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邊是青海

1

第一次和青海相遇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冬天。

那一年的我剛好二十歲，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訴說著青春。但我的青春是在封閉和沉默中流逝的，還有自卑、膽怯、羞澀、迷茫、惆悵，也有沉靜中的夢想，這就是我的青春。在我的童年和青春年月里，青海，遙遠得跟天上一樣，大人們說起誰去了青海謀生，他們的臉上是不屑的表情，只有窮途末路的人才去青海。青海，在我的心中是一塊遙遠得無法觸摸的土地，帶著幾絲神秘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再次和青海相遇是九十年代末的夏天，我的青春年華已流逝，膽怯和羞澀也隨著青春流逝了，我已經是一個八歲孩子的母親，還是單親。為了我的解放和自由，我的離婚進行了一場持久戰。我在那一場持久戰中得到了安寧和安全。帶著孩子獨自奔生活，反而安寧安全了！那個夏天我沒想到能夠去青海，青海是我童年種下的一棵樹，她像一道風景一樣站在那里，我只能遙望。在我的遙望中，我不知道青海是不是像她的名字一樣美麗？讓我遙望最多的是青海湖，從課本上知道，她是我國最大的咸水湖。青海湖，這個詩意的蕩著綠波飄著青草味的湖泊，又是我遙望中的一道風景。

那個夏天的目的地是敦煌。還有甘南。

1998年的夏天，是讓我的心靈升華的一個夏天，是我的愛情得到永恒的一個夏天。從此，我在遙望中漫游，所有的遙望豐盈著我滋養著我。我的心靈和精神在一次又一次遙望中越來越豐饒。我知道，即使到了老年身體像被砍斷的樹枝一樣干枯了，或像花瓣一樣凋零了，我的心靈也不會因為歲月的無情、時光的流失而枯萎。一個在生命中遙望風景的人，她的心靈會像一堆枯枝敗葉嗎？會像花一樣凋謝嗎？

我帶著女兒從居住的四川N城出發，到蘭州已是第二天的夜晚。吃罷早飯，我們收拾好行李坐上小車上路了。黃昏到達張掖，在張掖住了一宿，第二天的黃昏，我們到達了敦煌。汽車在河西走廊飛馳時，我的心也在飛翔，許多的風景掠過我的心靈，如夢如幻。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我不知道誰更真實！我的飛翔是以沉靜滑動，別人是看不見的。只有我知道我像一只鳥兒一樣掠過了河西走廊美麗又廣闊的土地，我的雙翅承載著明亮溫暖的陽光，羽毛上是純凈的露珠，歌聲從天宇落下，我被她覆蓋著。蒼涼悠遠的歌聲中，我看見了一雙眼睛，它默默地凝視著我。我知道，在我第一次看見它時我就知道這是為什么？而我總是小心翼翼，狂跳的心害怕正視它。其實我是多么愿意正視那雙眼睛，那雙靜默的、深沉的眼睛，它像夜空的星星一樣照耀著我，讓我磨難的內心一次又一次穿過重重黑暗，到達明凈的藍天。

那是我擁有的遼闊無邊的天空。

2

八十年代的冬天，成都至宜賓的火車上。

坐在她對面的是個魁偉的小伙子，他們都是靜默的人，一路上都在看窗外的風景，誰也沒想到要和對方說話。車過內江，他們在疲倦中聽著廣播里的相聲，后來被逗樂了，同時發出了笑聲，自由快樂的笑聲。笑完，他們又相視而笑，不像先前的大笑，是一種會心的微笑。他們開始相互提問，到哪里去？在哪里工作？家住哪里？他們沒有問對方的姓名，已經認識了，姓名好象并不重要，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她悄悄離去，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她說她是地質隊的，回家過年。他說他的家在青海，探完親回單位上班。他跟她說了他的單位，遠離宜賓市，她現在已經記不得是什么單位。她不明白他為什么提前探親，為什么不過完年再回單位，她什么也沒問，她想也許是工作的需要，他不能在家過年。她輕輕地問道，青海，遠嗎？他說，很遠，離我工作的地方。她想他為什么跑那么遠去工作呢？為什么不在青海？她沒有問，她生來不是一個多嘴和健談的人，她想他也許剛從學校畢業不久，分配到了四川宜賓，分配到了那個偏僻的單位（后來她努力回憶，也想不起當初小伙子告訴他的是一個什么單位）。她又說，小時候，我聽大人說過青海，像是在天邊一樣，遙遠得我不敢想象。他說，青海，的確是在天上，她位于青藏高原東北部，地勢高峻，海拔多在三千米以上，人和牛羊都是在天上行走，你說是不是在天上？她的眼睛閃爍著夢幻的光芒，她說，青海，很美吧？聽這個名字很美。他說，很美，這個名字因青海湖而得的，很美的青海湖。他的眼睛有些霧蒙蒙，仿佛在遙望那塊土地。這時她想起她的老家云南，養育了她祖祖輩輩的云南，小時候背在母親的肩背上只回去過一次的云南，總是在她的遙望中，在一次又一次的遙望中。她想，多么詩情畫意的名字！她說，小時聽大人說起青海，我對她就有了向往，太遠了，只能想想，這一生哪走得了那么遠，我連省都沒有出過。他說，這一生要經歷的事情還很多，你的向往為什么就不能變成現實呢？

后來，小伙子拿了一個紅紅的大蘋果給她，要她吃。她沒有接。小時侯的家教常常提醒她一個女孩不能和陌生人說話，更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這樣的教育根深蒂固，獨立了她還改變不了自己。她不接蘋果，小伙子有些失望，一再說，吃吧吃吧。她就是不接。小伙子把蘋果放在她面前。到終點站，她也沒有動那個紅紅的令她心動的蘋果。后來她成熟了，想起那時真傻，青澀的青春！蘋果就在她的眼皮下，發著紅燦燦的光芒，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這么碩大的蘋果。她呼吸著蘋果的香味，青海也產蘋果嗎？這是青海的蘋果嗎？她沒有問小伙子，把疑問裝在心里。

車到宜賓天已黑盡，出站時小伙子幫她拿包，他們一起上了開往市區的公交車。下了車，小伙子問她住哪里？她說隨便。小伙子說，住市府招待所吧，安全、衛生，我每次都住那里。她跟著小伙子去了市府招待所，離他們下車的地方不遠。他們拿出單位的介紹信開了各自的房間（那時還沒有身份證，外出都是單位開證明），她跟著他上了二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差不多過了一刻鐘，小伙子進來，叫她出去吃飯。他們離開了招待所。

宜賓人喜歡趕夜市，尤其是青年男女，他們晚上在家里呆不住，邀邀約約走出家門，匯集在大觀樓一帶，不買不吃就看看熱鬧。但沒有純粹看熱鬧的，年輕人，誰的嘴不讒？兩角錢一碗的涼粉也要吃一碗，三角錢一個的葉兒粑也要買一個，還有包子、饅頭、花卷、泡粑、黃粑、春卷、涼面，鹵雞腳鹵鴨腳鹵鵝腳，在十字路口上擺著，遍街都是小吃；還有地攤上的小商品，琳瑯滿目，讓人眼花繚亂。她和他行走在這樣的夜市，肩并肩，像一對戀人。小伙子又高又帥，白凈的皮膚，寬闊的臉堂。在青海長大的人怎么有這樣的膚色？她想。她長得小巧，但不失青春的豐滿，和他走在一起，她的頭只到他的肩膀。她想他可能有一米八。他們已經吃了飯，在街上漫游，每看到一樣小吃，他就問她吃不吃？她總是讓他失望，她每次都說不吃。她天生是一個不好吃的女孩，天生不愛在別人面前表達自己的心愿，她總是把所有的渴望都藏進內心。他們就這樣在熱鬧的夜市走著，像一對戀人。灰暗的燈火照著他們游動的腳步。他們漫步到了大觀樓前的電影院，另一場電影快要上演，他問她看不看？她說看過的，他們就離開了電影院。她當時沒有感受到小伙子的失望，也沒有照顧小伙子的情緒，他的殷勤得不到任何回報。后來他們回了招待所，各自回房間睡覺，她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小伙子進房間來叫她吃飯。她剛起來，還沒有梳洗。他說回房間等她，她梳洗好就和他上了街，進了一家餐館。回到招待所，他問她幾點鐘的班車？她說九點鐘。她的家在趙場鄉下，隔宜賓不遠，半個小時就有一班車。他說，我們單位的班車要下午開，青海的一個朋友，托我給他的朋友帶東西，我現在就送去，半小時就能回來，你等著我，我送你上車。她答應了。出門時，他又一次對她說，你等著我，我送你上車。她說，我等著你。現在，她仍然看到了小伙子那雙滿懷希望和期待的眼睛，你等著我，我送你上車。多年以后，她仍將看到小伙子那雙滿懷希望和期待的眼睛，你等著我，我送你上車。她沒有等他回來就走了，獨自離開了招待所，坐上了開往趙場的班車。她在房間里等小伙子時，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不等他回來。再一次回憶往事，她覺得自己在青春歲月里是多么傻多么可笑多么膚淺！她坐上開往趙場的班車時，他已經辦完事回到招待所，他去房間找他，沒有人，去服務臺詢問，人家告訴他她已經走了。她看到了他的失望。她不是一個不守信用的人，也不是不信任他，只因為她的自卑和膽怯。她知道，那是一個英俊、誠實、厚道的小伙子，而她因為自卑悄悄離開了他。這是她第一次與青海相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冬天，二十歲的年華，在探親的火車上與青海的小伙子相遇。她就這樣與他擦肩而過，與青海擦肩而過。八十年代的一個冬天。

3

離開敦煌，汽車進入了肅北，翻過當今山口進入青海。就這樣，我再一次與青海相遇，1998年的夏天，十六年的時光已經流逝。

翻過當今山口，逶迤蒼涼的祁連山遠離了我們的視線。荒漠空闊中，我一路都看到了那雙眼睛，它與我一路同行，我又聽到了歌聲從天宇落下，悠遠纏綿的歌聲與我的心靈融會。這是一種感動和幸福，是一種飛揚。我知道，在我以后的生命里，在我生命的旅途中，我再也離不開這樣一雙眼睛，它追逐著我，伴我同行，不管是走在路上，還是心靈的旅程，我都將遙望，就像遙望心靈深處的風景，它像夜空中的一顆星星，照亮我幽深曲折的內心。

沿途，我們經過花海子、蘇西克、察爾汗鹽湖到達格爾木；經過大格勒到達都蘭；在都蘭住了一夜，第二天接著趕路；經過夏日哈、茶卡、黑馬河進入青海湖。我就這樣進入了青海湖，進入了我的夢幻之地，童年給予我許多向往和神秘的青海、青海湖。我就這樣走進來了，經過長途跋涉，經過天蒼蒼、地茫茫，經過心靈幽深曲折的小徑，一路蒼涼，我就這樣走進來了。與青海相遇。在我的向往中遠在天邊、遙遠得我這一生都無法走近的青海，我就這樣與她相遇了。我終于置身于這個美麗又神秘的名字中，青海！青海湖！我就這樣望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就這樣看著我，在青海，在青海湖上。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是心存感激，對一切的一切都心存感激，對生命中的每一個我知道不知道幫助過我的人都心存感激，對這塊遼闊的大地、湖泊心存感激。我就這樣與她相遇，置身于她寬厚、溫馨的懷抱中。風在天堂吹拂、吟唱，鳥在天堂飛翔、歡唱，魚兒在天堂跳躍、游弋。自由又美麗的天堂。青瀅瀅的天堂。我愿意留在這里，做青海湖里的一條魚。

我不是一條魚，我也不是青海湖上空的一只鷗鳥，我更不是青海湖草地上的一只羊、一匹馬、一頭牛、一匹狼。我們離開青海湖，黃昏到達西寧。

4

夜幕，她在西寧的大街上漫步，八月天，高原風吹在身上有一些冷寂。高地邊遠的省城，也是安靜冷清的，她喜歡這樣的環境和城市。她漫步著，想起了那個小伙子，那個魁偉、英俊、厚道的青海小伙子。她在十六年前的一個冬天與他相遇，又與他擦肩而過，那是她第一次與青海相遇也是第一次與青海擦肩而過。她想，如果她那一次聽小伙子的話留下來等著他，讓他送她上車，她和青海相遇會不會更早一些？她人生的命運會不會又是另一條路？他們都沒有打聽對方的名字，她連他是哪一個單位的也忘得干干凈凈，如果她不逃跑，等著他辦完事回來，他送她上車時，他有什么話要對她說呢？肯定有話對她說。他一再地對她說，等著我，我送你上車。她又看見了小伙子那雙真誠、期待的眼睛，但她逃離了，沒有等他送她，她就逃離了。如果她等著他，也許是另外一個故事。她沒有。她又看見了那個紅彤彤的大蘋果，他要她吃，她沒接，蘋果就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散發著陽光一般的光澤，飄著淡淡的清香。她又聞到了蘋果的香味，那個美麗的蘋果，就這樣在她的記憶中。她不知道他是調回了青海還是仍在四川工作，她不得而知，也不可能知道，他留在了她的記憶中，和那個車上的紅蘋果一起，是她心靈深處的風景。在她的記憶中，他仍然是年輕的，還是一個小伙子。她還記得他的面貌，記憶中的人是不會老的。她希望能碰見他，在西寧的大街上，也許他調回來了，也許他這個時候正好探親。其實，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西寧人。她懷念的，是他的友好、真誠、厚道、還有他對她的期待。她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她的逃離，是因為她的膽怯、自卑，

那是一個有深度的言語不多的小伙子。

5

第二天晚上，回到了蘭州，汽車在路上奔馳了一天。

我已經很累了，但我總是看到那雙眼睛，那雙照亮我生命照亮我心靈的眼睛。

深夜，我在電話里像個女巫一樣說了一句我不該說的話。

他說：胡說！

我真的像一個女巫，后來我的那一句話變成了現實。我要知道我是一個女巫，我就不會那樣說，當時我被傷感籠罩著，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數，路途遙遠，我看不見以后的歲月，我有說不盡的憂傷，我就隨口說出了那句話。他馬上說：胡說！

我又聽見了他的聲音

就這樣，我的愛情成了永恒！

那雙眼睛從河西走廊上隕落了，它像星星一樣在夜空升起，每當我遙望夜空，我就望見了那雙眼睛，它在群星中閃爍，凝視著我，成了永恒。

我不說出那樣的話，我不是一個女巫，也許，那雙眼睛就不會隕落。

那是一雙沉靜、深邃的眼睛。

6

遙望夜空，沒有星星的夜晚，我看見了兩顆閃爍的星星。

7

她記不得她和小伙子在宜賓的大街上吃的什么飯，她記不得了，也許是燃面，那是她家鄉的小吃，每次回去她都要吃上兩碗。放進燃面的辣椒油、花生末、芝麻面、花椒、香蔥、芽菜、味精令她口齒留香。也許就是因為吃了燃面，她什么東西也吃不下了，他們走在擺滿小吃攤的街上，他殷勤地問她吃不吃這樣吃不吃那樣，她都說不吃。她記得小伙子那身藍色的西裝，毛料的，八十年代初男人們的時尚服裝。他們慢慢走著，言語都不多，像一對戀人一樣。她記得自己穿得像一個灰姑娘，后來有一天她突然明白該怎樣打扮自己，什么樣的衣服穿在身上讓自己既優雅又有風韻，她才明白青春年華的她一點也不會穿衣服，沒有自己的審美觀。她不明白那時的她為什么喜歡深色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老氣橫秋，像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婆。她和小伙子走在宜賓的大街上時，她衣服的顏色跟小伙子的西裝顏色差不多。她穿了一件深藍色的防寒服，一條有紋路的咖啡色直統褲，一雙釘子型黑皮鞋，頭發濃密黑亮，這就是她青春歲月里的打扮，全身上下沒有一點顏色，只有一張滿月似的臉是紅潤的。這樣老氣的打扮把她青春期的身體襯托得豐滿、勻稱。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可愛，青春年華時的她缺少自信。她就那樣和他在街上漫步，她覺得自己像一個丑小鴨、灰姑娘，她不知道青春就是一種沒有修飾的美，不需要任何打扮，它都是美麗的。

后來她就逃離了，不管小伙子那雙期待的眼睛；不管小伙子一再對她說，等著我，我送你上車；不管小伙子回來時多么失望，她逃離了。

她就這樣與青海相遇，在旅途中，又與青海擦肩而過。

她穿著深色的衣服走在小鎮上，一個與她沒有交往的初中同年級的同學問她的防寒服是不是發的？（他們以為地質隊所有東西都是國家發）她說不是。后來那個女孩也去買了跟她一模一樣的防寒服穿在身上，也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小老太婆。

這就是青春年華，喜歡盲目模仿、追逐的歲月，沒有自己的審美觀。

8

再一次決定去青海是2000年后的夏天。

初春的時候，他和我通電話是在青海的西寧，他說以后的大部分時間都要在青海度過。我們便有了一個約定。

我和他的約定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也許是1997年的某一天，我們在一座古城相見，那是一個會議，一些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一起。那天下午他走進我的房間，我因為長途坐車很疲憊，躺在床上休息。房間的門虛掩著，我聽見敲門聲，隨即有聲音問我是不是住這里？我說是。他就進來了，說他是誰。我對他的名字并不陌生，雜志上見過，也常聽人說起。我從床上坐起。他說你休息吧，說完他就出去了。游玩時他給我拍了很多照片，后來又寄給我，每年的春節，我都會收到他寄給我的明信片，很精美的明信片，寫著溫馨的祝福。再后來的生日，他給我打電話，早上很早就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我沒有告訴過他，他也沒有問過我。每一年的那一天他都要打電話，而我是一個常常把自己的生日忘掉的人。他說，以后你就不會忘了。有他的電話，我想忘也忘不了。我和他的約定，也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從古城相見的那一天，我并不知道。

我并不知道，他一直在暗戀我嗎？2000年后的某一年某一天他才對我說，在古城相見他就迷戀上了我。是一見鐘情嗎？他說沒見到當時在雜志上看過我的照片，挺漂亮的（是筆會的一張集體照，我穿了紅底黑花的真絲連衣裙，長發披肩）。他還讀過我的小說，我想那是一種神交，不是一見鐘情。

他有時要去礦區，離西寧有上百公里，離青海湖很近，幾十號人的飯碗和安全都系在他的手里，辛苦和孤寂是可以想象的。我們通電話，他用的是手機，漫游費是比較高的。而我們說起話來不是三言兩語，有時是幾十分鐘。我真不忍心這樣浪費他的銀子。我說，費用太高了，不說了吧。他說，沒關系。我們的時空就這樣拉近了。他說，你不要太苦自己，買臺電腦吧。我以前一直在稿箋紙上寫作，一稿二稿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寫上去的，辛苦是自然的。我告訴他已經在使用電腦了。他說，你買了嗎？怎么沒告訴我？這樣就好了！他說的“好了”是我不再受謄抄的累，減少了謄抄稿件的辛苦。他不是那種冷漠、虛假、油腔滑調的男人；他質樸、敦厚、誠摯、言語不多。他是男人中的優秀者。

他堅守著心靈的一塊凈地。

我又看見了青海湖，看見了那個青海小伙子，看見了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9

我們就這樣有了一個約定。

10

汽車以每小時六十公里的速度飛行，進入青海湖境內。我們就在公路上看見了鑲嵌在天邊的水域，青色的蕩著碧波的水域，像王母娘娘劃的那條銀河。那就是青海湖。飄在天上的銀河。站在青海湖邊已是中午，高原風吹拂著我的裙衫，有一絲涼意浸潤肌膚，很舒服。我披上一件綠色的毛衣站在草地上，與藍天與青海湖融為一體。

我說，我要做青海湖里的一條魚。

我不是一條魚。

我們離開了青海湖，在草地在開滿油菜花的天空下飛翔，我的雙眸一直落在青海湖上，直到青海湖遠離我們的視線。

汽車在無邊無際的草地上飛行，在明凈的天堂飛行；鳥兒在天堂飛翔，還有蜜蜂、蝴蝶……看著這一切，我要把這些都收入我的雙眼。我突然感悟到了眼睛的博大，它可以把一切都裝進心靈，包括整個宇宙。看到的應該是干凈的美好的，眼睛才能保持它的清澈、明亮。我在飛翔中突然驚叫了一聲，一只飛翔中的雛鳥撞在了玻璃窗上，我看見了玻璃窗上的血跡，看見了她被自己的血跡粘連在玻璃上。我驚魂未定。孩子們下了車，她們把她從車窗上拿下來，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希望她能夠再活下去。她已經死了，在撞上玻璃窗的那一刻，她就魂飛魄散。孩子們救不了她，把她放在路邊的草叢中，希望她能復活。

我也希望她能夠在青草叢中復活！

是我們的車開得太快？還是她飛翔得太快？她迷失了方向么？為什么朝著飛行的汽車飛翔？她在飛翔中，并不知道要發生的一切，也不知道什么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她。我們都感到痛心，我們的心隨著她的死亡一起沉落。孩子們對司機說，叔叔，開慢一點，不要再撞到小鳥。

快到西寧時飄起了小雨，草山和天空一片濕蒙蒙，我們還在想著那只小鳥，希望她在濕潤的青草叢中復活。

那是一只候鳥，出生于青海湖的一只候鳥，她的羽毛還沒有豐滿就要遷徙，她以那樣的方式永遠留在了青海湖。

一只候鳥就這樣留在青海湖。我的眼睛，也落進了青海湖。

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是我的眼睛留在了青海湖，還是青海湖落進了我的眼睛。

那只小鳥成了青海湖上的永恒。

11

她沒有給他講那只候鳥的故事。

以及她的震驚，孩子們的痛惜。

12

時光在他們的思念中流逝。

礦區是閉塞的，不能通電話，他去了礦區，她就無法跟他聯系。她的心因此懸吊吊的，等到他再一次回到西寧，聽到他的聲音，一顆懸吊的心才安定下來。

她對他已經有了說不盡的牽掛。

她說，歲月正在我身上流失。

他說，你就是到六十歲，我都一樣地愛你。

他已經是第二次對她說這樣的話。

她不相信，時光會改變一個人，歲月會將一個人的心腐蝕。

她不管六十歲以后的事，她知道自己現在正在被一個人愛著。她能夠感受到他的愛，感受到他對她的心疼。

他說，每次看到你憂郁的眼睛，我的心就難受。

他心疼她，這就是愛，不是簡單的欲望。

這是她的精神氣質，是天生的還是后天的？她不知道。

他說，你自己不知道，看到你不快樂，我心里多難受啊！

她說，別難受，我很快樂。

在古城見到她那天，他對她就有一種心疼，這樣的愛已經綿延了好多年，從那時起，他們就有了一個約定，幾年之后，那個約定才漸漸明朗。

13

他的腿骨折是在康復后他才告訴我的。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那一年我和他有一個約定，因他的腿骨折沒有實現。他怕我擔心沒有告訴我，還叫我不要告訴別的人。我答應了。我沒有履行諾言，夏天，我把他骨折的事告訴了一個密友，我想這沒有什么，他的腿完全好了，早已行走在青海，在西寧和礦區來回奔波。我不知道他的腿是怎樣骨折的，他說是摔的。我沒有問他怎么摔的，一定是在礦區，在西寧他不可能摔跤。礦區的路坎坷不平，進入秋天，山上就下雪、結霜，路上是一層硬硬的霜。他一定是在去礦區的路上摔的，在秋天。我說，疼嗎？他說，怎么不疼，已經好了。

我開始關心西寧的天氣預報。

我說，西寧冷起來了。

我看到西寧的氣溫白天是十六度，晚上只有六度。

穿棉衣了吧？

他說，在西寧還用不著穿，礦區就要穿了，山上在下雪。

一朵又一朵雪花在我的眼前飄落。而我居住的城市還在穿連衣裙，那里剛進入秋天就飄雪了。那就是青藏高原，那就是青海。

他說，你飛過來吧。

我說，不行呀，走不了，事情不多了你回來吧。

放下電話，我在騰格爾的歌聲中看見他在西寧的路上，在青海的草地上行走，他那敦厚的身軀是那么結實。

在騰格爾的歌聲中，我又看見了青海湖，時光在我的思緒中不再流逝。

我喜歡沉浸在德德瑪、騰格爾的歌聲中；尤其熱愛蒙古長調，沉浸在她那深沉、悠遠、遼闊、感傷、綿延的歌聲中。我看見馬背上的民族騎著駿馬高唱長調行走在蒼茫的高地上，他們有著怎樣一顆憂傷、豐饒的心靈呢！

是長調滋養著他們的心靈。

唯有孤獨和憂傷滋養一個人的靈魂，還有內心的苦難和執著。

猶如長調滋養著蒙古人的堅強。

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愿意沉浸在德德瑪、騰格爾的歌聲中，沉浸在蒙古長調中享受自由、享受心靈的生活。看似熱鬧的生活給我空虛感，太多的聚會、太多的吃喝玩樂其實是一種無聊。吼著長調、孤獨地行走在茫茫草原上的牧馬人，他的心靈是多么豐饒、悠遠。

綿延的蒙古長調，那是一曲人生的長調。

長調一樣的人生。

我在悠遠的長調中看見他孤獨地行走在高地上。

如果我此刻要遠游，我要去了地方是青海，是蒙古高地；如果我要出境，第一個境外旅游是蒙古國。

時光在我身上流逝，正像我迷戀的蒙古長調。

他說，六十歲我依然愛你！

六十歲的我臉上有多少歲月的皺紋？我的心會在歲月中結滿繭疤嗎？不會的，六十歲的我依然是一個有魅力的老太婆，依然光彩熠熠，不是因為我的外貌，而是因為我的心靈和精神。

深夜，在德德瑪、騰格爾的歌聲中，在綿延、憂傷、蒼涼的蒙古長調里，不管有沒有星星的夜晚，我都喜歡站在窗臺遙望夜空。我看見他走在青海的高地上，滿身星光。我看見他在西寧，在礦區，在那條青草覆蓋的小徑上。不管有沒有星星的夜晚，我都看見他站在夜色下凝望蒼穹。

14

我看見了夜空上的一雙眼睛。

15

青澀的青春被自信代替，不管怎樣的走投無路，怎樣的絕望、悲傷、迷惘，我都在不斷地完善自己。我可以從容地面對一切。我的執著和求索，我的豐盈和修養使我的內心像宇宙一樣。我不隨波逐流，也不追逐時尚。在追求中，我早已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審美觀，知道什么樣的衣服最適合自己。

從此，我只穿布衣。

遙望中，他是我心靈的風景，是我內心的高地。

我們的約定是在青草覆蓋的高地上。

也許，我明天就去青海，也許，我愿意在心靈深處遙望到六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