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時候,我就象一個城市背包客,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行走。只是背包客走的是天涯,我走的是心路。同樣的風塵,同樣的守望,同樣的孤獨,同樣的輾轉。
就是這樣,此刻天涯。
故鄉
出發的時候,才知道故鄉于我已經虛化。記憶遙遠,同時已經永遠。那是一個我今生也無法走近前去的廢墟,沉在酉水的廢墟。鳳灘電站修建,城市整體搬遷,故鄉成為西出陽關的那一次回眸。
關山逶迤,山路迢迢。雕花的軒窗、曲巷的通幽、斷橋的冷月、殘垣的舊壁,還有爬滿青苔的古舊,都是茶里永夜、夢中縈回。之后,我走進無數象故鄉一樣情韻的古鎮,如鎮遠如鳳凰,找很多和故鄉共通的圖片,如烏鎮風情,也讀很多游子的行旅筆記,就這樣背負著故鄉的名字“沅陵”,我出發了。
每一個行走的人,心中都有不同的兩個故鄉。一個是被時間阻隔成無法觸摸、無法跨越,最后虛化為一點記憶、一個意象、一點溫暖的心中的故鄉。另一個是長期儲存在人的心里、可以觸摸卻在空間上無法延續的故鄉。余光中先生的故鄉屬于前者,它是一瓢長江黃河的水、一張故鄉的船票、一張郵票;李海鷹先生的故鄉也是這樣,遙遠的夜空、彎彎的月亮、彎彎的小船、童年的阿嬌;故鄉于他們是深刻到骨子里的惆悵、相思到無法言語的寂寥。余秋雨先生的故鄉屬于后者,在余先生的筆下,故鄉是好不容易修補起來、不應該繼續躲避的家鄉,越是無處可去,屋子對人越是重要的地方;而在沈從文先生筆下,它則幻化為邊城、幻化為沱江、可以走上前卻無法深入內心的城市、鄉村,甚或具象到堂屋、到地名、到空間距離長短不一的故鄉;故鄉于他們是永遠背負著行走、卻永遠無法逃脫尋根之旅的漂泊。
我沒有那么好的文字和與文字同樣深刻的纏綿,因此我的故鄉于是很多時候只是暗夜的思緒和茶中的沉淀。故鄉的老屋在三十余年前已經出售,十幾年前連廢墟也沉入江底,現如今回去只能面對一片望不穿的水。我無言,長期的緘默使得故鄉的語言也生疏起來,明明是故鄉人卻鄉音已改,鬢毛未衰,這個奇妙的諷刺如骨哽在喉,無從吞咽又無從訴說。就這樣,一個隱藏在人海里的心靈背包客,把所有關于沅陵的碎片一點一點拼接起來,拼接到三十多年前的記憶,拼接到無法佐證的安靜,悄悄地想,我辱沒了這個名字沒有。然后行走。
地平線上。一個別樣的城市背包客。
寺廟
走進很多寺廟,沒有朝圣的虔誠,只是一種淡然的跟隨。不祈求,也不叩拜,一切為了禪院的鐘聲和檀香的悠遠。
嵩云寺,古松參天。松下,我問僧人:來與來,去與去,何為來?何為去?僧人不知所云。之后,去五老禪寺、青龍洞、凌云寺等諸多寺廟,三噤其口。寺廟如今和凡俗世界一樣,紛繁喧囂,而且越是有名的寺廟,越是沒有清修之地的安寧。在衡山、峨眉山這樣聲名在外的寺廟,尤其如此。去衡山那年,一路上所見最多的莫過于販賣香燭的;在峨眉山的各個廟宇里,香客們更是摩肩擦踵;僧人們忙著接引、忙著兜售紀念品,卻再無人去關注平常心、關注空靈。物欲已經充斥所有的地方,問者矯情,答者無趣。無所謂來或去,漂泊的人,故鄉在心里。
我常常在經歷跋涉顛沛之后,站在禪門外摒住呼吸,感受清修之地與自然的渾然一體。松針落地,草木無聲,一切的疲累都在遠眺凝神里,融進山色暮靄間。然后刻意與團隊疏離、走散,一個人面對寺廟的古佛、雕工精美的建筑、穿透紅塵外的楹聯禮佛。禮佛,是需要開悟、需要沉淀下功利、沉淀下虛妄、沉淀下浮躁,又怎么能夠癜癲狂狂、唧唧喳喳如同一窩麻雀,撲棱著跪拜下去;更不需要起二更、擲千金換香燭以求福祿。因此,我只用手去撫摸千年風雨留下的厚重、用心去體會佛眼慈眉中蘊涵的智慧、用身體去貼近那文字對生存過往的昭示。在這番貼近中,時空交迭,失落的文明凸現,并足以支撐、恒久溫暖、永遠牽引著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本真。
此時,尋找成為背包客辭典里最有生命力的詞匯。而讓我們一路風塵的,通常不是城市里慣見的虛華、聚集、捧場,而是一段傳說、一個意念、或者是書籍中如同路標一樣的指引,我們便沿著心路孤獨地疏離、艱難地跋涉、淡然地朝圣。唯一不同的是城市背包客,更多的是從茶中、從文字里出發,苦修著走向一座座心靈城堡;背包客更多的是從熟悉的城市鄉村出發,走向空間的廣袤。但是,他們都在尋找心中的寺廟、參拜自身的佛。
家
出發的時候,羈留的時刻,徘徊的瞬間,行走的路途,總有一處燈火一直溫暖心間。家,是牽著背包客的線;背包客更象風箏,飛高了飛遠了,也就把家牽成了絲。雨天,那絲是濕潤得逼仄驛館里的愁緒;月夜,那絲是離合圓缺的皎潔;最是那酒,濃到深處便薄到極處,絲絲勾人肝腸寸斷為宿醉;醉了夢了,愈加一路風塵。
城市背包客的山、路、長河、落日、曲折、喜悅,都在心中、都在茶里煙里酒里文字里。家是伴隨著依賴著、卻暫時告別的地方。從平靜平凡甚或瑣碎里,找尋著生命的律動、叩問著存在的真實,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如同青燈下的僧侶,苦修著自身的純粹與干凈,游離在世俗之外,又時刻潛身在世俗之中。車站、人流、大山、河流、圣地、淳樸、勢利等等一切都依次經過,依次成為行旅中的過往,而就在每一次經過時,卻都在碰撞、焦灼、炙烤、煎熬中,因為家而冷靜、辨識、清晰、沉淀、升華為純粹。
我認識這樣一位城市背包客,是中國最北邊一個城市的女人。很年青的時候,丈夫因為車禍離開了她和她的女兒,就在這樣艱難的時候,命運卻并沒有眷顧她,她下崗了。為了家為了女兒成長,她選擇一個人獨自承擔苦痛,拉扯著孩子直到送進大學,然后不遠萬里來到湘西。飲食不慣到每天只能吃豆腐白菜,她卻堅持著,要給女兒一個好的生存環境和空間。這樣的母愛、這樣的背包客讓我動容。
我不知道在她嬴弱的身軀里,有多強悍的人格支撐,才使她一直這樣堅持,乃至超越時間空間上的阻礙;更不知道她如何在漫漫長夜,突破人的各種欲望,來恪守最初的抉擇,但是我卻分明看到一個孤獨的城市背包客,堅強而執拗地走著。她經歷拋錨、戈壁、急流,也經歷自然的風雨、冰雪,家一直支撐著她從起點到再次起點。
我們無法忽視那些滯留在某一個城市、某一個工作中的背包客,他們軀體停留,心靈卻一直漂泊。家溫暖并牽絆著他們,他們卻始終在行走。于夜于晝,于平原于江河。
紅塵
淹沒在人海,城市背包客連一些外在背包客的特征都沒有,他們有的只有一顆善感的心、冷靜的眼和孤高于世的清傲,在一定空間里固定的點線上行走,看周遭世俗紅塵里的浮躁、追名逐利、以及為了蠅頭小利的算計、泯滅和張狂;看一些世俗到卑劣的嘴臉,偏偏要裝出一張張有層次的臉;聽一些朝令夕改的承諾混雜在杯光酒盞、燈紅酒綠里,把一支支韻律優美的歌曲變形。
城市背包客沒有言語,只把所有的一切當作旅途的過程,然后獨自坐進書房,讀更多可以蕩滌身心的文字,思考自己以及社會的責任,捫心自問良心的重量。心靈的旅程總是沉重的,重到無法負載無法沉淀時,他們會把旅途里的所見所聞訴諸文字,使之有質感有生命,鮮活得純凈和純粹。
而紅塵中的人們,如同多年前看到的一張現代風格的繪畫:背景是虛化的城市,景深最近處是一些變形的人的臉,眼睛里是麻木和茫然。他們已經忘記了自身存在的意義,一切都只為了活著。現代的快節奏、高時訊、極端競爭,把紅塵變成了機器制造廠,一個流程下來都是一樣規格的機械,而不再是那些具有鮮活生命的人,雖然有時候會有短暫的思想,更多的卻是人云亦云的重復、唯上唯利唯權唯我的趨同。這樣的過程和結局,想起來都是驚悚的。
好在這個世界還有一些思想者、一些把生命活得精彩的人,傳遞著生活的嶄新一頁,還有一些文化的傳承者,在以醫者仁心把世界的未知領域逐漸揭開,才讓紅塵有了更多的花開花落。
風景
城市背包客眼里的風景,不僅僅是空間意義上的山水,還有更多超越時空流傳永久的東西。考古的發現、文字的性靈、建筑的精美、繪畫的意境、雕塑的震撼,以及存在中衣食住行里蘊涵的意趣等,都構成了背包客的風景。
沒有出發,卻無時無刻不在出發;沒有歸途,卻無時無刻不在歸途,風景無處不在。落日斜陽,古樹流水,城市背包客看到的是心靈的波光;書籍、音樂、舞蹈、繪畫,城市背包客看到的是文化的延續;人群世俗、市井風流,城市背包客看到的是清醒和茫然,追尋和等待;禪、茶、暗夜,城市背包客看到的是心境的淡然、平和與積極的面對。
我是一個城市背包客。心靈的苦旅,我和象我這樣的人一直在出發。
沒有終點,地平線上是我們跋涉的身影。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
此刻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