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菩薩三姐妹,同鍋吃飯各修行。
——民謠《觀音謠》
1
我曾三次到過雪州,就是沒有想過會來這里任職。雖然來過三次,但對這里的市情還是不甚了了。
在雪州市委組織的歡迎會上,我和另一位新任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部長鄭小京,受到了市委縣級以上干部的熱忱歡迎。
作為市委常務副書記,我除了協助市委書記潘泓錚工作,主要分管組織、紀檢和社會事務。
當晚,雪州電視臺便在新聞節目中報道了市委召開干部大會的情況,滾動播出了我和鄭小京的簡歷。第二天,《雪州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刊出了省委決定和相關新聞。
我知道,憑著快捷的新聞傳媒,人口380萬、幅員面積5323平方公里的雪州市,很多人都會知道,有一個名叫李靜之的人,現在是他們的市委常務副書記。
雖然早就知道潘泓錚從眉江市市長調任雪州市委書記,但在雪州見面,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會后,潘泓錚在招待會上舉起酒杯對我說:“靜之,省委真是照顧我們??!你看,在不到十年的時間,我們就已經三度共事,你說,這是上天的安排?還是組織安排?我看呀,就是我們一道去省委提要求,恐怕也不會這樣安排的。這不是緣分是什么?”
“是啊是啊,我也沒想到還能在這里來當您的助手?!被叵肫饋?,的確有那么一點神秘意味。
雪州的經濟發展滯后,省委把一個經濟大市的市長弄到這里來擔任市委書記,是出于發展經濟的考慮。那么,我的調任,還真說不出什么“理由”。
潘泓錚起點比我高,從新聞傳播學博士畢業到省報擔任中層領導,兩年不到就擔任副總編輯、黨組副書記,而后去眉江任市長四年,四年沒熬上那里的市委書記,倒是到雪州來圓了他的書記夢。
當然,從經濟發達市到欠發達地區,雖說當的還是書記,但潘泓錚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我聽說,在稍后的一段時間,雪州政界傳得最多的是,說我這個“博士副書記”同潘書記是三度同事,交情非同一般。而距市人代會換屆選舉僅幾個月了,市長人選未定,省委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要讓兩位博士來雪州主政。
對于這樣的傳言,我不敢全信,也不能不信,除了劉一亭在他家里有過暗示性的談話,省委并未明確表示,下一步,我會擔任什么。
也正因為有這樣的傳言,我現在所要采取的態度,工作上既不能高調,也不能低調,否則,將會很被動。
我很感謝古人說過的一些話,如:要有所為,有所不為,做什么不做什么,全憑自己掂量。
就在我不斷下區縣調研,作一些似是而非的“指示”,或回到辦公室仔細閱讀《雪州日報》上每一則新聞的時候,接到了一個久違的電話:“李書記您好!還記得我嗎?”
一聽聲音,我有點意外,但馬上就控制住了情緒,“哦,謝峰,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腦海中馬上“跳”出了《眉江日報》那個頗有文采的記者形象。說真的,我在眉江任副市長兩年,覺得較為親近的人,謝峰要算一個。
“我早想給您打電話的,怕打擾您??!這不,這不是打來了嗎。我想……”謝峰在電話那邊說。
“有什么事不好說?這么吞吞吐吐的?!?/p>
“還是這樣吧,我過來看看您,見面時再說,好不好?”
我沉吟片刻,對這個年輕的記者,我還是有好印象的,便道:“你來吧。”
放下電話,我在想,謝峰來訪,會有什么事呢?想了一陣,搖搖頭,不想了,卻不經意地拿起話筒,撥通了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馮致的電話:“馮致同志,我是李靜之啊!”
“哦,李書記,您有什么指示?”
“《眉江日報》有一位名叫謝峰的同志,明天將來雪州,你安排接待一下,到時候我也參加?!?/p>
第二天,我和謝峰在馮致的安排下,在那個有點像巨大的柜式空調的酒店見了面。我現在才記住了這個酒店的名字——康元大酒店。我介紹謝峰后,馮致介紹了前來陪同的市文化局局長宋歷、《雪州日報》副總編輯胡春華等。
因為農民作家張雨春的事,我和宋歷早便認識了。見了他,我主動問到:“宋局長,那個張、張雨春在市文化館工作了,情況怎么樣?”
只見宋歷面帶難色,沉吟了一會兒,才說:“李書記,我正說要抽個時間,專門向您匯報一下張雨春這個同志的情況呢!他,他現在已經辭職了?!?/p>
“喔?怎么會這樣!”我皺了皺眉頭。
“唉,這個同志。”宋歷想了想,“這個同志很有……個性……對,很有個性!他在市文化館上班不到兩個月,就辭職了。原因么,他不太習慣機關工作。當然,機關也有人不怎么喜歡他,在背地下議論,說他是省文學獎得主,市文化館這個廟實在太小了,容不下……他一氣之下,就辭職到北京去了!”
“到北京去了?”我深感詫異,“到北京去干什么?”
“聽說,先是在那里撿垃圾,后來,又到北京一家文學期刊打雜?!?/p>
“哦,知道了?!?/p>
“唉,這個同志就是……”也許,宋歷覺得話題有些沉重,說著說著就說到高興的事情上面去了。
見大家興致好,胡春華說:“聽說宋局長很會講故事,來一段,怎么樣?”
“那怎么行,當著李書記,不行不行!”宋歷說。
我知道他們所說的故事是什么意思,便不在意地說:“沒什么,沒什么,只要大家高興?!?/p>
“那好,我就講一段?!彼螝v想了想,說,“前不久,某市展開了聲勢浩大的掃黃行動。小姐們一下子沒了生意。于是,她們推薦了十個代表找領導上訪。第一個小姐找到領導說,我們一不偷,二不搶,發展靠的一張床,你說打擊我們有沒有道理?第二個小姐說,我們不要投資,不要貸款,自帶設備求發展。第三個小姐說,我們不排渣,不污染,有點垃圾自己管。第四個小姐說,我們不生女,不生男,不給計劃生育添麻煩……”
“那位領導恐怕就是你啊,掃黃打非不就是你們文化局的工作之一嗎?”胡春華說。
宋歷爭辯道:“絕對不是!”
大家都笑了。
過了一會兒,我問謝峰:“我們的小謝同志,你對眉江的情況是很熟悉了,希望你能夠把一個發達地區的成功經驗向我們的胡總多介紹一些。”我沒說是發達地區經濟發展或報業經營的成功經驗。
胡春華忙說:“是呀是呀,我們得多向兄弟報社請教呀,感謝李書記給了我這樣一個學習的機會。”
這個胡春華,原來也不認識,但他肯定是認識我的。作為市委分管黨務的常務副書記,對全市的所有干部,自有一種威懾,如果一位副縣級、縣級干部,對其他副書記、常委的話,偶爾可以打馬虎眼,但對分管黨務的副書記,那是另一回事,因為我不只是管著他們的官帽,還兼著這個市的紀委書記,在我面前,他們自然知道小心謹慎。
當著胡春華的面,我對馮致說:“這個小謝同志啊,有文采,在眉江那邊干得不錯,要不,干脆你們也來個人才引進,把他調到咱們《雪州日報》來?!闭f到這里,我望望謝峰,“怎么樣?謝峰同志,雪州的條件雖然暫時還不及眉江,但這個地方的發展后勁足??!”
謝峰很專注地盯著我,待我把話講完,顯得有些激動,但他在盡力掩飾這種激動,“謝謝,謝謝李書記這么看重我,李書記的指示我怎敢不聽呢?!?/p>
“那好!”我朝謝峰舉了舉酒杯,又轉對馮致和胡春華說,“你們兩位,就找組織部小京部長匯報匯報?”
馮致的反應挺快,接口道:“這是好事啊,《雪州日報》要更新辦報理念,就是要多引進像謝峰同志這樣的專業人才?!?/p>
“李書記這可是為我們報社做了一件大好事啊,我們一定爭取早日辦好手續,讓謝峰同志盡快到位。”胡春華自然不甘落后。
“嗯?!蔽尹c點頭,岔開了話題。
半個月后,謝峰的調動手續辦結,他從《眉江日報》記者部主任調任《雪州日報》編委、總編助理。既然是人才引進,讓其進入報社高層,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令謝峰不明究竟的是,他來雪州看我,本意就是向我談調動意愿的,沒想到什么也沒說,我就主動把這件事給辦了。“李書記,您是不是把一個人的心事看得穿?。俊弊詈螅x峰滿懷疑惑地問。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謝峰更是摸不著頭腦,但感激寫在臉上似的。
我揮了揮手,意即今天就談到這里吧。從政以來,我也常用肢體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見了,身邊的人往往更能理解。
謝峰一聲不響地出去了,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拿起案上的《雪州日報》看了起來,一則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說的是市政協文史委員會幾個老同志就當地民歌、民謠、民間故事的整理發掘應引起重視的談話。
來雪州1個多月了,對這座城市的認識基本上還只停留在表面上,作為一個設區的市,如果從城市建設看,同眉江比起來,經濟滯后,起碼在5年以上。眉江的財政收入每年是40個億,而雪州還不到8億。隨著省雪和雪州到其他大中城市的高速公路建成,雪州的區位優勢凸現。這就是市委書記潘泓錚在大會小會上一再強調的,正因為雪州落后,雪州的經濟不如其他發達地區,那么雪州的機會就較其他發達地區更多,發展的后勁就更足。
話是這么說,可雪州經濟的發展方向在哪里?這是市委、市政府苦苦思索的一個問題。
雪州原來只是一個縣,1985年從“老內山市”劃出來,成為設區的市,現轄三縣兩區,原來的雪州縣改為北屏、南屏二區,市政府機關所在地設在南屏區,城市人口約40萬,處于一個河間地帶,東面有靈泉山,山上有寺,名叫靈泉寺,據說那里的菩薩特別靈驗,所以每到初一、十五,香客特別多;在城西,有一座西山,西山中有一個廣德寺,現為本省最大古建筑寺廟群,相傳為皇家禪林。
我同樣在思索,從某種程度上講,我比其他同志想得還多,還遠。
對于這座城市,我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我想起了清代詩人袁枚對張船山說過的一句話:“平生不喜佛法,獨于‘因緣’二字信之為最真?!?/p>
是的,我能到這里任職,那就是一種緣。有了這樣的“緣”,如何才能把這座城市建設好、管理好?我也覺得,有一扇門正在向我打開。
這需要清晰的思路。
我取來雪州市區地圖,目光落地了靈泉寺和廣德寺兩座寺廟上,彎彎的涪江繞城而過,城西是江堤,是樓舍,城東是高山,是茂林,而廣德寺則在城市之西,同樣隔著一道運河,那條運河名叫渠河,純粹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水利設施,不過到了今天,水利功能尚在發揮作用,又成了城市景觀。
一座城市有一江一河傍城而過,在水資源匱乏的今天,可謂得天獨厚。
通過大量的閱讀,我在一次市委常委會上提出,雪州的經濟基礎差,要在短時期內超過像眉江那樣的發達地區,是不太可能的。如何實現雪州的跨越式發展?我認為首先是找準發展方向,那么,雪州的發展方向是什么呢?那就是加快城市建設步伐,緊緊依托靈泉寺和廣德寺兩座寺廟打造出一個響亮的旅游品牌。
在我發言的過程中,常委們聽得十分認真,還有人不時點頭。
接下來,應該是市委書記潘泓錚的總結性發言了,“剛才靜之同志的發言,我個人覺得,這個思路是對的。對了,今后的市委常委會,就是要開成這樣,開成有利于雪州經濟發展的會,沒有思想觀念的碰撞不行。雪州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發展思路。這個思路明確了,要趕上發達地區,就不會只停留在口頭上了。這也是我到這里半年多來苦苦思索的一個問題,剛才聽了靜之同志的一席話,我是深受啟發啊!”
這次會議達成了雪州以打造山水園林城市、發展旅游產業這樣一個共識。前者的目標很明確,而后者,似乎有點牽強。雪州要發展旅游產業,憑什么?僅僅靠靈泉和廣德兩座寺廟顯然不行。這就像一首詩差一個詩眼,一篇文章差一個文眼,對于雪州經濟建設的方向依然不太明朗。也就是說,我先前覺得那扇正在向我打開的門,還沒有向我打開。
過了幾天,《雪州日報》刊出了一篇毫不起眼的文章,說的是市政協幾位搜集整理民歌、民謠、民間故事的同志有了收獲,搜集到十余首幾近失傳的民間口頭文學作品。報道是謝峰寫的,沒有涉及到具體作品。
我讓秘書丁偉給謝峰打電話,問他有沒有更具體的東西。謝峰在電話里告訴丁偉,說有。我向丁偉示意,讓他馬上送過來。
不一會兒,謝峰來了。只見他汗涔涔地立在門口,叫了一聲:“李書記!”
“哦,小謝,這么快?”
“這是您要的東西?!彼贿呎f,一邊把手中的資料遞了過來。
我點點頭,一邊翻看,一邊指了指座位,讓他坐下。少頃,我才從資料上抬起頭,問:“到這邊工作還順手吧?”
“到了一個新地方,總有一些新的思維、新的感覺,您知道的,這對一個記者來說,很重要!”
“喔?說說看,有什么樣的新感覺?”
謝峰朝外間小辦公室的丁偉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李書記,下面可是傳得很厲害,說潘書記在眉江任市長期間有經濟問題,這事都捅到省紀委去了……”
我忙打斷他的話,“這個,你不能亂說,更不能亂傳!”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下面傳得更厲害的是,誰會接任市委書記,有人說是您,也有人說是江副市長。您看您才來不久……”
我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小謝,這些傳言都是沒有根據的。還是說說你吧。你剛來工作很快就能上手,這很好!”
“謝謝李書記的鼓勵,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那我就不打擾您了?!?/p>
“好的?!敝x峰走后,我又埋頭去看資料,心里卻在想著謝峰說的那些話。
我之所以調謝峰過來,作為市委常務副書記,像《雪州日報》這樣重要的輿論陣地是絕對不能沒有自己的人在那里的,這是其一。其二,記者消息靈通,他們成天同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下面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們最先知道,這也是我所需要掌握的。此外,還有一層意思,現在尚不好說。
再說潘泓錚,據說他在任眉江市市長時,在一系列的“高樓建設”中,得了不少好處,而且數目不小,省紀委正準備著手調查。當然,這些情況只在私下流傳,在正式場合,他還是雪州的市委書記,而且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將被調查的跡象。
2
雪州的經濟發展不咋樣,但用老百姓的話說,這地方出“官”,省里重要部門現任的廳局級領導好多都出自雪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現在,雪州面臨重大的人事變動,已有一點希望的,都在躍躍欲試,各施手段,把心思花在了“上面”。這其實不難理解。但從這兩個月的情況看,我在雪州的反映還不錯。首先,我減少了應酬,能夠不去的,盡量不去。再次,因為是常務副書記,新聞媒體對我的宣傳也是擠干了水分的,都是下基層搞調研走進群眾當中的報道。前者,讓請我赴宴的那些政界人士覺得,這個新來的常務副書記不易接近,自有一種敬畏。后者,讓雪州的群眾看得到,這個新來的常務副書記是務實的,心里裝著基層群眾。
面對權力之爭,我說不清楚自己現在是怎樣的一種心態,要說心如止水,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李靜之了?,F在,我當然希望自己能夠上,自從走上仕途,就好像搭上一輛不知什么時候才會停下來的車,有些身不由己,又有一路\"飆車\"般的感覺。
雖然,作為一把手的市委書記潘泓錚對我很客氣,對我很好,三度同事的緣分固然在起作用。另一方面,省委對下面的班子配備,一般按排列先后區別,很少明確是常務副書記。但雪州市委的班子是明確的,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從省委發出的一個信號,這個常務副書記是要“管事”的。
潘泓錚果真牽進什么“眉江舊案”里去了?這個事還沒有正面消息。當然,如果正面消息來了,那還調查什么,直接“雙規”就行了。這事只有潘泓錚自己清楚,他到底陷進去多深?有好幾次單獨談話時,我都可以問的,可最終還是沒問。
但看得出來,這位在人前底氣十足的市委書記,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時,說話也有些走神了,由此可以斷定,他應該是真的有麻煩。
今天談過工作,潘泓錚沉吟片刻,對我說:“靜之,你來之后,讓我省了不少心,你干得不錯,不錯!”
“作為您的助手,那都是應該做的?!?/p>
潘泓錚搖搖頭,“你不同!”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說的“不同”是什么意思,便站起來,“潘書記,那我就不打擾您了。”
潘泓錚望望我,似有話說,少頃,又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回到我的辦公室,丁偉告訴我:“李書記,剛才你不在時,有位名叫阿依的小姐打電話找您,說是請您給她回個電話?!?/p>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心里卻在想,前幾天才通過電話的,阿依會有什么事?作為省長千金、我若干年前在報社帶過的實習記者、現任省報政教部副主任,阿依的信息是靈通的。多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但又是一種沒法說清楚的關系。
見丁偉出去了,我撥了一串數字,“嗯,是我!”在電話那邊,阿依似已等得有些焦急了。我問,“有事嗎?”
“沒事。”
“哦?!蔽倚睦锊唤怀?,沒事這么急找我干什么,但我知道,女孩子心里怎么想的,不好猜。
“我想來雪州看看你,可以嗎?”
“歡迎??!”
“可是,我知道,這次你的那位隨你去了的,我怕她想多了……”
“呵呵?!蔽覍χ捦残α?,“什么她想多了,是你想多了,你是省報領導,是記者,到哪里采訪不行?”
“這么說,沒什么了?”
“那你說,有什么?”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只聽她輕輕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p>
我的心不由動了一下,我完全能夠想象到她無助的表情,愣了愣,覺得自己應該表一個態了,便說:“你來吧!”
晚上回家,慧琳見我不像往天那樣高興,便問:“怎么了?”
我又是一愣,怎么會把工作上的煩惱帶回家里來呢?我心里想著的,是兩件事,第一,現在市委書記潘泓錚被一些不利消息“籠罩”著,對工作肯定有影響,盡管他在著力將影響減到最小,但影響是始終存在的,作為市委常務副書記,我該怎么處?第二,阿依要來雪州,我該對慧琳怎么講?是講?還是不講?
這次到雪州任職,慧琳可能也知道,是調任而不是下派,那么,短時期內是回不了省城的,經過組織協調,她也調過來了,安排在市教育局,職務是副科長。
我們的家在市委宿舍樓,是該宿舍最后一套住房,聽說這家人剛把房屋裝修好,就上調省城了,市委辦公廳考慮到市里每年都要來新領導,便將該住房購回,以應不時之需。這不,讓我給攤上了。按慧琳的意見,干脆就買過來,住自己的房子多好。我搖搖頭說,還是租吧,這房東是市委辦公廳,租多久都可以的。
這時,面對慧琳的疑問,我搖搖頭,說:“沒什么。”并在那一刻決定,對于阿依要來的事,干脆不講,她一來,完全可以說是臨時接待,說實話,我也怕她“想多了”。
“是不是想我們的小佳佳了?”沒想到,她會這樣來揣摸我的心理。
“是的,是想女兒了。”
“我也想,不過,由她外婆帶她,也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說是不是?”
“嗯?!蔽覒袘械貞?,起身到了書房,開始看謝峰送來的那些資料。
我一邊讀,一邊在想,政協都是一些老同志,做事都很認真的。在一般人的眼中,政協是一定級別的干部在徹底退下去之前的一個緩沖地帶。某位官員快到退休年齡了,那就到政協去,當然會保留原有級別。有的還可以解決個待遇什么的,也算提拔吧,比如副縣搞成正縣,正縣搞成副廳。可這些老同志工作經驗豐富,工作熱情未減,雖然沒有從前的決策權了,但只要是自己該做的工作,那是毫不含糊,也算站好最后一班崗吧。
在這一摞資料中,我讀到了一首民謠:
觀音菩薩三姐妹,同鍋吃飯各修行。
大姐修在靈泉寺,二姐修在廣德寺,
唯有三姐修得遠,修在南海普陀山。
讀到這里,我不由皺著眉想,地處內陸的雪州怎么會有這樣一首民謠流傳呢?據文末注釋,這首民謠早在明清時期就在雪州地區流傳了,歷經數百年,現在又被這些熱心的老同志重新發掘出來。
有了這首千年民謠,我感覺那一扇門正在漸漸打開。
丁偉將阿依接到了我的辦公室,我們很客氣地寒暄。我揮了揮手,讓丁偉忙自己的去,見沒了“外人”,阿依就隨便起來,“嗯,看你這個市委,雖說不破爛,倒是舊得可以,再看城市,同眉江比起來,那真是天上人間啊!”
我愣了愣,方才醒悟,一邊為她倒水,一邊說:“是呀是呀,眉江在天上,雪州在人間。不過,在人間顯得更真實啊!”
“你是說,你們的潘書記把眉江的樓房是修高了,但讓他自己也有些下不來了。是不是?”
“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p>
“你狡猾狡猾的。”阿依笑道。
我止住笑,認真地問:“阿依你說,咱們的潘總是不是……?”
“靜之啊,你也有點世故了。你何不直接問呢?可是,我也和你一樣,不太清楚,說不定有一個人知道一二。”
“誰?”
“你那位女同學、省公安廳副廳長羅兵?。 ?/p>
“恐怕還沒到她那里吧?”我知道,事情一到公安機關,基本上就是進入司法程序了。
“公安同紀委,有時是會協同作戰的。”
“那個范圍很小?!闭f到這里,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嗨,其實我們這樣在背后議論潘書記,是不應該的,還是打住吧。說說,說說你這么個大忙人,怎么有空到雪州的?”
“再忙也能抽時間?。∧南衲?,一扎入雪州就不見了影子?!?/p>
“你是在責怪我了?”
“不敢不敢?!卑⒁拦首髦t恭,又道,“誰叫你是個大書記呢?我還記得,你們《雪州日報》刊登的你在上任之初向雪州人民許下的諾言,要做到什么‘人在雪州,身在雪州,心在雪州’,從這段時間看,你是做到了,至少在我這里,是做到了……”
看來阿依是真有怨言了。對此,我什么也沒說,而是繞開話題,笑著說:“我知道,阿依來雪州,肯定是為雪州人民送溫暖來了。是不是?”
阿依這才開了顏面,“靜之,你是學得越來越滑頭了?!?/p>
“哦,是嗎?可我不學著點,你是不是又會想,若干年前那個傻傻的李靜之,能夠作雪州市委副書記嗎?如果能,我還需要這么多年的鍛煉嗎?那時就可以了?!闭f到這里,我很專注地瞟了阿依一眼,只見她的眼角已有了細細的魚尾紋,這讓我心里很不好受。
這個傻女子啊,守著一棵不會開花的樹,她的那份癡情,既讓我欣慰,又讓我慚愧。我知道,我欠她的,這一輩子恐怕是還不起了。時間每過去一天,我這種負債的感覺就一天重似一天。
顯然,我短短的沉默引起了她的警惕,“你說,你在想什么?”
“沒,沒想什么??!”
“唉,什么事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彼窃诨卮鹞蚁惹暗奶釂枴?/p>
“是呀,循序漸進,循序漸進……”
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我從沙發里站起來,緩步走過去,拿起話筒,“哦,是謝峰呀!”
謝峰在電話里告訴我,報社的副總編輯胡春華請我聚聚,讓他幫忙約一下。
我看了看阿依,略一沉吟,對著話筒說:“好啊,正好省報的劉副主任來了,你們就一同接待吧!”
“好的好的,我這就告訴胡總?!?/p>
見我放下話筒,阿依說:“我還有話同你講呢,叫那么多人干什么?”
“哦,都是你們系統的,《雪州日報》的同行,應該沒什么吧?\"
“對我來說,當然不會有什么。不過,對你好像就不一樣,如果我沒有說錯,你這會兒已經習慣那種前呼后擁的場面了?!?/p>
“你怎么會這樣想,你覺得我變得有那么厲害?”阿依聽我這么說,沒什么反應,我又道,“什么前呼后擁,我才來多久,還是知道注意影響的……”
“你知道這樣就好!”阿依略加考慮,繼續說,“換屆馬上就要進行了,進行之前,對于市長人選,還會在雪州的現任領導干部中搞一個民主測評。你知道的,就是人們通常說的‘海選’。當然,民主測評不能起決定作用,但還是省委考察任用干部的依據?!?/p>
我點點頭,突然問:“那你說,潘……不會有什么?”
阿依聞言,把頭一偏,俏皮地說:“李書記,你認為我什么都知道?。∥覄偛耪f的,也只是說了那一級干部產生的程序,并沒有針對性的,只不過……只不過,見你在副廳的位置上熬了這么多年,替你想想罷了……”
我淡然一笑,“可是,我不敢多存奢望啊!你想想,市里還有一位江副市長,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他比我,似乎更有優勢?!?/p>
阿依想了想,“那倒未必。”
我要聽的話,基本上都聽到了。特別是潘泓錚的問題,省里好像還沒有要“動”他的意思,這樣,我就可以全力以赴應付即將進行的換屆選舉了。
換言之,通過這次談話,我下一步的目標更加明確了,那個目標,只能是市長,而不是市委書記。
身在云遮霧繞之中,能夠獲得這樣的信息是重要的,雪州目前的政局傳言那么多,要理清頭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晚6:00,我乘坐阿依的車出了市委,向臨江閣酒樓駛去。見阿依熟練地駕駛著白色的寶來轎車穿行在車流中,我不禁嘆道:“省報真是有錢了啊,為你們這一級干部都配車了?!?/p>
“你說的什么呀,什么配車,這是我的私家車。”
“剛買的?”
“是啊,現在呀,同你在省報的時候不同了,消費觀念都變了,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生活就是不一樣。雖然,公干的時候,單位可以派車,但也要看單位有沒有車可派吧!現在呀,我想到哪里,想走就走,再也不用等了。你看我這個副處,在用車上,同你這個副廳差不多了吧!”
“嗯,比我還方便呀!”
“不過呢,這是我花自己的錢,買來的方便呀!”
“你哪有那么多錢?”
“你是懷疑我到外面收受紅包了?我告訴你,現在省報的職工待遇好多了,買這車的錢都是這些年存下的工資,我老爸還贊助了我5萬塊呢!”
“劉省長贊助了5萬?”
“是啊,他的工資高,支出又少,不贊助我贊助誰呀?你知道的,隨著社會的發展,現代交通、通訊工具缺一不可,特別是搞新聞這一行的?!?/p>
“嗯,你這也是與時俱進?。 ?/p>
“人人都在與時俱進嘛,當然也包括你?!?/p>
不知不覺,臨江閣到了,阿依泊好車,同我一道乘電梯上了樓頂。
在頂樓的花木和草坪中央,豎著一把很大的遮陽傘,傘下,胡春華和謝峰站了起來,同時叫了一聲:“李書記!”
我點點頭,側身將阿依向他們作了介紹。
胡春華道:“阿依主任的大作我是經常讀到啊,就是久聞其名不見其人,今天終于見到了。嗯,真是文如其人,文如其人啊!”他或許還不知道阿依是劉一亭的女兒。
“剛才李書記在電話里說是省報的劉副主任,一時也沒對上號,如果說是阿依小姐,我早就知道是誰了。胡總的意思是說,阿依文章寫得漂亮,人也長得漂亮?!敝x峰接著說。
阿依望了望他,微微一笑,表現出了一種應有的謙遜和矜持,但心里一定是高興的。從文的人,就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都有那么一點虛榮心的。
3
臨江閣地處涪江之濱,夜幕下的江水如一條素色的飄帶,江風襲來,讓人頗感愜意。
“想不到雪州的夜景會有這么迷人!”阿依不由感嘆道。
我們幾乎是同時側身望向她,謝峰接著說:“我剛來雪州那幾天,也是這樣的感覺。”
“那……謝總……你不是雪州的?”也許因為謝峰是總編輯助理,叫謝總似有不妥,叫謝助理也不太妥,所以稱呼起來有點遲疑。
謝峰道:“我是剛剛調過來的?!?/p>
“原來在哪里工作?”阿依繼續問。
胡春華接著說:“他原來在眉江。”
阿依瞟了我一眼,“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李書記欣賞的人了?!?/p>
“呵呵,阿依真敏感?。 蔽掖蛑f。
胡春華又道:“阿依主任你說得沒錯,謝峰同志在工作上很得力,的確是李書記為我們引進的人才!”
“嗯,我說嘛,不然怎么我一到雪州就見到了……不過,說真的,你們選的這個地方不錯,確實不錯!”阿依一邊說,一邊做深呼吸。
江風吹過,雪州的夜色的確有幾分醉人。
謝峰也是一副陶醉的樣子,望著江對岸隱約可見的洲渚、江堤和山巒,深有感觸地說:“近來,通過閱讀有關雪州的鄉土讀物,我感覺這個地方有著極其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我在想,我們的城市建設、經濟建設,是不是也應該圍繞這個……但只是一個想法,不成熟,不成熟……”
聽他說到這里,我馬上來了興趣,“哦?說說看!”
胡春華點頭道:“雪州近年來的建設,東一下,西一下,缺的就是一個主題?!?/p>
“對,這個主題就是圍繞雪州的歷史文化做文章,來個商旅興市……”我看了看胡春華和謝峰,“那么,你們想想,雪州有哪一種文化具有那么大的號召力?”
二人沉吟片刻,茫然地搖頭,看得出來,他們在剛才的沉吟中,已經否定了他們能夠想到的種種假設。
我笑了笑,又點點頭。
三人見狀,立即有所察覺,阿依道:“看樣子,靜之已經破題了!”
“是呀,我們可沒有李書記那樣的境界和襟懷,也就不可能高瞻遠矚。”胡春華說。
謝峰不無意外地問:“李書記想到什么了呢?”
我望望他,依舊是笑笑,并未作答。
胡春華是本市新聞界的頭面人物,知道深淺,當然也知道我那淺淺一笑的含義,他不會像謝峰那樣的胸無城府地提問,只見他把酒杯端起來,欠身道:“李書記、阿依主任,我敬你們一杯!”
阿依看了看我,說:“靜之知道的,我不喝酒,就以茶代……”
“好,阿依主任真是個爽快人!”胡春華道。
我疑心像他這樣的人精,已經看出了我和阿依的關系自不一般。說起來,我今天同阿依的談話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阿依不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她在“場面”上矜持,而在社會上,對弱者富有同情心,這也是她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名優秀記者的原因所在。
照理說,像她那樣的背景,如果從政,肯定早就上去了,可她似乎只鐘情于記者這個職業,上到省報政教部副主任這個位置,就不再上了。她天資聰穎,悟性高,看得透,卻又停滯不前,其原因我是早就分析過的。第一,有一位當省長的父親,既是她的幸運又是她不幸,其不幸在于,即便是憑自己的實力升上去的,周圍的人也未必肯信,她也不想沾那個光;第二,此前,她已經將這種對從政極其有利的資源轉移到我的身上了,似乎我在這方面越有成就,她就越高興。
想到這里,我又有一種負債的感覺了。
近來,這種感覺常常困擾著我。
謝峰似乎也明白了我的那一笑,也朝我和阿依端起酒杯說:“阿依主任,我敬你一杯……茶!李書記,你破的那個題,什么時候才公布呢?……好,不問。總之,該讓大家知道的時候我們自然就知道了。我同時敬您一杯!”
我也朝他舉了舉杯子,輕輕抿了一口,對他的話卻未作理會。
胡春華道:“謝助,你怎么老是打聽這個事啊!知道嗎?這是政治機密?!?/p>
“對,政治機密!”阿依跟著說。
我斜著眼睛看了看胡春華,感覺這個人還是有頭腦的,做一個市報的副總編輯,的確有些屈才了。這個念頭一動,我不由警惕起來,自己和他素無交往,他卻轉彎抹角讓謝峰請吃。如果不是阿依來了,我必不肯來。我分管著組干、紀檢、社會事務這一塊,考察任用干部,是我的職責所系。這個念頭一動,我馬上就在心里告誡自己,別著急,要重用一名干部,還是要多看看。
不知不覺,酒至微酣。胡春華對雪州的人文掌故知道得不少,他告訴我,城西的西山又叫船山,據說是觀音菩薩的一只繡花鞋,還說清朝一位著名詩人以船山為號,于是我又回過頭去,望望那座有點像一只繡花鞋又有點像一只船的西山。差一點就將我心里想到的那個所謂“政治機密”講了出來。冷靜下來,就只是頻頻點頭,任他信口說那些文史掌故。
這時,謝峰也在同阿依講著詞曲一類的東西。阿依聽得很認真,并不時點頭,又在夜色中張望遠處的山脈。
見他們談得還算投機,我心里不由生起一種說不清楚的滋味。
這么多年來,我對阿依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師生之誼、同事之誼,很多次我們都可以“超越”得“過”一些,又始終沒“過”。這種復雜的心態,讓我們保持著清白,保持著純潔的友誼。不,說友誼太平常,我們之間的關系,基本上就是一種親情關系,我們彼此視對方為親人,沒有血緣,不是夫妻,不是兄妹,就是親人。
是的,是親人。
現在,看見她同謝峰如此投緣,心里竟然有了一點醋意。而這一切,又是自己一手精心策劃的,讓謝峰接近阿依,不也是調他來雪州的理由之一嗎。只不過,這一層意思,我對誰也沒說過。
自從劉一亭找我談過阿依的婚姻問題后,我就開始在我認識的人當中物色,可總覺得沒有合適的。來到雪州,謝峰一打電話過來,我的眼前不由一亮,這小伙子,同阿依學歷相當,年齡相當,品貌也相當,最關鍵的是,謝峰為追求事業,把很多追她的女孩都推掉了,至今未婚,具備最基本的條件。
可事到臨頭,又總覺得自己所做的不一定對。首先,阿依會將對我的那份感情,轉移到別人身上去嗎?再則,謝峰一向視我為尊,我對他還有那么一點知遇之恩。而最讓我深感不安的,還是阿依,有點像在出賣她的感情,并有據此討好劉一亭,以達到今后官運亨通之嫌。
慮及阿依的感受,我還得考慮謝峰會不會有什么想法。而最主要的“心結”還在我自己身上。這么多年來,我和阿依“默契”慣了。自私一點講,這就像要將自己一件心愛的東西送人。這樣比喻肯定不當,但道理就是這樣。我知道,這種心理不正常,而這種“不正?!庇智∏∈亲钫2贿^的。
除開這些不說,如果謝峰同阿依真走到一起了,劉一亭對我是更親近還是更疏遠呢?這是一個問題,而且是一個與自己前途息息相關的問題。
想了這么多,我感到有點累了,一邊要為自己尋找這樣做的理由,一邊又在心里譴責自己。這樣做,自己的心理是不是有點陰暗?但怎么做,似乎都是錯誤的。
第二天,在市委大門同阿依告別時,我低聲說了一句:“小心,注意安全!”
阿依望望我,微微一笑,又向送行的謝峰點了點頭,便發動汽車,輕輕地開走了。
我總覺得,她對我的微微一笑,和對謝峰的輕輕點頭,包含著什么深意。直到那輛白色的寶來出了我們的視線,我才有了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難道她已經看出了我介紹她認識謝峰的“企圖”?我無法不想。
“李書記,那我就先回去了!”謝峰在背后輕聲說。
我這才覺得后面有人,便道:“好,好!”語氣竟有些生硬。
剛回辦公室,丁偉便說:“您剛才不在的時候,潘書記打電話來請您去他辦公室一下。”
“好的?!?/p>
走到潘泓錚辦公室門口,他連頭也沒抬,問:“是靜之吧?”
“是的。潘書記?!?/p>
潘泓錚這才抬起頭,指了指辦公室桌前的座椅,“坐,坐下說!”
看他今天的神態,拿得較“穩”,也許,省紀委要調查他這場“大火”可能被他滅得差不多了。想到這里,我不得不感嘆自己從阿依的談話里得到的信息是那樣的準確。
“是這樣的,今天找你談談,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屆滿,由于年齡原因,就不再提名了。人代會馬上就要召開了。根據省里的意見,要先在市上搞一個民主測評,然后將測評結果報上去。靜之啊,我心里想的當然是你上,可臨時冒出個什么民主推薦,你看……”潘泓錚態度誠懇,“現在啊,各方面都比較規范了。不過,我相信,這幾個月來,你在雪州所做的工作,廣大黨員干部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測評這一關,應該沒有多大的問題。”
話是這么講,可“沒有多大的問題”,到底還是有問題的。
從潘泓錚那里回來,我考慮了一陣,便打電話給馮致,“馮部長嗎?我是李靜之??!”
“李書記您好,請問有什么指示?”
“沒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研究課題,想找人論證一下……嗯,你看是不是先去市文化局看看,我想了解了解那一塊工作上的一些情況……”
“哦,好好!我這就安排?!彪娫捘沁叺鸟T致大概有些摸不著頭腦。
次日,我帶著市委宣傳部和報社負責人到了市文化局。局長宋歷早已在局大門口恭候,他沒想到,在換屆選舉前的關鍵時刻,我會專門到文化局這種單位搞調研。
會議室里,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局機關的參會人員早已坐定,就連市電視臺的記者都已通知到場,我坐在主席臺上,臉上掛著微笑,很顯然,我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
馮致主持會議,“今天這個會是很有意義的,市委李書記親自到會聽取市文化局的工作匯報,等會兒,李書記還要作重要講話?,F在,我提議,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李書記光臨?!?/p>
我將雙手向下按了按,掌聲才漸漸停了下來。馮致繼續說:“下面,請市文化局長宋歷同志就我市文化工作近期的一些情況作一匯報——”
“尊敬的李書記,首先,我代表市文化局對您專程來我局指導工作,表示衷心的感謝!”說到這里,宋歷站起來向我坐的方向欠了欠身,又接著說,“雪州市文化局在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領導的親切關懷和指導下,取得了一些成績。第一,在凈化文化市場方面,‘掃黃打非’取得了……”
說真的,我今天來,不是要聽他介紹什么,主要還是要他們聽我說什么,要全市人民聽我說什么。對于這種已經很公式化的工作匯報,聽就聽吧,但我的腦子沒停止自己的思考。在這個看似平常的調研活動中,我將發出自己的聲音。
市文化局的準備工作做得還是比較充分的,局長講了,副局長又講,再輪到下面的科長、館長,一個接一個,說的都是文化方面的事。
“下面,歡迎李書記作重要指示!”會議主持人馮致對著擴音器說。
不大的會議室再一次響起了掌聲。
我的講話是通過充分醞釀的,首先強調了文化工作在其他領域的重要性,慢慢把話題引向了雪州的城市定位,我說:“雪州的發展離不開文化,這座城市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市委、市府提出了打造山水園林城市,走商旅興市的路子,文化工作顯得尤為重要。由此我們是否可以想得更深一點、更遠一點呢?最近啊,我仔細研究了一下雪州的觀音文化現象,覺得很有意思。嗯,是觀音文化——這個概念性的東西,以前在雪州可能還沒有人提出來。今天,我把它提出來了,是希望同志們認真加以研究。從觀音民謠、觀音文化現象入手,是否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雪州就是觀音故里,有三姐妹曾在此修行,后來修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那么,雪州觀音也可在眾多的觀音傳說——如千手觀音、滴水觀音、送子觀音等,在眾多的觀音傳說中增加一個“姐妹觀音”。雪州作為一個內陸城市,要發展旅游業,沒有一個叫得響的牌子不行,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打出‘觀音故里’這張牌呢?”
說到這里,只見大家在用目光交流,很認可的樣子。稍作停頓,我繼續說:“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城市定位找準了,城市建設的方向就明確了,雪州的事情就好辦了。觀音是信眾最為廣泛的佛教形象,在世界范圍內,都享有一定的知名度,把‘觀音故里’作為一個精品旅游品牌推向世界,也不是不可能的。實現商旅興市就不是一句空話。我希望,我們市文化局,多同旅游主管部門研究、溝通,盡快拿出一個方案來!”
我的話音剛落,會議室內再一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馮致似乎很激動,“李書記剛才的講話,是真正意義上的重要講話,希望與會同志認真領會,加緊研究。這么多年來,雪州都沒有找到一個發展的突破口,聽了李書記的講話,我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謝謝李書記!李書記這是為我們380萬雪州人民指明了一條光明大道啊!”
我微微一笑,又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
當晚,雪州電視臺就報道了會議消息,題為“市文化局舉行觀音文化研討會”,畫面上雖然不時出現我的講話鏡頭,但由于未播出同步錄音,效果不是很好,只是在報導中說,“市委常務副書記李靜之蒞會指導”。一般說來,電視報道的同步錄音只針對市委、市政府的一把手,作為市委副書記,我只能享受這個待遇。
相比之下,第二天《雪州日報》的報道就扎實多了,頭版頭條,通欄標題,《市委常務副書記李靜之在市文化局調研時指出——雪州應傾力打造“觀音故里”旅游品牌》,第一次提出了雪州就是觀音故里這個概念,而且明確了提出這個概念的人是我,這才是我想要的報道效果。
4
雪州市人民政府市長提名人選民主測評在市委第一會議室進行。這次測評,沒有具體到某幾個人,而是在符合條件的所有副市級干部中產生,可見現在的干部任用制度的確是越來越健全了。
海選結果,我和江副市長以相同的得票數,上報省委。
我知道,有這個結果,《雪州日報》的報道功不可沒。
當晚,我正在家里收看市電視臺播出的《雪州新聞》,門鈴響了。
慧琳開了門,“小謝來了!”
我抬頭向門邊望了望,見謝峰已換了拖鞋朝我走來,叫了一聲:“李書記!”
“坐!”我指了指沙發。
“李書記,今天是不是該先祝賀您啊?”
我搖搖頭,仍盯住電視畫面。
“我是想,江副市長是雪州人,在這里的關系盤根錯節……”
我轉過頭盯住他。
“我的意思,還是要防患于未然。從這次海選的情況看,您提出的傾力打造‘觀音故里’還是有益的,我想加大這方面的宣傳。除了在報紙上,我還想到了網絡……”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就有幾分明白了。這個謝峰,可能會在尚不規范的網絡媒體上“甩”出一枚于我有利的“重磅炸彈”。便輕描淡寫地說:“搞好宣傳,那是你的本職工作!”
謝峰愣了愣,馬上就心領神會了。
我想問問阿依這幾天同他聯系過沒有?但想了想,什么也沒問。
他卻主動向我談起了他們報社的事,說胡春華對他很關照,“當然,這還不是看在您李書記的面上。可我聽說,市委最近要調整報社班子,胡總的意思……”
我將目光投向他,他便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但他沒說完的話,我心里很清楚。
報社的總編輯55歲,年齡到“點”了,如果不在其他縣級干部中考慮,胡春華接班就是順理成章。可一個市的縣級干部多啊,很多正縣級干部還在閑位置上呆著,何況胡春華還只是一個副縣級,難怪他心里會著急。
我那輕輕一瞥,之所以讓謝峰難為情,自然還關系到他。報社班子調整,作為總編助理,他也有可能再進一步,弄個副總編輯來干,所以說,他也心急。
那一瞥的含義不知他讀懂沒有,至少包含了:有我在,他的“進步”只是遲早的事。此前,他也向我抱怨過,這總編助理當著啊,上不沾天,下不著地,說話不及副總算數,甚至還不及一個部門主任手中的權力實在,真不是人干的。
當時,我也是那么看了他一眼,他就不再往下說了。
追求進步是好的,阿依說得好,什么事都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就像謝峰,要上一個臺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從正科到副縣,那是一個“坎”,既然是“坎”,哪有輕易就能邁過的。
就像我,在副廳位置上熬多少年了。
還有同我一起調雪州任職的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部長鄭小京,這次不是還巴望著我去市政府后,空一個副書記位置,他也想順利接任啊。有鑒于此,鄭小京近來對我格外客氣,那客氣就是一種表示,表示他的心里是向著我的。
鄭小京在省里也是有背景的,從副廳到副廳,都是如此小心翼翼。據說,這位老兄當過縣長、縣委書記,然后到省里的一個廳任廳長助理,調到雪州,已經就是升遷了。如果能從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部長走到分管黨務的副書記位置上,雖然都是副廳級,但對他來說,無疑是在向高處邁進。
毫無疑問,雪州的政局正在發生著變化,在不久的將來,一切都會明了。
人代會前夕,《雪州日報》開出了“打造‘觀音故里’大家談系列欄目”,連篇累牘地刊出了一系列調研文章,形成了良好的輿論氛圍。在雪州新聞網上,有不同的網名在發帖子談打造“觀音故里”對雪州未來發展的重要性,一時跟帖如云,甚至有網友在帖子中說:“雪州盼了這么多年,終于盼來一位博士書記,又將盼來一位博士市長了!”
看了這種傾向性很明顯的帖子,我知道是誰在背后操縱著。
一開始,我也覺得這樣做于競爭對手不公平??捎忠幌?,這也只能算是在宣揚我的施政方針,在國外的競選中也是允許的。再后,聽說江副市長那邊以老鄉關系網羅了一大批人助選,就覺得謝峰這樣做,不但沒什么,相反,還是完全應該的。
關鍵在于,通過這幾個月的調研,我找到了適合雪州未來發展的路子,只要堅定不移地沿著這條路走下去,雪州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380萬雪州人民就能提前進入小康。
如何才能做到“堅定不移”?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我能夠順利當選,作為市長,我完全可以為雪州人民做更多的事。到了這樣的關口,誰不與爭?
同時,這也是為了實現自身價值!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雪州各方緊鑼密鼓為選舉造勢的當口,省長劉一亭到本市調研來了,因潘泓錚在北京跑項目,劉一亭的調研活動,由我全程陪同。
一時間,省市電視臺、報紙紛紛聚焦雪州。我也跟著沾光,在新聞圖片和電視畫面上出現。
我知道,劉一亭在這個關鍵時刻來雪州,對我好處多多,這次隨他一起來的省報記者居然還是阿依。
一見阿依,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劉一亭此行,大概也是由她鼓搗來的。
當晚,在康元大酒店會議室,我代表在家主持工作的市領導作了匯報,當劉一亭聽說雪州將以打造“觀音故里”為契機,實現商旅興市的工作思路時,他贊不絕口:“這個思路好,這個思路好!”
看得出來,劉一亭這次并沒有其他什么重要事宜。換屆選舉前,省上的主要領導都會分片下來走一走,看一看,幾乎成了一個慣例,目的當然是落實省委意圖,保證換屆選舉順利進行。
聽了匯報,劉一亭除重復說過“這個思路好”后,就什么也沒有說了。
這倒讓我有點納悶。
劉一亭下基層,一般不會特別召見某一個人。吃過晚飯,會在園子里散步10分鐘,只有秘書遠遠地跟著,其他任何人不得打擾。10分鐘后即回房間看電視節目,當然也是任何人不得打擾的。
這條“規矩”,是他任省委副書記時定下的。所以,除了正常的工作匯報,一般情況下,地方干部都是離得遠遠的,不敢去壞了那個“規矩”。
用過晚飯,從餐廳出來,阿依便扯了扯我的衣襟,示意離開。
我看了看自顧去園子散步的劉一亭,略顯遲疑,只聽阿依輕聲說了一句:“別管他了?!?/p>
走了幾步,我又回頭望了望劉一亭那邊,卻看見謝峰茫然地望著我和阿依。上了車,阿依朝我詭秘地笑了笑,什么也沒說,發動車子,朝濱江路疾馳而去。
“你記性還不壞嘛,來過一次就能找到?!蔽艺f。
阿依有些得意地說:“那當然,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我是記者呀!”
我以為她還會去臨江閣,未到那里,她就減速了。黃昏時候,在濱江路散步的市民很多。同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出現在大庭廣眾,我還是有些怕被人認出來。
在一個名叫“良木緣”的咖啡館外面泊好車,迎賓小姐微微鞠躬:“歡迎光臨!”
“開一個包間!”阿依對迎賓小姐說。
剛剛在沙發上坐下,阿依便側身故作深沉的盯住我,問:“你說,這是不是有點像綁架?不過,如果誰真敢把雪州即將履任的市長綁架了,這會兒大街上肯定是警笛轟鳴了?!?/p>
“你說什么呢?什么即將履任的市長,就興張口胡說?!?/p>
“哦,對對對,是市長候選人!靜之,不貧嘴了。我今天找你,是有個問題要問你。”
“問什么?”
“上次我來雪州,因為時間匆忙,也沒跟你計較。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軌意圖?”
“什么不軌意圖?”
這時,阿依臉色潮紅,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說話也沒那么利落了,“那個謝,謝什么?對了,是謝峰!”
“沒,沒什么啊!”
“我看出來了,好,你不說破,我也不說破。但我要告訴你,我——不喜歡!不喜歡別人來管我的事……”
我一下子愣住了,沒想到她會對這件事如此敏感,而且態度這么堅決。略一沉吟,我說:“阿依……”
“別,別說了。那事到此為止。我知道,這樣拖著,你是怕我爸怪你,還有,在他老人家面前,你不敢承認……”
“承認什么?”
“承認……我也不知道!”
見她那個樣子,我笑了,“你看,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還耍這脾氣干什么?”
“反正,你就是不敢承認!你怕他怪你。這不,這次我不是一樣把他老人家給請來了嗎。他呀,按省委分工是應該去眉江的。是我,愣是要求他換到雪州來的。我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需要他走這一趟?!?/p>
“阿依,對此,我很感激,感激你,也感激劉省長??墒?,你不能老這樣下去……說真的,謝峰這小伙子不錯!”
阿依把嘴一噘,“我不是跟你說過,那事不能再提,再提……”說到這里,她居然揚起粉拳,做出要打的架勢。
見她那天真樣子,我“撲哧”一聲笑了,無助地搖搖頭。
沉默。
過了一會兒,只聽她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靜之,雖然,雖然我沒有真正戀愛過,但自從認識了你,我就覺得自己一直在談戀愛了,并且戀愛了7年。7年的時間不算短吧。我早已經打定主意了,就這樣過……但我又不想增加你的壓力……至少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遇到一個值得我這樣去愛的人。你說謝峰不錯,那是你的感覺,我沒感覺……我的感覺是,父母生我,就是為一個名叫李靜之的人生的……”阿依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身體漸漸斜過來。
“阿依——”我輕輕叫了一聲,又將她輕輕攬過來,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有點霧蒙蒙的了,“不值得,他不值得你這樣,他沒有權力讓你這么愛他!”
“我不管!”說了一句,她就什么也不說了,靜靜地伏在我懷里,像是要睡去……
我無意識地梳理著她垂下的秀發,想到的卻是剛才離開康元大酒店時謝峰茫然的目光。這個小伙子聰明,他可能隱約知道我介紹他認識阿依的意圖了。特別是今晚在飯桌上,我將他向劉一亭作介紹時,他眼里閃現的那一縷亮光。
省部級領導來市里,很多副市級領導都沒安排見面,就更別說謝峰這個級別的干部了,而且是同省長共進晚餐。
當時,剛剛坐定,我就指著謝峰對劉一亭說:“在座的省長都認識,就不作介紹了。只有這位是新面孔,是我們《雪州日報》的總編助理謝峰同志,專門從眉江那邊引進過來的人才?!?/p>
謝峰馬上站了起來,“省長好!”
“哦,小伙子蠻精神的??!”劉一亭點點頭,又不經意地看了看阿依。
我知道,劉一亭已經懂我的意思了。聯想這次他來雪州說話很少,除了肯定打造“觀音故里”的思路好,再就是對謝峰說的這句話了。
可是,這才多久,阿依剛才對我說的這些,如果讓劉一亭知道了,不知道會怎樣?我不敢再想。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阿依忽地坐正,催促道:“快接電話呀!”
我打開手機,見是江副市長打過來的,便按下接聽鍵,“江市長你好!”
“打擾您了,不好意思!李書記,您現在在什么位置?有件事我得向您匯報一下?!苯笔虚L在電話那邊說。
“喔?如果很急,我就馬上回辦公室去吧!”
“好的,那我就在那里等您了?!?/p>
我拍拍阿依,站了起來,“對不起啊,阿依,你看……”
“我知道你忙!你先去吧,我還想,還想在這里坐坐!”
“還是一起走吧,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我不放心!”
阿依似乎被我這句話感動了,順從地站起來,一下子抱住我,將臉埋在我的懷里,只一會兒便松開了,打開門,“小姐,埋單!”
坐在車上,看著萬家燈火的城市,江堤上的垂柳在夜色中婆娑起舞,散步的市民悠閑自在。想想用不了多久,我就可能是這座城市的市長了,便在心里告誡自己,如果當選,一定要把雪州建設好。
在市委門口下了車,向阿依揚了揚手,連再見也沒說。
江副市長已經等在我的辦公室門口了。見了我,直說:“真不好意思,這么晚了還把您請來!”
我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說:“沒關系沒關系,工作第一嘛!”走到辦公桌前,我忙不迭地說,“請坐請坐!”又折身去為他倒了一杯水。
江副市長接過紙杯,“李書記您太客氣了?!?/p>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我望著他問:“有什么事?”
“其實,也沒什么要緊事,就是想找您談談。您看啊,我怎么也沒想到,海選會把我給抬上來。也不知道,這票數怎么會一樣。憑心而論,我那點水平,怎么能和您李書記相提并論呢?所以啊,我準備向省委說明,主動放棄。您到市政府主持工作,我還想做好您的助手,繼續在自己的崗位上履好職盡好責呢!”
“哦,原來是為這事??!”我想了想,又道,“沒必要嘛,像你,像我,誰在乎過那個結果呢?民主推薦,也只是為省委提名做一個參考。我想,這些事組織上是會有考慮的,我們就沒必要操那份心了。無論最后提名是誰,我們都應該團結起來,團結全市干部、團結全市人民,把雪州各方面的工作搞上去!”
“是是是。但省委那里,我是一定要去說的。說真的,您比我更合適。”江副市長堅持道。
5
回到家里已經很晚,只見電視開著,慧琳在沙發上睡著了,聽到響動,她抬起頭,“回來啦!”
“嗯。你怎么不去床上睡?我不是叫你別老這樣等我的嗎?”
慧琳笑了一笑,“我愿意?!闭f著,接過我手里的包,掛在衣帽架上,又去衛生間忙碌,“水放好了!”
躺在浴池里,我有一種十分輕松的感覺。特別是江副市長來找我說的那些,這位老兄,有一點還未交鋒便敗下陣去的味道。也許,他是看到了劉一亭此行的真實意圖。也許,他是在以交鋒前的妥協來麻痹對手。
究竟屬于哪一種狀況呢?
我不能不說,近段時間承受的壓力夠大的了。省委將我派到這里任常務副書記,意圖很明顯,就要我接過市長這個擔子。但是,如果幾個月后,自己在雪州的政聲讓省委覺得我不能擔當此任,由此改變初衷,那就算栽到家了。
中國民間有句俗話:“煮熟的鴨子又飛了!”
現在,一切似乎還在掌握之中,但那根弦還繃著,相對輕松而已。
這時,慧琳進來了,“還在想什么,洗這么久?”
“很久了嗎?”我接過她扔過來的浴巾,擦干身體裹了下半截,來到臥室。
慧琳已經躺下了,我睡下去,將手臂伸過去將她攬住,我應該安慰安慰她了。
她一下子就懂了我的意思,側過身子,蜷縮在我的臂彎里,一只纖手從我的胸部摸到肚子,輕輕的,滑滑的,很舒服。
“今天的心情好些了?”她問。
我微微一怔,“是嗎?”
“別人不知道,我卻感覺得到的。”
“哦?!?/p>
“我看了電視新聞,你陪著劉省長視察……我還看到……看到你那個學生了……”
“是的,阿依也來了!”
“省長來,會對你有幫助的,是不是?”
“你說呢?”
“我想是吧,不然,阿依不會這個關鍵時刻纏著她父親來的,是不是?”
“呵呵,你什么都懂呀!”
慧琳動了動,將一條腿放在我的腿上,輕輕摩挲……
我心里癢癢的,身體也隨之發生著變化,我說:“我快不行了!”
慧琳“撲哧”一笑,嗔道:“什么快不行了?這么不……”
不知是燈光的作用,還是視力的原因,在纏綿之中我突然發現,身體下面的慧琳竟然同阿依長得很像。是的,很像。我看了又看,一會兒是慧琳,一會兒又像是阿依。我知道,這是慧琳,不是阿依,但我想起了阿依……
是慧琳又像是阿依的那種似緩似急的輕聲呻吟讓我陶醉,也讓我很有一種成就感。
最后是天塌地陷的感覺。
我躺在床上,還在想剛才阿依和慧琳面容交替那一幕,想起阿依在咖啡館包間里跟我說的些話……我該怎么辦?辦法沒想出來,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早晨6:30,我準時到達康元大酒店陪客人共進早餐,省政府一位副秘書長和省長秘書、阿依和其他隨行人員等已經在劉一亭房間外面的走廊上候著了。打過招呼,副秘書長輕聲道:“省長這次沒批評人,對雪州的工作應該就是滿意的。”
“但愿啊,領導一發脾氣,可能我在雪州也找不著北了!”
副秘書長稍有節制地哈哈一笑。
這時,劉一亭出來了。
副秘書長自然退后,把我讓到了前面,我邊走邊說:“省長昨晚還休息得好吧!”
“嗯,還不是很吵!”劉一亭說,“靜之啊,吃過早飯我就回去了,有幾句話,就邊走邊說吧。雪州的發展思路看來是找對了,下來就要抓落實,再好的思路不抓落實也是不行的,不能只做表面文章?!?/p>
“下一步……唉,現在好像還說不到那里去。我是說,如果……”
“你是不是要說,如果省委提名是你?”
“是的,如果是我。我們就會改善投資環境,舉全市之力做好招商引資工作,讓我們的規劃從圖紙落到實處。齊頭并進,爭取在一兩年內,有一個大的變化?!痹谶@種狀況下匯報工作,肯定不是很細,好在劉一亭主抓全省經濟建設,他能聽懂。
“嗯,規劃要超前,要搞大規劃,搞規劃最忌目光短淺?!眲⒁煌ふ佌伕嬲]。
吃過早餐,我們視察了距出雪州市界不遠的一個飼料企業。劉一亭拍了拍我的手臂,說:“你就安安心心在這里干,雪州的條件還是不錯的嘛!”
送至市界,望著遠去的車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有點高興,又感到責任重大。
換屆選舉已沒有什么懸念了。次日,接省委組織部通知,蔣部長找我談話。這是一次程序性的談話,談話的主題只有一個,即省委決定,正式提名我為雪州市市長人選。再次日,省報刊出了此項公示。一個星期后,市第五屆人民代表大會隆重開幕,會議開了4天,我順利當選雪州市人民政府市長。
接下來,我和潘泓錚有過一次比較深入的談話。
我正在客廳看電視,門鈴響了,慧琳打開門,很意外,“是潘書記啊!稀客,稀客!”
“喔?”我也有點沒想到,“潘書記來了?”
潘泓錚笑道:“怎么?我就不能來了嗎?”
“不是那個意思,是沒想到您會來?!被哿找贿呑屪贿呎f。
潘泓錚在沙發上坐下,問:“慧琳啊,現在工作還順利吧?不會怪我這個市委書記關心不夠吧?”
“謝謝潘書記,順利?!被哿罩?,潘泓錚夜間造訪,恐怕是有話要同我說。
潘泓錚望望我,說:“我們就別在這里耽誤慧琳看電視了,去你的書房看看,怎么樣?”
“好,好??!”我說。
慧琳又忙著把茶水端進書房。
“靜之啊!祝賀的話我早就說過了,這里就不重復了。”潘泓錚剛一坐下,便給出了這樣一個開場白。“你知道,我雖然還在這個位置上,但有些事還需要澄清。澄清一件事,就需要時間?,F在,雪州有了一個明確的發展思路,這很不容易,我會全力支持你的工作的。”
這些話從他口里說出來,我不能不感到吃驚。說起來,潘泓錚做什么事都很果斷,是個鐵腕人物。目前,省里雖然沒有要動他的跡象,但他自己已經有些坐不住了。他今天找我說這些,大概是看到有那么一些在一起搭班子的書記、市長面和心不和,把一個地方弄得烏煙瘴氣。他這個市委書記現在還沒走出“眉江舊案”的陰影,如果我在某些方面同他頂著干,他的處境會更加被動。
我不得不表態了,“潘書記您放心,政府這邊的工作,一定會自覺接受市委領導,并把各項工作置于市委的監督之下……”雖然我也是市委副書記,因為是市政府的法定代表人,有的工作純屬自身職責所系,但話還是只能這么說。
“嗯,靜之,我是相信你的?!迸算P點頭道。
大權在握的日子很是愜意,但又不得不處處小心。
我想起了唐代流落成都的詩伎薛濤的一句詩:“最高層處見邊頭”。還有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站得越高,看得越遠。
這時,我忽然想讀讀詩了,便取出我曾經出版的《<詩經>愛情詩選譯》,翻到《摽有梅》:
熟透的梅子落向塵埃
剩下的七成還在等待
追求我的人啊
應時而動春光不可懈怠
熟透的梅子落向埃塵
樹上只剩了三分
追求我的人啊
你的夢現在就能夠成真
熟透的梅子都掉在了地上
可以裝滿你的竹筐
追求我的人啊
你說怎樣才不負相思一場
這是一首很有意思的詩,說的是一位女子思嫁,希望追求她的人早一點對她講,可是,隨著梅子越來越成熟,她的擇偶標準也在一再降低。
這時,我竟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曾經聽過的一個段子。一男一女晚上不得已同睡一個房間,女的劃了條線并警告男的:“過線的是禽獸!”第二天,女的發現男的真的沒過線,立刻打了男的一個耳光,說,“想不到,你居然連禽獸都不如??!”
暗笑一陣,又想到了正題上。現在,我終于如愿以償坐到了現在這個位置,是不是也應該像劉一亭說的那樣狠抓落實呢?一個人的政治生命有限,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更有限,不能像那位思嫁的女子一樣,最后來個什么“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市長辦公室比在市委那邊的辦公條件稍好一些,這幢辦公大樓有電梯,裝修是十年前的,還是顯得有點“舊”。
我上任后,立即上馬議過多年而未實施的將軍渡水利樞紐工程。
這一工程的上馬,將在距雪州城區不足3公里的將軍渡下閘蓄水。屆時,雪州城區將向東發展,形成城東新區,以涪江蓄水形成的城市湖泊恰好就在城市中央。
在水資源極其匱乏的今天,一個城市中央居然有兩倍于杭州西湖水面的流水湖泊,這給雪州市民帶來的簡直就是莫大的驚喜。
據此,我在市長辦公會上又提出了一個新名詞,結合打造“觀音故里”建設一個“中國西部水都”,雪州的城市定位就變成了“觀音故里、西部水都”。
接下來,市報、市電臺、電視臺的報道鋪天蓋地,一夜之間,雪州人誰都相信,用不了多久,這座城市就會變成一個現代化的大都市。
作為地方行政長官,工作千頭萬緒,但只要抓住了工作重心,工作起來就會事半功倍。怕的就是不干正事,關起門來搞小動作,干一些爭權奪利的無聊事。
所謂政通人和,是一個政府的氣象,有令必行,令行禁止,這是對執政能力的考驗。在雪州,我同下面的干部沒什么“小九九”,所以工作起來敢于說硬話、動真格。
本屆政府運行七八個月了,還沒有讓我特別不滿意的事情發生。而雪州新聞單位報道的,大多是我戴著安全帽深入重點工程第一線現場辦公的情況。
我知道,這樣做很累,但只要“觀音故里、西部水都”的構想能夠實現,累一點沒什么。況且,只要工作上了軌道,以后也就不會有這么累了。
現在雪州城區到處都變成了工地。首先是對雪州實施舊城改造,貫通南北干道,我給建設部門的期限是三個月務必完成。
想想,一座城市老這樣被挖得破破爛爛的,肯定不行。沿路的商家開始很不愿意,經過做工作,強調了干道建設的重要性,以及貫通以后,這些臨街鋪面都會成為商業黃金口岸,會增值。
市報、市電視臺、電臺也起到了很好的輿論導向作用,加大了對市委、市政府中心工作的宣傳力度。
道理講多了,老百姓也就想通了。
說到《雪州日報》,我不禁又想到了胡春華和謝峰。在兩個月前,報社實行社長負責制,并調整了班子,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馮致調任社長。胡春華雖然沒有如愿以償當上一把手,但在考慮班子配備時,讓他去掉了職務前面的那個副字,成為《雪州日報》社總編輯,正縣級。
而謝峰卻因為一樁意外事件,沒能當上副總編輯。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市委宣傳部召集開一個新聞聯席會,有市報、市電視臺、電臺負責人參加。晚上聚餐,市電臺一位副臺長,這家伙酒喝多了,跑去敬謝峰的酒,醉眼朦朧之中,誤把謝峰當作他認識的某位朋友了,說話很大。謝峰不吃那一套,抽身離去。過了一會兒,謝峰回到席上。那小子不甘心,第二次走到謝峰背后,壓低聲音說:“剛才敬你的酒,怎么跑了呢?”
“我身體有恙,酒量有限……”不料謝峰話未說完,那小子便將一杯酒倒進了謝峰的衣領。謝峰并未聲張,而是對坐在身邊的市廣播電視局的一位副局長說了此事。
那小子見狀,大概也問清了謝峰的來路,忙過來道歉。謝峰不接受,他看了看在座的一位市委副書記和市委常委、市委宣傳部部長,為了不要驚動兩位領導,便拍了拍那位副局長,意思是要道歉也應該到外面去。
副局長卻很不耐煩地大聲吼道:“你拉我干什么?”
謝峰被人潑了酒,本來就很窩火了,經這一吼,火氣一下子就竄上來,跟副局長干上了。
像這樣的事,是沒個輸贏的。謝峰卻因此落了個不成熟、易沖動的名聲。所以,在報社班子調整時,未能將他納入考慮范圍。
事情發生后,我找他談過一次。一開始,我也很冒火,覺得他是否仗著我的信任,在外面“裝大”。
當他滿懷委屈地將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后,我想了想,說:“這事肯定會對你今后有影響,但也別太往心里去,做好你的工作?!?/p>
謝峰離開后,我想到了那位副局長和副臺長,特別是那個副臺長,純粹就是個酒瘋子。正常人是不必同一位瘋子計較的??赡俏桓本珠L呢,處理問題的水平,確實值得懷疑。
所以,在市委調整市廣播電視局班子時,本來是考慮了那位副局長的。潘泓錚見我一提到他就皺起了眉頭,便說:“再考慮考慮吧,看還有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最終,又是市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去任了那里的局長。
潘泓錚現在處事比較低調,看得出來,他很壓抑,以他素來的辦事風格,是用不著看我的臉色行事的。但無論是在私下還是在公眾場合,我對他都是十分尊重的。這份尊重來自彼此的了解,來自多年以來在工作上建立起來的感情。
從另一方面講,通過這件事,我也更加清楚自己在雪州的政治影響力了。
6
三個月后,南北干道、濱江路景觀改造工程相繼竣工。雪州變美了,變靚了。
在市規劃委員會全委會上,我對規劃建設部門的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我們的政府,在城市建設上就是要舍得投資,這叫筑巢引鳳。往大一點說,這是一種全新的經營城市理念。前后三個月,雪州城市面貌就得到了相對改善。上面滿意了,市民也滿意了,何樂而不為呢?”
說到這里,我看了看大家,特別是受到表揚的規劃和建設部門的頭頭們,一臉興奮。
我又繼續說:“現在,聽說雪州的商品房價格有了大幅度提升。當然,商品房漲價不一定就是好事。但從另一方面講,這座城市也隨著增值了。我想,這是必然的。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讓雪州到省城的道路縮短了,行車時間縮短了,可以說,我們已經完完全全融入了省城經濟圈。我們的目的,是要吸引省城和相鄰的另一個省城的人到我們這里來消費。人家憑什么來消費呢?只有把雪州建設好了,別人才會來嘛!在規劃上一定要緊緊圍繞‘觀音故里、西部水都’這個主題,要以文化為魂,著力打造一個全新的山水園林城市,要把雪州變成旅游勝地!同志們,我們肩上的擔子不輕??!”
會后,我聽了來自各方面的反應。有人說,市規劃委開了40多次全委會,還沒有哪一次開得有這么扎實過,開得大家心里都亮堂。有人說,李市長腦子里的東西可真多,連“經營城市”這樣的理念都提出來了。
當然,這些信息不是我刻意去打聽到的。身為一市之長,總有那么一些人會圍著你轉,談完工作,順便說說,奉承的成分多,聽的人呢,也不必在意。
雪州城市建設的變化是明顯的,寬闊的南北干道,園林小品密布的濱江路,讓市民們更加相信,他們的市長勾劃的“觀音故里、西部水都”一定會建成,雪州的未來一定會更加美好!
除了關注重點工程建設,我還不時下鄉,了解民生。今年大旱,雪州農業生產受災嚴重。
農村抗旱救災情況如何?農民的日子過得怎么樣?為了掌握真實情況,星期一上午,我沒有通知區縣和相關部門負責人,在市委副書記鄭小京和江副市長的陪同下,隨意抽查了兩個鄉鎮,先后走訪了多個村組并調查了20多位農民。
在國道318線旁,我見公路旁有不少小販在收購辣椒,就下車與七八個賣辣椒的農民攀談起來。我問:“今年種了多少辣椒,能賣多少錢?”
“今年干旱,種一畝地只能賣200多元,往年收成好的話能賣到600多元?!?/p>
“去年家里收入了多少錢?”我繼續問。
“哪有什么收入嘛!那些當官的都說什么增產了,增收了,可我們哪里掙到錢了嘛!”
隨后,我又問他們各自都養了幾頭豬。
“養豬的成本很高,也賣不出去,全是豬販子到村里來收,價格便宜得很,才2.6-2.8元/斤。”
“為什么村里不組織起來把豬賣到肉聯廠呢?”
“一方面是沒有人組織,另一方面是如果把豬送到外面去賣,鎮上還要收稅。”
在另一個村子里,我反復詢問村民:“村上現在有沒有區縣或鄉鎮干部?”
“沒有?,F在不收農業稅了,哪里還見得到人嘛!”
我又問:“旱情這么嚴重,你們有沒有抗旱條件?”
“有??!可以從河里抽水。但是水渠壞了無人管,同時停電,一天只來半小時,最多一個小時,根本抽不了水。”
“我們一天光喂豬就要一缸水,一停電水就抽不上來,連吃水都愁!”
到了鎮上,我問幾個值班的干部:“干部要駐村,你們這里的每個村上都有干部嗎?”
“我們堅持了的,干部都抗旱去了。”但在該鎮的一個村,我問了好幾個農民,都說沒有見到干部在村上。
在走訪中,農民抱怨說:“一天只來半小時的電,連水都吃不上?!边€說,“水稻發病厲害,可買的藥打不死蟲。”
“農技站怎樣指導你們呢?”我問。
“農技站只管賣藥,收完錢就行了。我們打蟲打不死,有時還要買到假藥。”
第二個鎮有40個行政村,只有一個村的公路是硬化了的。在交談中,其中就有10多位村民談到了修路問題。同時還反映,他們參加合作醫療的面很小,看病難,看不起病。
當天下午,市政府召開緊急會議,我開門見山地說:“現在我們不談成績,只談問題!雖然只走了兩個鄉鎮,但非常具有普遍性。為什么我平常聽到的匯報和在群眾當中了解到的情況反差這么大呢?我在匯報材料上看到、在會議室里聽到的,都是農民增收、農業增產、干群關系進一步密切、群眾困難得到很好解決的內容。我認為啊,這首先在于干部的群眾觀念問題,說明有的干部的群眾觀念淡薄了。其次是對群眾的思想感情問題。我們的干部,只有同農民有了深厚感情,才能自覺地體察民情、了解民意。我曾一再告誡過同志們啊,我們一定要帶著深厚的感情去做群眾工作。”
會議室內一片肅靜。
對下一步的工作,我提出了要求:“全市要立即組織萬名干部深入農村、深入農戶,切實幫助農民群眾排憂解難。每個鄉鎮要有一名縣級干部,每個村要有一個工作小組。當前,工作小組首先要解決的是目前的抗旱問題,能夠保產保收的要抓緊抗旱;旱情嚴重,已經絕收的要解決農民生產自救問題,提前做好改種的準備;還有,大旱之后必有大澇,不能心存僥幸。在集中力量搞好抗旱防汛工作的同時,要幫助農民解決農產品銷售問題、對農民進行農業技術指導、組織農民進行農業結構調整,并按照‘村民自治、農民自愿’的原則,加快農村公路建設。工作組到農村后,要同村黨支部和村委會一道,真正把農民生產生活現實需要解決的問題、長遠發展需要解決的問題、脫貧致富的機制和基礎設施建設落到實處。對此項工作,要明確任務,提出要求,嚴肅紀律!”
我知道,把話說到這個程度上,下面的同志自然能夠理解,這是我說過的很強硬的話了。接下來,江副市長對防汛抗旱工作作了具體部署。
面對龐大的國家機器運轉,特別是在旱象嚴重的關鍵時刻,萬萬不能掉以輕心。還好,市報、市電視臺、電臺天天都在報道萬名干部深入農村防汛抗旱,涌現了許多感人事跡。我則代表市委、市政府馬不停蹄地到省里和中央有關部門匯報災情,為災民爭取救濟。
市委書記潘泓錚發表了電視講話《萬眾一心,攻堅破難戰旱魔》。
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剛剛回到市里,就接到已經升任省紀委副書記的羅兵的電話:“老同學,聽說你在雪州干得不錯呀!這次又為雪州爭取到救災資金3000萬元吶?!?/p>
“羅副廳長,哦,不對,是羅副書記了。你什么都知道啊!今天怎么想起我來了?雪州今年旱災嚴重,歡迎省里的領導下來視察災情。你來看看,我們這個觀音故里的很多老百姓都在請求姐妹觀音快快普降甘霖呢。要不,你也來給我們送點甘霖?”
“我要來的,而且是明天就來!”
“喔?”我感到有點詫異,卻又不便問她來干什么。是啊,省紀委副書記要來雪州,會有什么事呢?
次日一早,羅兵抵達雪州。這位老同學風采依舊,沒穿警服了,一身便裝,倒是更顯出幾分高貴。她調任省紀委副書記后,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
在市政府門前,我握著她的手說:“歡迎歡迎,雪州人民歡迎省里的領導前來視察?!?/p>
“什么視察,你看我這一人一車……”她回過頭對她的駕駛員說,“你先把車開回去吧,到了這里,你就算把我交給李市長了?!?/p>
車開走了。
我“撲哧”一笑,“羅書記真會說話……”
“說什么話?”問過,羅兵才恍然有悟,“哦,你壞!”
“我知道你這個大市長很忙,就不多占用你的時間了。今天上午陪我去看看你們雪州的兩大寺廟,看完,你就不用管我了?!绷_兵說。
我故意做出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調侃道:“羅副書記,你把我李靜之看成什么人了?老同學駕到,怎么能不‘管’你呢?就算我沒時間,雪州市人民政府還有一個專門的接待處嘛……”
“別,別,我已經知會過貴市紀委了,說的是下午到。這不,我提前在早晨到,就是留了半天時間讓你來‘管’我的?!?/p>
“呵,我忘了你們還有個系統對口接待。那好,本市長今天上午就屬于你了!”
“李靜之,你這個玩笑開大了!”羅兵一臉嚴肅地說,這時的表情就很像一位省紀委副書記了。
乍一聽她直呼我的名字,心下不由“咯噔”了一下,說真的,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做官做到一定程度上,自己的名字雖然還有用,即在新聞媒體、官方文書中出現,誰也不會當著你的面直接叫出口的。羅兵這一叫,讓我想到,不管官做到多大,還是有那么一些可以直呼名字的朋友,不由想到了多年前在省委黨校學習時的一些情景,也倍覺這份友誼的珍貴。便道:“哦,是嗎?”
“什么你屬于我?你可是我們黨的人啊,黨的高級干部??!”羅兵一副不敢當的樣子。
“呵呵,彼此彼此。羅副書記,現在就請上車吧。我將向你全程解說‘觀音故里’的由來,和雪州觀音民俗文化產生的背景?!?/p>
“那好,我洗耳恭聽。”
小車徑直駛向城東,在車里,我給她講了觀音在雪州的傳說,車過涪江大橋,我指給她看,“那就是東山,《觀音謠》說到的靈泉寺就在那里?!?/p>
羅兵“哦哦”回應著,“看過去還真有幾分靈秀之氣??!”
在靈泉寺的廣場下了車,我指著廣場外面的塑像說:“你可能見過千手觀音,還沒見過像這樣的三面觀音吧,這個塑像的意思呢,就是根據雪州觀音三姐妹的傳說制作的?!?/p>
“嗯,金光閃閃的,很新呀?!彼殖颐嬷噶酥福澳桥茦且埠苄?,好像是才搞的呀!”
“是的,剛剛竣工?!蔽议_玩笑說,“牌樓和塑像一完成,就迎來了我們省紀委羅副……”
“別拿我開涮了,這可是佛門凈地?。 ?/p>
我點點頭,又轉身指著靈泉寺的牌匾說:“這可不是新的,里面還有正宗的明代建筑呢?!?/p>
“哦,是嗎?”羅兵顯得興致勃勃的樣子。
靈泉寺分為下廟和上廟,上廟在山上,下廟在山下??催^幾座大殿,我們便沿著幽徑上山。東山其實不高,一路上,我指著山間的那些樹木,“可別小看這些柏樹,都是有來歷的,傳說啊,觀音曾在這里手植柏樹五千?!?/p>
“哦,是嗎?”羅兵總是這樣反問,而她也不深究,不過是表示在聽我的介紹而已。
到了山頂,羅兵望向山下,嘆道:“不錯,真是遠近高低各不同??!站在這里看雪州城,舊是舊點,還是很美的,一個美麗的小江城?!?/p>
這時,只見一些游客的目光朝我和羅兵逡巡,大概是有人認出我了。我回頭看了看,同來的秘書丁偉和駕駛員同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略略分神,我馬上又談笑自若地向羅兵介紹,“你看,這個觀音殿位于絕頂,大殿中央居然還有一口井,常年不枯,可以說是奇跡了。民間的說法是觀音顯靈,還說啊,觀音凈瓶里的甘霖,便來自此井,這井便叫靈泉井。所以,游客到此,都要喝一口靈泉井水,說是可以祛病消災?!?/p>
“所以,這山也叫靈泉山了?”
“是的,羅兵同志,你真聰明呀!”我接著說,“在大殿后面,還有蘇東坡親筆題寫的泉名。而且呀,那個在虎門銷煙的林則徐,在任云貴總督時,途經此地,對靈泉風景贊不絕口,題了一個匾額,叫做香林德水?!?/p>
“香林德水?嗯,這四個字好!看來,雪州的人文資源還是很豐富,并不像外面說的那樣,是李靜之臆想、生造了一個‘觀音故里’,還是有點依據的嘛!”
“喔,你聽誰說的?”
“聽誰說的?我也記不得了?!痹凇跋懔值滤钡呢翌~下,羅兵看了看我,又道,“靜之,你這個市長當得啊——”
“怎么了?”
“像個市長了。你又成熟一些了,躊躇滿志,臉上少了一點笑容,多了幾分霸氣……好好把握,說不定呀,短時間內還有發展!”
“哦,是嗎?不敢亂想啊!我覺得現在這一攤子就夠我傷腦筋了。我答應過劉省長,雪州一定要在一兩年內有一個大的變化。你看,我這不是在努力嗎??墒窃僭趺磁?,還是‘手長衣袖短’,要把一個地方建設好,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闭f到這里,我像突然想起似的,問,“你還沒告訴我,這次來雪州,有何貴干?”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哦,我知道了,保密!”
“雪州可能會出大案,不過又不關雪州什么事。這對你來說,又是個機會?!闭f到這里,羅兵戛然而止。
我愣了一愣,“難道是潘……”
“別多作揣測,我可是什么也沒說呀!”
我知道了,羅兵之所以今天上午約我出來,大概就是要告訴我這么一個信息??墒牵捰植荒苷f得太明,“別多作揣測”,這么說,我是猜對了?我又想了想,她這話說得夠藝術。
突然之間,我又想到了阿依,她和羅兵一樣,總是在我最關鍵的時候現身。如果再把慧琳對家庭的貢獻也算上,這三個人對我的幫助,就像我現實生活中的“姐妹觀音”,讓我在這條路上走得既堅實又從容。我說:“咱們還得抓緊時間,去廣德寺看看,據專家考證,那里是目前全省最大的古寺廟建筑群?!?/p>
羅兵看了看表,“沒時間了,下次吧。游覽一個地方,留點遺憾好,至少下次還可以來啊!”
“好,那就去參觀一下雪州的市容市貌,坐在車上,走馬觀花,時間可能剛好合適。陪你吃過午飯,我們就該分頭忙自己的事了!”
“但憑市長安排!”羅兵故作俏皮地說。
7
我來到雪州已經一年零九個月了,回過頭去,看看這一年零九個月,特別是我就任市長以來的這一年多一點,雪州的變化明顯。有些事,看起來很難,但只要有決心,有信心,排山倒海也不是什么難事。
羅兵隱隱透露的那個消息成為事實,潘泓錚被“雙規”了。
當晚,幾乎是在潘泓錚被帶走的同時,原省委常委、省委組織部蔣部長,現在已經是省委副書記了。蔣副書記在電話中代表省委正式向我通報此事,并讓我立即安排明天上午9:00召開雪州市干部大會。
放下電話,我就再也難以入睡。慧琳見狀,急問:“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我搖搖頭,心里竟莫名煩躁起來。少頃,我又向她擺擺手,說:“潘,潘書記被‘雙規’了!”
“喔?”慧琳也好像被這一消息震驚了,又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說什么都不得體,只好點點頭,“是啊,當干部也是有風險的。”
“不是風險,是要有一種好的心理素質。”
“嗯,誘惑,誘惑太大了。”
我看了看她,不忍讓她陪我失眠,便拍了拍她,“睡吧,別想那么多?!?/p>
“噢?!?/p>
出了臥室,走進書房,我點燃一支煙,陷入了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慧琳居然為我沏來一杯熱茶,“靜之,你也別想那么多,還要上班呢。”
“省委決定上午9:00要在雪州開一個干部大會。有的事,我還得想想?!?/p>
“哦。”慧琳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上午9:00,我隨省委蔣副書記緩步進入市委第二會議室,市里其他領導、市委機關、市直各部門負責人和各區縣負責人早已等候在此。這時,我看見大家的目光都有些茫然,一般情況下,市里的會議都是潘泓錚走在前面,今天卻不見了他的身影。
在主席臺坐定,主持會議的市委副書記鄭小京說:“今天,省委蔣副書記將向大家宣布省委決定,下面,請省委蔣副書記作重要講話——”
臺下響起了掌聲,但看得出來,掌聲背后是各種揣測。
蔣副書記側身望望我,又望望臺下,說:“現在,我宣布省委決定,鑒于潘泓錚同志有些情況需要在規定的時間和規定的地點向組織說明,省委決定,由李靜之同志臨時主持雪州市委的工作?!?/p>
省委的決定就這么簡單,算起來不足百字,但往往就是這樣幾十個字,改變著一個人的命運。臺下的人一下子愣住了,這事“傳說”已久,可一旦成為事實,還是讓人感到有些突然。這時,不知是誰帶頭鼓起了掌,大家方才醒悟,緊接著,掌聲便響亮起來。
我也不知道,這掌聲是在慶賀潘泓錚下臺,還是在祝賀我臨時主持市委工作。
接下來,蔣副書記講了加強思想學習和個人世界觀、價值觀改造的重要性。講了幾個腐敗案例,他講得很生動,讓人警醒。講了作為一個地方的主要領導,應該如何“舉旗子,抓班子,帶隊伍,促發展”。還講了省委之所以讓我臨時主持雪州市委工作,是經過慎重研究后決定的。他說:“我相信全市黨員干部一定會在靜之同志的帶領下,開好局,讓雪州各方面的工作邁上一個新臺階!”
在這次干部大會上,我和四位市委副書記及常委們都表示擁護省委決定。誰都知道,這是原則問題,與個人感情無關。好在潘泓錚的問題并未定性,所以沒有怎么再提到他。在會上,我向與會者提出了要求,要大家把心思、把時間、把精力都用在雪州的發展上,沒必要去做無端揣測,更不能去傳播那些小道消息,我們要相信組織,相信省委,事情總會弄清楚的。
會后,蔣副書記同我有一次既是程序性的又是特殊的談話:“靜之同志,你可是我看著成長起來的干部,現在,省委把這么重的擔子交給你,既是對你的信任,也是對你的一種鍛煉。從潘泓錚的情況看,他有魄力,有能力,也是能夠做事的,可組織上看重的,除了這些,還要看政治品質,有的同志經受不住考驗,倒下了,給黨和人民帶來了損失,不值得,不值得??!”
說到這里,蔣副書記像突然想起來,“噢,你也是一位博士,學歷高固然好,但主持市委工作,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切不可好高騖遠?。 ?/p>
我不住地點頭,表示在認真聽,可聽著聽著,又覺得有點沒對味了,什么“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切不可好高騖遠”,難道這次省委在討論誰來臨時主持雪州市委工作時有不同意見?“嗯,感謝省委的信任,同時也感謝您對我的信任,我一定會牢記您的教誨,在今后的工作中克服這些毛病。請省委放心,請蔣副書記放心!”
“好,好!”
送走蔣副書記,我坐在市長辦公室里,仔細回味著他給我說的那些?,F在,雪州人為之驕傲的博士書記、博士市長兩缺其一,博士書記落馬了,說真的,這對我多少都有點影響,兔死狐悲,我倒是想,我要不是博士該多好?。?/p>
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是阿依打過來的,“靜之,祝賀你主持市委工作了!”
“有什么可慶祝的。”我輕描淡寫地說。
電話那邊,阿依似有察覺,“怎么了,情緒這么低落?這是可高興的事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就是打不起精神來。而且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臨時主持工作可能就是臨時性的,最后啊,好事是轉不到我頭上的。”
“你有這種預感?”
“是的?!?/p>
阿依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嗯,剛剛由副廳升了正廳,現在雖說是臨時主持市委工作,但至少在今天,你是雪州的‘一把手’呀!當然,要穩穩地當上這個一把手也不容易。你知道的,黨管干部,我爸他的工作在政府這邊。而且我還聽說,當時研究由誰主持工作時,有人提到了鄭小京……”
“鄭小京?”
“這個鄭副書記來頭可大著呢,不光在省里,再上面還有……”
“喔?”
“所以啊,在臨時主持工作的這段時間,一是要干出成績,這第二呢,就是要注意協調好各方面的關系。這也是我爸的意思。”
“謝謝你,也謝謝劉省長的關心,請你轉告他老人家,我會全力以赴的。但是,阿依啊,我怎么總是覺得大戰在即,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可能會不那么太平。”
“嗯,要當市委書記,哪有那么容易。不過,你可千萬別挫了銳氣呀!”
雪州的媒體除了報紙、電視臺、電臺,還有一個雪州新聞網?,F在,在網上發布信息方便、快捷,特別是網站論壇,什么人都可以在那里發表自己的言論和觀點。
今天一上班,謝峰就來到我的辦公室,急道:“快把電腦打開。”
見他如此沒有禮貌,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坐著未動。這個謝峰,就是沉不住氣。但我知道,他一定是發現了什么,有緊急情況要告訴我。
就在這時,電腦已經被他打開,我的注意力也轉到了屏幕上,開機的音樂很悅耳。我問:“什么事讓你這么急?”
“您看了就知道了?!敝x峰站在我的身邊,輕輕拍了一下桌面,他是嫌電腦速度太慢。
進入雪州新聞網論壇,謝峰用鼠標點開一個題為《質疑“觀音故里”》的貼子,“市長,您看您看,看他們說的什么話……”
像這樣的文章,一看標題,就基本上知道其內容,心里不禁一愣,是誰要否定雪州打造“觀音故里”?作者“香水百合”,網名倒還有幾分雅致,可文章的目的卻有些不可告人。
該文指出:觀音是佛教產物,是菩薩而不是人,是虛無縹緲的,當然也是沒有家、沒有故里的。雪州市的某位主要領導提出“觀音故里”這個概念,純屬不尊重科學,是不切實際的。
文筆還算流暢。我輕輕噓了一口氣,還好,在提出打造“觀音故里”前,我就把這些想到了,便不以為意,輕描淡寫地說:“這沒什么嘛,作為學術討論,人家有疑問當然可以說的?!?/p>
謝峰已經坐到對面去了,聽我這么說,他又指指屏幕,“還有,下面還有網友評論?!?/p>
我輕輕“哦”了一聲,繼續看下去。
如果說,前面的文章寫得還算有幾分學術氣息的話,后面的跟貼就有點胡攪蠻纏了,什么“亂彈琴”啊,什么“嘩眾取寵”啊,什么“沒學過科學發展觀”啊……不一而足,還有人罵臟話。跟貼長達數十頁,調子基本上就是順著“質疑”二字展開的。如果誰有耐心把這些跟貼讀完,基本上就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雪州完全沒必要打造什么“觀音故里”。我問:“這是要干什么?”
“雪州打造‘觀音故里’旅游品牌以來,城市發展的目標明確了,各項建設搞起來了,在這個關鍵時刻冒出這么一些東西,絕不是簡單的學術討論,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來,這是有政治目的的?!敝x峰分析道。
我擺了擺手,“會不會是你把問題想復雜了?”
謝峰點了點頭,但顯然是不同意我的話,一言不發地繞過來,用鼠標點回論壇,“您再看看,這里還有,但網名不一。市長,您知道什么叫‘馬甲’嗎?”
“是否就是一個人用多個網名上網發貼?”
“是這個意思,我就覺得,您看,《“觀音故里”提法欠妥》、《“觀音故里”究竟在哪里?》和《質疑“觀音故里”》的發貼時間相差不多,我總覺得這就是那么一兩個人干的,還有,他們在后面相互跟貼,這又說明了什么?”謝峰說完,又繞回去坐下。
在心里,我早已經認同他的意見了,即這是一場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傾軋。但我還是逐一點開那些有關“觀音故里”的貼子,以極快的速度瀏覽過去,面對這些不懷好意的貼子,自然而然地思考著應對之策。
我想了想,揚起右手,“小謝,這些東西是有點不太正常,不過,沒必要針尖對麥芒。他們還只是在網絡上搞點小動作。這樣吧,你回去后,馬上以報社的名義組織一篇稿子,講清楚雪州打造‘觀音故里’的必要性,要注意到以下這幾個方面——”
謝峰忙掏出筆和本子。我一講完,他便將記錄遞過來讓我過目:
第一,觀音文化的起源的確是撲朔迷離,甚至是虛無縹緲的。佛教觀音是由雙馬神童演繹出來的,性別不明。中國觀音則是中華民族真、善、美的化身,是女身。這是有關觀音傳說的兩個不同版本,一個源自佛教經典,一個源自民間傳說。既然還有一個傳說中的中國女身觀音,她出生在哪里?修行在哪里?民間廣為流傳的那首千年民謠已經做出了準確回答,靈泉寺、廣德寺、南海普陀山也因此成為信眾心目中最神圣的觀音道場。
第二,策劃和營銷一座城市,如果把這樣一個有著廣泛群眾基礎的“亮點”棄之不用,夫復何求?
第三,策劃是理念的提升,講究“借勢、順勢、造勢”。從千年民謠到觀音故里,創意無可挑剔。雪州的觀音民俗文化現象來自民間,每到農歷2月、6月、9月觀音生日、得道日、涅槃日,有數以百萬計的信眾自發前來朝拜,盛況空前。且不說“造勢”,我們做的,最多只是“借勢、順勢”,是在尊重民情、順乎民意。
看了記錄,我點了點頭,這已經完全能夠代表我的觀點了,便說:“稿件一定要圍繞這三個方面進行論述,要以本報評論員文章的形式發表?!?/p>
“好的。”謝峰走了。
我獨坐辦公室,不由想,誰會對雪州明確的發展思路進行攻擊呢?“香水百合”們的幕后又是誰在操縱?
第一個冒出來的,是江副市長,但馬上就讓我給否定了。他現在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在我主持市委工作期間,他這樣做的可能性不大。近來,他常常往我這里跑,就連有些完全可以自行決策的事,也要來向我請示,這本身就是一種示好。也就是說,現在的形勢對他有利,我去了市委,誰接任市長?他是有競爭力的。
而且,我也覺得,這半年多來,我們合作得還不錯?,F在是我的關鍵時刻,當然也是他的關鍵時刻,如果他惦記的是市委書記的位置,不現實,其間還隔著一“橋”,那樣想,那樣做,都是自不量力的。
那么,在雪州,誰具備同我競爭市委書記的條件?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市委副書記鄭小京。
眾所周知,鄭小京擁有不同尋常的背景。此人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很上得臺面。他在主席臺上作報告,下面可說是掉一根針在地上都聽得到,不為別的,大家就喜歡聽他說話。而本地官員呢,自然是說本地話,特別是在這個西部地區,本地話與普通話差之千里,怎么聽怎么“土”。所以,鄭小京在這方面頗得人心,下邊的同志喜歡聽他說話,一方面也顯見這個人是有能力的。
當然,本地話也分本地俗話和本地官話。俗話里有方言土語,外面的人聽起來吃力。本地官話呢,就是抑揚頓挫地用本地口音講書面語言,雖然不能同京城的官話比,但只要口齒清楚,同本地俗話相比,究竟還是有些不同。
由此可見,能講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無論做什么,都是有利無害的。
不過,阿依曾經對我說,她就很喜歡聽我講“本地官話”,還說我在主席臺上作報告的樣子特別“酷”。
我說:“不見得吧?本地口音在外地人聽起來很土。本省人士喜吃辣椒,炒菜用鹽多一點,也就相對咸一點,用本地口音講普通話,有人戲稱為‘椒鹽普通話’,那‘味道’簡直不‘擺’了!”
“本地口音怎么了?你也不看看,臺下坐的,都是本地人,講的都是本地口音,說明你和他們正好打成一片。”現在想起來,阿依說的這些話,還是有道理的。
那么,這個會講普通話的鄭小京,會不會在暗中同我較勁呢?
8
天空依舊,大地依舊,云彩和小草在微風中飄動。
今天是星期六,我和慧琳謝絕了幾撥要陪我們過周末的邀請,雙雙來到涪江江心的一個沙洲。這個沙洲酷似一只俯臥的貓,故名“貓兒洲”。貓兒洲方圓2平方公里,現在是一個行政村。有人利用這里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辦起了一家一家的農家樂。所謂農家樂,就是讓城里人能夠吃上農家飯菜、享受得到農家樂趣的地方。
在“觀音故里、西部水都”的規劃中,有人建議將貓兒洲建成高爾夫球場,也有人建議搞一個影視拍攝基地。這兩個建議都不錯。
雪州作為兩個省會城市的“節點”,隨著兩個省城之間的高速鐵路和高速公路途經雪州,雪州的旅游產業既占天時,又占地利。現在,“觀音故里、西部水都”橫空出世,已經有旅行社組團到此觀光,勢頭不錯,可謂開局良好。
關于貓兒洲開發的兩個建議,一直讓建設規劃部門猶豫不決。今天,我一方面是來度周末,一方面也是來看看,怎樣規劃才能讓這個小洲更能留住游客。
據我所知,現在搞影視拍攝基地的城市很多,比如無錫的“三國城”。貓兒洲位于觀音湖中心,東城建成后,也是整個雪州城市的中心。我也一直在想,把城市中央的黃金口岸開發成一個高爾夫球場,是否合適?
我們在雜草叢生的荒野小徑緩緩而行,我問慧琳:“你說,將來,是在這里建影視拍攝基地好還是建成高爾夫球場好?”
“這不是我該考慮的?!被哿照f。
“作為市民,你覺得這里最適合建什么?”
慧琳認真地想了想,“高爾夫是貴族運動,建成球場,看倒是好看,可又有幾個市民能夠參與其中呢?”
“嗯,你看你看,你這條意見不是很好嗎!”從內心講,原來我是傾向于建高爾夫球場的,我喜歡在這個城市湖泊的中央有那么一大片綠,有那么一大片草坪。但經慧琳這么一說,我突然有了主意,即這里既不建影視拍攝基地,也不搞什么高爾夫球場,這片城市中央的綠地,應該歸還給市民,將其建成一個公園,以草坪和低矮植物為主,在公園中央搞一個中國最大的觀音塑像。這樣做的效果呢,既像影視拍攝基地,又像高爾夫球場。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眉江區號,“喂,您好,我是李靜之??!”
“李市長……”話筒里居然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接下來就是哭泣聲。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想起我下派眉江時照顧過我的賓館服務員小趙,便問:“你是小趙吧?”
“是……”小趙在電話那邊哽咽著答應。
“小趙,你哭什么?有什么事慢慢講??!”
“李市長,我想到您那里來……您隨便幫我找一份工作……都行!”
見我顯得有些遲疑,慧琳望著我,莫名所以。我向她擺擺手,示意她別打岔,便問小趙:“你在那兒干得好好的,為什么?”
小趙那邊好一陣沒了聲音,我又問:“小趙,你在聽嗎?”
“嗚……我在聽……”
“你別哭呀!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這里新來了一位丁副市長,他不是人,他要我陪他睡覺……”
“喔?”
“我不,可他是副市長呀,我怕……”
“小趙,你別著急啊!你告訴我,他……他把你怎么了沒有?”
“沒,他就使蠻,我也沒讓他……”
我蒙住話筒,把小趙說的情況對慧琳講了。
慧琳似不肯信。
我說:“小趙,你認識的,是個純樸的女孩,唉……”
“那就讓她先過來吧,來了再想辦法。”慧琳說。
我點了點頭,又在電話里對小趙說:“小趙,你做得對。真想不到,這種人是怎么混進我們干部隊伍的,卑鄙。離開那里也好,你過來吧!”
“謝謝,謝謝市長!”小趙如釋重負,語氣輕松了許多。
三年不見,小趙成熟多了。當慧琳將她從車站接到家里,我都有點不敢認了,直說:“小趙長大了,也長得更漂亮了!”
“市長,您是在取笑我吧?”小趙靦腆地說。
慧琳說:“靜之是不會奉承人的,在車站,還是她先認出我來,要是走在街上,我也不敢認呢!”
“慧琳姐,你也取笑我。”小趙更其不好意思了。
接下來,我和慧琳一道,同小趙有過一次談話。我們告訴她,經過認真考慮,決定把小佳接回來請小趙照顧。晚上呢,就讓小趙上夜大。等她學到足夠多的知識,取得大學文憑,再為她聯系一個正式的工作。
小趙再一次看了看我們的家,她說:“好哇,這樣的安排,我做夢都想呢!”
起初我們還怕她不肯,她這樣一說,我們放心了。
慧琳說:“小趙啊,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這個家庭中的一員了。我沒有妹妹,現在好了,天上掉下一個。今后,小佳和這個家,就全靠你了!”
“慧琳姐,你就放心吧!”小趙說。
回頭再來說說“觀音故里”之爭?!堆┲萑請蟆钒l表《雪州應傾力打造“觀音故里”》的評論員文章兩個星期了,市民踴躍投書報社發表自己的看法,歷數“觀音故里、西部水都”建設以來雪州城市的發展變化。
我知道,那個在暗中同我較勁的人也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民意。市政協還專門搞了一個“雪州城市文化名片研討會”,會前作了民意調查。調查結果顯示:“觀音故里、西部水都”這兩大文化名片在七成以上市民心目中,已經成為雪州這座城市的象征。
這樣一來,雪州新聞網論壇的那些貼子后面,跟貼有了新的內容。文雅一點的,如“別有用心”;粗俗一點的,如“狗屁”之類。看來輿論也需要正確引導,市民心里比什么都明白。
作為一個市長主持市委工作,這本身就是一個敏感時期,所以無論是報紙上,還是在研討會上,我都囑咐有關方面,自始至終不得提到我的名字。
而新聞媒體報道市委工作,都是市委副書記、市長李靜之在農村調研時強調,大旱之后要反思,力爭減產不減收,大力搞好晚秋作物等。
現在,旱災雖然過去了,但這場自然災害帶給雪州的損失是難以彌補的。說真的,看到農村災后的景況,對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所玩的政治游戲,我感到特別厭惡。
不知道怎么的,想到政治游戲,我又想到一個流傳在民間的段子,是說一單位領導總結發言:“我們工作搞不好的原因,一是像寡婦睡覺,上面沒人;二是像妓女,上面老換人;三是像和老婆睡覺,自己人老搞自己人。”
在某些時候,“領導”是老百姓取笑的對象?!白约喝死细阕约喝恕甭铮瑒e人說說,難怪。
將軍渡水利樞紐工程即將完工,有關單位正在籌備竣工慶典。這是一個值得380萬雪州人民歡慶的日子,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僅剩18天了。
說到將軍渡水利工程,這是我到雪州來花大力氣搞的一個工程,現在由我臨時主持市委工作,可以說是一把手工程,也是全市的一號工程。稍稍留意一下《雪州日報》,會發現我親臨施工現場視察的消息很多,幾乎隔幾天就會去看看。現在,大功即將告成,這還不只是“西部水都”從概念變成現實,還意味著對該工程做出貢獻的干部論功行賞。
如何論功行賞?一是在物質上給予獎勵,二是提拔使用干部。可是,要實現這兩點,對于我來說,卻感到有些為難。先說物質獎勵,獎金就如一根高壓線,就是獎勵,也只能意思意思,超過一定限度,那就得承擔風險,發獎者不敢發,受獎者不敢受。再說提拔使用干部,這對絕大部分干部還是有吸引力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比獎給他錢更實惠??墒∥谧屛遗R時主持工作期間,不得研究干部職務晉升問題。也就是說,在這個期間,雪州的人事問題是一個“凍結”期,要解凍,除非省委正式任命我為雪州市委書記。
而這個目標現在還不太明朗。
但是,作為臨時主持市委工作的市委副書記、市長,還沒到不提拔干部就不利于開展工作那個地步。其實,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這樣的“結構”時間不會長,省委隨時都可能作出決定。如果我正式就任,那個“論功行賞”還是會實現的,所以,絕大部分干部還是會在我這個市長面前有所表現的。
半個月后,羅兵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特別叮囑:“靜之,你現處在一個很關鍵的時期,要注意影響,特別是涉及到政治聲譽方面的?!?/p>
“嗯,謝謝,謝謝羅副書記提醒。”
“好你個李市長、李書記,又沒正經了。”羅兵在電話里提高了聲音,但她并非真的嗔怒,而是一種高興過后的真實流露。
“我很正經呀,我還常常收到你們省紀委委托電信發出的倡廉短信呢。難得你親自打電話耳提面命,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感到特別榮幸呢?”
“是是是,你很正經。好了,就這樣了。反正你要多注意,有時候呀,一些細小問題也可能把局面弄得難以收拾。這個道理,你也不是不知道?!?/p>
“知道了,羅兵,謝謝你,真的?!?/p>
放下電話,我不由陷入了沉思,羅兵的話說得沒錯,“有時候,一些細小的問題也可能把局面弄得難以收拾”,別人的經驗告訴我們,這樣的例子不少。
將軍渡水利樞紐工程竣工典禮如期舉行,攔江大堤上彩旗飄飄、鑼鼓喧天。在錚亮的攝像機鏡頭前,在鎂光燈的交相輝映中,我作了一個簡短的講話,充分肯定了工程建設者們用辛勤的汗水為雪州水電建設、城市建設做出的貢獻,結束了雪州建市20年來缺水缺電的歷史,隨著將軍渡水利樞紐工程下閘蓄水,雪州之成為“西部水都”這一歷史也將不可逆轉,結合“觀音故里”旅游品牌的打造,雪州的經濟將迎來一個發展高峰。
我的講話富有文采,富有激情。
接下來,市委又召開了一個將軍渡水利工程建設表彰大會,我在會上說:“將軍渡水利樞紐工程從開工到竣工,工期短,進度快,體現了工程指揮部干部職工落實科學發展觀,為實現跨越式發展的戰略目標抓落實、出成效的良好風氣。今后,在干部使用上一定會有一個大的改革,市委、市政府有那么多的規劃、計劃,就需要全市廣大黨員干部發揚‘將軍渡速度’、‘將軍渡精神’,發展就是動力,落實就是水平,一定要把那些用心想事、用心謀事、用心干事的同志選拔到領導崗位上來?!?/p>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只能算是一個承諾,目前還不能實現。但說了比不說好,何況我說的也只是一個大的原則,并沒有涉及到實質性的東西。
因為今天高興,在招待宴上多喝了兩杯酒,晚上回到家里,慧琳還沒回來,小趙帶著小佳在看動畫片。小佳才兩歲多,還不太看得懂電視,但一雙大眼睛卻盯著屏幕,看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小趙則在一旁重復動畫夸張的動作,逗著她玩。
“市長回來啦!”小趙停止了摹仿,馬上又將自己恢復到一個成人的樣子。
小佳回過頭,叫了一聲:“爸爸……”我將她抱起來,只見她指著屏幕“嘀嘀咕咕”說著什么。
可惜,我聽不懂。
小趙去衛生間放好熱水,出來見我茫然不解的樣子,馬上把手伸了過來,“佳佳乖,別纏爸爸了,來,阿姨抱。”接著又對我說,“市長,您去洗個臉吧!”
洗完臉,我進了書房,從公文包里取了文件來看。
小趙沏了一杯熱茶送進來,“慧琳姐打電話回來說,她在蓬山縣山區的小學搞安全檢查,今天回不來了!”
“哦。”我點點頭,目光仍停留在文件上。
小趙出去了,家里逐漸安靜下來,隱約聽得她哄著小佳睡覺去了。
我接著在幾份文件上作了批示。最后是一封人民來信。我展開一看,是蓬山縣幾位山區教師寫來的,反映他們那里經歷了今年的旱災,后來又經歷了洪災,好幾處校舍成了危房,他們已多次向縣里有關部門反映,但遲遲不見回音。他們這才給我寫信,希望我親自過問解決此事。
搜索記憶,“蓬山縣山區”這幾個字似乎很熟悉,好像聽什么人說起過關于那里的什么事,想了好久想不起來。我點燃一支煙,望望窗外燈火輝煌的城市之夜,思緒不禁飛到了漆黑的山區。
過了一會兒,我才在那封人民來信上寫下了這樣幾句話:
校舍成了危房,這是多么緊急的事情。該縣有關部門怎么就會無動于衷呢?也許,我們有的同志聽這樣的事聽得太多,就覺得很平常了,這是一種麻木的表現。這么大的事沒有引起足夠重視,說明我們的干部工作作風存在問題。請蓬山縣委、縣政府責令縣財政、教育行政主管部門限期解決。
放下筆,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腦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干部工作作風”這個問題。是的,現在有的干部工作不深入,作風漂浮,對群眾沒感情,成天只想著赴飯局、開牌局,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如果省委早作決定,我現在可能已經在全市黨員領導干部中掀起一次扎扎實實的作風建設了。可是,在省委還未作出決定之前,我只能臨時主持,不能有什么大的動作。
這時,我輕輕嘆了一口氣,驀然想起,剛才小趙跟我說過,慧琳去蓬山山區學校搞安全檢查去了。她這個市教育局副科長去那里,是事先得到什么信息專程前往,還是去作常規性的安全檢查呢?
想到這里,我馬上撥打了慧琳的手機,可能是因為山區通訊信號差,語音提示:“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鄙院笤贀?,語音提示如故。
9
慧琳出事是在三天之后。
蓬山縣委、縣政府接到我批轉的人民來信,從縣財政撥出???,責成縣教育局兩天內將瀕危校舍的師生全部轉移。
有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親自過問,蓬山縣有關部門動了起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那天,慧琳帶著她那個科的一位科員冒雨來到受洪災最為嚴重的南塘小學。老師正在給學生上課。因為教室的玻璃窗大部分都壞了,不知道從哪里弄了一些塑料薄膜釘在窗戶上。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狂風呼呼。
慧琳和那位科員一進教室,就聽到了屋頂發出“嚓嚓嚓”的聲音?;哿沾舐暤溃骸巴Un,停課,馬上組織同學們轉移!”
正在上課的老師也許正講得入神,全然不覺危險的存在,當慧琳把先前講過的話又重復一遍之后,老師還木然地望著她們。
隨行的科員見狀,大聲道:“這是我們市教育局的簡科長,你還沒聽明白是嗎?簡科長命令你,馬上組織同學們轉移!”
“是是是!”老師這才如夢方醒,他看了看外面大雨滂沱的操場,還在遲疑,咬咬牙,對他的全班學生說,“同學們,這里的確很危險,大家先撤到操場上去!”
小學生們一聽危險,爭先恐后地朝外面擠。就在所有人員都將安全撤離時,隨著一聲炸雷,那間教室在雷聲和風雨聲中坍塌了,慧琳走在最后,她的下半身被壓在了倒塌的土墻下……
以上是雪州市教育局《關于簡慧琳同志事跡的匯報材料》上敘述的內容。
得到慧琳受傷的消息,握著話筒,我只說了兩個字:“慧琳……”
“李市長,您,您沒事吧?”在電話里向我匯報此事的江副市長不無焦急地問。
“哦,”我搖了搖頭,“你繼續說——”
“我已經指示蓬山縣人民醫院全力搶救??墒?,該院院長說,由于簡科長傷勢嚴重,醫院只能作前期處理,建議轉往市人民醫院或省城醫院。我已經讓他們轉往省城的西華醫院,并指示市教育局派人作好護理工作,絕不能因此影響到您的工作?!?/p>
“嗯,我知道了。這件事有你處理,我放心?!狈畔码娫?,我在辦公室里踱起了方步,剛才在電話里之所以還沉得住氣,那是因為我是市長。現在則是作為家人,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是去省城看她?還是堅守崗位?
通過充分考慮,我決定不去省城,在這個關鍵時期,絕不能讓人說我這個臨時主持市委工作的市委副書記、市長因為家庭而置工作于不顧。但同時也作出一個決定,那就是去慧琳受傷的南塘村調研,這于工作上講得通。于感情上,那里是留有慧琳血跡的地方,去那里調研,可以聊解我對慧琳的牽掛。
元人張養浩在其《三事忠告》之《牧民忠告》里說:“民或失火,則伐鼓集眾,親蒞以救之。惻隱之心人所共有,誠能鼓舞以作其氣,雖仇人亦將焦頭爛額而相趨悲難矣?!蹦咸链咫m非火場,但站在傾圮的校舍旁,我想象著慧琳受傷的場景,似乎隱隱還能聽到那天的雷聲和風雨聲,不知什么時候,我的眼睛濕潤了。
陪同的縣鄉官員都頗為尷尬,畢竟是因為他們疏忽大意,才導致慧琳受傷,而且事后都知道了,傷者是我的太太。所以他們都默不做聲地站在一旁。只有趕來看熱鬧幾位的村婦在竊竊私語:“聽我那個娃娃說,那個市里來的女科長還真勇敢,一邊叫同學們小心,一邊護送著孩子們往外跑,而她是走在最后的一個……”
“聽說還是市長夫人呢。”
“是啊,我也聽說了,好人吶……”
從南塘村到鄉里,到縣里,我一邊找人座談,一邊訪貧問苦,但細心的秘書丁偉一定發現了我有時神思恍惚,便催促著我早點回市里去。
他肯定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去看看南塘村小學的廢墟?,F在,在離廢墟不遠的地方,一座新的小學正在加緊建設。他肯定還知道,如果不是牽涉到慧琳,我一定會下令追究有關人員的瀆職責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時時處處皆是和顏悅色。
回到家里,我發現小趙的眼睛有些紅腫,知道她哭過。見了我,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歡快地說聲“市長回來啦”,而是低著眉望了我一眼,繼續著手里的工作。
“小趙,你怎么了?”我耐著性子問。
只見她的身子微微顫栗了一下,也許,她也覺得不該對我這樣冷淡,“市長,慧琳姐她,她還在昏迷之中,兩天兩夜了??!”
我瞟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么。我知道,她在家里肯定給慧琳的單位或護理人員打過電話詢問。這時天色已晚,樓下有了汽車馬達微微的轟鳴聲。不一會兒,門鈴響了。
“是丁秘書?!毙≮w開了門,驚喜地說。
丁偉閃身進來,“市長,我們走吧!”
“走?去哪里?”我問。
“去省城看簡科長?。 倍旱吐曇粽f,“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今晚去,趕在天亮之前回來,也耽誤不了明天的工作?!?/p>
見我還在猶疑,小趙說:“我也去,帶上小佳!”說罷,趕緊去弄醒小佳,一邊給她穿衣服,一邊哄著她說,“小佳乖,我們去看媽媽啰!”
小車在高速路上疾速行駛。
丁偉小聲道:“市長,您就在車上睡一會兒吧!”
我點點頭,同坐在身邊的小趙一道,讓小佳橫躺在我和她的腿上。小趙替她蓋好毯子,小佳很快就睡著了。
到達省城西華醫院已經晚上9:00,在外科住院部,我們見到了剛剛蘇醒過來的慧琳,她很疼。
護理人員見了我們,馬上站了起來。我一走到床前,眼淚就禁不住掉了下來。慧琳渾身都不能動,但目光緊隨著我,動了動嘴唇,虛弱地說:“靜之,別這樣……”說著,眼睛里淚光閃閃。
誰說英雄不流淚,他們同樣是人,是血肉之軀。
這時,醫生來了,“誰是25床的家屬?”
“我是。”我答應著。
“請跟我來一下?!?/p>
在醫生辦公室,醫生告訴我,慧琳的傷勢比想象的還要嚴重,她的下半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醫生還神情嚴肅地說,今后,她已經不能再盡一個妻子的義務了!
我看了醫生一眼,沒有說話。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個。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慧琳,只想把她的痛苦減輕到最小,最小……
從醫生辦公室回來,我見小趙在嚶嚶哭泣,她抱著的小佳朝慧琳張開手臂,叫著:“媽媽,媽媽……”慧琳的雙眼盈滿了淚水。
這時,羅兵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抱著鮮花走了進來,我向她點了點頭,俯下身子對慧琳說:“省紀委的羅副書記看你來了?!?/p>
慧琳朝羅兵站的方向轉動眼睛……
護理人員接過鮮花擺放在床頭柜上。
“好好養傷!”羅兵替慧琳掖了掖被子,接著就責怪我出了這么大的事也不給她打電話,然后對我說,“靜之,你出來一下?!?/p>
我們站在走廊上,羅兵神情嚴峻地問:“你怎么親自跑來了?是不懂政治還是怎么的?據可靠消息,此刻省委正在召開常委會研究市州班子問題。你這時擅自離崗,想過后果沒有?”
我木然地望著她,痛苦地搖了搖頭,“羅兵,我現在什么都不想了。管他們定誰去當市委書記,都和我不相干。我只想慧琳好好的,好好的……”
“靜之,別這樣!”也許,羅兵也覺得她剛才的責備不近人情,這才寬慰我說,“都到這個關頭了,你可不能功虧一簣?。 ?/p>
我閉著眼睛靠在走廊的墻上,淚水止不住溢了出來。
走廊上又響起了高跟鞋叩擊地面的聲音。
我摘下眼鏡,揩了揩眼睛,又重新戴好眼鏡,和羅兵不約而同地朝那邊看過去,來者竟是阿依。
“靜之,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阿依見了我,側身同羅兵點點頭,便迫不及待地問我。
阿依說著說著就要進病房,羅兵攔住她,把鮮花接了過去,“你在這里陪陪靜之,還是我送進去吧。”羅兵真是個聰明人,她知道,慧琳在這個時候見到阿依,肯定會有一些想法的。
阿依略一遲疑,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站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事我爸也知道了?!?/p>
“喔?”我也很詫異,一位市教育局的副科長受傷,居然驚動了一省之長。當然,誰都清楚,主要還是因為慧琳是一位現任市長的夫人。
阿依的情緒似乎很低落,“我爸,他一定會盡力幫你爭取的。你把這邊安排好,就趕緊回去?!?/p>
我知道她說的爭取是什么意思。
“我就先走了,別給慧琳說我來過?!?/p>
“阿依——”
“還有什么事嗎?哦,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你們那個市委副書記鄭、鄭什么……”
“鄭小京。”
“對,鄭小京。他不會有戲?!鄙灶D,阿依又似自言自語,“你,也別再呆在那里了。你看,慧琳為你……”
她的后半截話,讓我摸不著頭腦。
這時,羅兵出來向我告別。
阿依道:“羅副書記,我們就一道走吧!”
“好?。 ?/p>
望著羅兵和阿依的背影,我在原地站立了好久。
連夜趕回雪州,一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但我仍想著阿依說的那半截不著邊際的話,太含糊,太蒙太奇了,讓人琢磨不透。
第二天,我按時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市委副書記鄭小京打電話向我請示:“李市長您好,市委辦公廳這邊剛剛接到省委辦公廳電話通知,說是三天后省委有關領導將到雪州正式宣布市委班子,要求召開一個縣以上干部大會。時間是上午九點,請您出席。另外,省委蔣副書記請您馬上去省委一趟。”
“哦,知道了。小京同志,接待無小事,省委領導參加的會議,一定要考慮到每一個細小環節,你要指示市委辦公廳精心準備,絕不能出半點紕漏?!?/p>
因為是市長主持市委工作,我一直在市政府這邊辦公。從鄭小京今天請示的謙恭態度看,他似乎已經知道自己是沒戲了。從這個情況看,阿依提供的信息是準確無誤的。那么,對我,對我說的那半截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蔣副書記電令我馬上去省委,肯定是代表省委同我作任前談話了,是繼任雪州市委書記?還是另有任用?
這時,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喂,哪位?”
“李市長,我是謝峰??!”
聽了他焦急的聲音,我警覺起來,“哦,有什么事?”
“您還不知道,現在雪州都噪動了,說是省委一位副秘書長下來任書記……”
“喔?”我深感意外,“是嗎?”
“聽說啊,眉江市委書記吳海峰作為副省長人選上調省里,您是去眉江……”
“哦。”我表現得很平靜。說真的,現在有很多“民間組織部長”,把干部的調動升遷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有的消息出于臆想,而有的消息卻又是那樣的準確無誤。
謝峰在電話里頓了頓,又說:“李市長,您如果去眉江,把我也帶上……好嗎?”
“小謝?。∧阍趺匆查_始信謠傳謠了?你說的事我都還不知道?!蔽荫R上打斷了他的話。
“我看這次是真的?!?/p>
“好了,就這樣吧。我馬上還得去一趟省委。”
“哦,好的?!?/p>
一路上,我想了雪州近兩年來的變遷,又想眉江那邊的事。如果傳言可信,去眉江工作該從哪里入手呢?想了一會兒,便暗笑自己幼稚,便什么也不想,躺在后座,一搖一搖地睡過去了。
車到省委門口,丁偉輕輕拍了拍我,“李市長,省委到了!”
“找個洗頭店,我得先洗把臉?!蔽宜坌殊斓卣f。
走進蔣副書記辦公室,我自覺精神奇好,叫了一聲:“蔣副書記!”
“靜之同志來啦!”蔣副書記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指著對面的坐椅說,“坐,請坐?!?/p>
“今天我代表省委找你談話。省委領導一直認為,你在雪州的近兩年時間干得不錯。在雪州的工作思路很明晰,那個思路也上路了,打造‘觀音故里、西部水都’的任務就交給其他同志完成吧!現在,省委還想給你加點擔子,決定你到眉江去擔任市委書記……”蔣副書記開始了同我的談話。
聽到這里,我心里“咚咚咚”地跳了起來,我急忙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緒,聽蔣副書記把話講完。
“當然,眉江的情況要復雜得多,那里的經濟總量僅次于省城,人均GDP增長甚至超過了省城。起點高了,發展的任務也就更艱巨了。所以省委在考慮這一人選時,特別慎重!”
我點了點頭,說:“我服從省委決定?!?/p>
“現在眉江的經濟是上去了,但后遺癥不少,前不久還發生過群體性上訪事件。你到任以后,一定要理清思路,要不負省委厚望。”
正式的談話就算告一段落了。這時,蔣副書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聽劉省長說,你夫人受傷了,而且傷得不輕。我已經指示省委組織部派人去看望了。這個你放心,組織上會妥善安排的。你也不要因此分心,好好工作?!?/p>
我又點了點頭,“謝謝蔣副書記,謝謝省委關心!”
三天后,雪州市干部大會召開,蔣副書記親臨雪州宣布省委決定。會上,蔣副書記和新任市委書記對我這位臨時主持工作的“前任”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和充分肯定。
會議一結束,蔣副書記就對我說:“靜之同志,眉江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曾德陽同志已經到雪州接你來了,我現在就送你去眉江吧,那邊還等著呢?!?/p>
(注:作者節選自長篇小說《市委書記》第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