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東方/西方的世界劃分,不過是一種闡釋歷史進程的權宜之計;它源于歷史,也將歸于歷史
1453年,奧斯曼土耳其攻陷拜占庭帝國的最后堡壘君士坦丁堡。隨之而來的燒殺淫掠自是難免,作為世界奇跡之一的圣智教堂,也被重新裝修成清真寺。那些逃亡的希臘人,帶著他們的財產和家眷,紛紛涌入亞德里亞海北岸的威尼斯共和國。
唇亡則齒寒。唯利是圖的威尼斯人現在要直接面對土耳其的威脅。經過十六年戰爭(雅典衛城的巴底農神廟便毀于這次戰火),他們擊潰了對方的海軍,卻喪失了扼控東地中海的塞浦路斯,并于1479年被迫訂立城下之盟。簽署合約時,土耳其蘇丹麥哈邁德二世提出一個附加條件,要求威尼斯方面選派一位最好的畫家,去伊斯坦布爾為他畫像。作為戰略上的輸家,后者欣然從命。宗教爭端再重要,也比不上和新崛起的東方霸主做生意來得實在。
元老們把這項使命指定給詹蒂萊·貝利尼。至于他在總督府未竟的裝飾工作,則改由其弟喬瓦尼接任。在中國,這位弟弟要比哥哥出名,因為他曾調教出兩個更加出名的徒弟,喬爾喬內和提香。正是這一時期,也就是藝術史上常說的Quattrocento(1400的意大利文簡寫,指十五世紀),盛極而衰的威尼斯開始在文化上和佛羅倫薩分庭抗禮。也就是說,他們可以輸出價值了。這也證明一個國家的軟、硬兩種實力,并不總成正比。
到達伊斯坦布爾后,貝利尼不辱使命。他為蘇丹繪制了一幅筆法工細的側面寫真,很有領袖像的感覺,于是頗得榮寵。然而麥哈邁德蘇丹晏駕之后,他的繼任者卻沒有繼承他對西方藝術的偏好,而是把貝利尼留下的畫作送到集市上賤賣。
根據宮闈秘聞,威尼斯畫派的影響并未就此終止。一個世紀后,一位蘇丹下密詔給四位細密畫師,命他們為一部歌頌其豐功偉績的書籍做裝飾,其中包括一幅蘇丹本人的畫像。奉旨辦差的畫師分成兩派:一派受到所謂“法蘭克風”的影響,試圖再現人所看到的世界,強調透視、光影效果和細節描繪;另一派則沿襲尊奉伊斯蘭教義的波斯傳統,認為藝術只能模擬安拉神眼中事物的形態,因而拒絕一切外來的奇技淫巧。美學的沖突很快激化成兩條路線的殊死斗爭。借用那個普魯士上尉的著名邏輯,暴力往往是爭論以特殊方式的延續。于是,“人本派”和“原教旨派”各有一名巨匠死于非命。
這兩起謀殺出現在五百年后的一本土耳其的小說里,標題是《我的名字叫紅》。該書為它的作者帕慕克贏得過2006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書中的故事似乎在向讀者暗示:西方文明即使沒有堅船利炮的殖民擴張,單靠其純粹的美學力量,也能把其他文化折騰得雞飛狗跳。很多東方國家傾向改革的人都有這種感覺,包括我本人在內,雖說這種感覺本身不無可疑之處。所謂東方/西方的世界劃分,不過是一種闡釋歷史進程的權宜之計;它源于歷史,也將歸于歷史。
負責修書的大臣從波斯戰場召回自己的外甥——他的名字叫黑——責命其克日緝獲真兇。有跡象表明,兇手就在幾名畫師內部。他的作案動機,只是不能容忍外來畫風對傳統細密畫的侵蝕。黑偵探的偵辦手段,是從那些畫作的筆法破綻中找出蛛絲馬跡,因為筆法屬于風格范疇,是藝術當中最為個人化的部分。于是有了悖論,因為伊斯蘭教藝術傳統的最高境界,正是對于個人風格的否定。歷史上很多細密畫大師弄瞎自己的眼睛,以避免安拉創造的本真世界受到感官色相干擾。或許正是個人因素的不可避免,最終導致這種藝術的衰落。
就這樣,黑的辦案過程變成一系列關于藝術本質,以及藝術家與造物主關系的哲學討論。同時我們讀到,十六世紀末的土耳其東西兩線用兵,國力衰竭,社會內部敗相叢生,不義盛行。這些描述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巴列維統治后期的伊朗。而這正是滋生原教旨主義的理想溫床。所有這些,使得《紅》具有不同于一般探案小說的百科全書氣質。
作為小說,《紅》屬于歷史偵探一類。他們通過講故事幫讀者大眾增長知識,比如歷史掌故、旅游指南以及常用的古典詞匯。荷蘭漢學家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作者)的《狄仁杰探案傳奇》就屬于這個類型。正是這點實用功能,給小說這一瀕死的文學樣式注入一線茍延殘喘的生機。就我個人的看法,意大利符號學家艾柯的《玫瑰之名》代表了這一門類迄今為止的最高成就。穿行于帕慕克營造的伊斯坦布爾迷宮般的古巷,你會聽到那部杰作的隱約回響。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