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間惆悵客
看過電視連續劇《康熙王朝》的人,對明珠一定很熟悉,他和索額圖一起可是康熙朝權傾一時的首輔之臣。但對他的長子納蘭性德——康熙御駕前的一等侍衛,就可能不是很熟悉了。不熟悉沒關系,我這就要說到他。
“我是人間惆悵客”,“斷腸聲里憶平生”,你能想到這樣的詩句會出自一位滿清貴胄子弟、八面威風的皇家御前侍衛嗎?不管你信不信,這都是一個事實,他確實出自納蘭性德的手筆。
納蘭性德又名納蘭容若(令人想到“高山氤氳”的絕妙名字),自幼天資穎慧,博通經史,工書法、擅丹青,又精騎射(文武都讓他全占了)。十七歲為諸生,十八歲舉鄉試,二十二歲殿試賜進士出身,后晉一等侍衛,常伴康熙出巡邊塞。這樣一個平步青云的人他怎么可能和惆悵有緣,在斷腸聲里回憶生平呢?據說明珠罷相后(其時納蘭已歿),在家中讀起容若的《飲水詞》,忍不住老淚縱橫,嘆息道:“這孩子他什么都有了啊,為什么會這樣的不快活?”是呀,連其父都如此隔膜,不明究里,遑論他人?
若明珠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心都可以用權勢、顯赫、物質的豐裕來填滿來撫平的話,他也許就能深切的理解兒子的悲哀了。容若心里想要的,也許正是他給不了的。雖身在官場、富貴之家,容若的心境氣質卻幾近落魄文人,其心必定別有所寄。“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采桑子:塞上詠雪花》),其心胸見識果然是在世俗的浮華與喧囂之上、之外的。
這就對了,這就找到容若之為容若之處了。容若之為容若,性靈而已。他主張性靈說,寫詩寫詞要有性靈,要直抒胸臆,直指本心。讀納蘭詞,觀納蘭短暫一生的為人行事,唯“情義”二字可擔當其主旋律。若不是情之深、意之切、義之重,他一個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的人的內心哪來的那么多傷痛、離愁別緒,那么多荒寒和悔恨呀。他是真用情、用真情,而真情也往往與傷痛、悔恨無法分割。初戀的情人錯過了,他“心緒凄迷”,“紅淚偷垂”。相伴的妻室早夭,悼亡之音“破空而起”,成為一塊永遠無法愈合的病痛。“當時只道是尋常”,“只向從前悔薄情”,“泣盡風檐夜雨鈴”,“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他一悼再悼,用他此后近十年的余生。他也不知道她在他的心房里藏的有多深,猶如一根倒刺,一碰就生疼。還有其他的女子,他一用情就真心實意,掏心掏肺。納蘭詞中“悼亡之作不少,知己之恨猶深”,前人詞中也有不少這類題材的,總覺不如他貼心貼肺,總將矛頭指向自己,將感情之劍的另一端對著自己。“而今才道當時錯”,“一片傷心畫不成”。“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他一反詩學中講究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不節制的悲傷,更見其赤子的心,他也是用這種心對朋友的。他對朋友也是重然諾,全情投入。為人所稱道的營救吳漢槎一事就是在他的極力斡旋下完成的。甚至他的羈旅詩,也是清廖、寂寥和感傷的,也是充滿憂患的。我們不會忘記他是經常要隨著御駕四處親征出行的。“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深秋絕塞誰相憶,木葉蕭蕭、鄉路迢迢。六曲屏山和夢遙”……,不勝天涯羈旅之感。其中的意境和況味,很像容若以及我們這蜉蝣似的人生。
安意如說納蘭詞“豪放是外放的風骨,憂傷才是內斂的精魂”,這話算是進入了容若的內心深處。也許在容若那里,功名、富貴,他表面上擁有的,都是輕的。他真正著重的都是脆弱的、易逝的,人生難求的,都是充滿了悲劇性的。所以他才會如此憂傷感懷,才注定了是一個人間的惆悵客。也算是一個滿人中、貴族中、文人中的異數。只是他這樣的胸臆、本心,這樣的性靈,如何適應表象當道的世界、官場的傾軋、宦海的沉浮,與政治的殘酷和冷血?適應也好,不適應也罷,個人心性使然,人果真拿自己的心性有更多辦法嗎?他就是刀光劍影、鐵馬金戈背后人性中那一點柔弱的東西,易創易痛的心。在榮華富貴的生活中,凄婉與哀婉之聲卻這樣在他的心中不絕如縷。這也就注定了他的生年不永,才三十一歲,就遽然而逝,這也應了他的一句話“多情原本就多病”。
我覺得,他的悼亡詩也可以看作是一首首前瞻的挽歌。他為他的家族在他死后三年的傾巢而亡提前作了哀悼,他早已看到了那一刻,早已看透了古今悲歡。在這一點上,我又與安意如不謀而合。安意如的書中說:“早有評論家指出:納蘭公子是盛世悲音者。他們反復論證著這位白馬輕裘的公子心中為何總有揮不散的濃愁。在他的時代,他是一個孤獨的先行者。但我認為至情至性本就可以穿越時空的狹隘”。王國維也贊納蘭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依我之見,納蘭乃詞中第一情種,第一性情中人。他“以詭異的近乎心碎的驚艷出現在清朝的上空。這樣一照就是三百多年”。
有人納悶,這個千年的詞壇魁首,怎么就忽然之間出現了一個滿人?話還可以從另外的方面去說,無論是當時出現的政治明星康熙還是藝術明星納蘭,都是在清人入主中原以后才誕生的。這個剛剛從蒙古文的基礎上發展起了一點滿文的游牧民族的后裔,一方面對悠久的漢文化存有戒心,一方面又被其博大精深深深的吸引。三十年左右的上流社會生活和漢文化的浸潤,就孕育出了深通帝王之術的康熙和將詞引入另一個高峰的納蘭性德。因此還是那句老話,政治上的征服、馬上得天下是一回事,文化上的高下和誰同化誰還是另一說呢。我們從納蘭詞中所看到的是政治的角逐和角力、改朝換代的血雨腥風,世俗喧囂的浮沫之下的那一點真性真情,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一點珍惜和仁愛之心。
我一向不太喜歡古典詩詞的表達方式,總覺得那種表達過于套路,過于概括化,但卻對納蘭詞不能掉頭不顧。我尤其為其中所傳達出的那種清澈、高遠的格調和真實的痛感而唏噓不已,而心中難過。還也許是因為喜歡安意如的賞析的緣故,這個素心、錦心、頗具靈性冰雪聰明的小女子,與古典詩詞中的美麗與哀愁、與多情的納蘭公子靈犀暗通,是真正的解人,是古典心靈或者說真情真性的真正知己。使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接受了她,為這樣一個小女子掏錢買書。
呼喚與被呼喚者能以這樣的方式互相應答,也可沖淡人間幾分炎涼啊!
愛君筆底有清氣
我不知道我會這樣地愛納蘭的文字,也許我就是愛納蘭這個人,或者就是想以納蘭為由頭放進我內心的諸般感受。
歷來在君之側能如魚得水的多是李蓮英之流的人。他們將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都用于揣度主子的心思,投主子所好,唯主子眼色是命。為了主子的旨意他將另一個無辜的女子珍妃推入井中之時,也許內心不會有絲毫的不安、不寧、不忍、他們是主子們的鷹犬、左臂右手。只要有極權和利益存在,這種物種就不會絕滅。而納蘭容若御前侍衛的榮銜也許只會讓他感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宮廷邊緣人。眼看著最高統治、歷史的演進在自己眼皮底下進行,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一個看客、一個馬前卒。也許他看到的更多的是歷史的任意、官場的傾軋,有其《蝶戀花》詞為證:“今古河山無定據”,“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也許根本就存在著兩個容若,一個隨侍皇帝左右,君命在身,另一個卻蟄伏在一邊,在冷靜地盱衡古今、盱衡人生。這兩個容若無法統一、無法重合。他把行動著的容若給了公干,把另一個容若給了文字。
文字中的那一個才是容若真實的生命,真正的命脈所在。這一個容若與出身顯赫、仕途順利、相貌清俊妻賢妾愛、命運寵兒無關,這一個容若是被放逐到塵世、繁華之地,放逐到生死中的人,這一個被放逐的人充滿了飄零之感,飄零的情結。誰說深刻、深沉只能是坎坷者的專利,誰又能知道一帆風順的容若他又經歷了多少內心的滄桑?正因為此,他才把情當作信仰一樣追求,一樣看待。情與義是這一個容若精神世界的支撐,“他從這里獲得滋養從而綻放,一旦失去,他那即以外人不可見的姿態慢慢萎謝。所以悼亡詞才是他的光華閃現”(安意如)。
除寫情悼亡的旋律以外,我把兩首詞看作納蘭《飲水詞》的主旨:
《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采桑子 塞上詠雪花》: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翰海沙。
《浣溪沙》中,殘雪、冷屏、落梅、橫笛、三更、無人處、月朧明、惆悵客、淚縱橫、斷腸聲,集中了詞中之冷、之凄清、之哀絕呀,一定有不少人知道何以如此,因為造化弄人,生如煙云、清魂寂寞呀!真文字都是寂寞的,因為真人生都是寂寞的呀!你看張愛玲,即使寫熱鬧背后也是寂寞的,也是凄冷力透紙背。只是人不安于此,不甘于此,才制造出無數的喧囂與動靜、繁華和燈紅酒綠。納蘭之心不能囑意于熱鬧、浮華,他不能在榮華富貴中找到自己內心真正所需要的,怎能不心灰之至、感概涼深呢?“生是過客,跋涉于虛無之境,在塵世里翻滾的人們,誰不是心帶惆悵的紅塵過客呢?”,正如安意如所說,這是一個只有二十幾歲卻自稱有著四十歲女人心態的小女子,我常常覺得文字是一種催人早熟超越年齡的酵素。同時,賞析解讀之類的東西,與其說是在讀別人,不如說是在讀自己。
于是只能到冷處尋了。不能設想納蘭這樣的人不愛雪,看到這首《塞上詠雪花》時令人說不出的驚喜。詠雪和詠雪還有很大的不同呢,我們在這里看到的仍然只是納蘭的風骨,是他精神的至清至潔,靈魂的寓寄。當面對一種狀態,朦朧奔放、天地一統的潔白與靜寂以及冷的熱烈,那是否是一種昭示、一種天啟,在昭示著我們靈魂的天國?綿延了三百多年至今還存活在文字中的就是這樣一個容若。這一個容若像極了雪這一物象,這一自然的精魂。它稍縱即逝,不肯過多停留,但又決不會泯滅。亙古以來,天地間就綿存著這種雪一樣的神思。
還有,這種對雪的凝視,以及系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