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很害怕尸體。
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這個超級怕尸體的人,后來竟然要頻頻與尸體打交道。真不知是應了“黃鼠狼專咬病鴨子”這句老話,還是純屬巧合。
初中畢業,我考上了學開火車的技校,不到十八歲就畢業分到機務段,開始了與那毫無性感可言的內燃機車相依為伴的漫長人生,而火車是要經常撞死人的。
我一直在京郊農村的學校上學,又趕上了黃帥反潮流、張鐵生交白卷的時代。我媽搭他們養鴨場看電影的卡車到縣城給遠房的親戚送了死鴨子,我才得以在縣城的一中上了初三的后半年,也才勉強考上了技校。1978年考上技校比現在考上大學要牛很多,它意味著將有一個國營的工作單位,而當時很多插隊的知識青年都在為工作發愁。至今歷歷在目的是,當我爸從場部拿了錄取通知書進家門時,他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笑。那時候鐵路和郵電是公認的鐵飯碗,我進了鐵路,端了鐵飯碗,還能開火車,一時轟動了整個養鴨場。我就讀的農村學校那一屆畢業生除我考上北京鐵路司機學校外,還有一個考上中專的。校長自豪地說,雖然海軍是在縣一中考上的,但也應該算我們學校的,他在縣里才念了半年嘛!可在我們學校念了多少年!
技校的老師很多是火車司機轉業過來的,講課時便難免會提到火車撞死人的事。一聽這個,我便有點傻眼了。不但會撞死人,司機還要把死人從車底下拽出來,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們畢業后將分成開火車的和修火車的兩撥兒。開火車,威風,牛,但生活沒規律;修火車,不威風,但生活有規律,尤其不會撞死人。然而畢業后是開是修,自己不能選擇,單位說了算。但我也打聽好了,要想不開火車,就得在檢查身體時做文章,最管用的是假裝色盲。紅燈停,綠燈走,黃燈減速慢行,色兒都分不清,自然也就開不了火車。畢業后分到機務段,在強大的虛榮心的驅使下,檢查身體時我竟鬼使神差地沒有裝色盲,并被分到了開火車的運轉車間。
我們是內燃機務段,沒有蒸汽機車,一水兒的燒柴油的內燃機車。蒸汽機車一個車班兒是司機、副司機、司爐三個人。內機車不用燒煤,只有司機、副司機兩人,若有學員,就是三個人。早先管正司機叫大車,副司機叫二車,司爐一般不叫三車,而叫“燒火的”——有點歧視感。我當學員時沒撞人,并很快考上了副司機,月薪也由三十四塊升到了三十九塊八。因為根兒紅苗兒正,我竟然還被分到了專門拉中國頭幾號政治人物的專包車隊。我上的那臺國產東方紅1型機車曾經拉著毛主席視察大江南北,但我上的時候它已經廉頗老矣,很少執行專運任務了,主力車型換成了西德進口的四臺機車。這是很棒的機車,它鮮明地讓我感觸到了中國制造和西德制造的差距,有點像后來的寶馬X5和北京2020吉普。沒過多久,我就上了這四臺西德車的其中一臺。首長們很在乎安全,所以能乘火車去的地方大都不坐飛機。道理很簡單,發動機若是不轉了,飛機會從天上掉下來摔個粉碎,火車也就是趴在地上不動窩。專列出動,沿線的崗哨林立,每個道口、橋涵都有站崗的,級別高的,隔一二百米就一個人,有解放軍,有武警,有民警,有時還有穿民服的,可能是民兵村干部什么的。
民運機車的司機都是拉一段就返回,下面的路程換成當地的機車和司機繼續。專包車的司機則是首長到哪就拉倒哪,很有機會周游全國。接送金日成,還可以出國到朝鮮的新義州。為此,我們還辦了護照,并在大名鼎鼎的紅都服裝店量身定制了兩套中山裝,一套灰色加厚毛滌綸的,一套藏藍純毛華達尼的。那年月,尤其對于我這種月薪幾十塊的小工人兒來說,這可是絕對的稀罕物。衣服歸個人保管,但規定只有專運需要時才能穿。有規定沒有好的監督機制自然就會不時地偷著穿出去顯擺。外面套上一件工作服,賊一樣遛出機務段,脫下偽裝塞進書包后仍不能完全放松,總怕碰上知情的同事。后來對這服裝的管理松了一些,而且越來越松,因為領導也做了,可能他們也很想穿,后來也確實經常穿。
第一次撞人我還在東方紅1上當副司機。夜里從北京站放單機去永定門站掛車,大概到蒲黃榆附近,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弓著身子突然跑上鐵路,那形體語言毫無疑問地表明是自殺。停車后我和師傅(五十多歲的正司機)回跑了二三百米將尸體拖到路肩上。沒有血,但鞋都掉了。聽老師傅們說,不管穿什么鞋,都會撞掉,就是高腰球鞋系得緊緊的,也會撞掉,還說人被撞死的一瞬間腳會縮得很小。我不相信腳會縮,但確實十有八九會掉鞋。我拽尸體的一瞬間并沒什么感覺,應該是麻木、空白、靈魂出竅的狀態。我怕尸體,我的師傅其實也不能坦然面對。拽完尸體奔回跑時,我聞到了一股很特殊的味道,我問師傅是什么味兒,他惶恐地喊了一句,女人就這么臊!我想,也沒流血,哪來的這么大的味兒?莫非她被撞得尿了褲子?其實那根本就不是人的氣味,而是緊急剎車時鋼質車輪與鑄鐵閘瓦劇烈摩擦產生的味道。因為后來有很多次緊急停車后沒撞上人,也有這股味道。火車撞死人,司機是不負什么責任的,不算事故,連錯誤都不算,不會被批評,也不扣獎金。因為火車一不能隨便拐彎躲閃行人,二不能馬上停住,你不躲它,他(它)就只能撞你。撞死人后司機寫一個死傷報告交給機務段的安全室就完了,一切后事會有專人去處理。我師傅不用怕犯錯誤,也沒別的可怕,那人又是自殺,連內疚都不用,所以只能說他是怕死人,怕尸體,才喊出了那句有點性別歧視的外行話。
雖然是全尸,可這是我第一次親手觸摸尸體啊。那年我不到二十歲。這趟車一路上我并沒有什么不好的感覺,只是吃飯時有點惡心,想吐。真正的反應是跑完這趟車回到又臟又亂的單身宿舍。這是筒子樓,因為火車燒柴油,大家就都用煤油爐在樓道里燒柴油做飯。樓道被熏得黑黢黢的,每個門口煤油爐的上方墻上都有一片一人大小的黑,而這司空見慣的黑,那天竟有了鬼影的感覺。晚上同屋的師傅上夜班,我一個人怎么也睡不著,一合眼就是撞人、拽死尸的情景,還總覺得床下有鬼。接下來就是大腦里沒完沒了地上演自編自導的鬼故事連續劇,怎么也剎不住車,越是關燈閉眼,情節就越清晰,越有質感。睡不著,就開燈看書,結果精力竟然無法集中到書上。強行將注意力摁在文字上,幾行以后又會跑掉,控制自己的注意力,竟成了小時候在水稻田里抓泥鰍。正司機師傅家在保定農村,是老單身,就住在我的對門,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是睡不著。即使他睡不著,我也不能去找他,那樣會很丟我面子,甚至還會在車隊里傳開:竇海軍撞了人嚇得不敢睡覺直往師傅屋里跑。弄不好還會落個不雅的外號背一輩子,這樣一來,就更沒面子了。我知道,很怕死尸的我被嚇著了。
老師傅真的不一定就膽兒大,跟我搭過班的另一個師傅就膽子不大。這是一個很有文藝天賦的師傅,嗓子好,文藝骨干,到人民大會堂參加過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排練,充當合唱隊員。開火車時間長了,同樣會乏味,正副司機兩個人同吃同睡同干活,在一起的時間遠比和老婆在一起的時間長。“有女不嫁乘務郎,三天兩頭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轉,抱著大盆洗衣裳”;“遠看像逃難的,進看像要飯的,上前一打聽,原來是機務段的”,這是機務段盡人皆知的兩個經典順口溜。有文藝天賦的人總是趣味性強一些。我和這位師傅搭班兒,可謂一路歌聲。唱歌解悶兒,還驅困。我們管凌晨三四點的時候叫“鬼呲(齜)牙”,有人說這個時候鬼都困得呲(齜)牙咧嘴的,有人說冬天這個時候最冷,會把鬼凍得呲(齜)牙咧嘴的。我想都有道理。每到這個時候,我常會使出吃奶的勁兒高喊“獄警傳”,讓師傅接“邁步出監”;或我喊“要學那泰山頂上”,讓師傅接“一青松啊”。沒有一次他接不上的,還不走調。不但歌唱得好,他人還漂亮干凈,只是有一個不大光彩的外號——“三弦兒”。“文革”期間自殺的多,一次我這師傅一趟車三四百公里下來,只是四個小時左右,先后竟撞死了三個自殺的。第一個只是有點緊張,第二個開始恐懼,到了第三個,他的雙手已經哆嗦得就像彈三弦兒一樣了,從此就落下了這個外號。我猜想不光是手,腿肯定也哆嗦了。
撞死另一個自殺的,是在天津郊外。上午。那時我已經上了西德進口的專包車。專包車大都閑著,天天擦車等待任務。但是兵不打仗要練兵,專包車不走專運也得練車。這次撞人便是專包車拉著北京到唐山的309次民用列車時發生的。沒有站崗的,自然就沒人阻攔自殺者。遠遠看見一男子站在鐵道旁,通過其身形、動態,真的能看出他不是正常的行人,有點兒懸。果然,距他二三百米時,他猛地跑上來,背朝火車,頭枕在了鋼軌上。因為他的身體躺在了鋼軌外,所以只是撞壞了腦袋,尸體好好的,也沒有掉鞋。幫師傅處理完現場后回到車上我想,這男子看上去不像個知識分子,但也一定是個聰明、細致、善于思考的人。他在自殺前一定很好地思考計劃過自殺的每一個細節。跑上鐵道的距離不遠不近,體位避免軋爛身體,背向火車減少恐懼,只撞頭免得死不了又能保個整尸體。我甚至一廂情愿地認為,保個整尸體不僅為了好看,他甚至考慮到了這樣死后會盡量少給收尸人添麻煩。
我屬于淘氣的小工人,在家行三,從小人送外號“壞三兒”。一天,司機長、我、東方紅1的師傅正在檢查機車,我假裝沒事兒地走到他跟前,突然把從圓明園捉回的一條紅黑相間的蛇亮在他鼻子前。因為他的臉太黑,看不出臉紅,但內眼圈兒卻全紅了。他嚇得當時就翻了臉,還告到了車隊,弄得大會說,小會點,扣沒扣獎金我忘了。雖然不安分,但我有小聰明、好學的優點,干活也干凈利索,和我接觸長了,師傅們大都還挺喜歡我的。像我這樣紀律不好的人,即使成績再好,也不會輕易考上正司機的。我西德車的師傅,也是我們車的司機長。他不但人好,技術在全段也是數一數二的。偌大的內燃機車,每個零件的內部構造他都了如指掌。尤其是這種德國車,本來原理都一樣,卻處處都比國產車復雜、講究。在他的調教下,結果我們這一期的第一次考正司機,我的成績竟然挺棒。車隊的書記、隊長對我有看法,認為我這調皮搗蛋的小屁孩兒若是考上了正司機,就要將上千人的生命和千百萬的國家財產交給我,這怎能讓人放心呢?那時候三十多歲能考上正司機,就算很了不起了,絕對是機務段的佼佼者,而我才不到二十一。專包隊也歸運轉車間管,但又有一個比車間主任高一級的副段長直接領導專包隊,加上經常拉著中國的和來訪問的黨國元首、首腦級人物滿處跑,致使專包隊的頭兒自然有點兒不尿車間一級的領導。矛盾由此而生,專包隊并有了“牛逼隊”的終身外號。專包隊也管一些民運機車,一次一個民運司機沒有看見前邊列車撞死的人,又軋了一遍,雖然其罪過不如前面列車的司機大(前面的屬于撞人不知道、不停車,該算“事故苗子”),但也是個錯誤。此車間的領導便在大會上批評道:“牛逼隊、牛逼車,見了死尸不停車。”這句話不但廣被傳頌,還流傳了很多年。車隊死活不想讓我考上正司機,并找到握著考試生殺大權的車間,車間就非要按考試成績辦。并說他不行你們車隊別讓他考啊,讓他考,人家考上了你們又不要?鷸蚌相爭,我便考上了。那年我們一期的九十多人只考上了四個。當時據說我們是中國鐵路史上最年輕的火車正司機。
真正開火車的是正司機,副司機只是打打下手,甚至沒有駕駛火車的權利。讓我這樣一個散漫不羈的毛頭小子攥著一千多人的生命飛馳在祖國大地上,領導怎么都覺得懸。結果是雖然考上了正司機,卻照常把我當副司機使用,只不過我有駕駛的資格。為了盡快扶正,我像皇太子、接班人那樣,下狠心要管住自己,要夾著尾巴做人。每次領導添乘檢查工作,我都盡力表現得穩重、謙虛、紀律性強、技術精湛。效果最好的招術,應該是少說話,只適當說領導愛聽的話。如此一番韜光養晦,果然有效。當然了,能送兩瓶洋河大曲或兩條大前門煙更好。我沒送,但給隊長買過茅臺,卻要了錢。那年月這酒很不好賣,我哥在新僑飯店,費點勁能買到。把酒掛在車把上興高采烈地奔機務段騎,搬車過鐵道時磕在了調車信號機上,一瓶茅臺變成了一片香氣。我使勁擰了擰書包濕的地方,并舔了舔手。又費勁,又買了一瓶,我卻賠了八塊多。那時大概一瓶就是這個價錢。半年后,我終于當上名副其實的正司機。雖然老師傅叫我“竇大車”時總是帶有點諧謔的眼神和語氣,但我一點都不在乎,心里還是美滋滋的。尤其是每逢列車迎著初升的太陽行在彎道上時,我定要探出車窗回頭一望,想這飛奔著的、閃著金光的、一千多米長的鋼鐵巨龍竟是被我駕馭的,那很牛的感覺便會登峰造極,一夜的困乏也會跑得不知去向。有時候我還會在想象中,用八一電影制片廠的片頭音樂來伴奏此情此景。老師傅驅困的方法則不如我雅,一個后來當了車間工會主席的師傅,大冬天的,他會飽含一口茶水將頭伸出窗外,用力向正前方一噴,一百公里左右的時速,冰涼的水霧便回灑到臉上,然后他縮進頭來大喊一聲:好痛快!必須縮進來喊,因為頭在外面連氣兒都喘不上來,就更難大喊了。后來我也試了一次,是挺刺激的,但只試過一次。當了正司機,就是到了山海關休息時泡起姑娘來,我都多了幾分自信。能給一小桶柴油,能從北京捎來十斤掛面(北京的面好,白),這在當時都是挺重要的。甚至可以偷偷地把想去北京的人放在后司機室帶過去。但這件事風險較大,領導發現要扣獎金,一般的交情不會干。如今想來,那真是我人生中感覺最輝煌得意的一段日子。
每到撞了人的時候,我那副司機師傅總是坐在駕駛室里不動,說是必須有人看車,否則壞人上來把車開走了就壞大事了。后來我才知道,他雖然當過坦克兵,卻出奇地害怕尸體。于是,我就要一個人去處理死尸。緊急停車后,尸體經常是在后面四五百米處,白天還好,若是夜里,我就要一個人拿著手電筒到后面去找,荒郊野外,沒有一點燈火,除了手電照到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見。如果尸體在車底下,還得拽出來,趕上血肉模糊、五臟遍灑的,也得硬著頭皮沖上去。奇怪的是,每次魂飛魄散的害怕感并不是在當時,而都是在過后。這種事情搞完了回到車上,就是碰上再好的紅日,我都不會有心情回望巨龍找那種登峰造極的感覺了。自從上了火車頭,差不多平均每年都要撞一個人,開了十多年火車,大概撞了十來個人。然而到了第四五個的時候,我就基本不害怕了。
后來我下了專包車,轉為開一般的民運列車了。下來的原因是自由散漫。具體的事件是兩個。一個是拉著朝鮮的慈父領袖金日成過秦嶺。當時我們前面有一臺當地的電力機車拉著,列車尾部還有一臺推著,我們的機車只是在中間幫助使使勁,顯得不很重要。前面的司機室人多,便讓我檢查完機械間在后司機室呆著。那時我已經玩了幾年攝影,當我正用“孔雀DF”拍攝晨霧中秦嶺的美景時,隊長從機械間進來了。這便成了總結會上我被批評的一個錯誤。我認為呆著沒事拍張照片沒什么,他們說這是執行專運任務,沒事坐著行,照相不行。更惡劣的事件發生在北戴河的站臺上,當時接誰回北京我忘了,大概是小平、耀邦量級的人物。開車前我到后面車箱(廂)辦什么事,正好碰上專運處的保衛科長從車廂下來,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他問我是干什么的,我看他那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牛逼哄哄的樣子,還陰沉著狗臉,便也冷著狗臉反問他是干什么的。我心想,車站警戒了好幾層,跟鐵桶似的,還有誰能在與首長咫尺之遙的地方溜達?純屬吃飽了沒事兒撐的,想耍耍威風。我的狗臉不但越來越冷,我的狗嘴甚至還出言不遜了,他的狗臉則被氣得越來越白。最終我也沒告訴他我是誰,只很牛地告訴了他車里拉的是誰。回到北京他便告了我的泄密狀,車隊就坡下驢,便把我調到民運機車上去了。他是跟車的保衛科長,車里拉的是誰他比我更清楚,我跟他說車里拉的是誰倒成了泄密。
火車緊急剎車,行話叫“撂非常”,是將閘把迅速推到非常制動位的簡稱。撂了非常撞死了人的事情后來都記不大清有幾次了,撂了非常卻沒撞上人的事就更記不清了。但有一次至今還記得。
快到山海關時,前半夜,頭燈照見兩人在路肩上,其中的女子跑上來想自殺,沒等撞上又跑了下去。火車撂非常會瞬間產生最大的制動力,而且撂了就必須停下后才能再走。下車我跑到后面,只見男的四十來歲,女的大概不到二十,眼神直勾勾的,很像受了什么精神刺激。我責問男子為什么不拉住女孩,他支支吾吾。我又說了幾句什么,便跑回了車頭。有一種至今都沒能準確落實的說法,就是火車耽誤一分鐘就要損失好幾萬。邊開車邊和副司機瞎聊這事。我的猜測是,男的是姑娘的姐夫之類,把她強奸了,女的尋死覓活。男的本能上怕她死,但是又怕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不可收拾,所以又希望她一死了之。這個猜測不是憑空的,他們的行為語言和眼神給了我這樣的感覺。然而女孩終歸太小了,想死,又缺乏死的膽量,所以跑上來又跑下去。瞎猜亂說,解解悶兒罷了,到了山海關,下了班,到公寓一睡也就不想這事了。第二天起床后到服務臺換飯票,聽到一個外段的貨車司機正在給段里的安全室打電話,說的竟是昨夜他在我撂非常的附近撞死了一個女孩兒。我想定是那個女孩兒。她那直勾勾的眼神,那惶恐的表情,還有脖子上那條充滿鄉土氣息的花頭巾,當即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后悔當時沒讓乘警把他們強制到列車上交給下一個停車站的公安。
保護婦女兒童,似乎改成保護兒童婦女更合適,因為兒童更弱勢,兒童更招人憐愛。兒女小的時候,這種感覺尤其強烈。在我的撞人經歷中,撞了孩子是最難過的。
白天,村旁。我的前面一群孩子正在看另一條線路上行駛的貨車。遠遠望去,其中有的孩子似乎侵入了我這股道的限界。我一個勁兒地拍打風笛按鈕。因為那列貨車正從他們身邊駛過,噪音很大,所以很難聽見我的笛聲。撂了非常,卻仍在飛奔。這個速度從撂非常到停車,起碼要五百米。我還是不停地拍打風笛,想用節奏的變化加強笛聲的刺激力,同時我的屁股使勁地往后坐著,似乎這樣可以使列車能夠早點停下,結果還是撞上了其中的一個孩子。撞上的一瞬間,我又猛地站起來,身體向前探得腦門兒貼到了風擋玻璃上。在村旁撞了人一定要小心,發生過家屬毆打司機的事情。車停下,我見后面所有的人都在左邊,我便從右門下車向后走,并囑咐副司機鎖好門,以防沖動的村民上車打人。快到出事地點時鉆到左邊,裝得像看熱鬧的,不暴露司機身份。只見十多歲的男孩躺在血泊中,一個六十多歲的婦女跪趴在孩子身旁哭嚎。孩子的頭還在流血,婦人就下意識地拿一件衣服蒙孩子的頭,似乎蒙了就不流血了。蒙了,掀開又看,看了又蒙……她大聲哭嚎,卻沒有一滴眼淚。后來我才知道,人悲痛到極點時是干嚎而不流淚的。婦人是孩子的姥姥。一個中年男子開著農用小四輪拖拉機駛來,一臉的焦急。就近的女列車員打開了車門看熱鬧,一臉的驚恐。我看孩子還有氣兒,便大聲喊:等拖拉機顛到醫院人早死了!上火車吧!我抱起孩子走向就近的車門,那女列車員竟下意識地關車門,我連喊帶罵,她才醒過悶兒來,連忙又拉開車門向車廂里跑了。姥姥和爸爸先上了車,接過了孩子。我跑回機車,盡量把車開快,并用電臺通知前方的大站——豐潤站,讓他們趕快要一輛救護車到站臺上等著。
輪到跑慢車的時候會在豐潤公寓休息,半個月后,我用豐潤公寓的電話問豐潤醫院這孩子的情況,說沒死,但恐怕得殘廢。從此,一個農村家庭要多年守著一個不死不活的殘廢孩子了。我想這會給他們的物質生活添加不小的負擔,更會給他們的精神帶來無盡的痛苦。至于孩子自身的痛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別人只能進行毫無體驗基礎的推測。
撞人、尸體,竟然還和治病有了牽連。大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種至今也說不清楚的病狀不約而至。不知是一股股的邪火還是什么,頻頻涌向頭顱,憋氣、起急、恐懼、焦躁……難以言表,痛不欲生。而且越是秋天和夜晚越嚴重,越頻繁。那個勁兒一來,恨不得想把自己撕碎,還多次想過跳樓。當時想,如果這個痛苦能過去,我不打麻藥自己剁掉自己一只胳膊都行。我犯過兩次急性胃炎,疼得在床上打滾兒,要死要活的,但比起這個毛病,那實在算不了什么。看了幾家醫院,都說不出所以然,天麻素、刺五加吃得我暈頭漲腦,一點用不管。癔病、躁狂、中邪、精神分裂、魔鬼纏身、走火入魔……我想大概就是這類病。這個病開始了我對人類醫學水平的懷疑、失望,甚至對整個人類科學的水平都有了懷疑。而我媽和我哥卻說我是吃飽了撐的,沒事閑的,不痛不癢的,怎么是病呢?說我要是能像他們那樣從早忙到晚,就不會睡不著了。我想,中西醫專家都說不清,秀才都講不清,遇上哥、媽這樣的“兵”,就更沒戲了。三十來歲就面臨死亡了,那種心情、感覺真的很不好。誰都沒轍,就只能自己想轍了。看醫書,打坐站樁,仔細感覺那股勁兒上來時的生理變化……我甚至嘗試利用藝術的方式調整、解脫。快結冰了,我背著照相機、三腳架在紫竹院公園里轉悠,看著干枯了的殘荷“移情”。岸上看不過癮,就脫了羽絨褲到水里拍攝,弄得岸上的人對我喊:“小伙子快上來!腿會落病的!”拍夠了,就躺在朝陽背風處枕著攝影包睡一會兒。后來看,那一次的黑白殘荷照片確實拍得挺棒,殘悲得很,起的名字也大都是“破碎”“挽歌”“魂魄”之類,還寫了《漫步死亡湖畔》《秋來自述》兩篇死亡味兒的散文。文字幼稚,卻情真意切。在治療的探索中,我慢慢發現,對于死亡的恐懼心理很影響自我醫治的效果,恐懼甚至是我痛苦的一部分。于是,我便在精神世界開始了理性地看待死亡與懼死的心理戰斗。
火車這個龐然大物也不是撞無不勝的,比如履帶拖拉機它就比較怵。本應該最怵坦克,但這玩意兒輕易上不了鐵路,倒是經常讓火車拉著跑。當然了,最怕的還應該是火車撞火車。師傅教導過我:只要一看要火車撞火車,撂了非常就趕快往后面的機械間跑。司機室很容易撞扁,機械間里有巨大的發動機,有這個大鐵疙瘩撐著,要安全許多。蒸汽機車撞不過內燃機車,就是因為蒸汽機車的駕駛室是鍋爐和煤水車的結合部,很薄弱,一撞司機室就扁了,又沒有機械間可躲。這是被實踐證明過的事情。其實奔機械間跑這一招也要活學活用,不是非得火車相撞時才能用。我們車隊的一個高干子弟師傅就沒活學活用,結果吃了大虧。這位師傅人品好,也漂亮強壯,他爸當時大概是某兵種的頭兩號人物。一次他撞了一輛油罐汽車,結果拉的是強酸,機車的風擋玻璃撞碎了,酸進來把人燒殘廢了,還破了相。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副司機就躲了,結果沒事。說來我這師傅也是生不逢時,擱在今天,有如此的爸爸,他怎么也不會開火車掙那幾十塊錢呀,說不好連買火車頭的錢都有了。打這以后我便暗下決心,只要是撞汽車這類大東西,不管是不是油罐車,我都奔機械間跑。幸運的是當了十五年火車司機,只是有幾次差點兒撞上大汽車。我只撞過一個拉著一車大石頭的四輪農用拖拉機。其實沖那車大石頭我也應該跑,卻沒跑。好在只把它發動機部分撞碎了,撞飛了,連駕駛室都完好無缺,大石頭也就不可能飛進我的司機室。停車后跑到后面,我看到站在沒有頭的拖拉機旁的司機鐵青著臉,呆若木雞,活像個兵馬俑。我說你就認萬幸吧,撿了一條命,別心疼你的拖拉機了,回家再買一輛吧。問了他的姓名和生產隊,我便走了。開車時回頭一看,他還像兵馬俑一樣戳在那里。
資料寫作者:竇海軍,1980年起在北京內燃機務段運轉車間當火車司機,至1995年。現為編輯,居北京。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