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經,我是一條硬漢,鐵骨錚錚,好惡斗狠?,F在,我是一條好死不如賴活的狗。狗是沒有尊嚴可言的。
事情的變化發生在七年前。那時,我還沒有癱掉,在外地的工地上掙錢養家。我每年回家兩次,一次回家割稻,一次回家過年,每次來去匆忙,就像一個客人。但是并沒有什么不滿足的,我把壓抑的欲火熄滅在妻子體內,回工地的時候盡管瘦了,力氣卻一點沒少。又該掙我的錢了。
可是那一年,我整整一年沒有掙到錢,包工頭跑了。我從沒有像那年那樣害怕回家。臨近年關時,我變得狂躁、軟弱,如同一只被人折斷翅膀的候鳥,飛不走,又不能留下來。最后,我都弄不清楚我是怎么回到家鄉小鎮湯溪的?;氐芥偵弦院?,我后悔了,很想踏上回城的路,一把火燒掉我們這些農民工辛辛苦苦壘上去的高樓。不過,也就想想而已,因為要想燒掉那座高樓,早就燒掉了。我承認我沒有那個膽量。
“在外面不要喝酒,不要跟人打架”,這是我的妻子羅小紅經常提醒我的。其實何必提醒,我害怕坐牢,不愿再去坐牢了。警察用拳頭教會了我忍耐,法律是箍在我頭上的緊箍咒。如此說來,我在回到故鄉吳村,也就是得知妻子遭人強暴之前,已經不是一條硬漢了。
我兩手空空,去坐農用車回家,車主根法敬了我一根香煙,問我怎么沒捎上一點年貨。我看著他的兩只金魚眼睛,上面好像有蟲子在爬,這家伙曾經不是我的對手,現在卻開上了農用車。車在坑洼不平的鄉間公路上跳蕩,根法坐在駕駛座上,就像統治著這片土地的國王。那一刻,我感到很窩囊。
妻子遭人強暴的事,就是根法告訴我的。
當吳村的輪廓——古樹掩蓋下的黑色屋檐,以及壓住屋頂的炊煙——在遠處的山腳下隱約可見時,我的身子,一百四十斤粗壯的骨頭、血與肉,一陣陣發抖。多么壓抑的群山,還有公路兩邊的村里人。我的腦子里跳動著殺人的念頭,并且想到了殺人之后如何去死。
幾分鐘之后,我下了車,車費也沒付。我在離家不遠的河埠頭找到了我的妻子。她正蹲著洗菜。我看到那個被褲子掰成兩半的屁股,還有腰帶上方一小片粉紅的肉,簡直要瘋了,想到我的妻子被別的男人享用過,我差一點暈倒在通往河埠頭的田埂上……
“你媽的,他是誰?為什么要瞞著我?”
“你干什么?你把我攥痛了。”
“你為什么不去報案!你為什么不通知我回來?”
“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那你告訴我,你有沒有被人干過?到底干了沒有?!”
我的妻子掙脫著,哭了,如此悲哀,就像嗚咽的溪水,我害怕河岸上的人向我們張望,只好咬著牙:
“回家之后再收拾你,婊子!”
我們一前一后向家里走去,剛剛走到家門口,我就一腳踹了過去。我結結實實地打了她,打完之后,我順手將她的褲子剝了。她想不從,我咆哮道:
“放開手,婊子!讓我檢查檢查!”
妻子雪白的屁股(為何會這么白),就這樣在我的捏掐下扭來扭去,紅了??晌耶吘共皇巧钪O此道的婦科醫生,在我看來,妻子的屁股一如從前,我將她摁在了地上……
“那條狗干你的時候,你是不是也這樣配合?”
我的妻子這才又一次哭了:
“難道,是我愿意的嗎?嗚嗚……”
“那你為什么不說出他的名字?”
“我是怕你吃虧,嗚嗚……”
“我已經吃了虧!婊子!”
“那你答應我,你不去找他……”
“為什么?”
“因為你……斗不過他的……”
我的心都要氣炸了,這不是找打又是什么?我從門后頭找來一根青岡棍子,又是一頓毒打……直到可憐的女人死了一樣蜷縮在地上,我才從她流血的嘴里挖出了“王狗”兩個字。
我如同熄火的馬達,安靜了。
二
吳村,一個有著五百年歷史的山村,曾經因為出了一個姓吳的秀才榮耀過,連村子的名字都姓了“吳”。不幸的是村名剛改,吳秀才就被“長毛”宰了,人頭被馬蹄踩爛,從此吳村成了“武”村,只出“武料”。
毋庸諱言,比如我,比如開農用車的根法,還有其他一些牛一樣強壯的人,在結婚以前都是有名的“武料”。而王狗,是“武料”之中的“爛料”。
王狗比我大幾歲,加上發育早,在我迷上打架的年紀,已是遠近聞名的“爛料”。他力氣大,心更狠。他走到哪里,拳頭就跟到哪里,被他揍塌的鼻子連同流出來的鼻血,可以喂飽二十條狗。他是那種能豁出去兩條命的人。而我們,往往會在最關鍵的時候(有時候僅僅一個閃念),敗下陣來。他因此贏得了別人的敬畏。
仍記得那年,吳村人與井下村人打群架,王狗入了黨。
事情的起因是井下村人上山砍樹,砍到了吳村人的地界上。吳村人聞風而動,扣押了砍樹的人。于是一個時辰不到,井下村人手持利器、鐵棍,還有加長的手電,來了。他們在村口打死了兩條狗,點燃了一個稻草垛,狗被他們剝了皮。狗主人心疼狗,跑到村干部那里,村干部害怕了,要放了被扣押的人。這時,王狗振臂一呼,帶領我們來到了散發狗肉香的篝火旁,一場械斗開始了。
那時候,我們血氣方剛,聽說要打群架,肌肉發癢,血管發脹。那樣的場面,至少有十五年沒有見到了:我們揮舞砍刀,嗷嗷叫著沖了上去,井下村人揮舞利器,迎上來砍我們,殺聲震天,血肉橫飛,很是過癮……
那件事讓井下村人知道了吳村人的厲害:他們殘了兩個,瞎掉一個,有一個運到醫院才搶救過來,因為有一把刀捅在了肺葉上,后來這個人可以通過胸口的窟窿眼呼吸。而我們,除了領頭的王狗少了一段腸子,我本人斷了一根手指,合在一起也就流了幾斤血而已。(有必要說明的是,領頭的王狗并沒有因為提早受傷而影響戰斗,他一手抱著腸子,一手照樣砍人,而且刀刀砍中敵人的骨頭。)
從此,兩村人斗毆不斷,吳村人外出路過井下村也會被打。吳村的干部沒法可想,懇請王狗入了黨,職位是“民兵連長”,任務是保護吳村人的人身安全。王狗起初不愿意被“招安”,但沒過多久,他就對剛剛到手的權利入迷了……他胡作非為,目無法紀,比猛虎更甚,曾多次被開除黨籍,關進監獄,但是若干年以后,他竟然混上了村長……
王狗這塊“爛料”做下的爛事,是說不完的。
三
那是天黑之后,我坐在門口,想了很久。毫無疑問,這根刺我非拔不可。我邊喝悶酒邊哼哼,嘴里很苦,就像吃了黃連。沒想到妻子失貞的恥辱是這么個味道,從心里一直苦到了牙齒上。我想了很久,星星稀疏,衣服都濕了。我想清楚了以后,進了屋,看見妻子還坐在地上,就對她說:
“起來,你去燒一鍋水,洗個澡吧!”
妻子很疑惑,站起來白了白我,我的態度溫和了,說:“你臟不臟???”
妻子一瘸一拐,很聽話地將一桶水倒進了鐵鍋,然后將柴禾點燃了。
這是一口六尺的鐵鍋,平時除了殺豬、做豆腐、煮筍干等等,很少用它。我估計了一下,妻子煮開這鍋水的時間,足夠了。就對她說:
“如果水開了我還沒有回來,你就再燒開一次;如果燒開之后我還沒有回來,你就先洗吧;如果洗完了澡我還沒有回來,你就不要等我回來了?!?/p>
妻子很安靜地點了點頭,然后問我要到哪兒去,我告訴她:“我去幫你買一塊香皂?!?/p>
妻子說:“香皂家里還有啊?!?/p>
我說:“家里的香皂洗不掉我的恥辱!”
然后,我就出了門,走上了大道。大道水泥澆筑,比公路還寬,沿著河灘一直通到王狗家的三層洋樓底下。那洋樓,圍著圍墻,我考慮到王狗開門探出頭來時,我的拳頭砸不死他,所以經過一戶人家的菜園時,我彎腰拔了一根木樁,拿在手上。
這時候,月亮已經出來了。
我打算打死王狗后,再強奸他老婆,強奸完了以后,回家洗個澡,如果還有富余的精力,再與妻子好好溫存一番(我相信雪恥之后,一定會有這個精力),再然后,刮凈胡子,穿戴整齊,去派出所自首。
古人是有道理的:妻子沒了名節,意味著丈夫戴了綠帽。我,牛甲,這輩子被人揍過、砍過、追殺過,在牢獄三年,戴過鐐銬、腳鏈,甚至被迫灌下過人尿,但那僅僅是世人對我肉體的摧殘與懲罰!士可殺不可辱,這是我從武打書上看來的,也是我當時的想法。我愿意為人格的清白去坐牢,一粒洞穿我腦殼的槍子,將是最高道德法庭頒發給我的獎狀。我仿佛看到了我死后,靈魂升到了天堂,在那里,高高的天上,沒有貧窮,沒有屈辱,沒有殺戮,人人平等……
但是,多么皎潔的月光??!它,沒有雜質,就像初生嬰兒的哭聲,沒有仇恨,如同菩薩的目光,傾聽這月光低吟,詠嘆,我的心亂極了……我突然聽到了貓頭鷹的叫喚,毛骨悚然,再抬頭時,月亮被一塊烏云遮住了。
我第一次猶豫了,仿佛是老天要支我走開。
我拐到了我父母那里,輕輕地拍門。他們顯然睡了,過了好久門才打開。我按照小時候學會的稱謂,朝那個給我開門的人喊了一聲“爹”,但是他警惕地看了看我手中的木樁,沒有答應。
在這個時候,我是孤獨的。我承認,我揍過他們,在我喝醉酒的時候。當然,他們也把我吊起來打過,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用手指粗的荊棘條抽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記恨他們,當然,他們也記恨我。我們平時是不相往來的,但是這個時候,我很想見到他們。
“我剛回來,今天?!蔽铱戳丝创采系哪赣H,她像一只鵪鶉,從被子里探出一個頭。母親說:
“年貨我們買了,我們不指望你的贍養費,我們現在還能動,”母親說到這兒,就像忘了詞,又說,“等我們不能動了,我們也不會拖累你,我和你爹會自己爬到墳墓里去?!?/p>
“媽,世界上只有大象是挖好坑自己跳進去死的。你為什么說這些喪氣話?”
“你發財,我們高興,可我和你爹老了,骨頭疏松,假如再年輕二十歲……”母親仿佛鼓起了勇氣,朝我大聲說,“我們樂意供你,也經得住挨打?!?/p>
我明白了母親的意思,臉肯定紅了,我把手中的木樁扔到了灶房,轉身的時候,差一點流下眼淚:“爹,媽,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我是一個不孝子。今天,我是來跟你們告別的……”
“不是剛回來嗎?又要上哪兒去?”
我看到母親那一副“你要上哪兒去,你能干出什么好事兒”的樣子,只好說:“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享樂去了,那兒(我胡亂指了指黑暗),有吃的,有穿的,按需分配,到時候,說不定我會奉命來接你們……”
我終于沒有說出殺人的事,想離開,就像逃一般,逃得遠遠的,一個人,就像一匹受傷的狼,在無人的山谷舔舐傷口。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父親突然說了一句我不愿聽到的話:
“哼,過年過節的,你出去享樂?你倒說得出口……”
大概是見我低垂著眼,他就以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了:“在外面掙不回一個子兒,還出去干嗎?鳥飛出巢是給家里人找吃的,只有你飛出去是為了享樂!”
這句話就像一塊燒紅的鐵,灼傷了我。因為一個農民工,固然要本分,但他平時要是愛喝兩杯酒,抽幾包煙,打幾圈牌,賭上幾注……那好,等到回家的時候,他就會像個被抓的小偷,挺不直腰桿。我默默忍受著:“一個大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沒點抱負。人家駝背的都能在鎮上開一間店鋪,就你瞎混!逃學、打架、惹禍,到頭來混出名堂來了……”
我聽了血管發脹,肌肉發抖,但他說的都是實話。我不想跟一個老人計較,應道:“夠了爹,法院不就判我一年五百斤稻谷,三十斤菜油,二百塊零花錢嗎?我回頭統統清算給你!”
但父親意猶為盡,正罵到興頭上,繼續對我冷嘲熱諷,說我無能。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那根紫紅的斷指,就像被雞啄食,一跳一跳的……
“求你別說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
我想走,受不了這個刺激。這時候,父親如同鬼魂附體,竟然沖上來攔住了我,氣勢洶洶地說:
“先別走!這樣的事,只要是個男人都不能逃避!”
“爹,你這是……”
“別叫我爹!”
“那我就不叫……”
“你害怕啦?”
我都不敢相信,我在那一天竟然有這樣的耐心。
“害怕?……哈哈,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父親舉起了拳頭,鼻孔里噴出胡子,這個嚇人的動作,早在三十年前就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你、你,別給我裝糊涂!你不像是我的兒子!你不配姓牛!”父親指著我,就差沖上來揍我,他喘息著:“你、你,連老婆都管不住,祖上積的陰德,全被你葬送了……是個男人,殺人都不帶綠帽子!……”
……
從父親嘴里冒出來的“綠帽子”,尤其刺耳。我頓時萬箭穿心,失去了理智,腦子里一片空白(或者回響“殺人”“殺人”的聲音),肉身跑到灶房,拿來了那根一頭沾滿黑泥的木樁,沖回去,劈頭打在父親光禿禿的腦門上。他阿唷了一聲,朝我瞪了一下眼睛,在母親的尖叫聲中,搖晃著,倒在米缸上……然后,他抱著米缸,滾到了地上。抽搐的身軀,啃食滿地的大米。
四
這就是我的故事:
罪孽,吞噬著我的心,我趁著夜色,逃到了山上。我只知道逃得越遠越好,最好像賴昌星那樣逃到美國去。因為,我還想活,我不想背負殺死親生父親的罪名,在世人的譴責中拉走槍斃!
當然,假如我殺死的是王狗,那情況就不同了。我會割下他的睪丸和陰莖,掛在打死他的木樁上,從吳村出發,像個打虎英雄一般??墒乾F在,我成了逃犯,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把殺死王狗的仇怨撒在父親身上。我在一瞬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墒牵淖兊闹皇敲\。原來的那個我仍舊活著,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在山上,在濕滑的陡坡,在黑暗的雜樹林里,機械地跑著,爬著,幾次從山路滾到溝里,以為自己死了,是在做夢。
“我這是在哪兒?”
“我還活著嗎?”
“我該怎么辦?”
……
我不知道疲倦,只是非??謶郑姨恿撕荛L時間,幾乎沒有停下來喘上一口氣。天亮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高布山的頂峰,一片曙光,出現在對面的山尖上。我看見早晨的太陽就像戀人的心一樣溫柔,太陽下的群山脈絡清晰,延伸到了這兒,延伸到了那兒,就像蛇一樣游動著,盤繞在一起。多么美好的景致:高山、流水、山巒、萬樹,丹霞輝映,心曠神怡。而我所熱愛的古老村莊,就像巨蛇下的一顆蛋,瓦是黑的,墻是白的(或者黃的),遠遠俯看,斑斑點點……
唉,要是能天天來此山頂,遙望群山,俯看紅塵,像個修身的道士,那該多好!可是一陣冷風吹來,松濤幽幽,山澗潺潺,如同老婦哭欞,我突然想起昨夜犯下的罪行,差一點從山頂滾下去……
可是我呆下來了。
我在山上一共呆了三天四夜,挨凍,吃生果,喝冷水,害怕追捕,忍受良心的折磨,簡直生不如死。如果不是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頑強的生存本領,早就成了野獸的腹中食。如果是那樣,我的魁梧之軀被野獸消化之后,至少也是高山植被的上等肥料,而不復今天的窩囊模樣!我今天的處境,你是很難想象得到的……
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因為誤入歧途,被一副野豬套吊起來后,突然決定下山的。那個時候,我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我心想,與其在深山老林里被獵人誤殺,還不如作一次冒險,乘車逃到城里去。在城市,人口復雜,交通發達,或許能混下去。于是我在做了一番計劃之后,下了山。
我躲在路邊的草叢里,像只惶惶偷生的老鼠,躲了很久。
這是我最后的賭注了:通往山外的世界,坐根法的農用車是唯一途徑。終于,我于下午三點左右攔下了根法的車。因為這個時候,車上人少。果真,車上除了根法,只有四五個乘客,都是外村的。其中有一個“尖嘴猴腮”大概是賣年畫的,看見我上車,叫了起來:
“我的媽,你怎么啦?像個逃竄犯一樣啊!”
我如同驚弓之鳥,那一刻,真想跳下車逃跑,可是能逃到哪兒去呢,我冷汗淋漓,癱了,倒在一個婦女身上。該婦女可能是來山里彈棉花的,她的乳房很柔軟,可是她的拳頭太硬了,她的拳頭落在我的腦袋上,我的耳朵轟鳴,以至于根法扭過頭來問我什么,我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
這樣過了一會兒,我才聽清他在問我:
“……牛甲……你,就這樣算了?”
我以為他是慫恿我去跟婦女打架,尷尬道:
“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根法卻哼了一聲,扭頭,朝車窗外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然后才說道:“我是問你老婆的事,你該知道強奸小紅的人了吧?”
我如同當頭一棒,渾身一陣刺癢,簡直當眾出丑,匕首捅中要害,我的臉僵硬了,想咧嘴苦笑一下,不料,喉頭涌上冤屈,我的聲音哽咽了:
“根法!求你,別提了……看在咱多年交情的分上,不要報案……”
“報案?”
“帶我一程吧……”
“你——你對王狗下手啦?”
我本想說,我把我的父親打死了,這幾天都在山上過的,但終于沒有說。因為我不想讓后面的乘客知道這宗罪。簡直喪盡天良,天地難容啊。我擔心自己到不了湯溪,就已落入法網。
“我……”我可憐巴巴地瞅著根法,“我,又犯錯了……”
“呸,你有什么錯?是他該死啊!這個畜生!” 沒想到根法的情緒突然激動了,太陽穴上跳動青筋,就像蠕動的蚯蚓,他抽動嘴角,說,“牛甲,這不是你的性格啊!”
這時候我死了心,因為很顯然,他要么是在裝糊涂,要么是真不知道我犯了死罪,我只好硬著頭皮說:“死,我不怕,只是不甘心,我沒有打死王狗,倒是……干掉了父親……”
“是這樣??!”我看見根法倒吸一口冷氣,搖著頭,看了我一眼,勉強笑著,“牛甲!你爹還活著啊,腦震蕩,是你打的啊,昨天坐我的車回來了。”
“這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p>
我還想問什么,但是,一陣熱辣辣的血撞上我的腦門,汽車仿佛飛到了天上,我張著嘴,我耳聾了,什么都看不到。我暈倒在了車上。
五
整整半個月,我沒有走出家門半步,我的春節是在床上過的,因為我病了。但是我聽得見:
“老婆被人干了……”
“打父母有什么用,有本事……”
“他不敢……”
“真沒用……”
“太不中用了……”
“不是男人……”
“穿裙子得了……”
“光榮的烏龜……”
“不該饒了王狗……”
……
在湯溪鎮以西,在井下村以南,沿小溪而上,翻過一個叫“馬騷鹽”的紅土坡,你將看到群山腳下的小溪旁,一排奔走相告的電線桿終端,有這樣一個梯田環繞的村莊……這個村莊里的人嘴唇在動,三五成群,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像蝴蝶煽動的翅膀,他們在議論著我。
還有必要讓他們繼續往下說嗎?我受夠了!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我將把他們的舌頭全割下來,串成串,抹上醬油和鹽,做成臘肉下酒。我吃了這么多舌頭,進城以后就不用搬磚頭了,或許,我可以去說相聲。可是晚了。我恨自己太守法,或者說,狠不下一條心!我被徹底改造了!
我當時是這樣想的——我當時想得太多了,而當時又恰恰躺在病榻上,躺在病榻上的人總是悲觀的,所以——我以為不論采取什么手段,我都不會有好的下場。理由如下:
我殺死了王狗,我將被槍斃;
我打瘸了王狗,我將被判刑;
我打傷了王狗,我將賠償醫藥費;
我去報案,王狗認識上面的人,更沒人敢作證;
我自認倒霉,我將被村里人罵死……
我與妻子離婚,我將重打光棍;
我只能去自殺,可是,我為什么要自殺?
那么,我只能從吳村逃走;
可是……我放心不下的,還是她啊!
一想到我的嬌妻,我深愛的羅小紅,一想到我一旦殺人、自殺、離家出走,她都將獨守空閨,無依無靠,遭到更多色狼的蹂躪,我心如刀絞,蒙頭哭過好幾場。我覺得,我既然愛我的妻子,就應該給她幸福。而我,卻要把她推向末路……
我該怎么辦?
我該怎么辦?!……
正月初八過后,村里的男人們又要外出打工,我再不能躺在床上。
回顧這半個月,我雖然痛苦,悲憤,但還是胖了。因為膘長在身上,痛苦長在腦袋里,它們互不相干。我真希望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妻子一天到晚低聲下氣,給我做各種吃的,伺候我。我呢,就這樣躺著,什么都不用管。
可是,在吳村,這些年形成了這樣的傳統:男人一過正月,必須出門打工。你呆在家里,就會被人千百次地問,你怎么還沒出門掙錢哪?更何況,我現在“綠帽子”在身,更不能久留。
但是,這件事拖住了我。我只能這樣了:我,至少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去王狗家鬧上一次,不管輸贏,至少要向我的父母、妻子,還有等著看好戲的村里人,表明我的態度:我要給王狗一個耿耿的教訓:鄉干部讓你當村長,是讓你在村子里搞政治的,不是搞女人的,你搞了女人,就要付出代價,哪怕……僅僅……
于是,為了使這次雪恥之戰更悲壯,更體面,我磨了刀。刀是一定要磨的,否則,還不如當烏龜。刀是男人的宣言哪。我把這個宣言帶到了街上。街上閑人不多,但也不少,都疑懼地看著我。我一聲不吭,一直走到塑料雨篷搭建的肉鋪前,才說了話:“機權,今天有豬要殺嗎?”
沒想到,他有點愛理不理的樣子:“殺個屁的豬,正月里沒豬可殺?!?/p>
“那你賣的肉哪來的?”
“去年剩的。”
是有點掃興兒。我本來還想這樣說的,借你的豬給我試試刀鋒之類,給自己助助威,壯壯膽??墒牵瑤Я恕熬G帽子”的男人,想發火,那火也是幽幽的。
“那,我走了?!?/p>
我走到了代銷店,店里人很多,可是再沒人注意我的刀了,或許,他們認為像我這樣的“軟蛋”,拿刀毫無意義。我有點兒受辱的感覺。第一次確切地感受到,我,七尺男兒牛甲,簡直跟大糞一樣!這個發現讓我備感痛苦與不幸,我的內心,再一次激起了對王狗的仇恨。
“不宰了他,我沒法做人……”
我這么一想,漸漸興奮了,血熱了起來,流來流去……因為一直以來,我真的很想殺人,我不是一個娘兒們,殺人的欲望簡直與生俱來,是一種本能……我的那根紫紅的斷指,又跳起來了,我就對店主揮了揮刀,喊道:
“酒!酒!先來上一碗!”
……
六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那一天我喝醉了沒有,到底放了什么話。只記得第二天天剛放亮,我家屋外圍滿了人。妻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嚇得不敢開門。我雖然迷迷瞪瞪的,但憑直覺斷定他們的到來,一定與我揚言要殺掉王狗有關。我于是對妻子說道:“小紅,不用怕,他們是來看我殺人的,你趕快,幫我找找刀?!?/p>
“找刀……殺人?”
“對,我要殺人!”
其實,我一提及“殺人”,心就涼了半截?;蛟S,我真的老了??墒亲屛覜]有想到的是,妻子比我更害怕,她已經嚇得發抖了。我就穿好衣服,自己找到了刀。我拿著它,寒光閃閃。
這時,我聽見窗外有小孩叫起來了:
“牛叔叔拿刀了!牛叔叔拿刀了!他要殺人了……”
不知道為什么,聽著孩子們的歡呼,我猶如聽到烏鴉的聒叫,心揪得更緊了。我已騎虎難下,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只好對妻子說:
“你過來,快點……你看到了嗎?他們都在等我殺人哪!”
其實,這句話的目的有二:一是希望妻子來勸阻,死死地箍住我,我就動不了手了;二是希望王狗趁機跑掉,他一跑掉,就不用我動手了。我急躁地等著妻子沖過來,箍住我,多么痛苦呀!就我的偏執性情,我是想干掉王狗,可是,我已酒醒,我懂法律,我痛恨那個制定法律的人!……我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了:“小紅!快過來!我……我……就要殺人了!”
然而,我的妻子羅小紅不但沒有沖過來,反而倒退著,想逃。這是什么意思?我氣得跳了過去,真想宰了她:“他媽的!你想干什么?婊子……”
妻子嚇壞了,心里顯然有鬼,嬌小的身子在我的淫威之下,撲通一聲,突然跪下了:“老公,不、不不要殺我……我、我,我說實話……”
“你說什么?”
“我說,我說,不要殺我……那天,那天是我愿意的,嗚嗚……”
“你再說一遍!”
“我、我……我錯了,對不起……”
我簡直要瘋了,狠狠地踹了她一腳:
“你,你……婊子生的!我先宰了你!”
可是,我下不了手,猶豫了。我聽見:“我和王狗……嗚嗚……在一起,有三年了……你常年不在家,他就來找我……”
我感到天坍地陷,實在受不了了……我當時沒有暈倒,中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啊!
“別說了!”
我想說“別說了”,可是,我發不出聲。我感覺我就要死了。窒息,我感到窒息。一個謊言掩蓋下的世界,多么恐怖??!
這時,我的妻子羅小紅,反倒越哭越響了:“我和王狗……那一天又在一起,可我來了月經,我不想要……他要要我,我們吵了起來,剛好被人撞見了……我知道這事瞞不住,就喊了起來……”
賤女人哭到這兒,突然頓了一頓,安靜了,然后,她怕我聽得不夠清似的,仰起頭來,淚水婆娑:“老公,別難過,我知道錯了,饒了我吧……你要想一想:我始終是愛你的,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也是屬于你的啊……”
我記得當時,我,嘿嘿嘿地哭了幾聲,我的手哆嗦得都快拿不住刀了,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使我舉刀,踉踉蹌蹌地,向自己的妻子刺了過去……
事情就是這樣。我的第一刀,并沒有刺中羅小紅,因為,我對刀的把握確實是陌生了。于是,我又刺上了第二刀??墒?,第二刀也刺空了……我不相信自己如此無能,想撲上去再補幾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被人抱住了。因為,那些等著看我好戲的村里人,已經涌了進來,他們把我抱住了。
“呸,放老實點兒……”
“你就這么點本事……”
“你還是不是人哪?把刀放下……”
“不敢殺仇人,就拿你爹、你老婆開刀,是不是……”
“多狠的人,畜生不如,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
他們箍住了我,制服了我,這不要緊,可他們不能這樣奚落我?。∥覓暝?,簡直太痛苦了,這種痛苦你能體會嗎?我殺不了王狗,也殺不了妻子,我動彈不得……我不瘋都不行了……
我嚎叫著,奔突著,可是我無法擺脫:無法擺脫村里人,無法擺脫我的恥辱……我絕望了,我絕望了!我想死!我不想活了!我握緊刀柄,對著自己的大腿,給了自己一刀!
“原來,刀……一點不疼……”
這時候,我才感到撕咬著我的蛇一樣的痛苦,松口了。
七
后來,我就真的癱掉了。
陳集益,作家,現居北京。曾在本刊發表小說《死亡三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