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藥沒有痕跡

一

羅馬不知道雪是什么時候闖進了自己的生活，也許是懶洋洋的午后，也許是憔悴的黃昏。他依稀記得她進來時沒有敲門，驀然出現的她把他嚇了一跳。羅馬始終沒有意識到一個女人會如此突兀地溜了進來。當時，他神情木然地盯著斑駁的墻壁，心里在詛咒著一個叫肖恩的落魄男人。那個離婚后一無所有的流浪漢每天都會到羅馬的辦公室報道，為他帶回來自美國休斯頓的消息。羅馬雖然人在成都，但心卻一直牽掛著大洋彼岸的休斯頓。不知道為什么，肖恩今天遲遲不見人影。正在羅馬心里感到失落與空洞時，雪進來了。

雪穿著一身綠色的連衣裙，所以當時羅馬的意識里只覺得一陣綠色的風飄了進來。風中帶著絲絲清香。這陣風和清香讓羅馬感到手忙腳亂，他渾身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血管開始慢慢膨脹并有種即將爆裂的感覺。羅馬沖動地迎了上去，語無倫次地說，你回來啦，終于回來啦。這些言語就像夏天的螞蚱那樣興奮。羅馬的舉動讓雪目瞪口呆、無所適從，她收住了腳步，局促、警惕地看著羅馬。她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想干什么。羅馬似乎看出了雪的驚詫，條件反射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頓了頓，羅馬說，雨，你總算回來了，回來就好。說著他又向雪靠近，并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雪立即后退了幾步，她鎮定地說，羅馬，你認錯人了，我不是雨。雪的話如一場強烈的地震，把羅馬從夢幻中徹底地震醒了。

失望與尷尬通過羅馬的瞳孔里散發開來，彌漫了并不寬敞的辦公室。他屏住呼吸，盡量不使自己的失態表現得更為明顯與嚴重。接著，他調動一切經驗穩了穩情緒，并點了一根煙來掩飾自己的慌亂。幾分鐘后，羅馬耷拉著腦袋重新坐到那把散發著濃烈的油漆味道的椅子上，吐了個搖搖晃晃的煙圈后，用顫巍巍的口氣問，你找誰？

雪說，當然是找你。

找我？羅馬干癟的聲音從喉嚨里擠了出來。

是的。雪說，專程來找你的。

專程？

沒錯。

你剛才叫我羅馬？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僅僅知道你叫羅馬，我還知道你很多東西。

哦？羅馬的雙眼慢慢地凸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雪把羅馬弄糊涂了，但她接下來的話使他徹底地掉進了疑慮與恐懼的泥潭，錯愕的表情讓這個身體有些發福的男人看上去像一尊老朽的雕像。盡管羅馬沒有顯示出絲毫熱情，但雪還是主動坐在了他的對面。她眼瞼低垂，散亂的目光落在棕色桌子上那本布滿灰塵的臺歷上。羅馬的眼神不停地在雪的臉上和臺歷之間來回游蕩，他在等待這個女人接下來的舉動。大概五分鐘之后，雪說話了。

雪說我知道你曾經是位教師，現在是名催眠師。她說，在學校里你是教數學的，思維縝密，邏輯能力超強。因為你出色的教學能力和迷人的外表，很多女生非常喜歡聽你的課。但是，沒有人知道你癡迷于心理學，并深深地陷入了對催眠的研究。不過，研究歸研究，你并沒有為人催眠過，也不想把催眠當作終身職業。但是，那年秋天，你卻突然離開了學校，開辦了這家心理診所。

聽完雪的話后，羅馬表情呆滯，眼神懸在半空中。不知是不是為了緩解氣氛，雪唐突地補充了一句，我的名字叫雪。

雪簡潔流暢的述說讓羅馬的心里感到恐懾，他仿佛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是個偵探，受雇于某人來調查自己。這樣想著，羅馬的記憶迅速翻騰起來，他想給自己這種無趣的懷疑找一個準確的答案。但是，他最終又覺得不會有人這么做。羅馬一貫低調，作為一個對心理學保持著高度興趣并有所研究的人，他懂得如何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為此，他常常為自己感到自豪。他相信自己從未樹敵，所以不會有人給他找麻煩。可是，這個酷似雨、對自己了解頗多的女人確實讓羅馬心里亂糟糟的。羅馬覺得雪來者不善，而且一定帶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這使得他急于要讓事情水落石出，用真相換取內心的安穩，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羅馬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是個催眠師，你覺得我找你還會有其他什么事呢？雪的語氣很平靜。

雪的話讓羅馬想起了什么，他抽了抽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說，你怎么知道我的辦公地址，我從未在任何地方刊登過廣告，也還沒接收過任何病人，我相信成都市沒有人知道這里。雪笑了笑，她說既然有這個地方，我就能找到。接著，她又說道，難道你不想讓別人找到這里？這句值得玩味的話讓羅馬感到憂傷和迷惘，他只得給她一個沒有實際意義的無奈的微笑。

就這樣，羅馬在這個美妙的春天與之前素未謀面的雪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認識了，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之間保持著非常復雜與微妙的關系。這場相遇仿佛把羅馬拋到了一個空曠的原野，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愁悶、孤獨與無助。這些愁悶、孤獨與無助所衍生的對生活與生命的思考，滲透到羅馬的血管里，將永遠伴隨著他。

那天，雪沒有在羅馬的辦公室呆很久。隨后她起身離開了，臨走時她對羅馬說，我明天再來，我們之間就算從明天正式開始吧。羅馬心中納悶，他暗自想道，我們之間？從明天開始？但他沒有將疑問告訴對方，只是機械地點了點頭，沒有任何語言上的表示。他的思維有點混亂，所以他又抽起煙來。

羅馬原本不會抽煙，但雨離開之后，他就迅速成了一名煙鬼。羅馬很喜歡被煙霧包裹的感覺，安全而又沒有憂愁。抽了兩口之后，肖恩就嬉皮笑臉地進來了。他坐在雪剛才坐的椅子上，順手從桌子上的煙盒里拿了一根煙抽起來。羅馬看著他瘦削的腮幫不停地蠕動，沒有理會他，眼神在那本臺歷上盤旋。咳了幾聲嗽后，肖恩說，羅兄你真不夠意思，雨都回來了，干嗎不告訴我一聲，還讓我在電視機前苦苦守候。羅馬狠狠地吸了口煙，又長長地吐了出來。他用這種沉默的方式回答了肖恩。愚笨的肖恩沒有明白羅馬的意思，他無趣地補充說，我剛才在門外都看見她了。羅馬使勁地掐滅了煙屁股，蠟黃的手指在煙灰缸里摁了又摁。他說，那不是雨，是與雨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想了想又無奈地說，我也以為她就是雨呢。

肖恩看見了羅馬的失落與失望，所以他默不作聲地陪著他抽煙，一直到夜幕籠罩著這個鮮活的城市。羅馬決定拉著肖恩出去吃火鍋，他想犒賞一下這位老鄉。肖恩與羅馬的老家相隔不遠，大概也就幾公里路吧。幾年前，羅馬有一次要急著外出，在找車的時候認識了開著一輛奧托車拉客的肖恩。肖恩雖然有些笨拙與滑稽，但羅馬覺得他是個善良而忠誠的人，而且與自己是老鄉，所以他們的關系一直不錯。羅馬將這次隱秘的行動托付給肖恩，就足以看出他對肖恩的信任。

出了辦公室，羅馬開車順著人民南路直接往南走，朦朧的街燈平添了羅馬心中的煩憂。一路上，他沒有與肖恩說一句話。羅馬希望用這種方式調節情緒，以及醞釀接下來要做的決定。羅馬不是個感性的人，但他每次都是很迅速地對某個決定做出最后的判定。穿過一環路口，過了體育館不久，羅馬的車右拐進了國榮街。這是一條神秘而悠長的巷子，羅馬特別喜歡從這里穿過的那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韻味。幾分鐘后，他們來到了玉林的一家火鍋店。玉林是羅馬非常流連的地方，他仿佛覺得自己每次與肖恩吃飯都是在這里。

這天晚上羅馬喝了很多酒，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后來，他有點醉了，感覺腦袋有些麻木，眼神也越來越模糊。在羅馬的記憶里，他從未喝醉過。他總是懂得保持最后一絲清醒。但是，今天晚上他的酒量和自制力都打了折扣。羅馬放下酒杯，摸出了兩根煙。一根給肖恩，一根塞進了自己的嘴巴。抽了幾口后，羅馬用商量的口吻對肖恩說，兄弟啊，你以后就別在電視機前守候了，我想提前結束這次任務，你看行嗎？肖恩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他說我就知道雨回來了。羅馬打斷了他的話，他說，雨沒有回來。疑問在肖恩的臉上泛濫起來，他說，那個女人真的不是雨？羅馬一邊點頭一邊吐著煙霧。肖恩的臉色立刻凝固了，他說，既然雨沒有回來，我的工作就應該繼續。見羅馬沒吱聲，肖恩又補充說，難道你不想找到雨了嗎？羅馬搖晃著腦袋，他說，你錯了，我當然想找到雨，但我不想再以這樣的方式找下去了。肖恩在等待羅馬繼續解釋，但羅馬的語言仿佛成了干涸的河流，在這里突然中斷了，留給肖恩的只是荒涼的河床。然后，羅馬頻頻舉杯向肖恩敬酒，酒杯之間的碰撞仿佛在傳達著什么。

兩年前肖恩接受了羅馬的委托，專門坐在電視機前看NBA休斯敦火箭隊的比賽，因為羅馬有一天晃眼看見雨與一個男人相擁出現在休斯敦火箭隊的主場豐田中心。但是鏡頭一晃而過，他看得不是很清楚。這時雨去休斯敦學習已經三年了，三年中她完全從羅馬的視野和生命中消失了。羅馬一直在等待雨的消息，一個電話，一封信，或者是電子郵箱里冰冷的幾行字。可是，他一直處在失望的狀態中。當羅馬在電視機前看見雨與一個男人一起看球賽時，他覺得這是一條難得的線索。盡管羅馬知道這條線索最終的效果也近乎于零，但他不想放棄，畢竟這些年來他還沒有找到任何一點與雨有關的蛛絲馬跡。羅馬不喜歡籃球，但他遇到了對NBA和休斯敦火箭隊都感興趣的肖恩。于是，一場漫長而遙遠的監視與守候就開始了。可是，今天晚上羅馬想終止這一切了。這個想法有些唐突和莫名其妙，羅馬不僅不能給肖恩一個理由，也無法說服自己。但他想就這么決定了。

羅馬開著車穿越了成都的心臟，回到了東郊的住處。他住在平安大街幸福巷66號，一個寧靜而安詳的小區里。在迷離的燈火中，羅馬的思緒回到了從前，鉆進了久遠的記憶里。那些與雨相濡以沫的日子如一絲絲夜色，順著蒙朧的燈光灑滿全身。曾經的幸福與現在的落寞形成的巨大落差，讓整個回家之路都顯得寂寞和可怕。羅馬感覺身心都被掏空了，自己就像一只飄蕩的風箏。回家之后，羅馬在寂靜的客廳里坐了半個小時，然后他走進書房，拿出與雨的所有照片。他細數著與她共同度過的所有日子，也細數著她離開之后的傷痛。回憶帶來的疲憊使羅馬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后發現雨的照片散落一地。

二

羅馬的心理診所開在天府廣場附近，從他家出發，如果不堵車，大半個小時就能到達。遺憾的是，這個城市老是堵車。如果某天不堵車了，你會有種恍然如夢的錯覺。出門后，順著府南河一直走，穿過合江亭來到人民南路路口，然后右轉向天府廣場方向行駛。在離天府廣場還有幾百米時，拐進一條名叫染坊街的小巷子，再朝右邊走一段路就能看見一座名叫十三月大廈的大樓，羅馬的辦公室就在六樓。早晨涼爽的空氣中撒滿了微涼的風和油菜花一般的陽光，這也許是在暗示今天將是一個充滿了無數變化的日子。羅馬甚至想起了那句著名的廣告詞，一切皆有可能。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就到了辦公室樓下。羅馬把車子停在那堆垃圾旁邊。這個簡陋的停車場里總是擺滿了垃圾桶。即便是寒冷的冬天，這里也是蒼蠅的樂園。羅馬從車子里鉆出來時，一群蒼蠅就在他的腦袋周圍群魔亂舞，他感到有點惡心。羅馬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在厭惡的情緒中開始一天的生活。

辦公室簡單而陳舊，屋內沒有盆栽，窗外沒有風景。心理診所開業已經大半年了，卻沒有一個病人前來就診。羅馬并沒有想出任何辦法改變這種門庭冷落的局面，甚至在主觀上他也沒想著要改變。當初開辦這家診所，似乎也只是為了開始一種與以前不一樣的生活。他仿佛已經習慣并愛上了這種百無聊賴的日子，每天在辦公室里抽煙，看報紙和雜志，間或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但是，今天不一樣，他知道有個病人要來，心里到底還是有點期待和忐忑。充滿神秘色彩的雪讓羅馬覺得自己的生活隨時都會發生改變。

在等待的時間里，雪的樣子始終在羅馬的腦海里跳躍。羅馬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雪怎么跟雨長得如此相似呢？清癯的臉龐上鑲嵌著仿佛通過特殊工藝加工過的眼睛、眉毛和鼻子，小而性感的嘴唇配上這張臉簡直無可挑剔。但是，自從看見雪的第一眼，羅馬就知道她的眼神里暗藏著無法言說的憂傷與悵惘。羅馬向自己坦白，自從見到雪之后，她的影子就一直縈繞在腦海里，就像空氣一樣包圍著自己，哪怕在昨天晚上的夢里。昨天晚上羅馬做了一個夢，他不知道夢里是雪還是雨。在夢里，羅馬緊緊地抱著一個女人。她柔軟而溫暖的身體讓羅馬心曠神怡。他依稀記得自己在夢中就那樣一直抱著那個女人，直到絲絲陽光飄進房間。

雪是在上午十點或者十一點過來的，那天羅馬忘記了時間概念。她換上了一套白色的衣服，并戴了副墨鏡，看上去更加神秘莫測和充滿了距離感。羅馬對她說了聲你好，雪的嘴唇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半天才說出了那句對不起。接著她說，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覺，精神狀態很糟糕。羅馬的反應讓自己都覺得驚訝，他緊張的口氣中帶著無限關切。他說，你失眠這么嚴重？雪輕輕地說，是呀。他們的談話就從失眠這里展開了，隨后進入了一片廣闊的空間。那天，雪找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和對象，把她內心的秘密全部抖了出來。羅馬成了一個認真的傾聽者，整個過程除了間歇性地提幾個關鍵問題，他幾乎沒有說什么。雪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我的秘密，之前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也確實找不到人說。

雪說我出生在東郊的一個大型企業家屬院里，并在那里度過了最美好、純真的歲月。羅馬沒有聽清楚她說的那個企業的名字，但他沒有詢問她。他不想影響她的思路。雪說，我的父母都是企業的職工，過著普通而幸福的生活。在雪十八歲那年，她在小區里遇見了一個男孩，并深深地迷戀上了他。后來，在經過無數次人為制造的邂逅之后，雪與那個名叫付永恒的男人走在了一起。他是一名教師，在一所中專教數學。結婚五年后，雪提出要去美國休斯敦留學，付永恒沒有任何異議，全力支持她。但是，去休斯敦的路也成了她的背叛之路，成了雪與丈夫的決裂之路。

休斯敦？羅馬輕輕地問。

是的。雪說。她皺了一下眉頭，補充說道，在休斯敦，我成了一個靈魂的罪人。

雪說她在休斯敦一所大學讀書，主修美國當代文學，業余時間在一家快餐店里打工，日子過得緊湊而豐富。后來，她因為一段莫名其妙的感情而墜入了痛苦的深淵。寂寞而多情的雪在遙遠的休斯敦喜歡上了一個美國男人，并很快與他同居了。在那段激情燃燒的日子里，雪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有夫之婦，盡情地享受著情感帶給她的歡愉。但是，靈魂的拷問總有一天會到來的。當她遭受到遺棄而冷靜下來時，雪才知道自己行為的骯臟與可恥。反省與煎熬并駕齊驅，狠狠地折磨著雪，并最終將她擊垮。

后來，雪將自己在休斯敦這段戀情定性為靈魂的背叛，她覺得自己的感情世界被污染了。所以，懺悔才充斥著她的心房，靈魂救贖感才那樣強烈。傷心欲絕地度過了半年，雪傷痕累累地回到了成都。但是，她固有的生活被打亂了，曾經擁有的幸福成了泡影。雪的丈夫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她在美國的事，這個脾氣暴躁的男人對她進行狂風暴雨的肉體摧殘后就失蹤了。在差不多大半年時間里，雪都在尋找丈夫。她聽說他開了一家心理診所，成了一名催眠師。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說我忘了告訴你，我那早已沒有蹤影的丈夫對心理學非常感興趣。我覺得他從未認真教過書，或者說他以教心理學的方式在給學生們教數學。

他對心理學很熱衷？羅馬問。

雪點了點頭。她說，但我從未想過他會成為一名催眠師。

羅馬陷入了焦灼的沉思。他的思緒就像天上變幻無窮的云朵，翻滾的感覺讓人心慌。過了好一陣子，羅馬才從恍惚中醒來，他問，你剛才說你丈夫失蹤了？

雪沉默了。半晌，她才含著眼淚說道，他早就離開我了。雪說，事情發生后，我的內心仿佛是被砸進了一塊巨大石頭的湖，盡管湖面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平靜下來，可石頭卻永遠地沉到了湖底，死死地壓住每一根血管。在每個沉寂的夜晚，良心的譴責和心靈的懺悔如一柄鋒利的刀，一次次割裂我的心臟。我開始反思自己過去的行為，那在情欲的支配下做出的莽撞而愚蠢的事成了我永遠無法卸掉的包袱。失眠與噩夢成了我生活的主題。我要么整夜失眠，要么整夜做噩夢。它們就像一對商量好的魔鬼，交替糾纏著我，從不給我輕松與快樂的機會。后來，死亡的氣息就像毒蛇的信子一樣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在冥冥中感覺有一股邪惡的力量把我往死亡的懸崖推。

你有自殺的傾向？羅馬問了一句他自己都認為很無聊與愚昧的話。

雪用遲疑中帶著妥協的表情給了羅馬準確的答案。

接下來整個辦公室的空氣都凝滯了，雪好像也一口氣把話說完了。她的眼神又落在那本臺歷上。為了不讓雪發現自己的緊張與拘謹，羅馬抽起煙來。剛點燃，雪就把手伸了過來，示意她也要抽。羅馬看著她修長的手指，再一次想起了雨。雨那雙天生就是為彈鋼琴而生的手曾讓羅馬無比迷戀，只是她不會抽煙。雪抽煙的姿勢很生硬，看得出來她不常抽。雪好像知道羅馬看穿了她的心思，忙不迭地解釋說，原本不會抽煙，但經歷過一場浩劫之后，在一夜之間就上了癮。接著她又自我解嘲道，只是動作沒有你那么瀟灑。這是羅馬認識雪以來第一次看見她那樣輕松與詼諧。

濃濃的煙霧從兩個人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出來，把辦公室里的空氣弄得渾濁與朦朧。羅馬看不清雪的臉，他在苦苦思索著如何治療雪的心理疾病。羅馬開始盤算著如何為雪催眠，這讓他心里很緊張。如果雪的眼神能穿透層層煙霧，她一定能發現羅馬的手在微微地顫抖。盡管羅馬一直對催眠感興趣并一頭扎了進去，但他卻從未將催眠理論付諸實踐，還沒有真正為人實施過催眠。現在突然要給一個與失蹤的妻子一模一樣的女人催眠，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應付。在接著抽第二根煙的時候，羅馬做出了決定。按照羅馬的性格，他不打算臨陣退縮，所以他對雪說，這樣吧，從明天開始，我開始為你催眠。頓了頓，他又補充說，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羅馬想利用一個晚上做并不算充分的準備。但是，雪的回答卻讓羅馬啼笑皆非。

雪用淡淡的口氣說，我不需要你催眠。

羅馬啞然。在半信半疑中他只得把手中的煙送到嘴邊，并亡命地吸了一口。沉思了片刻，羅馬帶著惶惑的眼神問，既然不用催眠，你又何必來找我呢？

雪笑而不答。羅馬記得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嘴角輕輕地翹了翹。

羅馬顯得很急噪，他迫不及待地問，你這么費盡心思地找到我卻不需要催眠，難道有什么其他企圖？

也許會有比催眠更好的方式和辦法。雪的話如風一樣飄進了羅馬的耳朵里。

羅馬沒有說話了，但他的任何一絲表情和明亮的煙火都是在向雪傳達心中的納悶。雪沒有讓羅馬長等待太長時間，很快她就向他表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她說我的事情不是催眠能解決的，但你能幫助我。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她說，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想通過你幫我找到我那失蹤的丈夫。只有找到他，系在心中的死結才能打開，刻在心里的傷痕也才有可能被撫平。

我能幫助你找到他？羅馬問。

雪說，你能。

憑什么？

因為你們都是催眠師。雪說。

你覺得我一定會幫助你？

雪說，我相信。

羅馬覺得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他認為雪的話實在是邏輯混亂，不合情理。但是，他沒有厭惡和否定雪提出的建議和要求。羅馬在心底告訴自己，堅決地拒絕這個來歷復雜的女人。但是，另外一股神秘的力量卻壓住了這個念頭。羅馬用安靜的表情接受了雪的提議。后來，他平靜地看著雪走出了辦公室。臨走時，雪說，那我們就從明天開始吧。

從明天開始？羅馬差點笑了出來，但剛剛啟動的嘴唇卻又拘謹地閉上了。他用還捏著半截香煙的手向雪的背影揮了揮。

三

羅馬這個夜晚是在煎熬、期待與迷糊中度過的。他知道過了今晚，自己就即將開始一趟奇特的旅行。陪一個前來就診的病人尋找丈夫，這難道不是滑稽可笑的事嗎？這個年輕的催眠師失眠了，他開始懷疑自己能否陪雪找到她的丈夫。但是，羅馬卻不后悔自己的決定。或許是自己這些年來太寂寞與落魄了，所以總是期待生活中的任何一絲奇跡。羅馬這樣自我解嘲地想到。可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他拍了拍腦袋，雨的音容笑貌浮上了心頭。是的，羅馬承認了，他愿意幫助雪，是因為她與雨長得太相像了。有那么一瞬間，羅馬懷疑雪就是雨。

第二天天氣陰霾，陰冷潮濕的空氣似乎在暗示著什么。失眠讓羅馬的身體非常疲倦，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如果不是要幫雪完成那個莫名其妙的任務，他會蒙著頭睡到天黑。羅馬有過從頭天晚上睡到第二天晚上的經歷，那是在他已經預感到雨在休斯頓已經把自己拋棄后的那一段時間。當時，萬念俱灰的羅馬仿佛被人抽走了脊髓，成天無精打采，昏昏沉沉。但今非昔比，羅馬現在必須在約定的時間趕到辦公室。

這天真的有些不順，因為發現合江亭有堵車的跡象，于是羅馬在九眼橋拐彎上了一環路。他平時從不走這條路線，今天的交通狀況暗合了羅馬的心情，意外和新奇仿佛是羅馬今天必須面對的主題。剛剛走過磨子橋，車就堵住了。在離數碼廣場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發生了一起車禍，長長的車流讓人有種窒息的感覺。煩躁的羅馬開了收音機，但是他卻沒有以往的好心情，所以無論聽什么都覺得是噪音。把所有波段都換了一遍后，羅馬怒氣沖沖地關了收音機。他神情沮喪地蜷縮在車里，眼睛像兩個攝像頭一樣在尋找某種東西。盡管受角度的限制，所涉及的范圍十分狹小，但他卻收獲了意外的驚喜。羅馬恍惚中覺得旁邊那幢居民樓的陽臺很熟悉，似乎是自己夢中的景物，而且與雨有關。他閉上眼睛，仔細搜尋自己曾經做過的夢。那些夢中的事物就像過江之鯽，“撲騰撲騰”地涌了過來。可是，羅馬卻沒有找到與此相對應的記憶。正在他冥思苦想時，手機的響聲讓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雪來電話了，她早已到了羅馬的辦公室樓下。聽說路上塞車時，雪也在電話里表示了她的無奈，輕輕的嘆息清晰地傳到了羅馬的耳朵里。結束通話后，羅馬的眼神又游到了陽臺上。羅馬的腦子里出現了奇特的幻覺，他覺得自己在與雪通電話的間歇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與雨在陽臺上緊緊地擁抱。羅馬感覺這個夢很美妙。一直到車禍處理完畢，交通恢復通暢，他都在回味那個美夢。

雪今天又換了一套衣服，粉紅色的，充滿了活力，陽光的感覺讓灰蒙蒙的天空也改變了顏色，滲透著絲絲明亮。他看不見她臉上有任何憂愁與傷感，不像是一個靈魂負累并失去丈夫的女人。這讓羅馬感到詫異。一天換一套衣服使雪給人的感覺是更加神秘和遙遠，她的變化讓羅馬難以應付。他原本想通過她的穿著打扮和言行舉止來猜度其內心，很明顯羅馬的計劃落空了。難道她看穿了我的用心，故意用頻繁更換衣服和閃爍其詞來與我周旋？羅馬這樣猜想到。這個乏味的想法讓他心里充滿了惆悵。

今天，首當其沖的事情就是商討尋找雪的丈夫的具體方案。昨天夜里，這事沒有少折磨羅馬。羅馬對這個城市里關于心理醫院和診所的了解近乎為零，至于催眠師，他也只認識自己一個。事實上，很多時候羅馬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催眠師，懷疑當初為什么要開辦這個心理診所。他在這種自我懷疑中度過了大半年，每天就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孤獨地面對斑駁的墻壁和木訥的電腦。惟一能讓羅馬打起精神的就是聽取肖恩的報告，盡管他從未帶來過任何好消息。所以，當羅馬答應雪為她尋找丈夫時，他的心里是空洞而荒蕪的。他仿佛來到了一個漫無邊際的荒原，或者杳渺的沙漠，不知道自己的腳該往哪個方向邁。于是，羅馬只有將希望寄托在雪身上。很顯然，他的想法是那樣簡單而幼稚。雪比羅馬更茫然。這天上午，羅馬和雪坐在辦公室里一籌莫展。他們都沒有想到，第一步竟然如此艱難。

不過，羅馬和雪都不是愚蠢、無知的人，他們繳盡腦汁后，還是想出了兩個他們認為比較合適的方案。第一個方案是羅馬想出來的，他準備在報紙上刊登一則廣告，把雪描繪成一個急需要催眠而找不到合格催眠師的人。他想用這種發英雄帖的方式把雪的丈夫引出來。羅馬認為這種引蛇出洞與守株待兔的方式不錯。但雪不這么認為，她說這種方式太過高調以及充滿了荒謬感。雪認為應該搜遍全成都的心理診所，采取廣撒網然后逐漸收縮的策略，揪出一個人應該不是什么難題。盡管羅馬不贊同這個方法，但他也沒有反對。后來，雪用戲謔的口吻說，那我們就看一看，誰的方式奏效。

在《成都都市報》上刊登了一則廣告后，羅馬帶著雪就馬不停蹄地開始在全成都查找心理診所。對于羅馬來說，這真是一個天大的難題，他對這個行當真的不熟悉。但是，他從沒有一絲懈怠，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支持著他向難題挑戰。盡管如此，十多天過后，羅馬還是一無所獲。讓羅馬驚奇的是，雪不知從哪里獲得了不少豐富的線索。那天早上，雪把記錄在一個藍色筆記本上的資料擺在羅馬面前時，他驚得目瞪口呆。數十家心理診所的名字、地址和聯系電話都詳盡地羅列在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如藍色海洋里盤根錯節的植物，讓羅馬頭暈目眩，有種迷失方向的感覺。羅馬用怯懦與尷尬的語氣問，你怎么弄來的？雪說這很容易。這個回答讓羅馬無地自容。他不再想說什么了，頹喪地倚在椅子上，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雪似乎在炫耀她的智慧，接下來她為尋找之路做了周詳的安排，并形成了非常正式的文案。這份詳細的計劃書精確到雪和羅馬什么時候出現在什么地方，拜訪哪一所心理診所。羅馬感覺自己掉進了某個陷阱。雪說，根據她的直覺，首先應該從西邊著手，然后分別是南邊、東邊和北邊。羅馬沒有問她為什么，他沒有勇氣跟雪交流了。他在心里做了決定，跟著雪走就是了。

計劃開始實施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悄然地發生了變化。每天，雪興致勃勃地帶著羅馬穿梭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從一幢大廈里出來接著又走進另一幢大廈，結束一次詢問之后又開始下一次詢問。但是，羅馬覺得雪在做事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活像是走過場。這真是單調、枯燥極了。羅馬感覺自己不是在幫助雪，而是她帶著自己在了解成都這個他已經很熟悉的城市。在極度煩悶的時候，羅馬甚至用惡劣的方式嘲笑自己，他認為自己就是雪手中牽著的一條哈巴狗，在雪與人談話的時候偶爾說幾句，就像是搖搖尾巴撒個嬌迎合一下主人而已。更讓羅馬吃驚的是，他發現雪的重點不在尋找丈夫上，通過某些細節，他發現她把重點轉移到自己身上了。盡管很多時候她有點遮遮掩掩，欲說還休。這個發現讓羅馬惶惶不安，他覺得不盡快解開這個秘團，他的生活就會立即轉入另外一個自己無法掌控的軌跡。于是，在一個無聊的夜晚，羅馬和雪坐在玉林一家火鍋店里吃飯時，他決定要詳細地與她談談。可是，還沒有等到羅馬開口時，雪卻先下手為強，主動給他丟了一杯重磅炸彈。

雪喝了一口啤酒后問羅馬，你現在還是單身？

羅馬的情緒立即搖搖欲墜起來，他該如何回答她呢？單身嗎？可自己在名義上是有婦之夫，只是結婚證上的女主人公雨如今了無音信。不是單身？可自己明明已經孤獨地生活好多年了。萬般無奈之下，羅馬只能耍了耍嘴皮子，他說，你覺得我是不是單身呢？

你既是單身又不是單身。雪不假思索地說。

正在抽煙的羅馬差點被嗆得咳嗽起來，這個回答真是無比精確與天衣無縫。但羅馬沒有去挖掘這個答案背后傳達的信息，他為這個答案感到悲涼與哀傷。是的，羅馬這些年來為自己搖擺不定的身份和處境感到惶恐。在那些心煩意亂的時刻，他覺得自己等待雨的目的就是她能幫助自己確認現在的身份，消除他的模糊與飄蕩的感覺。不過，羅馬并沒有承認雪的說法，他用虛偽的表情和閃爍的言語與她保持著一定距離。

你怎么有這種想法？羅馬問。

關鍵是我說的對不對？雪說。

羅馬突然失去了語言表達能力，雪步步為營的氣勢使得他只能龜縮在一個自我營造的氛圍里。他把腦袋深深地垂下，以為這樣容易把接下來的時間消磨掉。但雪并不領情，她開始像擺弄自己的化妝品那樣抖摟著羅馬的隱私和秘密。更為關鍵的是，她說得那樣直白、魯莽和精確，沒有給羅馬留任何回旋的余地和辯解的必要。

雪說，你和一個叫雨的女人結婚已經十年了。十年不短了。你們的婚姻可以以五年為界限分成兩個階段，且前后兩個階段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前五年，你們一直生活在一所中專學校里。作為一個教師家庭，夫妻兩人過著平靜而幸福的生活。如果說這階段還有遺憾的話，應該是你們沒有孩子。但你們倆內心里達成了驚人的一致，從未去任何醫院做過檢查。或者說，你們好像都沒有養育孩子的要求和打算。走到第五年年末時，雨提出去美國留學，你沒有任何異議。事實上，你是個上進并有著夢想的男人，你支持所有為夢想而拼搏的人。隨后，雨去了休斯頓。只是，她的夢想等于你的創傷。五年里，她就仿佛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沒有給你任何消息。所以，你們婚姻的最后五年實際上是你一個人在生活。而且，雨的背叛改變了你，使你告別了學校，開辦了心理診所，成了一名催眠師。雪斜著眼睛瞟了瞟羅馬，接著她說，有一樣東西貫穿了這十年，永遠沒有改變的是你對催眠的癡迷。

羅馬感到羞憤與惱怒，但他始終沒有發作，盡力把一切不快壓抑在內心，保持著一個男人的尊嚴和風度。這種仿佛被人用X光穿透肉體與心靈的感覺，使他感到血脈在急速倒流。羅馬想盡快鎮定下來，所以他不停地喝酒、抽煙。

這天晚上雪和羅馬都喝得有點多，后來她想陪他回家，但被拒絕了。羅馬說我是有婦之夫。雪說可你現在是單身啊。羅馬說，我有結婚證的束縛。雪說，除此之外，你卻是自由與健康的，不應該拒絕一個女人。兩人就這樣用醉醺醺的口氣半真半假地調侃著，可羅馬最終沒有讓雪陪他回家。羅馬順著一環路把車開到了牛市口，他看著雪踉蹌著下了車，然后坐上出租車走了。羅馬不知道雪住在哪里，雪也不知道羅馬家在何處。在夜色中呆了片刻，羅馬醉眼朦朧地駕著車朝平安大街幸福巷66號奔去。

四

沒有任何人主動與羅馬和雪聯系，說明報紙上發的英雄帖沒有起到絲毫作用。這讓羅馬的心里孳生出了一種挫敗感。與此同時，他們的實地尋找也沒有實質性收獲。不過，這卻讓羅馬對催眠這個行當有了更多的了解。至少，他每天都會陪著雪去兩三家心理診所，與形形色色的自稱催眠師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這或許是羅馬惟一聊以自慰的了。但是，時間永遠是抹殺激情的最好武器。沒過多久，新鮮感沒了，羅馬就如同行尸走肉，執行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機械的程序。

這天，羅馬陪著雪去了東門。在二環路上的一家心理診所與一個更年期女人聊了半個小時后，他們都有點餓了，便到旁邊的奧斯特生活廣場吃飯。這個剛剛誕生的廣場在相對沉寂的東門得到了人們的熱捧，這里總是人流如織。只要你的眼睛不那么偷懶，稍微睜得大一點，一定會讓你眼花繚亂。羅馬點了夫妻肺片，因為雪說她好多年沒有吃這道四川名菜了。她說，吃不到家鄉菜時的感覺仿佛總是在提醒自己處于漂泊的狀態。現在，她想從味覺上感知自己生活的狀態。羅馬并沒有被雪這種新奇的觀點所吸引，他的腦袋機械地轉來轉去，就像在執行某種特殊任務。生活總是讓人哭笑不得。這個風和日麗的上午，羅馬看見了令他感到荒唐、無奈與憤懣的一幕。

就是那么一剎那間，大概也就五六秒鐘時間吧，羅馬看見肖恩與一個熟悉的身影親密無間地從門口走了出去。他們好像是手牽手，又好像是相互摟著腰且旁若無人地一路扭了過去。羅馬看了看身邊的雪，便確認那個身影是雨。怒氣就快要沖開他的腦門了，羅馬風一樣沖了出去。可是，他沒有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看見肖恩。更別提雨了，空氣中一絲她的氣息都沒有。羅馬在心里默默地發誓，一定要揪出肖恩和雨。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他就感覺身邊全是肖恩和雨的身影。這些重疊的身影如同強大的旋渦，把羅馬包圍住。羅馬呆呆地站在那里，氣急敗壞的他感到胸腔快要爆炸了。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狗日的肖恩。

返回餐廳時，雪平靜地坐在那里，悠閑地喝著可樂。她并沒有問羅馬到底發生了什么，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甚至，她笑著要以可樂代酒敬羅馬一杯，感謝他這些天的努力尋找。雖然羅馬接受了她的敬意，但他明顯感覺這是一種嘲笑和挑釁。直到他們分開，這天羅馬始終黑著臉。他似乎忘記了身邊的雪。

回家的路上，羅馬一直在給肖恩打電話。肖恩的電話竟然停機了，這是羅馬萬萬沒有想到的。自從羅馬不需要肖恩以一種另類的視角關注著休斯頓火箭隊的比賽后，他們之間再也沒有通過電話。這兩個來自同一個地方的男人，在同一個城市保持著最遙遠的距離。聯系不到肖恩，急噪的羅馬用最快的速度把車開回了家。他想找一個寧靜的地方，讓自己的憤怒充分地燃燒。

回家后，羅馬找遍了他知道的臟話，把肖恩的家族全部咒罵了很多遍。這僅僅是憤怒燃燒的開始。接著，羅馬以一種自虐的方式開始了他的發泄。他把家里所有東西都砸了，玻璃的碎片和飛舞的塵埃很好地配合著羅馬的情緒。這些年里，他一直保持著家的完整性，依然是雨離開之前的樣貌。可現在羅馬覺得沒有必要再這樣傻了，他想用破壞來換取內心的快感和平衡。報復是痛快的，但痛快之后卻是更加巨大的痛苦。這個夜晚，羅馬通宵未眠。他把自己浸泡在酒精與尼古丁里，他想這樣或許好過點。實際上，酒精和尼古丁都無濟于事。痛苦依然如毒蛇一樣纏繞著他，折磨著他。

接下來的幾天，羅馬看似在陪雪找她丈夫，實際上卻是在苦苦尋找肖恩。他有時候像個便衣，在擁擠的人潮中東張西望；有時候像個臥底，在雪的身后悄悄地撥打肖恩的電話號碼，好像要向他報告雪的情況。無論怎樣，羅馬都處于虛無縹緲的失望與失重的狀態中。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了很久，好像是一個月，也好像是兩三個月。

時間很快就到了五月，空氣中似乎已經潛藏著令人躁動的因子，火熱的太陽偶爾會跳出來展示一下它的威力。羅馬跟在看似從容的雪身后拜訪完了藍色筆記本上記錄的所有心理診所，然后灰溜溜地回到了辦公室。幾個月下來，無論是雪的策略還是羅馬的方案，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等待他們的結果都是令人畏懼的空白。羅馬和雪在一個黃昏承認和接受了這樣的結果。雖然他們都沒有太多失望，但淡淡的憂愁還是盤桓在他們的心里，久久不能散去。所以，羅馬和雪一直沉默地呆在辦公室里。在煙霧朦朧中，羅馬發現雪在偷偷地觀察著自己。為了顯示自己的鎮靜，羅馬一直保持著木訥、呆板的神情。

在夜幕完全遮蓋了大地，城市變得嫵媚與曖昧時，雪提出了去南門一家火鍋店吃飯。雪說，我想請你吃飯，認識你這么久了，才發現一直都是你請我。說這話時，雪緊繃著臉，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然后，他們走進了黑夜里。

羅馬小心翼翼地駕駛著他那輛快要報廢的汽車，這個二十四小時都堵車的城市此刻依然喧鬧與嘈雜不已。上了人民南路之后，汽車就慢得像只蝸牛，到一環路路口時，就用了大半個小時。但羅馬和雪都沒有任何抱怨，他們都默默地盯著前方，盡量避免目光的正面接觸。過了一環路路口，道路比先前暢通了一點。在美領館那里，雪接了一個電話。通話時間很短，羅馬沒有聽清楚她是否說是打錯了，或者是以其他方式結束了這次通話。從表情上看，雪有些不耐煩，合手機蓋時用力很大。突然，羅馬加快了速度，一溜煙就拐進了另一條黑黢黢的巷子。穿過人南立交橋后，用了二十分鐘就到了雪說的那家火鍋店。

這頓飯吃得很緩慢與冗長，他們就像兩個無賴，在細細地觀察每一道菜以發現其中的問題并以此抵賴用餐的費用。從人聲鼎沸到顧客稀疏，火鍋店到最后只剩下羅馬和雪了。雪喝醉了，盡管她念叨著自己沒醉。在稀稀拉拉的胡言亂語里，她還在一杯接一杯地喝。這個夜晚，她沒說太多話，酒成了她與羅馬交流的惟一道具。

羅馬從雪酒氣沖天的話語中知道了她的具體住址。他懷疑她是主動說給自己的，她都醉成那樣了，怎么還能口齒清晰地把一長串文字完整無誤地說出來呢？或者，她根本就是假裝醉了。羅馬又這樣想。不論怎樣，羅馬今天晚上要送雪回家了。羅馬不會把雪帶回自己家，他不想讓她闖進自己和雨的生活空間。看著雪輕飄飄的醉態，羅馬有種莫名的悸動。

五月的夜晚不是想像的那樣沉靜與溫柔，總有一些人還沒有睡覺的意思，盡管現在已是凌晨兩點了。當車子滑過一條條大街時，窗外總會出現晃動的身影。那些或依偎或擁抱的身影，使這個夜晚充滿了濃濃的情愫。羅馬心里忐忑不安。他不是個自欺欺人的人，所以他向自己坦白，自己對去雪的家充滿了期待和幻想。一路上，他都在想像一個寂寞少婦的客廳和臥室到底是什么樣。時間在羅馬思想開小差的時候，很快就過了半個小時。羅馬載著雪來到了她的住處，海椒市的一幢灰色大樓。在朦朧的夜色里，灰色的墻面就像一張掛滿淚痕的臉。

跌跌撞撞地走過一條幽深的巷子后，羅馬找到了雪住的那幢樓。雪住在六樓，這使得羅馬把她扶上樓后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開門后，羅馬先前的想像全部化為了泡影。他很難將這里的一切與情趣高雅、風情萬種的雪聯系在一起。凌亂而骯臟的客廳里擺著亂七八糟的衣服、啤酒瓶、煙灰缸，地面上還散落了十幾張碟片，全是另類電影。最上面的是一部驚心動魄的日本影片，名叫《催眠》。顯然，雪最近才看過這部電影。羅馬也看過，是一個關于催眠與犯罪的影片。羅馬本想把雪放在沙發上就離開，但他沒有在堆滿東西的沙發找出一塊足以容納這具柔軟身體的地方。同時，他也不愿意放棄去雪的臥室的機會。于是，在好奇與責任的共同作用下，他把她扶進了臥室。讓羅馬目瞪口呆的是，雪的臥室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個奇幻的天堂。他在梳妝臺和床頭柜上發現了很多雨的東西。當然，這也許不是雨的，它們只能說明雪與雨有著共同的愛好。從那些照片和書來看，羅馬再一次模糊了雪與雨之間的界線。他十分篤定地認為，雪就是雨。羅馬在剎那間做出了這樣的認識和判斷，他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么多巧合。雪的臥室里擺著許多在九寨溝拍攝的照片。在羅馬的記憶里，雨也有著相同的照片。羅馬和雨都喜歡九寨溝，每年至少去一次。在雨離開羅馬之前的那一年，他們去了四次。他們約定春節時去第五次，但這次旅行成了泡影。在年末時，雨就遠走他鄉了。旁邊的書更是引起了羅馬的極大興趣，特別是那本日本著名作家渡邊純一的《失樂園》。仔細的羅馬發現，雪的這本書與雨的那本版次都是一樣的。“這是一種畸戀之美，給死者以祭悼，給生者以鑒戒。”封面上的字跡在灰塵的覆蓋下顯得疲憊不堪。雨最喜歡這本書了，自從買回來之后，就一直放在床頭柜里，時不時拿出來翻一翻。羅馬曾要雨解釋一下喜歡這本書的理由，但被她拒絕了。她說，有些東西用簡單的言語是無法表達的。羅馬看著醉得如一團稀泥的雪，他實在找不出她與雨的區別。他坐在屋子里抽了一會兒悶煙，不知道這是幻境還是現實。抽完煙后，羅馬獨自回去了。他想，明天一定要想方設法把這個女人的身份徹底搞清楚。她到底是雪還是雨，這對羅馬來說至關重要。

第二天，羅馬在辦公室里等到十點也不見雪的身影。他給她打了電話，關機。過了十分鐘，他繼續打，依然是關機。羅馬有點煩躁不安了，一次次不停地打電話，但他一次次地聽到關機的提示。手機里的聲音冷漠而殘酷，羅馬差點憤怒地摔了那部才買不久的手機。快到中午了，羅馬依然沒有找到雪。他等不急了，便開車去海椒市找她。到了海椒市時，羅馬又迷了路。他想不起昨天晚上行走的路線了，記憶里全是令人沮喪的灰色。不過，在轉悠了幾圈后，羅馬還是找到雪住的那個小院子。只是，他沒有找到雪。后來那位看門的大爺說，那個姑娘走了，她說她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羅馬這樣重復了一句。那位大爺也機械地重復了一句，她說她不會回來了。這時，他才恍然大悟，這是雪租的房子。

羅馬像只落魄的狗一樣，灰溜溜地走開了。回家的路上，羅馬仿佛覺得汽車浮在空氣里，飄飄蕩蕩的感覺讓人感到頭暈和惡心。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然后一頭倒在沙發上睡了。羅馬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樣勞累了，疲憊透支了他的精力，現在終于該償還了。

五

從雪離開的第二天開始，羅馬就一直在尋找她。他想徹底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雨，或者與雨有著什么樣的神秘關聯。至少，羅馬固執地認為，雪和雨絕對不是兩個完全沒有任何關系的人。但尋找之路不太平坦。

羅馬現在才想起來，他對雪的了解太少了，幾乎是一片空白。一旦雪從自己的辦公室消失，或者搬離了那套租來的房子，就割斷了與羅馬所有的牽連。羅馬想起了雪曾經說她出生并生長在東郊的某個企業家屬院里，但他不知道具體是哪個企業。盡管如此，他還是想去碰碰運氣。羅馬不想放棄任何一絲線索。

差不多在一個月時間里，人們可以看見一個面容枯槁、精神恍惚的男人在東郊那幾個大型企業的家屬院門口轉悠。這個人就是羅馬，他總是希望在這里碰見雪，或者發現任何一點與尋找雪有關的蛛絲馬跡。但遺憾的是，羅馬最終抱著失望回去了。他甚至絕望地想，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雪了。

失魂落魄的羅馬在一天下午找到了肖恩，確切地說是他們倆通上電話了。他差點放棄了能再次與這個老鄉通上電話和見面的希望，但當天非常郁悶與無聊的羅馬在把玩手機時，無意中就撥打了肖恩的電話，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羅馬說，你到我辦公室來吧。

肖恩問又有任務了？

羅馬說，是的。

肖恩問是繼續尋找雨？

羅馬說，是的。不過，剛說完他又改口說，尋找雪。

肖恩問到底是尋找雨還是尋找雪？

羅馬一片茫然，“啪”的一聲把電話掛斷了。沒有弄清楚雪的身份以及她與雨的關系，這是一塊沉在羅馬心底的大石頭，堵得他難受。肖恩剛才橫沖直撞的詢問使他更加惆悵與茫然。

肖恩沒有立即趕到羅馬的辦公室，而是在第二天上午才姍姍來遲，看來他對上次的事還耿耿于懷。讓肖恩沒有想到的是，見面后羅馬首當其沖的是質問他上次在奧斯特生活廣場的事情。羅馬清楚地記得那天，所以他問，四月一日那天你在成都？

在。肖恩說。

那天你去奧斯特生活廣場了？

是的。肖恩說。

你與一個女人在一起？

沒錯。肖恩說。

那個女人是誰？

是我女朋友。肖恩說。

她叫什么名字？

肖恩沒有立即回答羅馬，他隱約感覺到了其中的貓膩，對羅馬的話產生了抵觸情緒。他不像以前那樣一見面就抽羅馬桌子上的煙，而是從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劣質香煙。接連抽了好幾口后，他才懶洋洋地說，你問這個干嗎？

這句話如一只臭襪子一樣堵住了羅馬的喉嚨，他本來想饒幾個圈子，徹底弄清楚那天的所見是幻想呢還是現實。但是，肖恩這句簡單而直接的話，把羅馬的思緒攪亂了。想了半天，羅馬才想起一句笨拙而愚蠢的話來應對。他說，隨便問問，老鄉嘛，我是關心你。接著，羅馬為了增強說服力，他還搬出了肖恩之前那段傷心的婚姻。他補充說，我知道你之前的婚姻狀況，所以希望你這次在交女朋友時，能夠擦亮眼睛，找到適合自己的對象。

肖恩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他主動問起了到底是尋找雪還是雨。這是個漂亮的轉移，亦攻亦守。羅馬被肖恩糊弄過去了，他想了想說，尋找雪。肖恩說，雨才是你的妻子，你應該尋找她而不是雪。羅馬沒想到肖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遲疑了一陣他才說，我現在懷疑雪就是雨。肖恩哈哈大笑起來，他說，兩個女人你都見過，難道你分辨不出誰是你的妻子嗎？羅馬面如菜色。半晌，他說，找雪比找雨現實得多。雪是真實存在的，而電視里休斯頓豐田中心的雨是虛幻的。接著，他用最快的語速說，給你一百塊錢一天，等找到雪之后，一次性再給你一萬。對于缺錢的肖恩來說，他沒有理由拒絕這個任務。肖恩愉快地點了點頭。羅馬問，你記得雪的樣子嗎？肖恩遲疑地搖了搖頭。羅馬問，記得雨的樣子嗎？肖恩堅決地點了點頭。羅馬說，那也一樣。

羅馬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某個階段的生活，他郁郁寡歡地坐在辦公室里，面對蒼白的墻壁，用煙頭的數量來記錄時間的流逝。痛苦的童年記憶在這時候就像一個小丑，跳出來幸災樂禍地嘲笑羅馬的生活。他想起那年冬天以及每一年的冬天，刺骨的冷和傷痛生生地在他的身上劃開一條傷口，灌進了他的血管，永遠與流動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構成了羅馬生命的一部分。事情最終演變成家破人亡，歸根結底與羅馬的身份有關。那個名義上是羅馬父親的人不知道羅馬是自己的兒子呢還是羅馬母親前夫的兒子。在羅馬的母親懷上他之前的半年里，她卷入了一場奇特的三角戀，而在她確認自己懷孕后的十多天，丈夫就死于車禍。羅馬的母親順理成章地與情人組建了新的家庭。但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始終不能確定羅馬是否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這個疑問與猜測在后來漫長的日子里，成了家里任何一次戰爭的惟一理由。羅馬也很想把這一切弄清楚，這樣不僅可以平息戰爭，也可以解決誰是親生父親之困。可遺憾的是，直到母親在那年冬天自縊而死，他也沒有明白誰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母親死后，羅馬不想再糾纏這件事情了，他認為已經失去了意義。也就是在那年冬天，羅馬頂著風雪離開了家。除了在蒼茫大地上那深情而絕望的一回頭，羅馬再也沒回過那個令他恐懼的家。

記憶的列車把羅馬載回到了遙遠的、苦澀的從前，當他重新返回到現實時，被更多的茫然包圍和襲擊。這使得羅馬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生活在昏昏沉沉里。

轉眼就來到了七月，肖恩沒有給羅馬帶回任何雪的消息，卻在某一天帶回來一個浪漫得有些神經質的男人。羅馬對肖恩的行為感到憤懣，他認為這簡直就是再混帳不過了。但出于禮貌，他還是給這個不速之客遞了一根煙，然后跟他聊了幾句。

怎么稱呼你呀，先生？羅馬問。

你叫我蔣林好了。

蔣林？羅馬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輕輕地重復了一遍。

怎么？這個名字不好？

當然不是。羅馬擺了擺手，他問，到成都來有重要的事情嗎？

專程來找一個叫薛濤的女孩。

薛濤？羅馬問。

是的，她是一個美麗的成都女孩。

羅馬笑了起來，他覺得這真是太有趣了。在接下來的交流中，羅馬把事情徹底弄清楚了。原來這個名叫蔣林的人在網絡上認識了一個名叫薛濤的美女，半年后，他要到成都來看她，并把約會地點定在了九眼橋。她說她一定會在九眼橋等他。可是，等蔣林到了九眼橋后，卻沒有等到薛濤。無論是網絡還是手機，薛濤沒有給蔣林任何獲得希望的線索。她就這么消失了，徹底地消失了。在落魄的時候，蔣林遇上了肖恩。這個善良的男人把蔣林帶到了羅馬的辦公室，他想這樣好歹也有個安頓之處。

蔣林的驀然出現讓羅馬陷入了長久的沉思。沉思就像一個牢固的樊籠，死死地把羅馬捂得喘不過氣來。

六

七月是悶熱的，七月是漫長的。這個季節的人們總是煩躁不安。羅馬的生活在七月的末尾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個女人的出現讓他既驚喜又惘然。這個女人就是雨。

羅馬清晰地記得，雨是在一個上午回來的。她事先沒有以任何方式告知羅馬，也不是直接回家。雨驀然地出現在羅馬的辦公室里，這讓他感到無比驚訝、緊張、激動和納悶。羅馬第一時間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女人就是雨，他手足無措地迎了上去，語無倫次地說，雪，你回來啦，回來就好。

雪？雨臉上呈現的是羅馬從未看見過的帶著憤懣的驚訝。

你不記得我了嗎？雪。羅馬再一次強調這個女人就是雪。他確實認為她就是雪而不是雨。于是，他沒有等到雨接下來的反應，匆忙地補充說，才離開不過一個多月，怎么就不認識我了呢？

羅馬還準備繼續表白下去，他想把雪失蹤后這段時間的心跡與疑問全部說出來。但是，雨制止了他。她說，你睜開眼睛看清楚，我是雨，是你愛人。

羅馬如夢初醒，情緒頓時緊繃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試探著問，雨，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連一點音信都沒有？

雨斜著眼睛問，什么？你到底在說什么？

羅馬看著雨的疑慮，用最直白的方式把剛才的話重新表達了一次。他問，這么多年了，你怎么沒有一個電話，沒有一封信？

雨后來的話把羅馬弄得暈頭轉向。雨說，我沒有給你打電話？我給你打了無數次電話，但無論是座機還是手機都不通。無奈之下，我給你寫信。我每個月都給你寫一封，你也都回信了。現在怎么成了一點音信都沒有了呢？

羅馬怎么可能相信這一切呢？于是，雨從一個袋子里拿出了厚厚的一疊信件，全部都是電腦打印稿。羅馬認真地看了，信件的口吻和內容確實像自己寫給雨的。有一封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我親愛的雨，你在美國還好嗎？我在成都倍受相思的煎熬，夜夜失眠……看到這里，羅馬的腦子嗡嗡地響成一團，他覺得這真是太荒唐與怪誕了。羅馬從未收到過一封雨的來信，而且他之前教學的中專早已搬遷，雨信件上的地址也早已不存在了。那么，這些擺在羅馬和雨面前的信又怎么解釋呢？此刻，他猛然發現，生活遠比任何小說和電影更加離奇。

為了讓雨也感受一下這讓人毛骨悚然的荒誕，羅馬第二天帶著雨回到了原來工作學校的舊址。學校位于二環路以外，有兩個小時的車程。羅馬心里很清楚，學校幾年之前就被推土機鏟平了。他不知道現在的新校址，他也不想知道。在開辦心理診所時，羅馬就沒有想過再回到學校。他甚至想與學校斷絕一切關系。在那段時間里，斷裂一直主導著羅馬的一切思想，他想徹底把原來的生活砍斷，從毀滅中獲得新生。這么多年過去了，當羅馬再回到曾經工作與生活的地方時，這里已經面目全非了。拔地而起的高樓完全遮蓋了曾經美好的記憶，他看著建筑工人就像鳥兒一樣攀附在架子上有條不紊地勞動著。羅馬沒有怨恨他們摧毀了他的記憶。

事實上，這天羅馬懂得了記憶是無法毀滅的，是永遠無法抹去的。當他與雨漫步在已經有些陌生的小路上時，過往的片段調皮地跳出來干擾他的正常思路。很多年前，羅馬和雨的身影是這條小路的常客，差不多每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他們都在這條路上細數著生活的美好，用溫柔的腳步向大地炫耀他們的愛情。這條路承載著羅馬那個階段的寧靜與幸福。但是，此一時彼一時，虛幻的過去與殘酷的現實構成了鮮明的對比，美好的回憶在此刻只是無謂地增添了羅馬的煩惱。今天，這塊土地的上空蓋著一層厚厚的烏云。

羅馬一邊走一邊偷偷地觀察雨，他想從她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去捕捉她真實的內心。但雨的表情顯示出她對這個地方的陌生，看上去她就像是第一次來成都，第一次到他們曾經生活的地方。羅馬沒有把她的變化放在心上，他今天來的目的，是想告訴雨一些事情的真相，以及向她表示自己的疑問。

我沒有騙你吧？羅馬問。

我也沒有騙你。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雨說。

雨的話像一張碩大的抹布，帶著令人惡心的味道死死地蓋在羅馬的嘴巴上。他本來還想說什么，但最終一言不發地呆在那里。后來，羅馬把頭高高抬起，望著深邃的蒼穹。他想起了曾經在天空高高飛翔的白鴿，它們發出的嘹亮的聲音讓羅馬無比迷戀。如今，那些鴿子到哪里去了呢？傷感在羅馬的心里緩緩地流淌。旁邊的雨沒有發現羅馬的情緒波動，從旁人的角度看，大部分人認為他們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半個小時后，羅馬悶悶不樂地回去了。

雨回來后，羅馬對她在美國的這些年總是糾纏不放，他想要她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他相信，雨應該給她的丈夫一個解釋。但是，雨對以前的事只字不提，仿佛她根本就沒有去過美國。她就像一個剛剛來到世界的嬰兒，試圖重新找一個生活的起點。可是，羅馬不想讓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他像個笨拙的偵探，挖空心思地希望從雨的生活細節上獲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他最終還是失望了。雨本能地抗拒回答羅馬的每一個提問，每次她都是神情淡漠地說，我要從此忘了那一切。不能從雨的口中獲得事情的真相，這讓羅馬的心里空落落的。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稻草人，渾身軟塌塌的感覺就像寒冬里一場漫長的細雨那樣折磨人。

忘記一切？她到底要忘記什么？羅馬對雨的回答進行了豐富的聯想。當然，雪的遭遇是他聯想的參照。是的，羅馬把雨與雪扯到一起了。羅馬結合自己在電視機前看到的休斯頓火箭隊主場豐田中心的那一幕，給雨安排了一段難以啟齒的戀情。雨在這段感情中傷痕累累，等到她心靈的創傷無法愈合時，才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她選擇回到他身邊。只是，羅馬不知道雨的內心是否也會像雪那樣需要懺悔。她的靈魂需要救贖嗎？羅馬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

羅馬陷入了猜測與幻想的漩渦中。逐漸地，他有些累了，想停止這種自我摧殘。不過，羅馬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它們就像一群魔鬼那樣在他面前張牙舞爪。很多時候，羅馬不經意間就會去揣度雨在美國的生活。后來，他不得不在心里狠狠發誓，一定要擺脫這個陰影。但一切都無濟于事。

雨的處境和心態與羅馬截然相反，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試圖把他帶回到以前的生活。這當然也是羅馬想要的。在沒有雨的這幾年里，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以前的生活。那是平淡而幸福的生活。雨總是不遺余力地讓羅馬想起以前美好的記憶，同時又帶著他去這個城市的每一個浪漫的地方。她就像一個沉醉在愛情中的女人，精力充沛，感情熾熱。每天早上醒來，她就能提出一大堆新鮮的想法。這天，雨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懶洋洋地對羅馬說，我們去奧斯特生活廣場吧。羅馬感到驚訝，奧斯特生活廣場才建好沒多久，他還以為剛剛回到成都的雨還不知道這里呢。盡管雨有五年時間不在成都，但這個城市的每一個細節和變化，仿佛都刻在她的腦海里。就連現在剛剛規劃的地鐵她都了如指掌，好像每一條線路都是她設計的一樣。

這是個涼爽的夏季之日，奧斯特生活廣場的人們都來享受這難得的清涼了，整個廣場人潮涌動。羅馬想起了幾個月前的場景，肖恩和雨的身影迅速躍入眼簾。他看著眼前的雨，又把肖恩的影子迅速從記憶中提出來，用清晰的思維把他們兩人放在一起。羅馬用這種笨拙、抽象的方法，想重現與恢復當時的場景。記憶與現實糾纏在一起，它們拼命地要將對方擊倒。盡管如此，一場激烈、漫長的搏斗之后，羅馬依然沒有看到誰是勝利者。他不能確定肖恩那天是否就是和眼前的雨在一起，但又不能制止心中的懷疑。這個難題讓羅馬的心情糟糕得如同吞了只蒼蠅那般難受。就在此時，雨突如其來的問題，給羅馬的心狠狠地扎了一針。雨問，幾個月前，你是否和一個女人坐在這里，喝著可樂，開心地聊天？

羅馬心里迅速咯噔了一下，但他立即穩定了情緒，盡量掩飾著內心的驚惶。他裝模做樣地說，幾個月前？一個女人？他以為這種模糊的話語能使自己順利度過難關，但雨不是想像的那樣好對付。

雨沉默不語，她就等著羅馬自己不打自招。她想他幾分鐘就會崩潰，然后乖乖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說得清清楚楚。當時，雨真的就這樣自信。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和緊張。羅馬這時才發現，他和雨現在坐的位置，竟然就是幾個月前與雪一起坐的位置。這個驚人的巧合讓他冷汗陣陣，好在他努力地控制住了。羅馬拉了拉衣服，他想抽根煙，但手伸進口袋時又退了出來。半晌，他用怯懦的口氣說，沒有。接著又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哪有這樣的事。

我不相信你是個健忘的人。雨說。她喝著檸檬水，眼神從遠處收回來，側頭看了羅馬一眼后又落在杯子上。她說，四月一日，你不會不記得了吧？羅馬無言以對，他就仿佛是個被審問的犯人，耷拉著腦袋。雨沒有照顧他的情緒，接下來以相當長時間來描述她對雪的了解以及羅馬在這段時間的糟糕生活。雨多次用了糟糕這個詞語。

雪是個美麗的女人，但也是個風騷、骯臟的女人。雨說。羅馬沒想到雨會如此惡毒地評價雪。她用余光看了羅馬一眼，機警地觀察著羅馬的第一反應。然后，她接著說，在離開丈夫的日子，雪的精神和肉體都進行了徹底的背叛。當激情結束后，她才想起了那個被遺忘的男人。于是，她逃了回來。雪以為裝成若無其事，隨著時間的流逝將一切淡忘就萬事大吉了。然而，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當她回家之后，才發現丈夫對她的行為了如指掌，清楚到了對任何細節都沒有差訛。雪以為丈夫會跟她一刀兩斷，但是他卻選擇了悄然離開，隱藏到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如果是離婚，雪或許會在短時間得到徹底的解脫。可雪的丈夫是個聰明而狡黠的人，他想用這種軟綿綿的方式來懲罰她。倍受心靈折磨的雪，由于靈魂需要救贖，她開始失眠并在自殺的邊緣徘徊。無奈之下，她找到了一個名叫羅馬的催眠師。

雨故意用講故事的方式，使自己置身于現場之外。而且，在提到自己丈夫的名字時，口氣中明顯帶著嘲諷。

雨繼續說，那個失魂落魄的催眠師并沒有迎來他催眠生涯中的第一個病人。雪并不是一個愚笨的女人，她并不需要催眠。她很了解自己，她需要的是找到丈夫，而非用催眠這種治標不治本的方法。雪讓這個名叫羅馬的催眠師過上了糟糕的生活。他像丟了魂似的，跟在一個陌生的女人身后，開始沒日沒夜地在這個簡單而復雜的城市里穿梭。這是一次一開始就知道沒有結果的尋找，但催眠師還是跟在她的身后，甘愿將糟糕的生活進行到底。

雨在椅子上移動了一下身體，她說雪讓催眠師越陷越深，他似乎掉進了感情的泥潭。雨在這里將思路拐了個彎兒，她仿佛想將這件事情最終解釋為一個情感事件。羅馬心里在猜想，她下一步應該說催眠師陷入了對雪的愛戀，并無法自拔。這是他想要的結果，他不擔心雨會因此而與自己糾纏，他心里有反駁甚至攻擊她的理由和證據。但令羅馬大跌眼鏡的是，雨的故事并沒有按照自己的猜想那樣發展下去。她說，某一天，那個叫雪的女人失蹤了，丟下可憐巴巴的催眠師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茫然地尋找。

基本上沒有錯漏吧？雨用得意與挑釁的表情看著羅馬。

沒錯。羅馬如實說。

到如今，羅馬不想在隱瞞什么，他知道雨是個聰明而機警的女人。她能把事情徹頭徹尾地講述出來，就證明她不是在編故事。讓羅馬納悶的是，雨是如何知道雪的呢？難道雪和雨真是同一個人嗎？懷疑再一次在羅馬的心里波濤洶涌地翻滾。羅馬又把雪和雨的形象重疊起來，但他還是不能區分她們倆。

事情攤開后，羅馬心里有種無法言說的解脫。但是，他又有了新的擔憂。羅馬在盤算著如何應對今后的生活。羅馬認為，既然雨把話說得如此透徹，那么，她一定會采取手段在往后的生活中就雪這個問題進行報復。這成了雨回家后，羅馬面對的最大的難題。

七

時間的腳步是無聲的，它總是悄然地縮短了歲月的長度。轉眼間，三個月就過去了。秋天來了，一切都是那樣爽朗與明凈。羅馬的生活如秋日的天空一樣平靜。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生活進入了他沒有想到的局面。雨努力地使他們的婚姻走上了十年婚姻的前半段，那五年的和睦與和諧有了再現的征兆。在沒有征得羅馬同意的情況下，雨在西門上找了份工作，在一家文化公司當翻譯。從家到辦公室，雨每天都要穿越這個城市的中心。她喜歡這份穿越的從容。雨這份工作相當自由，寬松的工作條件讓她有了更多陪伴羅馬的時間。在秋意濃濃的日子里，雨總是出現在羅馬的辦公室里，她的眼神時而散漫時而敏銳。

經過相當長時間的考慮，羅馬最終還是沒有結束自己催眠師的生涯，他好像喜歡上了這個身份。這家簡陋到令人心酸的辦公室依然以一種垂頭喪氣的姿態出現在十三月大廈里，也許只有羅馬和雨兩人才知道這里還隱藏著一家心理診所。雨曾數此規勸羅馬關掉心理診所，她想這也是恢復以前生活的一種有效的方式。她希望羅馬繼續做一名教師，甚至都為他聯系好了學校。在雙流有一家民辦高校不錯，而且急缺數學和心理學老師。雨語重心長地對羅馬說，你愿意教數學就教數學，愿意教心理學就教心理學。羅馬拒絕了雨的好意，他說自己天生就應該是個催眠師。

雨真的恢復了以前的生活，她不但對自己在休斯頓的事情只字不提，就連羅馬最擔心的雪也拋在了九霄云外。但是，羅馬卻恰好與她相反。他始終沒有忘記這一切。那些過往的事情看似隨著時間流走了，但它們卻在心里扎了根，無論飄到哪里，只要一觸摸心里的根，它們就一窩蜂似的跑了回來。更讓羅馬感到恐懼和不可思議的是，他覺得雨是雪的替代品，是某人找來戲弄自己的。羅馬懷疑是肖恩或者雪在背后搞鬼。慢慢地，雪和雨在羅馬的心里都越來越模糊了。雪的身影總是在心頭纏繞，并時不時地浮現在眼前。事情發展到最嚴重的時候，羅馬每天看見的不再是雨了，雪在精神上完全代替了雨。就算是在夜里溫柔纏綿時，羅馬覺得自己摟著的也是雪。那個夜晚，羅馬看著身邊熟睡的雨，自言自語地喊道，雪？雨？

這樣的日子不知重復了多久，后來恐懼在羅馬的心里逐漸放大，越來越大，他承受不了了。那天夜里，在雨沉沉地睡下去之后，羅馬就像逃命一樣跑了出去。他開著汽車，瘋狂地在這個城市奔跑。馬達的聲音在夜里格外暴躁，這是羅馬瘋狂的發泄。憤懣與迷惘隨著尾氣一起飄散在迷茫的夜空中，加濃了夜晚的漆黑與蒼茫。

羅馬在這個神秘而詭異的夜晚迷路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上了二環路，夜晚的成都讓羅馬如此陌生。他駕駛著汽車在二環路上瘋狂地飛奔，卻始終找不到出口。羅馬覺得每一個路口都是如此雷同，以至于他分辨不清方向。這個白天像鮮花一樣明亮的城市，在夜里徹底改變了模樣。俊朗的面容變得如此猙獰恐怖。白天里花樣繁多的廣告牌，此刻變成了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怖符號。羅馬覺得自己鉆進一片陰森的樹林里，而他知道這是片沒有出口的森林。在迷迷糊糊中，他發現路邊的場景周而復始地從眼前滑過。東湖公園、永豐立交橋、火車北站、府青立交橋、萬年場……后來，羅馬心力憔悴地把車停在一個漆黑的路口，他蜷縮在車里，瑟瑟發抖。孤獨與恐懼如一張碩大的網，緊緊地把羅馬罩住。他頓時覺得天地即將崩裂，世界的一切頃刻將徹底毀滅。甚至，焦土與瓦礫開始在羅馬的腦海里不停地閃現。這時，羅馬驀然想起了曾經親眼目睹過的一個場景。那是兩年前的一個飄雪的冬天，羅馬在磨子橋看見滾滾車流中躺著一只瀕臨死亡的貓。當時羅馬坐在27路公交車上，在汽車短暫停留的幾分鐘里，他清晰地看見那只貓不停地伸展四肢，垂死掙扎。沒有人理會這個在死亡邊緣徘徊的動物，高貴的生命此刻變得輕如塵埃。羅馬看見無數輛高級轎車從那里肆無忌憚地開了過去，那只貓一次次被車身覆蓋，又一次次出現在人們冷漠的視野里。后來，27路公交車開走了，那只貓慢慢離開了羅馬的視野，最終消失了。

在某個沉悶的午后，羅馬重溫了那部他看了很多遍的電影，《東邪西毒》。這部英文名叫《時間的灰燼》的電影讓羅馬十分著迷，關于到底是慕容嫣還是慕容燕的問題也一直纏繞著他。羅馬每次看這部電影都會有不同的感受，而這天下午，他特別感同身受。羅馬覺得自己就是身處茫茫大漠中的歐陽鋒。電影中孤獨的歐陽鋒最終明白了慕容嫣和慕容燕的關系，她們不過是一個人的兩種身份罷了。讓羅馬萬分苦惱的是，他還沒有搞清楚雪和雨之間的關系。

經過短暫而周密地思考之后，羅馬決定要去尋找雪。他開始沉浸在與雪有關的記憶里，回味她曾經說過的話，以此來推斷這個女人到底在身在何方。羅馬得到了多種答案，但他最終覺得雪依然會留在成都。她不會離開，她屬于這座城市。只是，他不知道她到底藏在哪個具體的角落里。此刻，羅馬又想起了肖恩。自從雨回來之后，羅馬還從未見到過肖恩的身影。羅馬原本不想再見到肖恩了，但他又覺得這個人總是與自己保持著令人琢磨不透的關系，他的名字一直與雪和雨聯系在一起。羅馬覺得肖恩就像是一只隱藏在背后的手，操縱著他的生活。為了能夠找到雪，羅馬給肖恩打了電話。

肖恩對于羅馬的決定感到異常吃驚，他覺得眼前這個催眠師瘋了，苦苦尋覓的妻子已經回到了身邊，干嗎還要尋找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呢。他覺得羅馬在現實與虛幻中迷失了。肖恩并沒有把他的想法說給羅馬，經過這么多事情以后，他不再想干涉別人的生活，何況羅馬還是個出得起錢的人呢。肖恩不否認自己對金錢的迷戀與渴望，在被妻子拋棄之后，他一直被貧窮包圍著。于是，他又重新回到了以前那種尋找的狀態。但肖恩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幫羅馬找到雪。

羅馬不會只把希望寄托在肖恩身上，他自己也開始了辛苦而漫長的尋找之旅。他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在成都的各個角落里轉悠。按照羅馬的計劃，他想循著雪之前的思路，先找到雪的丈夫。他認為這或許是一條尋找雪的捷徑。而且，做一個最壞的打算，即便找不到雪，也可以通過她丈夫多了解一點她，獲得一些寬慰。羅馬拿出了雪遺留的那個藍色筆記本，按照上面的記載，把所有的心理診所重新拜訪了一次。讓羅馬感到遺憾和沮喪的是，他依然一無所獲。

時間慢慢地流逝了，秋高氣爽的日子漸漸地成了城市的背影。冬天不聲不響地來了。早上出門時，偶爾可以看見空氣中飄蕩著薄薄的霧氣。這有些反常，成都每年只會在隆冬季節才會出現霧。提前到來的霧沒有影響到羅馬的尋找，盡管失敗無時無刻不在消磨著他繼續尋找的勇氣。就在羅馬快要放棄時，他居然聯系到了那個名叫付永恒的催眠師。通過一個不起眼的線索，羅馬竟然找到了他。只是，付永恒卻給羅馬帶來無盡的空虛和惆悵。

羅馬和付永恒相約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在玉林的一家檔次不錯的酒吧里見面。天氣真的有點冷了，空氣吹在臉上讓人生疼。羅馬對這次不同尋常的約會既充滿期待又有些抗拒，最后竟然有了放棄的念頭。他不知道與雪的丈夫見面會是什么感受，以及他們之間到底會發生什么。忐忑不安的羅馬在離目的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時找地方停了車，他想走路過去，利用這段時間調節一下自己的情緒。

下車后，羅馬點了根煙，濃濃的煙霧在冬日的空氣里格外傷感。他低垂著腦袋，看著兩只腳機械地交替前行著。羅馬看著布滿渣滓的地面從眼底緩緩滑走，仿佛看見了人生的某些片斷。這讓他在這個冬日的周末里顯得特別頹廢，心情與羅馬第一次來這個城市時如出一轍。他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就是一個人茫然無措地大街上游蕩。當年他初來乍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沒有方向感。現在，他熟悉了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但依然沒有方向感。

大約抽了五根煙或者十來根煙后，羅馬見到了付永恒。付永恒給羅馬的第一感覺是他不像個催眠師，他缺少那種神秘的感覺，心思縝密和感情細膩也與這個滿臉胡須的男人不沾邊。付永恒甚至是個不善于觀察的人，他們見面后，他很少用正眼看過羅馬。他的眼睛總上盯著遠方，透過寬大的玻璃墻，落在外面一棵光禿禿的大樹上。相反，從見面開始，羅馬就在觀察付永恒，心里在盤算著如何與他談論雪。畢竟，突然去談論和打聽別人妻子的事有失禮貌。在見面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羅馬和付永恒之間都保持著對對方的警惕。時間很快就過了二十多分鐘，羅馬不想再繼續沉默下去，他擔心這樣會耗費掉整個生命。羅馬給付永恒遞了一根煙，說出了約他出來的目的。

羅馬說，我向你打聽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雪。

雪？付永恒很吃驚。他說，干嗎向我打聽呢？

她說她是你妻子。羅馬說。

什么？付永恒張大了嘴巴，露出一排被煙熏得黃黃的牙齒。

雪曾說她有一個丈夫叫付永恒，是個催眠師。羅馬用鎮定的目光看著付永恒，他懷疑對方在故意掩飾什么。

笑話。付永恒吐了一個大煙圈說，我不認識這個叫雪的女人，我還沒有結婚呢，怎么可能有一個從不認識的妻子呢？

你不認識她？這次輪到羅馬張大嘴巴了。他吸了一口煙后說，不可能吧？她明確地告訴我，她的丈夫名叫付永恒，是個催眠師。

付永恒又把剛才的回答重復了一遍。為了表示自己的真誠，他強調說，我真的不認識一個叫雪的女人，我真的還沒有結婚。而且，我也不是催眠師，我沒有騙你。

氣氛又恢復了他們剛剛見面時的感覺，警惕中帶著試探。但是，這次是羅馬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棵光禿禿的大樹上。羅馬腦子里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著令人心酸的樹干，時間就在他發呆的時候悄悄地流走了。等他回過神來時，付永恒已經不見了。羅馬不知道付永恒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沒有因為對方不辭而別而失落。甚至，他懷疑付永恒沒有來過，或者，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付永恒這個人。一切都只是幻覺？羅馬想。

羅馬軟綿綿地走出了酒吧，在寒風凜冽的街頭踽步而行。生活跟羅馬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而他在這個玩笑中被傷害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八

天氣越來越冷了，空氣中仿佛藏了刀子，吹在臉上有種割裂的痛。羅馬想結束這段傷心與迷茫的生活，他希望所有的憂傷都在這個冬季結束。羅馬想從明年春天開始新的生活，所以他想離開這個城市。這個想法如酵母一樣，在他心里產生了無窮大的膨脹，從而促使他時刻都是在期盼著新生活的到來。

十二月初的時候，羅馬就關閉了自己的心理診所。接下來，無所事事的他就在平安大街幸福巷里機械地轉來轉去。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無法相信，眼前這個蓬頭垢面，萎靡不振的邋遢男人就是住在平安大街幸福巷66號的羅馬。沒過多久，人們就沒有看見羅馬了。他仿佛在一夜之間就從這里消失了，一夜時間就被這條巷子遺忘了。沒有任何人詢問關于羅馬的事，即便他們很多時候都看著雨孤零零地出現在小區里。雨也沒有尋找羅馬，她似乎早已知道了今天的結局。

羅馬去了一個他從未去過的城市，他相信這里的空氣都是陌生的。后來，他選擇了一個全新的職業，做了一名快遞公司的快遞員。每天接觸很多人和事的日子讓羅馬感到充實，他就像是抽了一種能忘記過去的煙，記憶隨著煙霧完全消散在空氣里了。但是，他卻染上一個壞毛病，開始無休止地失眠。每天醒來，眼睛里清晰可見的血絲充分地表明了失眠帶給羅馬的痛苦。很多夜晚，羅馬都是通宿未眠，疲憊的雙眼與天花板做著劍拔弩張的對峙。他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個催眠師，沒有用催眠來解決自己的痛苦。無奈之下，羅馬將希望寄托在藥物上。他喜歡把安眠藥摁成粉末，撒在一杯水中，粉末在水中逐漸融化了。水依然清澈，看不出安眠藥的痕跡。每一個夜晚，羅馬喝下這樣一杯水后倒頭便睡，連個夢都不會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