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半數蕎麥面

1

一陣叮鈴鈴的電話響，彩虹的父母像一股風似地拋掉了手里活計，跑起來。這幾天，夫妻倆就等著那個叫他們坐臥不安的電話了，這是一個令他們既感到高興，又感到悲傷的電話。

“你好！我是XXX，你是彩虹的爸爸嗎？”來電的聲音異常清脆，異常的美悅，像一口可樂，是醇香醉人的。但這醇香彩虹的父母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們的一切感官，全部承擔了同一個任務，那就是：彩虹考沒考上，第幾名。

“是……是——是彩——……虹——的家。”夫妻兩人抱著電話，沒有想到平常能扛得起一百八麻袋的壯實漢子，卻把一句話說得這樣可憐，走風漏氣，像沒齒沒唇似的，真想不到。那一瞬間，不知什么東西把夫妻倆身上的全部水分一下抽干了。他們的嘴一閃間就干透了，唇開舌裂了，嗓門眼里也有了煙要冒出來了。

“彩虹同志筆試第一，請6號早上來我局面試好嗎？”電話里聲音還是那樣的潺潺悅耳，聽得出打電話的人，是同樣的興奮。

早晨的太陽，從窗里，門里涌進來，把房子里的一切和夫妻倆都編織進那金色的絲線中。本來是想到的事，但夫妻倆還是傻呆了。兩雙手竟一起抓了電話不知回話，也不知放下，互相盯著臉看，竟過了一刻鐘的時間。

2

從地上回來，彩虹一聲不吭地坐在一張小木凳上，像平常一樣拿起書，左手舉書，右手抓饃，一邊吃，一邊讀起了書。農村的孩子都是這樣的懂事和清苦的，她們本身具備的第一才能便是善于干家務，能干一切農活。每個農村的孩子，都是父母的一個得力好幫手。在整個家庭來說，他們的作用，雖不是梁，不是檁，卻至少是家庭的一磚一瓦，她們共同與父母辛苦的經營著一個個的家庭。他們根本不是家庭的附庸，她們從小似乎就知道怎樣為家多出一點力，為父母多分擔一點憂和愁。彩虹也是一樣。做飯，務弄莊稼，哪一樣活也不會難倒她。父親給女兒端來了一杯茶，輕輕放了下，望一眼剛剛干完活就讀書的女兒。他有心讓女兒休息休息，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輕輕搖了搖頭，黃臉上浮起了一絲絲苦澀的笑，悄悄退出去。她們知道，此時告訴與不告訴女兒都無關緊要，因為女兒對這一切似乎已經看得很淡很淡。女兒只知道不顧惜身子學習，讀書已成了女兒的一種生活方式，不讓她讀書，女兒是痛苦的，父母也是不忍心的。

彩虹師范畢業回家勞動，在父母來說是一個永久的傷痛，永遠地裝在父母的心中，讓他們不時會發出陣陣的疼痛。父母認為念了師范沒有分工作，至少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彩虹說，學了知識有啥不光彩的？可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算有知識，有工作呢？彩虹總一句話：種好莊稼也是工作，等著吧，更好的工作有一天它會自己找上門來的。每每看到女兒一臉自信的微笑。父母心中就不自覺地生出一種苦來。女兒總是這樣寬慰他們，總是這樣自信，在女兒的天空里是沒有陰天的。師范生不分配了，這確實是事實，回來了，就回來了，像平常一樣，有啥了不起的？有啥見怪的？彩虹看來不分工作倒是很正常。但父母無時不在罵師范害人了，謀財了，新的分配制度不守誠信了等。記得彩虹參加師范考試那年，全家人跑前跑后，累了三天時間，一直陪彩虹考完了所有的學科。一直焦心地等了一個月才等下來成績，彩虹被師范錄取了，父母就請來了全部的親戚，大擺宴席，好好樂了一天，這光宗耀祖的事，如今卻成了叫人說不出口的痛，那時七鄉八鄰中光榮得要飄上天的人，沒有想到，四年過后，竟一下跌下來，找也找不到自己了。上了師范，幸福沒上來，卻來了個竹篩子飲驢，什么也沒撈到。彩虹照樣和平常人一樣回到了家。照樣是一個農民娃。24歲的丫頭了，不小了。

最讓夫妻倆千恩萬謝的是這孩子，別人的孩子都叫嚷：有個好腦子，不如有個好老子，怨這怨那的。可她從不怨天怨地，無一絲怨父母的話。在家這幾年里，除了勞動，就是如饑似渴地學習，照樣和在學校一樣，早上起床后，立即坐到院子的蘋果樹下，讀一個小時的英語。這一方式固化在彩虹的生活日程上。每當女兒朗朗的讀書聲在小小的，破舊的院子里響起來時，做父母的心就似一畝久旱的田地，得到淙淙而來的泉水浸泡一樣，那滋潤勁是無法形容的。他們是有點兒冤，為彩虹，也為自己花了那么多錢，還有自己的臉面。他們是再平常不過的老百姓，真的沒有什么門路，也真的沒有多余的錢來供孩子白白花了，而一事無成。可眼前的事明擺著，也只能任彩虹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還能有什么報怨的呢？一天，又一天，女兒的歌聲、笑聲、讀書聲，把父母臉上的愁和來路不明的恨抹去。

3

彩虹是個人見人愛的好學生，盡管離開小學這么多年了，她也忘不了常請小學的老師來一起討論人生，以及各方面的問題。彩虹遠遠地迎接了老師。同樣迎接她的是一個萬里無云的天。河西的天，總是那么純凈，那么的藍，顯得高遠而空靈。望一眼圣潔的祁連山，皚皚雪峰下塊塊綠野，她的眼里便是滿眼的富足和美好在流淌了。“不看祁連山頂雪，錯把河西當江南”。彩虹吟著詩句，心里暖暖的。彩虹是一個戰不敗的人，這是第七次考試了，但她還是像第一次一樣，認真地準備，更沒有半點的埋怨。父母仍是可愛的，家鄉仍是可愛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愛的。

彩虹與這位小學老師幾乎像朋友一樣，無話不談。父母把心里的話向老師掏了。老師說：“不怕，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相信機會總是有的。相信有真理在的人，才能追求到真理。心中沒有真理的人，永遠與真理無緣。”

“又沒有門路，又沒有錢。我看是算了。不送錢，這年頭能成？”父母對彩虹還能有一個分配工作的機會感到十分的渺茫，悲觀。自己所處的這個位層，似乎也是彩虹應該要繼承的，當官人家的兒女就是官，這幾乎在他們心中是顛撲不破的。

“不，是金子總是會閃光的，不怕。”小學老師輕松地說，彩虹一聽這話就高興起來，向父母拋過了一個鬼臉，健康地笑起來，舉起拳頭不停地晃，“聽到了吧，真理是掌握在少數人手里的。”

父母瞪了一眼雀躍的彩虹。彩虹一步跑過去緊緊地貼在老師身邊。又舉起了小拳頭，天真地搖晃：“不到長城非好漢！”

“丫頭大了！”父母有點兒怨老師了，“還等什么時候？”

“不，才24算什么大。人家大城市的人，四十歲了還是單身。先要事業，后要愛情。有了事業，才有更好的愛情。”老師用一種修正的口氣說，“現代人的觀念已經變了。醫學的發展，生活素質的提高，都在延長著人類的壽命。對于人不同年齡段的劃分也不一樣了。50歲已經劃在中年行列，24顯然是創業期的。”

彩虹盯著老師的嘴皮子，剛剛說完，她就使勁拍起掌來，仿佛吃了一粒糖，一雙毛閃閃的眼睛又盯著父母眨，扮著鬼臉兒，恬恬地笑。彩虹拍著掌，一直拍到父親面前，又走到母親面前，舉高了拍，把巴掌拍得很響，很久，很開心。

“我們一沒錢，二沒權，你說！啥時是個出路？！”彩虹的母親似乎在罵架似的發怒了。

“錢，錢是什么？有錢就有了出路？”老師笑了，“知識就是錢，誰也偷不走的錢，永遠不變質的錢。錢這東西，有些人的錢存在父母那兒，使她生來就有良好的生活環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得悠哉樂哉，可這樣的人后來的生活都很貧乏，甚至是很窮；有些人的錢，存在今天，他們干什么事總是順風順水，一馬平川，可這些只能造就一些凡夫俗子，不可能成就大人才；成大器者的錢一般都存在明天，只有通過今天的努力，那錢才可能得手，也才能花得順心，得意，她的一切才是美滿的。現在彩虹的父母沒有給她存錢，今天你們還沒有錢，那彩虹的錢肯定是存在明天的，只有通過她今天不斷的努力，才能得到明天那筆數量可觀的錢。相信老師的論斷吧，要有信心，好好地努力吧！”老師臉上是一幅哲人般真誠的笑。彩虹聽了又是一番思考，又是一番琢磨，并且用筆記下了這些話。其實，老師只是一個小學教師，他連師范也沒有上過，上完了初中沒有人供養了，自學完成了大學的所有教材，考取了教師。對于這番理論彩虹父母沒有聽過，但他們一聽說彩虹的錢存在明天，將來會很好，一下心里就熨貼多了，臉上也舒展多了，甚至有點迷信的認為，他們的祖先一定給他們的女兒積下了許多陰德，將來有用不完的錢的。想到這，他們眼前是一片光明。

4

時機真等著有準備的人。師范生不分配三年后，終于有了新的機會，縣上又決定從歷年畢業的師范生中招考一批教師。這一個消息猶如一個炸彈頓時在夾山村的大地上炸響了。同樣也使彩虹的父母驚喜，他們的彩虹說不上這次就會走出去，去做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了，彩虹從電視上看到了招考啟示，沒有笑，也沒有表現出十分的激動，第二天就報了名。竟一下考了個第一。

英語的面試教師是本縣一中最好的英語老師。

彩虹一點也不懼怕。一臉微笑走進了大廳。微笑著向主考們點了點頭。穩穩地坐在考官面前的椅子上。彩虹這一坐叫考官們都吃了一驚。一是她的個子小小的，讓人覺得她完全沒有滿18歲，二是她那從容的態度，叫人覺得她完全不是來考試的，倒是請她來考別人的。

“準備好了嗎？”彩虹問。

主考們互相望望，一下都笑了。彩虹也笑了。主考們應該說的話，倒叫她提前說了。

“準備好了！”考官們一下都坐正了身子。開始翻動資料。

“I am a rainbow thatfrom a viallageandI'm 24-years old.I graduated at normal school in 2000 and finished college undergraduaterbymyself.Meanwhile， I also have throughedCET6. Exceptthat， my next step is reading to be admitted to a postgraduateand my Ideal is becoming a translater， introducingthe magnificent civillization of china to worthwide，for national's flourishing make me contribution. NowI play axe at Luban's house gate，wishing to get all teacher's guidance.”

（注：我是來自夾山村的彩虹，今年24歲，2000年師范畢業，自學完成大學本科，自考通過了英語六級考試，下一步準備考取研究生。我的理想是當一個翻譯官，把中國燦爛的文化介紹到世界各地，為祖國的繁榮做出一個中國人應做的貢獻。）

彩虹說完微微一笑，坐了下來。

彩虹自始至終都用了英語，她流利的英語對話能力，讓考官們瞠目結舌。十分鐘的考試時間，她不但完成了應完成的個人介紹，相關題目，即興演講，并且提出了幾個在英語學習中遇到的困難。在考場上求師學習，不得不讓考官們擊節嘆賞。

“學生上述鼓吹，無疑班門弄斧、孔府舞墨，其狂妄情形，還望我師笑涵！”

面試完了，彩虹彬彬有禮地退了出來。考生們的分當場就出來了，全部考完名次就立即公布了出來，彩虹面試又考了個第一名。

5

“不，哪里也不找，哪里也不送。你的女兒是第一，他們肯定不會給你弄成第二。”女兒是固執的，誰也不找，誰也不送。父母心中自是惴惴不安。

“好不容易打聽到了一些門路。”彩虹的父母決定不聽任何人的話，要找人去送禮。說心里話，他們的彩虹能夠獲得第一名，這已經是很幸運的了，躲過了考試這一大難，心里有說不完的幸福，現在再不送禮，倘若真被送了禮的人擠走了，那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那可就一輩子都要完了。

6

小學老師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請自到，和他們什么也不說，只和彩虹談著巴爾扎克、魯迅、高爾基、張海迪、比爾蓋茨、袁隆平、探月計劃。叫彩虹的父母煩躁得要吐，可他們卻津津有味。對于這個小學教師，他們是既感激，又恨的，小學的時候彩虹不念了，是他一直替彩虹交的書學費。若不是他一趟又一趟上門找，怎么會有今天這么多讓人揪心的麻煩事呢？和彩虹同級的女娃不是都結婚生了孩子嗎？現在他卻還時不時的在中間插上一桿子，真是令人討厭。這人似乎是天生要拖他們一家后腿的。在這節骨眼上夫妻倆完全不歡迎他。小學教師在這件事上甚至顯出一種頑固來，或者叫愚蠢來，叫人覺得他比最不開化的老農還要頑固幾分。

他有別于其他的老師，常來他們家，沒有吃過一次飯，來了說完話就走。也沒有向他們要過什么，甚至他們家里產的一棵菜。

彩虹家在居民點上，街雖不怎么長，可總有小商小販的來往。快中午了，今天小學教師卻沒有走的意思，看樣是非要壞他們的事不可。街上傳來小販賣蕎麥面的悠揚的喊聲。小學教師眼睛一亮：“彩虹，去叫你媽媽稱些蕎麥面，吃一頓干面條。”

彩虹望著老師，老師望著彩虹，都有點出乎意料。

“去啊，難道連頓飯也舍不得嗎？”老師認真地說。

“好的！”彩虹蹦跳著，哼著歌出去了。

“老師你真要吃啊！現在的蕎麥面可不好吃，澀口得很啊。”彩虹娘有點不相信彩虹的話，老師是從來不吃他們家飯的。

“今天遲了，趕不上回家了，就在你們家吃，吃了我掏錢。”

“老師真會說笑話。”彩虹娘有點不好意思，他們要領女兒坐車去縣城，不然就晚點了。

一會兒，面稱了回來。老師上前，用手捻了捻，說：“假不假？”

“假能假多少？他從不能全用黑面代替，他從要叫人過得去眼，吃得下口吧。”彩虹的母親覺得小學老師真有點怪怪的味兒，白吃棗兒，還想核核大。所以說起話顯得有幾分生硬。

“對，再假他怎能假到一點真的都沒有呢？假能假多少？他從不能全用黑面代替，他從要叫人過得去眼，吃得下口吧。”老師意味深長地重復了一遍，默默地笑起來。

彩虹的父母對教師吃蕎麥面干面條的事兒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但人家提了出來也不能駁人家面子。好狗還不咬上門的親呢，何況老師對他們一家有過許多恩呢！

一盤小芹菜，一小碟油熗的蒜泥，還有一碟手撕的茄子被這兩個老農民無聲無息的端了上來。蒜泥是吃蕎面面條必不可少的，有了這兩道菜老師只一個勁稱好，彩虹在一邊滿意地笑了，可父母卻笑不出聲，他們正在為送多少錢，給誰送焦心呢？

一會兒，黑褐色的蕎麥面面條也被端了上來，女主人這些菜與面都是素面朝天，沒有一絲兒的做作，就和平常自家吃的一樣，只不過多加了一個芹菜而已。

老師端起碗，欣賞了一番，仿佛到了自己家一樣自在，呼一聲順溜的面條就滑進了嗓子，很愜意地吃了一口，卻又立即停了下來，擦了一把嘴，笑了。

“這面不地道，小時候吃的蕎麥面那才叫真，揉都揉不住。”

“就是，現在的蕎麥面，價是賣出來了，可真正的蕎麥面我看也就有上半數。”彩虹的父母一齊說，“可話說回來，這個世道做啥事不摻假的？”

“半數！”小學老師聽了這話似乎有些吃驚，并把這吃驚的表情傳遞給彩虹和她的父母。

“有半數。再騙人，它從不是一點蕎麥面也不放吧！”男人抬起了頭，對小學老師的話進行了反擊。這摻假的事兒，摻多少他還是有點認識的，他堅信真的永遠不可缺少。

彩虹的母親也附和：“再沒有良心，他從不能一點真蕎麥面都不放吧？”

“做什么事都一樣。這次公開招考，我看他至少的放半數蕎麥面吧！”小學老師不禁仰面大笑了。彩虹也隨聲附和說，至少的放半數蕎麥面。

夫妻互相看看，臉上不禁七青八綠的。小學老師真還插了一桿子。

7

一頓蕎麥面面條吃得彩虹父母心里的疙瘩全消了，心里感到踏實多了。

他們等了1天，沒消息。

等了2天仍沒有消息。

3天，還是沒有消息。

……

一周后，消息終于下來了。

彩虹進門就撲到了母親的懷里，三個人抱在一起，高興得在炕上滾成一團。憑第一的成績，彩虹不但被錄用了，還被分到了縣上最好的學校。

更令他們高興的是，二年后的秋天，彩虹的父母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又擺了幾桌，又一次請了親友。

“了不起啊！被蘭州大學錄取了啊！”

“當地歷史上第一個英語研究生啊！”

……彩虹的喜事成了大家的喜事，請到的，沒有請到的都來了，目的只有一個，為彩虹捐些錢，于是彩虹的手里就被大家塞滿了百元的大鈔。彩虹爸，彩虹娘給大家敬酒，酒不醉人，情自醉。大家的祝福比酒濃了萬倍，夫妻倆喝得腳下無根，笑得嘴都不知道閉了。

小學老師也來了，端著酒杯張口就說：“至少的放半數蕎麥面吧！”

彩虹父母更是合不攏嘴，連連說：“放，放，全放蕎麥面。放半數良心都叫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