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是一個迷茫又迷亂的雙重事實。盡管世界上所有的地圖都沒有標明迷津的空間位置,但這只能證明它的存在是狡獪的。那么,它是與生俱來的沼澤地嗎?還是濃霧遮天的渡河口?當一個人從娘肚子里一出來,就意味著被拋入一個充滿假象的世界。于是就有哲人、布道者充當指點迷津的角色,他們告誡人們要警惕迷津,其次是走出迷津。這種陳詞濫調已讓我們的耳朵聽出了厚厚的老繭。世上有許多東西是要靠自己慢慢琢磨的。比如,我們一出生,充滿迷霧的世界就會替代被剪斷的臍帶;而我們一走在路上,就意味著迷津已像驢皮水袋那樣馱在身上了。迷津其實是那些吸引我們并讓我們墮入其中的東西。在迷津里,你分辨不出方向和里程,以及到達目的地后又會怎樣。這像不像魚看不清布滿香草和誘餌的水塘?
道路需要迷津,正如我們需要道路。有一千條道路就有一千種迷津。而雙腳是那種讓迷津持續涌出、顯現并環繞我們的東西。迷宮只是對迷津的仿擬和游戲,當我走進公園的迷宮之中,我感到的恰恰不是迷惑而是類似捉迷藏的樂趣。迷津之所以受到人們躲避和指責,皆源于它總是與岐路甚至邪路相提并論的緣故。想想看,如果沒有迷津,神也會褪去光環并轟然倒地;如果沒有迷津,被人窮追猛打的歷史也會不知所措,瑟瑟發抖,那些御用的刀筆之吏將會失業,直至下到陰間也無事可干。
迷津看上去與河上的渡口有關,只不過那兒終年濃霧深鎖、舟楫難以擺渡罷了。很長時間以來,我就居住在一條亞細亞最闊大河流的下游的岸邊(開始是南岸的池州后來是北岸的皖城),一年年的季風將草泥、水鷗和渡舟的氣息吹入我的居所。這兒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從三國征戰到太平天國都是著名關津。我好多次在艷陽高照下過渡,但每次內心深處都會陰霾乍起,并以遮天蔽日之勢吞沒所有空間。我至今也說不清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那一刻,仿佛多少年以來被撞沉或自沉的船只都會從江底浮起,閃電般地讓我瞥見一只只沉船被滔滔江水隱瞞掉的真相和細節。
事實上,我就居住在迷津之地。我打懂事時起就被告知,你生在其中的世界是光明朗照、了無陰影的,人們都很誠實,思無邪,說謊的只是算命瞎子,干壞事的是少數地富反壞右。哦,真理真是個好東西。它一度成為迷津里流通的堅挺貨幣,質地綿韌而透薄,并且我的手里還攥有大量的領袖語錄、英雄格言那樣的小額紙幣。與此同時,沒有水印頭像的真話或私語都被鑒定為假鈔。指鹿為馬的關鍵在于高科技防偽標志。這種悖謬一直延續至今。那時候我嘲笑電影上那些身陷迷津的人,他們如此執迷不悟,甘愿充當別人的馬前卒或替死鬼。再后來,我受到了更多的陽光教育,完全能聽懂廣播和瀏覽報紙了。比如,當讀到輪船出現險情時,大副就被船長指稱為壞蛋,我相信了。船長還說有一個海盜就睡在大家身旁,我也相信了。后來船長命令:為了防止恐怖活動和行船安全,每個水手和乘客上船都必須按手印,我更確信無疑。于是大家都活得異常放松和輕松,我自然也成了生活在偉大航道里的幸福公民。也就是說,我的精神戶口已正式轉為城堡戶口(類似城鎮戶口)了。
我們被允許在侏儒和惡棍的舌尖上尖叫
但不允許喊出純正而又慷慨的詞語
在這種嚴酷的刑罰下哪個敢宣稱
他自己是個迷路的人
(C·米沃什:《任務》)
除了我隔壁的一個盲人和隔壁的隔壁的一個聾子,大凡所有的人都相信小路是會誤入岐途的,既然有一條大路可以直通羅馬。有必要再回頭看逝去的黑夜嗎?“一切向前看”吧,既然迷霧已經驅盡,前路必定一片光明。很早以前我不知這是一個詭計。后來,“一切向錢看”成了主流,經濟杠桿造就了諸多“單杠冠軍”。有個段子是這樣說的:一個律師準備為盜竊嫌疑人辯護,他對這個人說:“現在請如實回答問題,您入室盜竊了嗎?”嫌疑人說:“沒有!雖然我下崗了,但鈔票不是萬能的,有時還需要信用卡。”律師說:“那您打這個官司,打算怎么付給我報酬呢?”看來,律師和小偷都是這個時代的精明人,他們遠離了傻瓜、白癡、呆子,他們希望套住別人卻最終套住了自己。這似乎注定了社會要發展到“一切向肉看”,大腿、生殖器、隆胸術、脫衣舞、探頭已成為“最后的晚餐”,下半身寫作、身體寫作也跟著饕餮一番殘渣剩肉。這里沒有任何迷霧,有的只是鴛鴦浴的蒸氣和權色交換的一片朦朧。
有一則笑話說:夫婦倆坐在小汽車里,丈夫在開車。妻子問:“親愛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們迷路了?”丈夫答:“你有什么根據?”妻子答:“這條死狗我們半小時前已經軋過一次了。”當人們狂奔在“金光大道”上時能看到“死狗”嗎?即便看到了也可以作多種解釋呀,這樣一來也就無所謂“迷路”了。
從本原的意義上說,迷津源于在者,而在者與道路同在。也就是說,不是因為有了水妖的歌聲,才有迷津存在;當然,也并非因為有迷津存在,才注定有路邊的黑店以及迷魂湯。想想看,我們內心的魔鬼藏得有多么深,多么超逸,誰也不認識它,但它忽悠了我們。浮士德一開始并不認識梅菲斯特,蒲松齡也并非與狐仙有什么宿緣。唐玄奘向西而行渡過葫蘆河后,當他面對半夜里想殺他的石磐陀時,他看見的其實正是那個魔鬼的投影。二十七年前,我的同事(一個民辦教師)自殺的欲望讓我手足無措。他在黑暗麥地的田埂上一邊走,一邊痛哭。那是四面臨水的江心洲,閃搖著類似絕望孤島上的一片昏昧。盡管空氣里還沒長出“第三者”這樣的詞語植被,但他的婚外情已在校園鬧得沸沸揚揚。為什么我必須緊緊拉住他?面對他的哭訴,陷入迷津的似乎反倒是我。
在上帝的眼里,迷津也許只是一些鏡子似的明亮水洼。這當然是情有可原的。可是,當孩子們好奇地追問“上帝是誰造的”時,我們卻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它直接切入了本在的迷津。問題是,那些身陷迷津者往往貌似明白人,甚至被公認為導師、布道者和心理醫師。他們用真理和訓誡教導人們,規約人們,一切謬誤和偏差均在他們的注視之下,尤其他們的手勢給人劈空破霧的感覺。然而,當我們稍稍偏離那把權杖和價值尺度,一切均變得十分可疑,堅實而燦爛的金光大道也變得虛浮不定。而這,可稱之為迷津的典型特征,抑或迷津得以隱瞞真相的詭計嗎?
這么說來,在你的眼里,在我的眼里,在他的眼里一直能看見霧氣也就不奇怪了。這至少說明,道路也是一個會迷路的孩子,它與行路者一起艱難成長,并飽受夢魘的折磨。喜歡指點迷津的美國專欄作家安·蘭德斯說,“每場聚會上都有兩種人,想回家的和不想回家的。麻煩的是,他們往往跟對方結了婚。”這是一個令跋涉者感到滑稽的悖論,但不要忘了,這正是迷津帶給人媚惑的外在形式之一。一個途中人的內心之路不可能越來越平坦,比如當一只手掌從發黃的記憶的草徑上輕輕拂過時,為什么你仍會淚水盈眶?
蒼耳,作家,現居安徽安慶。主要著作有隨筆集《紙人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