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按陽歷算,我的生日今年趕在了正月十六。
前一天,我請了一些朋友在一家小湘菜館聚了聚,卻并沒有說明原因,可就是因為這種不刻意,來的人就有些雜,有下鄉時的“插友”,也有大學的同學,本以為把這不相關的兩撥兒人聚在一起會有些隔閡或陌生,誰知一聊起來竟是彼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先以為最沒關系的兩位女士,論說起來,她和她的哥哥還曾是中學同班同學,而且還是同桌,于是氣氛就有些熱烈起來,打聽一番是否彼此曾“偶爾想起”之類,又感嘆說:小城市的魅力可真是無窮啊!
而真正生日這一天,一切風平浪靜。中午的時候,大哥用大大的一只提藍提了來,塑料袋兒一包又一包的取出來,滋滋啦啦地燒了幾個菜!自然都是些故鄉風味,自然也就有了些舊時話題。故鄉在渤海灣里,大哥燒的菜理所當然的都是些海味,而那些舊時話題們則游走在蝦、貝殼、八爪魚和用熱水溫過的老酒所散發出來的氣味之間,不知不覺變成一種香氣充溢和使人微醉的暖熱。
大哥舉杯向我祝酒,我看到他額上的抬頭紋和鬢角的白發。
大哥說,保重身體。
我說,你也保重。
然后我想到了我們一起游泳和打鳥的日子。
我想人生大概是有一個分界的,三十歲以前,每一個生日都是一種迎來,從第一縷青黑色的小胡子到傷痛、情感、事業和榮耀,而三十歲以后呢,又是一種送往,最先離我們而去的,怕是瞳仁兒里的清澈以及跳動的童心和對所有事情的新鮮感吧?然后還有信仰、和許多期待……
我想這有點像把已長大成人的女兒遠嫁給一個不怎么了解的小伙子,眼見著那個屬于自己生命的一個部分嘻嘻哈哈的揚長而去且漸行漸遠,心底低徊著許多知足,許多惆悵。
接近黃昏的時候,我打電話給一位朋友,請他陪我在臨河的一家茶館喝茶,在天氣好的時候我常來這家小茶館,因為我喜歡這家茶館的竹幾、竹椅和臨河窗外半卷的竹簾,盡管已沒了竹香,但那種竹子所特有的油亮亮的黃色會讓人的心底浮起一片寧靜。
或許是受到了初升滿月的誘惑吧,我們不約而同的聊起了各自的童年,而且有意思的是,盡管童年時我們并不相識,但我們卻過著彼此羨慕的日子。朋友說,那時他最想當的就是一個城里的孩子,每天在一排一排的樓房間走來走去,穿著洗得有點發白的勞動服,手里拿著一條毛巾在公共浴室的門外排隊等著洗澡!此外,朋友說,那時他的一個最大的理想就是將來有了錢,一定要給每一個進城拉糞車的孩子買一個冰糕!
而我的童年最想當的就是一個農村的孩子,多自在啊?自家的院子里就有樹,樹上有麻雀、斑鳩和許多別的鳥,在不爬樹和打鳥的時候,我就站在雞窩旁邊,盯著母雞把蛋生下來然后歡呼著、高舉著跑到屋里去煮,那時,我的理想是長大了當個養雞的人!
事實上,梳理過往的日子,我們都曾有過許多也許稚嫩卻不能釋懷的向往,我們無法說清,是不是正是那些一路被我們拋棄的想法逐級地把我們導引到了今天?當我們丟開木頭手槍時,我們長成了一個大男孩,當我們丟開課本時,我們長成了一個男人,當我們又丟棄了許許多多時,我們就長成了一條漢子,那種迎風而立的漢子,承受苦苦難、笑對艱險、淡然生死,為家人和朋友撐起一個空間。
然后呢?我們丟開了了情場、職場、官場、商場的熱鬧,長成一個在城市的一個小角落里靜靜喝茶的人。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窗外的夜色浮起一片仙境般的璀璨,在燈光和月色的朦朧里,遠山像一首格律詩似的平平仄仄的起伏著,因為它的方位在小城的正南,小城的人們就叫它“南山”,這是一個讓人想起一位姓陶的倔老頭兒的名字,但也許是地域的關系吧,小城的人們并不怎么愛菊花,我也沒注意過人們打量南山時的眼神里,是否有著幾分悠然?
朋友突然說,我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找些那種皮筋兒來。做成兩把彈弓,咱倆悄悄地出發,在河灘里撿幾粒圓一些的石籽兒,去打路燈!朋友說,現在的路燈該好打多了,我們小時候的那些路燈只是一些燈泡兒,現在,這么大,這么圓,多么明顯的目標啊,我想打上去的聲音該很脆的吧?砰!砰砰!
他的想法令我樂不可支!我想像:明天早上在派出所的墻角蹲著一位堂堂的教授,一臉的無辜和認罪伏法,一位斜叼著一支香煙的小警察用一種歪歪扭扭的字體寫下他的名字,然后說:“還有還有!不要避重就輕撿重要的說!”要是他運氣不好,還可能被推上兩把或踢上兩腳!我想真的這樣,該有一篇很拿得出手的小說!
然后我們哈哈大笑!
笑夠了,朋友問,那你現在最想干的是什么呢?
我笑著對他說,我現在最想做的是去找一個生意不怎么好的面館或茶水鋪,跟他們商量好價格,租一個紅襖綠褲的老板娘,帶她到南山上去種土豆!我想在向陽的山坡上開一塊荒地,撲嚓撲嚓地掄著鋤從早上一直干到太陽快要落山的以后。中午的時候,我就遠遠地看著那紅襖綠褲扭扭噠噠的沿著山路走來,斜斜地挎著一個竹藍,瓦罐里放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或是黃面糊糊,粗布手巾下邊有一碟堿菜和兩三個用木炭火烤得焦黃的大饅頭……
然后我們無言地靜靜喝茶。
其實我們都知道,我們距我們所說的這些,已經太遙遠了,遙遠得只能是個玩笑。
有時我想,我們不僅迷失了去處,也已找不到來時的路。
后來我們決定徒步回家,圓圓的滿月在樓角和樹枝間藏藏躲躲,盡管我曾無數次看到過它的圓缺,但今晚我還是驚詫于客它的圓潤與熒光流沛,于是我若有所悟:其實我也曾無數次地錯過了它!
在分手的路口,我和朋友相約,不論租不租得到那種紅襖綠褲的老板娘,我們都該抽時間到南山里的農家去住上些日子,在朝陽的坡根兒曬老陽兒、抽旱煙袋,用豁齒漏風的含混語言談論前朝今世的興衰野史和眼前的雨雪霜凍、季節收成,高興的時候還對田埂上走過的或丑或俊的農婦擠眉弄眼和說些下流話!“哦——嚯、嚯”地笑和“吭——吭”地咳嗽,然后在堂屋里給自己準備一口紅漆大棺材,每年都選一個黃道吉日給它刷一道漆!
但城市的燈光過于眩目,我們這樣說著的時候,已經看不清夜幕深處遠遠的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