓居村里的流浪歌手。
陳勇帶我去見過這個人。他的住處和陳勇隔著一條走廊。他們共同面對的是那片散發著腐臭氣息的金黃的稻田。和我們的住處不同,老羅的居所是一個大通鋪,那里可以并排躺下一個班的人。那個班是他的樂隊。吉他手、貝司、爵士鼓手、主唱。主唱是個女孩子。我不知道他們怎么住,但我能感覺到老羅和樂隊成員之間的親密感。白天,尤其在上午老羅的時間是用來睡覺的。到晚上他們就出去,到城里的酒吧去演出。他們只有在下午的時候會出現在村子里,老羅的身后跟著一只狀如雄獅的豺狗。那只狗只要上街,看見的人無不躲閃。
老羅一身黑衣,腳上是長靴,老羅神情慵懶,在村口的小攤上買煙或者零食。
不知為什么,我初見老羅就覺得他在吸毒。他整個狀態表現得特別恍惚。
果然,我聽陳勇說他在吸白粉,不光是老羅在吸,他的樂隊其他成員也在吸。
老羅讓陳勇也吸,陳勇說他沒敢接受。
陳勇說不能沾那個東西。沾了就死定了。
老羅是死定了。跟他說話的時候,神思渙散,哈欠連天。
沒有白粉的時候老羅就在地上抽搐,那個樣子很可怕。
那時候到下午,如果我不去公司工作,我就能聽到稻田間傳來的爵士鼓敲擊聲。
鼓聲時而緩慢,時而沉重。我知道老羅和他的樂隊在作排演練習。
我跟樂手們交往疏淡,感覺在氣質上我們并不同調。
陳勇跟他們很好。但是有一天夜間他來找我。我聽到門被敲響。開門是陳勇。
陳勇的臉色很難看,他說老羅病了要送醫院。午夜找不到任何車輛,他希望能借用我的自行車。
我讓他借了。看他在倉促之間慌張地離去,我覺得事情可能很嚴重。
陳勇和老羅的樂手們用自行車把他馱到海淀區醫院。
老羅已經出不上氣來。醫生建議穿刺手術。
就是刺開喉間的氣管,把呼吸器伸進氣管里幫助呼吸。
這個辦法延緩了老羅向著死神奔跑的速度,但是無法從根本上阻止他奔向死亡。
醫生確診老羅是晚期肺癌,需要手術。
幾天之后,醫生為老羅切開胸腔。但是醫生在看完老羅胸腔里的狀況后又縫合上了。
醫生對送老羅到醫院的陳勇說:晚了。沒救了。
那天,老羅被抬到手術床上,在不到十二個小時之間,他就撒手人寰。
這個消息突然得令人難以置信,但是我們都明白,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那個晚上我突然就黯然神傷。老羅敲擊爵士鼓的樣子不斷在閃現,響徹在稻田的爵士鼓聲不斷在回響。我不知為什么總是感覺胸腔堵塞,悲傷陣陣涌起。
我想起陳勇寫給他外婆的詩句,那也應該是給老羅的詩句。
經歷了無數的白天與黑夜
終于迎來了,一個回望的日子
整體的悲哀,加劇了深夜的黑暗
由祭師們的鳴唱圍繞黎明的來臨
第一縷光是冰涼的
從頭到腳,要不停地彎曲
我接受了跪拜,向著無明的夜空
此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去接近死
為老羅送行的追思會上,來了他的很多朋友。我不知道這些朋友在突然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我聽到有人在念悼文,有女人在失聲痛哭。男人則是在抽泣。
我跟老羅并沒有多少交道,但是這樣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轉瞬之間就消逝化為煙塵是令人悲傷的事情。淚水在別人哭泣的時候也模糊了我的雙眼。
那天,陳勇把自行車交還我的時候說了感謝的話。
我也很感謝我的自行車,雖然它沒有挽救老羅的生命,但至少在老羅離去的時候對他有所幫助。
是的。除此之外,對老羅我們還能有什么作為呢?
回想起來,我的自行車如同我忠實的伴侶,緊隨我的心意而行。
除了去工作,我還在北京大學辦理了閱讀證。我可以去大學的圖書館去借書閱讀。
還可以看電影。北大的圖書館經常會放映一些著名的電影。我騎著自行車去,到了大學,我看到一個浩瀚的自行車的海洋。如同一滴水歸于大海一樣,我覺得我在大學校區里找到了同一階級的人類。看完電影或是讀完書,我會騎車在校區里跑一圈。
我是越來越喜歡我的自行車了,它使我在這座城市雖然貧困然而自由。
然而,最終,我的自行車還是離開了我。如同戰馬離開了騎士,仿佛坐騎離開了馭手。
那是盛夏的下午時刻,我結束工作回家。
天氣很熱,我敞著懷,水紅色的襯衣在我騎車行駛的時候在身后飄舞。
應該說那是一個愜意的時刻。問題出在我經過一座橋的時候。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橋,只記得在連接橋的地方是一面斜坡。
在踏上橋之前先要經過那面斜坡。我用力踩著腳蹬就上去了。
我希望我能騎上去。自行車有些艱難地向橋上走。
突然我看見有一個人開著三輪摩托從橋上下來。摩托車上放著三只桶。后來我知道那是三只裝滿紅色油漆的大鐵桶。我是先看見了那個駕駛著摩托的男人身后高矗的油漆桶,然后才注意到那個男人。我想躲開迎面駛來的三輪摩托車,但是我看見駕駛摩托車的男人也在躲避我,從他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我看出來,因為出現的情況緊急,他顯然有些失控。他把握不住車把的方向。
那輛三輪摩托迎面就向我撞來。我也很慌亂,然而在它撞到我之前,我的自行車先已歪倒在一邊。三輪摩托車從我身側狠狠撞出去,我摔倒了,我的腿膝骨著地。而三輪摩托在驚慌失措中,飛撞到坡下。摩托車斗里裝載的三只油漆桶滾落出去,紅色的油漆在道路間噴薄而出。那種顏色的恣意漫流使我非常不安。我很害怕它們成為鮮血。后來我甚至覺得那些粘稠的紅色液體是代替我們身體中的鮮血而流淌出來的。
開摩托車的男人從翻倒的三輪摩托車里爬出來,他滿身塵土,衣服被刮破,他的神情驚慌。
我倒在地上,感覺膝間劇痛。在我試圖爬起的時候我聽到膝蓋骨在響。
那人倉皇間過來想看我怎樣。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憤怒已比我更先到達。
我抄起掛在車上的鋼鎖抽向那人。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
那人停在那里,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架勢。
我停住擊打,突然感覺歉意,覺得他也很無辜。
雖然街面血色蕩漾,但那不是從我們體內而出。
那是從三只油漆桶涌流出來的。但我在冥冥之中感覺那是我們身體里邊的顏色。
我去扶我的自行車,腳蹬的大軸在摔倒的時候撞歪了。自行車的大梁和車輪嚴重扭曲。
是的。我的車已被毀壞。它的壞保護了我的好。把我摔出去的自行車先于我而犧牲。
那天我回到家很晚,那輛破舊的三輪車拉著我和我的自行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
我看著我的扭曲的自行車,我覺得我們到了訣別的時候。
夏榆,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白天遇見黑暗》、長篇小說《隱忍的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