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在虎牙上

1

梁家堡子一直是沉寂的，這幾天不沉寂了，因為從梁家堡子走出去的大人物回來了，他不是回來省親，而是要在梁家堡子待下去了。

這個大人物叫梁百勛。是村上木匠梁成發(fā)的二兒子。他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中學(xué)畢業(yè)，還鄉(xiāng)參加勞動生產(chǎn)，還當(dāng)了兩年的生產(chǎn)隊長，后來被公社保送上了省城的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在他上大學(xué)期間社會發(fā)生了急劇變化，知識青年都返城了，被錯劃成右派的知識分子也都摘帽了，農(nóng)大的學(xué)生也不再回鄉(xiāng)下去了，實行全省分配。梁百勛被分配到了縣委組織部，開始做文秘，后來做副部長，兩年以后又做了組織部長，四年以后他被調(diào)到市委組織部做干部處處長。這期間，他工作出色，受到省委領(lǐng)導(dǎo)的重視，后又被調(diào)到另一個城市做組織部長，市委常委。一九八九年，他被調(diào)到另一座城市做常務(wù)副市長。三年以后，他又當(dāng)上了這座城市的市長、市委副書記。梁百勛的政治升遷如此之快，讓他的老家梁家堡子也感到非常吃驚，想不到老實巴交的木匠梁成發(fā)竟然能生出一個市長來。就在梁百勛當(dāng)上市長的第三年，他回了一趟老家，想把父親接到城里去。父親不去，父親一直跟著他大兒子梁百川在一起生活。雖然梁百勛不能每年都回來，卻每年都要往家里寄錢，最多的時候寄過一萬塊，最少的時候也有六七千。梁家堡子的人認(rèn)為梁成發(fā)的二兒子當(dāng)了那么大的官，每年寄的錢太少。這話讓梁成發(fā)聽了反倒很高興，這說明兒子不管當(dāng)了多大的官沒貪沒占。一九八七年梁百勛結(jié)婚，領(lǐng)著媳婦回到了梁家堡子，但他們待了一天一夜就走了。梁百勛的媳婦叫董蘊珠，也是不小的干部，在那座城市當(dāng)衛(wèi)生局的副局長。據(jù)說董蘊珠的父母都是高干。董蘊珠在梁家堡子待了一天一夜，給梁家堡子的人印象不算太好。她一進村就戴口罩，離開村的時候口罩也沒摘下來，這么做就讓梁家堡子的人感到很失望，大家盼望梁百勛領(lǐng)著媳婦回來卻又沒看見他媳婦長的啥模樣，是不是臉上有傷疤或者胎記什么的，不愿讓梁家堡子的人看？梁百川的媳婦，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對村里人說，我妯娌那可是俊模樣。村人說，既是俊模樣咋不讓人看臉呢？梁百川的媳婦又說，趕得巧了，我妯娌這些天傷風(fēng)感冒，又咳嗽又喘，人家又是衛(wèi)生局的干部，講究這些。從那以后，梁百勛和他的媳婦就再也沒有回到村子，但村子里的人也都能知道梁家老二最新的消息，因為梁成發(fā)家安了電話，三五天家里人就要和梁百勛通話。

梁百勛當(dāng)了別的地方的市長，梁家堡子的人也是借了光的。梁家堡子所在縣雁縣的縣長包國江同志認(rèn)識梁百勛。雁縣的上級主管部門雁市的市長和梁百勛也是朋友，在提拔包國江的時候（包國江原是寧縣的組織部長），梁百勛還幫助包國江說過話。包國江知恩必報，到了雁縣幾天以后，就親自到梁家堡子去看梁百勛的父親（梁百勛的母親在他六歲的時候就病故了）。然后去梁家堡子的所在鄉(xiāng)望河鄉(xiāng)，讓望河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替他多多關(guān)照梁成發(fā)老爺子。望河鄉(xiāng)的鄉(xiāng)長逢年過節(jié)必帶禮品慰問梁成發(fā)，并讓梁成發(fā)的大兒子梁百川去鄉(xiāng)派出所當(dāng)警察，梁百川不去。梁成發(fā)那年蓋房子，用的木料都是鄉(xiāng)政府給送來的。梁成發(fā)收下了，也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但梁成發(fā)沒把鄉(xiāng)里給他送來的木料都自己用，他只用了一半兒，另一半兒給了村委會，村委會也翻蓋了房子。有一年天大旱，各村都在打井，鄉(xiāng)政府資助每個村兩口井，梁家堡子是山坡地，旱情較重，梁成發(fā)就到縣城找包縣長，要求給梁家堡子多增加兩口井，包縣長二話沒說第二天就派人給梁家堡子村打井，一氣兒打了四眼井。梁家堡子的人都念梁老漢的好。梁老漢雖然有一個這么出息的兒子，在村子里卻仍然老實厚道、待人和善。村主任梁百江是梁成發(fā)的堂侄兒，做了兩屆村主任，村里人還都支持他，因為他在當(dāng)村主任的時候，梁成發(fā)總是要到村委會審查堂侄兒的工作。堂侄兒買的摩托花了四千多塊，他就讓會計查賬，這摩托是不是走賬。查的結(jié)果是梁家堡子村的賬目清楚，堂侄兒買摩托的錢是媳婦從娘家借的，現(xiàn)在還沒還清呢。

因為有了梁成發(fā)，因為有了梁百勛這樣的大人物，梁家堡子人一直都榮耀著。盡管梁成發(fā)很少去市里看兒子，兒子也很少回來，可梁家堡子也有許多人和梁百勛保持聯(lián)系，去市里找梁百勛辦事的。

去過市里找梁百勛辦過事的人村子里有兩個，一個是村委會主任梁百江，他那次到市里找梁百勛是因為村里有一位孤寡老人樊喜貴得了癌癥需要手術(shù)，他請梁百勛給省城的大醫(yī)院領(lǐng)導(dǎo)說句話，減免一些醫(yī)療費。梁百勛讓媳婦董蘊珠親自到省城醫(yī)院找領(lǐng)導(dǎo)，結(jié)果手術(shù)費和醫(yī)療費全免。樊喜貴老人術(shù)后活了六年。還有一次是他的小舅子因為偷牛被判了六年徒刑，他想讓百勛幫助在縣法院疏通疏通，這個忙兒梁百勛沒幫。但梁百江回到村里也沒罵梁百勛，因為那天梁百勛請他吃了飯，還給他買了回來的火車票。還有一個找梁百勛的是王翠花，她是梁百勛的同學(xué)。在中學(xué)的時候他們關(guān)系很好，后來還有了戀愛關(guān)系，本來梁百勛是應(yīng)該和王翠花定親的，但王翠花的父親王鐵栓不同意。他嫌梁百勛家窮，后來就把女兒嫁給了后村的老龐家。老龐家的兒子是現(xiàn)役軍人，在部隊是排長，穿四個兜的軍裝。王翠花嫁給老龐家也是不太情愿。老龐家的兒子在部隊待的時間不長就轉(zhuǎn)業(yè)了，回到了公社，當(dāng)上了公安助理。那次王翠花找梁百勛，是想讓梁百勛幫個忙，把她丈夫從鄉(xiāng)政府（此時公社早就變鄉(xiāng)了）調(diào)出去，因為她丈夫在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工作了十一年。梁百勛給包縣長打了個電話事情就辦妥了，不久，王翠花的丈夫調(diào)到了縣法院經(jīng)濟庭當(dāng)了副庭長。誰知道王翠花丈夫的命不太好，調(diào)到縣法院不到兩年就患心肌梗死，沒來得及搶救就死了……

由于有了梁百勛這樣的一個大人物，梁家堡子的人覺得日子很踏實，覺得就是天塌下來也有人替梁家堡子頂著。梁家堡子是望河鄉(xiāng)最富的村子，占了天時、地利、人和。

但梁家堡子的人不知道天上哪塊云彩有雨，更不知道天時、地利、人和有的時候也會錯位。兩年以前，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梁百勛在官場上栽了，據(jù)說是栽在了一位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的手里，他接受賄賂三十多萬元，又有近百萬的不明財產(chǎn)來源。梁百勛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并移送檢察機關(guān)，最后被判了四年徒刑。妻子董蘊珠和他離婚了，帶著十六歲的兒子去了深圳。

這年夏天，梁百勛被他大哥梁百川接回來了。說是梁百勛在服刑期間患了很重的病，把他接回來叫保外就醫(yī)。

2

梁百勛回來了，村里人都要來看他，梁百川沒讓。他說，我弟弟途中挺疲勞，他得歇幾天。村人都問百勛得的是啥病。

梁百川說，我也不知道啥病，可能是神經(jīng)衰弱，老睡不著覺，吃啥啥不香。

村人就說，這么大個事兒擱誰也睡不著覺，老婆和孩子也……

梁百川的媳婦說，我家百勛其實就是栽在了那娘們兒手里。

村人說，不用說也知道，那年那娘們兒戴著口罩回來，我就覺得她不是個好東西。

……

兩天以后，梁百川領(lǐng)著弟弟出了家門。他小心翼翼地領(lǐng)著弟弟在村前村后走，然后又把弟弟領(lǐng)到村后的山上去。他覺得這些年弟弟在城市沒有吸到新鮮空氣，所以頭腦才有些渾，辦起事來才不清醒。

梁百川攙著弟弟上了山。

梁百川指著一片松樹林說，你看那片松樹林都快成材了，忘沒忘是你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那年栽的？

梁百勛笑著不說話。

梁百川又領(lǐng)著弟弟繼續(xù)往山里走，指著一潭水說，認(rèn)得不？那是公主泉，常年的水都是瓦涼瓦涼的，喝著都甜。你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時候，不讓大伙破壞這個泉子，還用石頭砌成了月牙形，你又找來了兩個葫蘆瓢放在臺階上，誰心里有火就上山上喝兩瓢。

梁百勛點點頭。梁百川在泉子里拿起了葫蘆瓢，舀了半瓢水讓弟弟喝。弟弟一氣兒喝光了，說，甜。

梁百川領(lǐng)著弟弟走到了一塊古怪的山崖前。山崖是褐色的，有兩塊尖利的石頭伸出很長，這時梁百勛瞳孔有些放大，臉上的肌肉好像也在抽搐，他用嘶啞的聲音指著那兩塊石頭喊道，虎牙！虎牙！王翠花就在那上邊兒！王翠花就在那上邊兒！

此后，梁百勛嘴里就不斷地重復(fù)著，虎牙！王翠花就在那上邊兒！

他的聲音是顫抖的，聽著讓人有些恐怖。梁百川就攥緊了他的手，他覺得弟弟的手有些涼，他不知道弟弟為什么要喊這句話，卻知道了弟弟到底得了什么病。城里人叫這種病為精神失常，或者叫精神病，咱屯里人叫瘋子，或者叫患了癔癥。梁百川陷入了痛苦之中，他接弟弟的時候，弟弟只是不善說話，眼睛有些發(fā)直，但問他什么他還能說清楚，他以為弟弟的病就是不愿意說話，胃口不好，睡覺不踏實，誰也想不到他竟然瘋了……

梁百川不能領(lǐng)著弟弟繼續(xù)走了，就把弟弟往回領(lǐng)。一路上，弟弟臉上露著笑容，不斷地說那句，虎牙！王翠花就在那上邊兒！

回到家里弟弟仍然興奮著。在離開監(jiān)獄的時候，監(jiān)獄里的醫(yī)生告訴梁百川，如果你弟弟的病急性發(fā)作，請給他服兩片藥。梁百川感覺到弟弟現(xiàn)在就是病在急性發(fā)作，就從他的衣兜里掏出了藥讓他服了兩片。一會兒，弟弟就歪在炕上睡著了。

弟弟睡了，梁百川坐在院子的豬槽子上哇哇地哭了。梁百川的媳婦問他，咋的了？弟弟不是睡著了嗎？

梁百川說，誰承想弟弟的病是……是……

媳婦追問，到底是啥病？

梁百川抹著眼淚，弟弟瘋了。

……

梁百勛回來的第四天，村里召開了重要的會議。參加會議的有村主任梁百江、團書記梁占生、村會計黃革勝、婦女主任梁喜芹。列席會議的還有梁百川。會議由村委會主任梁百江主持。梁百江一臉的嚴(yán)肅，說道，百勛回來了也不是啥壞事，這些年他在城里既享了福也吃了苦，人都有大起大落的時候。我們這些年借了很多百勛的光，那年我們村里多打那幾眼井，不光救了人，也救了牲畜，孤寡老人樊喜貴開刀一分錢都沒花，還不都是靠了人家百勛。咱們村里不管有啥大事小事，到鄉(xiāng)里、縣里都是一路綠燈，這可不是我梁百江的能力問題，人家是看百勛的面子。咱們梁家堡子多少年來都沒出過惡人，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是咱們的美德。百勛回來了，我們一定要把百勛照顧好，想盡一切辦法要把他的病治好。大家有一分力出一分力，誰也不興瞧不起百勛，更不能給百勛眼色看，咱們要像關(guān)心親人那樣關(guān)心百勛……我說完了，大家自由發(fā)言。

梁占生先說，百勛是在政治上受到的挫折，在政治上我們要關(guān)心他。我決定，支部每天要派一名同志給百勛念《人民日報》、省報，注意，報紙里涉及貪污、受賄的不要念，免得百勛受刺激。

梁百江說，報紙要少讀，最好要讀一些幽默的小說，或者是笑話之類的，讓你百勛十二叔高興。現(xiàn)在書店有很多幽默小說，像我們省的韓春艷的小說啦，白天光的小說啦，多了。

黃革勝說，這些問題都是皮毛，關(guān)鍵是要給百勛治病。江北我四爺黃四繩是有名的中醫(yī)，這個大家都知道，我四爺?shù)臓敔斀o朝廷大臣李鴻章治過病，當(dāng)年李鴻章得的是夢虎癥，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老虎，我四爺?shù)臓敔斀o李鴻章開了十服藥，李鴻章大臣病就好了，閉上眼睛一睡覺夢見的是滿池子的蓮花，滿林子的孔雀……你們別笑，這是我四爺說的。夢虎癥其實也是神經(jīng)上的事兒，我四爺準(zhǔn)能把百勛的病治好。

梁百江說，我到你四爺那兒看過病，醫(yī)術(shù)倒是很高，就是藥太貴。

黃革勝說，我出面，他就能給個平價。現(xiàn)在，成發(fā)大叔身體不好，百川九哥家也不富裕，孩子也要上大學(xué)了，也不能出太多的錢。我看可以開個村民代表大會，藥錢由村委會出。

屋子里的幾個人都舉手，說，我們都同意。

梁喜芹說，百勛十二哥得的這個病確實很重，昨天我們見他在村口，嘴里一個勁兒地喊，虎牙！王翠花就在那上邊兒！這也讓我看出了百勛十二哥的病根。百勛十二哥沒離開村的時候，跟翠花是同學(xué)，兩個人戀過愛，后來，兩個人卻沒成。我認(rèn)為百勛十二哥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應(yīng)該是他的媳婦董蘊珠造成的。誰都知道，老爺們兒最怕的是枕頭風(fēng)，百勛十二哥犯了錯誤那一定是董蘊珠在背后指使的，尤其是百勛十二哥被判了刑，她還跟百勛十二哥離婚了，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請大家原諒，我說話有點粗。現(xiàn)在，在服刑期間，百勛十二哥想得最多的可能就是他婚姻的錯誤，于是，他就總是去想王翠花，想到最后就瘋了。

梁百江說，喜芹說得也有道理，這該咋整。

梁喜芹說，癔癥講究的是在哪兒摔了，就在哪兒爬起來，什么東西把人傷了，就由什么東西治，我們讓狗咬了，就得剪這條狗的狗毛燒了，涂在傷口上，比打狂犬疫苗還好使。

百江說，喜芹，你把你的點子說說，看可行不可行。

梁喜芹說，很簡單，到江北去找王翠花，讓她過來照顧百勛十二哥，百勛十二哥的病要不好才怪呢，如果可能，咱讓翠花跟百勛十二哥結(jié)婚……我的媽呀，我的點子太有才了。

黃革勝搖搖頭說，不行，晚了，聽說今年三月份翠花又結(jié)婚了。

梁喜芹說，我咋沒聽說，我去年在江北還見到過翠花呢，在法院的丈夫剛死半年，她一直在悲傷，我還勸她有合適的再走一家。翠花說，這后半輩子就不嫁人了，跟她姑娘一塊兒過。

黃革勝說，說是說做是做，女人死了丈夫開始都這么說，遇到相當(dāng)?shù)木妥兞酥饕狻，F(xiàn)在她嫁給的這個男人是縣城原泰酒樓的廚師，聽說老家是四川的，是個大胖子，二百多斤，一嘴的四川話。每個月能拿四千元的工資。

梁喜芹問，你咋知道得這么詳細(xì)。

黃革勝說，我看見過。在江北我四爺?shù)脑\所那里見過他。這個大胖子總冒虛汗，腰也總疼。我四爺說他是陰虛火旺。

屋子里的人不吱聲了。

梁喜芹說，對我說來不難，想辦法把他們拆了。翠花長得漂亮，身形也好，四十多歲的人了，看著還像三十多歲，她嫁給那個四川廚子真是白瞎了，再說，這四川廚子還陰虛火旺，翠花不是更委屈了。咱們把他們拆散了，不是做損，而是積德。

百川說，那不行，那不行，這種事也不是咱們老梁家能干的。喜芹，我把話跟你說清楚，你可別瞎胡來。

梁喜芹笑嘻嘻地說，你就別管了，我知道該咋辦。

參加會議的人員又七嘴八舌出了很多點子。最后，梁百江說，借用鄉(xiāng)長的一句話，烏云滾滾震長空，這次大會開得很成功。從明天開始，我們就分別開始行動。

3

早晨，梁百勛吃完飯，梁百川領(lǐng)著他走了一圈，又回到家里。這時，團書記梁占生走了進來，腋下夾著報紙，手里又拿著兩本書。梁百勛恐懼地看著梁占生，梁占生微笑著說，十二叔，我是占生，你上大學(xué)那年我才七歲。我是梁百順的兒子。

梁百勛點了點頭，笑了。百順，百順是個嗑吧，有一回，他看地，割下的小麥讓后村偷去了十幾捆，他就跟我說，麥……麥……麥子。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梁百勛就樂了。梁百川也樂，看來，弟弟的病時好時壞，還是有清醒的時候。

梁百勛問，你來干啥，后村又有人來偷麥子？

梁占生說，十二叔，你回到家里休息，我怕你寂寞，我給你拿來幾張報紙，還有幾本書。你覺得累，我就給你念。

梁百勛說，好啊，念吧，我聽。

梁占生清了清嗓子，把選好的文章找出來，認(rèn)真地念了起來——

據(jù)半島通訊社報道：伊拉克形勢危急，美國士兵在伊拉克濫殺無辜。昨天下午，兩個美國士兵開槍打死了一名婦女和一名兒童。然后，他們又向一條狗開槍，狗倒下了，誰知狗沒有中彈，看見了這兩個美國士兵，狠狠地咬了他們的腿，然后，逃掉。伊拉克的狗也充滿了對美國士兵的仇恨……

梁百勛說，這條消息很有科學(xué)價值。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時候，斯大林同志指揮蘇聯(lián)紅軍，用軍犬和德國法西斯作斗爭。蘇聯(lián)紅軍精選了一百條忠誠的軍犬，在它們身上拴上了炸彈，一百條軍犬向德國法西斯沖去，德國鬼子被消滅了將近一千四百多人。蘇聯(lián)為了紀(jì)念這些立過功勛的軍犬，特意在莫斯科郊外修建了狗的墓地，人民像敬仰人民英雄一樣敬仰這些軍犬。

梁占生吃驚地說，十二叔，你知識真淵博。

梁百勛從炕上站了起來，像在會場上一樣，邊揮著手邊講話。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必須要提高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我們不光要讀政治書籍，我們更要對邊緣科學(xué)有所了解。一個市長怎么樣才能關(guān)心人民群眾，那就是要知道怎么樣才能為民造福，為民造福靠的是啥，靠的是科技。明天，科委的同志組織一些人到寧縣學(xué)習(xí)蝴蝶蘭養(yǎng)殖技術(shù)。畜牧局的同志，你們要帶領(lǐng)一個小組，到內(nèi)蒙古去考察，看一看羔羊適不適合在我們這兒飼養(yǎng)……現(xiàn)在散會。

梁占生知道十二叔又犯病了，也不敢說什么。

梁百川小聲對梁占生說，占生，就別念了，越念他越受刺激。

梁占生說，那就不念報紙了，改念小說。我讀一段白天光的小說，題目是《女人在樹上匍匐前進》。我念了——

未婚妻匡麗娜不小心在吃魚的時候，把魚刺咽了進去，卡在了喉嚨上。匡麗娜痛苦萬狀，我說，小匡，你別痛苦，你要痛苦我會比你更痛苦。匡麗娜說，如果你能夠和我一塊兒痛苦的話，我的痛苦就會減輕，說不定我的痛苦會變成幸福。于是，我也吃魚，故意把魚刺卡在了喉嚨里，我痛苦的情景肯定要比匡麗娜嚴(yán)重。見我痛苦的表情，匡麗娜就摟著我的脖子說，我們真幸福……

梁百勛樂了，樂完以后說，這是誰寫的小說。

梁占生說，咱們省一位姓白的作家。

梁百勛恍然大悟，噢，我想起來了。這小子寫了十幾本書，每寫一本都要給我送去，在書的扉面上寫著不同的話。我還記得第一本書上寫著：敬愛的梁市長，請您審讀，我一定要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不斷努力，爭取更大的進步，請領(lǐng)導(dǎo)看我的實際行動吧！第二本書上寫著：敬愛的梁市長，請您審讀，這本書我是為廣大人民群眾寫的，我的偉大理想就是為了廣大人民群眾，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請領(lǐng)導(dǎo)看我的實際行動吧……我對他印象深刻，這小子長得很帥，一米八的大個兒，妻子是俄羅斯混血，和董蘊珠同志很熟悉。

梁占生說，十二叔的記憶力真驚人。

梁百勛又站了起來，揮著手，我的記憶力當(dāng)然驚人，董蘊珠這個無恥的女人，她做的事、她說的話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她不該讓我和通達(dá)公司的老板在一起吃飯，她更不該去歐洲十二國，她的出國費用都是通達(dá)公司出的……無恥的董蘊珠，你貪得無厭，你視人民的血汗為糞土，你是一條骯臟的女蛀蟲……

梁百川就把梁占生拽到了外屋說，占生，我求你了，你千萬別念了。要念下去，你十二叔的病那就沒個治了。

梁占生掙脫了梁百川說，這是村委會作出的決定，我怎么能違抗。說著，又進了里屋，對梁百勛說，十二叔，我明天還來！

……

第三天，黃革勝到江北租了一輛轎車，把他的四爺七十六歲的黃四繩老先生請到了梁家堡子。老先生要親自給梁百勛號脈、下藥。老先生很有經(jīng)驗，他跟梁百勛嘮了一陣家常，才開始真正望、聞、問、切。梁百勛大概也知道來的是醫(yī)生，也很配合。老先生號完脈，就對梁百勛說，孩子，你的身子結(jié)實著呢，別總在屋子里待著，經(jīng)常到山林里小河邊上玩玩。到山上捉個鳥兒，到河邊上釣釣魚，你的身子就輕松了。

黃四繩從梁百勛家里出來，就去了黃革勝家。村里的幾個頭面人物也都隨著去了。黃革勝急著問，四爺，百勛的病咋樣？

黃四繩說，脈象不太好，氣血兩虧，肝經(jīng)濕熱，脾胃失調(diào)。心臟也有問題。不過，他的病可以治。一是藥治，二是神治。藥治就是服我的藥，一天兩劑，早飯前晚飯后水煎服。神治就是要把他的精氣神捋順。他想說什么，就讓他說，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別攔著。另外，要讓他想一些個好事情，和他說一些個好聽的話。估計這病，半年就能見效，一年就能痊愈。

梁百江說，太好了，多虧你這神醫(yī)。

黃四繩說，不過，我在給他下藥的時候，不能下一般的藥。我通讀過《大壽世保元》，那里有一劑方，叫還魂湯，我再做些添加就行了。我添加的這味藥很麻煩，叫鹿金。這是古代的叫法。說白了，就是鹿的卵子兒，學(xué)名叫鹿睪丸。要兩歲口的，得三十枚。

黃革勝就說，這玩意兒上哪兒淘弄去。就是養(yǎng)鹿場也不能賣這玩意兒。四爺，你看能不能再換一味別的藥？

黃四繩有些不高興，你以為中醫(yī)是瞎胡鬧嗎，啥病下啥藥是有定數(shù)的，說嚴(yán)重了，也是天意。《傷寒論》中有一句：天地生萬物，萬物有一宿，宿者非易也。

屋子里的人都沒有多少文化，聽不懂四爺說出的這么玄深的話。梁百江說，聽四爺?shù)模犓臓數(shù)摹?/p>

四爺在黃革勝家吃了飯。走的時候，村人感念他為梁百勛看病，給四爺送來了笨雞、笨雞蛋、咸鴨蛋，還有大黃米。四爺很高興地說，過兩天我還來。

四爺走了。黃革勝犯了愁，自言自語，這鹿卵子兒上哪兒找去？

梁占生說，我有辦法。省城有個鹿菜館，就在道外十二道街，據(jù)說這個鹿菜館每天都要殺一只鹿。如果把鹿的物件咱們買來，那不是一天一個啊。

梁百江說，那這事就交給你了，只許辦成不能禿嚕扣。

黃革勝說，按出公差報銷，每天給你補助十塊錢。

梁占生說，不用，為了十二叔，我個人做出點兒犧牲也是應(yīng)該的。

梁百江說，想不到上次的會議精神落實得這么圓滿。

黃革勝說，大家的工作熱情非常高漲，喜芹同志已經(jīng)去江北了。

梁百川說，這死丫頭，我說過，這事兒不行。

梁百江就瞪了他一眼，九哥，你咋這么缺心眼呢。你說了算嗎？這不是村委班子會上定的嘛。

梁百川不吱聲了。

4

梁喜芹去了江北。

江北是雁縣的縣城很繁華，距哈爾濱才八十公里。這里的人們雖然下崗的不少，可仍然講究吃，講究喝。滿街到處都是精品服裝店，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酒樓、飯店。江北的正街叫通達(dá)街，是早年俄羅斯人修的，路面是用正方形的石塊鋪的，時間久了，磨得锃亮，女人穿著高跟鞋在這街上走能發(fā)出很脆的響聲來。梁喜芹在這石頭街上走著，走出不到半里路，就看見了最大的飯店——原泰酒樓。原泰酒樓的牌匾右上方還有一個仿石印的文字，是楷體：正宗川味。飯店很大，但飯店里好像冷冷清清，沒幾個人光顧。現(xiàn)在是正午，應(yīng)該是吃飯的時候。梁喜芹進去，服務(wù)員很熱情地給她安排座位，又遞給她菜單。梁喜芹問，今天誰主廚？

服務(wù)員小姐告訴她，是國家二級廚師，從四川請來的鄧寶善先生。

梁喜芹問，是不是那個二百多斤的大胖子？

服務(wù)員小姐告訴她，正是他。

梁喜芹笑了，我就是來打聽打聽，晚上我要領(lǐng)一幫姐妹們在這兒聚餐，如果是鄧師傅，我們就來，如果不是他，我們就換地方。

服務(wù)員小姐說，鄧師傅半夜十二點下班，你今天算是來著了。

梁喜芹就站起來說，那好吧，我們晚上過來。

梁喜芹出了原泰酒樓，就在公共電話亭給王翠花打電話。王翠花接了電話問，你是誰？

梁喜芹說，我是梁家堡子的喜芹。今天到縣城買幾件衣裳，走了幾家服裝店，我也不知道哪件好。你現(xiàn)在也算是城里人，如果不忙，就陪我在縣城逛一圈兒。

王翠花說，你在什么地方？我十分鐘就到。

果然，不到十分鐘，王翠花就到了。兩個人見面顯得很親熱。梁喜芹說，你咋不回屯子待幾天，大伙都想你。

王翠花說，梁家堡子也沒啥親人了，我爹媽前幾年死了以后，梁家堡子就剩下我一個老舅了。

王翠花的老舅叫梁成旺，外號叫梁老蔫，整天在地里頭侍弄莊稼，跟別人也不來往。老伴兒是個殘疾人，踮腳兒。他跟王翠花這個外甥女也從不來往。

梁喜芹說，論起來，咱們不都還是親戚，老梁家人跟你王翠花都親。姐夫那年歿了，咱們梁家堡子的人不是開了四輛農(nóng)用車參加追悼會，這也說明梁家堡子的人到啥時候也惦記你王翠花。

王翠花說，我和前些年比，現(xiàn)在是不行了，人也老了，我的希望就在孩子身上了。

梁喜芹說，翠花大姐，你可不見老，拾掇拾掇還像三十多歲。

王翠花聽著這話很高興，兩個人寒暄幾句，就向幾家精品店走去。在一家叫俏佳人的精品店，王翠花幫著梁喜芹挑了一件絲麻外罩，梁喜芹穿著很合身。梁喜芹就去交款，王翠花搶著替她交了一百五十元，梁喜芹說啥也不讓，又往收銀臺里扔了一百五十元。收銀員還是收了梁喜芹的錢。王翠花說，喜芹，你是真拿你姐當(dāng)外人。

梁喜芹說，不拿你當(dāng)外人，一會兒，你請我吃飯，不就得了。

王翠花說，可不是，咱倆一見面就話多，我都忘了問你吃沒吃飯。你看還買什么，買完了我領(lǐng)你去吃飯。

梁喜芹說，我就缺一件外罩，家里的衣服不少。我們還是吃飯去吧。

王翠花說，想吃啥，說。

梁喜芹說，我想去西街口吃袁記餛飩，再吃一屜袁記的小籠包子。

王翠花說，吃得太簡單了，你是給我省錢。要不上你姐夫的原泰酒樓，吃川菜去。那兒的水煮魚味道很正。

梁喜芹說，我就不愿意吃辣的。

王翠花就領(lǐng)著梁喜芹去了袁記餛飩鋪。袁記餛飩鋪是南方人開的，店里很干凈并設(shè)有雅間。王翠花和梁喜芹就進了雅間。王翠花搶著點菜，點了涼拌墨魚、糖醋鳳爪、蒜蓉荷蘭豆、魚香肉絲，又要了兩瓶啤酒。梁喜芹說，別點這些菜，我是奔餛飩來的。

梁喜芹又點了兩碗餛飩，一屜包子。

小菜上來了，酒也滿上了，兩個人就喝了起來。

王翠花說，我是真想你們。雁縣離梁家堡子才三十公里，坐車也就半個多小時，我本來應(yīng)該常回去看看，可我總覺得你姐夫歿了以后，我的腰板就不太直了。

梁喜芹說，翠花姐，和四川姐夫在一塊兒生活，挺幸福吧？

王翠花說，還行。我這條件也不好，又帶著個十多歲的孩子，人家不嫌棄我就不錯了。我走這一步，也是為了我的孩子。我?guī)啄暌郧熬拖聧徚耍矝]啥收入，眼見得孩子要上高中，然后再上大學(xué)，我一個人哪有這個能力。

梁喜芹說，新姐夫?qū)δ愫茫杖敫呔托辛恕?/p>

王翠花說，老鄧……我管你姐夫叫老鄧，他比我大十三歲，手藝好，收入不算高也不算低，一個月四千元的收入，可他每個月只交給我一千元。他兒子在國外讀書，他每年要給兒子匯過去五萬元，連他的工資都不夠，還得他姐幫助他。他還有個老母親，在四川宜賓，有哮喘病，每年還得給他母親匯五千元的醫(yī)療費。我跟老鄧結(jié)婚在經(jīng)濟上他沒給我啥幫助。最近我找了一份工作，在稻鄉(xiāng)村食品廠做月餅，每天晚上六點上班，第二天早上下班，一個月才八百元工資。

梁喜芹長嘆一聲，想不到，翠花姐現(xiàn)在日子還這么難。

王翠花說，咱們梁家堡子人都能吃苦，苦點兒累點兒我不怕，最主要的是老鄧這個人好，很能干，就是有時候好發(fā)點脾氣。每天他下班回來不管多晚，都要給我洗衣服。他每周能休一天，休息這天他總帶著我和孩子到哈爾濱去玩兒一天。我跟老鄧在一起生活，充滿了希望。他兒子明年就畢業(yè)了，我跟他兒子相處得也很好。老鄧說，等兒子畢業(yè)了，要把我們兩口子接到美國去生活。將來，我姑娘他也負(fù)責(zé)送到美國去學(xué)習(xí)。他母親今年都八十九歲了，也沒幾天活頭了。我讓老鄧把他母親接到這兒來，老太太怕冷，跟老鄧的姐姐在一起生活。他這個姐姐也不錯，在宜賓一家有名的酒廠當(dāng)中層干部，月收入也在六七千左右，雖然老鄧每年給他母親寄五千元，可我這個姐姐每年要給老鄧寄一萬元……我也算是知足了。

梁喜芹顯得很沮喪，喝了一瓶啤酒，就有些上頭。她知道她這次來雁縣和王翠花見面的任務(wù)。看來，完成這個任務(wù)很有難度。

王翠花說，今天就別走了，在我家住一宿。

梁喜芹說，下午我還得趕回去。我在村子當(dāng)婦女主任，也算有一份工作，每月還要拿三百元。另外，咱們鄉(xiāng)正在引進外資，各個村都在辦企業(yè)，咱們梁家堡子今年準(zhǔn)備建個淀粉廠，我是村辦企業(yè)籌備委員會的負(fù)責(zé)人，忙啊。

王翠花說，我真懷念在鄉(xiāng)下的那些日子。當(dāng)年，我們在生產(chǎn)隊挖水利、修梯田，還在大隊辦文藝宣傳隊，我還演過李鐵梅。噢，那時候你還小。

梁喜芹說，你說到這兒，我才想起來，我還有個大事沒跟你說。咱們村回來了一個大人物，你猜是誰？

王翠花說，是不是梁成壽，我六舅？他老人家在沈陽軍區(qū)，是軍級干部，是不是退休還鄉(xiāng)了？當(dāng)年我們上北京去見毛主席，到了沈陽就被擠下火車，是六舅派部隊把我們公社的十二個紅衛(wèi)兵送上了火車。

梁喜芹說，不是他。

王翠花說，黃革勝的二哥黃順堂？他在北京一個大藥房當(dāng)藥劑師，聽說當(dāng)年給周總理下過藥，是不是他回來了？

梁喜芹忍不住說，是梁百勛。

王翠花怔了一下，不說話了。

梁喜芹說，可能你也知道梁百勛我十二哥出事了，要不出事現(xiàn)在說不定都當(dāng)上了副省長。梁家堡子的人都知道了，我十二哥栽在了我十二嫂身上，這娘們兒在我十二哥當(dāng)官的時候，背著我十二哥收了不少黑錢。我十二哥栽了，這娘們兒也沒有人性，跟我十二哥離婚，領(lǐng)著孩子上深圳了。我十二哥被判了四年，已經(jīng)服刑三年多了，現(xiàn)在出來保外就醫(yī)，估計也就算是釋放了。

王翠花說，百勛是挺可憐的。他回到老家也是正確的選擇，老家都是他的親人，這里沒有鉤心斗角，也沒有什么誘惑。現(xiàn)在他也四十七八歲了，以后的日子還長，我相信他還能好好地做人。其實，當(dāng)個農(nóng)民也沒什么不好的，咱們省十位過億元的企業(yè)家，其中有四位是農(nóng)民。

梁喜芹說，我相信我十二哥還能重新站起來。翠花姐，念你們是同學(xué)，你是不是抽出時間去看看他？

王翠花說，我應(yīng)該去看看他。

梁喜芹說，你啥時候去？最好下周去。現(xiàn)在青苞米也下來了，香瓜也開園了，回老家吃點兒新鮮的苞米和香瓜，姐妹們也跟你親熱親熱。

王翠花說，好，我一定去。

梁喜芹試探著說，把姐夫也帶去唄？

王翠花說，周六周日飯店、酒店是最忙的日子，他出不來。我給他帶回一些屯子里的土特產(chǎn)就行了。

5

村主任梁百江又去看望百勛。在進院子的時候，被梁百川的媳婦攔住了，說，百江，你先別進去，今兒個百勛高興。占生正在給百勛念小說呢，念得百勛直樂。梁百江說，九嫂，你這當(dāng)嫂子的心要細(xì)點兒，在吃吃喝喝方面你別虧了百勛。下晌，我讓村委會給你們送點豆腐干，百勛每頓飯不能少于兩個菜。百川的媳婦說，每頓都兩菜一湯。

梁百江就蹲下抽煙，心里很高興。

占生讀完了書出來了，百江問，啥時候上省城的鹿菜館？

占生說，我已經(jīng)跟我在省城的朋友通電話了，我明天下午去。鹿菜館的事兒，有我這個朋友去周旋。我這個朋友是派出所所長，就管鹿菜館這片兒的治安。幾只鹿卵子的事好辦。

梁百江拍拍占生，你辦事我放心。

百江和占生要出百川的院子，一個村民氣喘吁吁地跑來，說，百江，不好了，百勛的前妻董蘊珠來了。要進村，我給攔住了，沒讓她進。你看咋辦？

梁百江說，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她來干啥？我去，把她轟走。

梁百江前腳走，后面就跟了一群村里人，急匆匆地到了河邊。

梁百江叉著腰問她，你是誰呀？

董蘊珠說，我是百勛的妻子，我是坐飛機從深圳趕來看他的。

梁百江說，我可不認(rèn)識你。當(dāng)年我十二哥領(lǐng)著媳婦回來，是戴著口罩回來的，我們誰也沒看出她長啥樣。所以，我們不能讓你見十二哥，你要是冒充我十二嫂呢。

董蘊珠說，我可以把身份證拿出來給你看。

梁百江說，你要真是我十二哥的前妻，我們也不能讓你進村。我十二哥現(xiàn)在病得很重，是精神疾病，是你給造成的。如果你要見他，我十二哥的病會加重。

董蘊珠說，你憑什么攔住我！

梁百江說，論私，我是百勛的弟弟；論公，我是這個村的村主任，我就不讓你進！如果你敢邁進村子里一步，我們就把你扔到河里！

董蘊珠指著梁百江說，你們這些無知的農(nóng)民！

梁百江說，我們無知，可我們不無恥。

占生說，你放明白點，別耽誤我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趕快滾蛋！

一個村民撿起一個馬糞蛋子拋了過去。董蘊珠連連后退，邊退邊罵道，我找你們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

梁百江說，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也不會答理你，鄉(xiāng)長梁成善是我七叔，從我十二哥回來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罵你。你還是知趣吧，快滾蛋！

董蘊珠匆匆忙忙地逃了。

村里人都哈哈大笑。

……

傍晚，梁喜芹回來了，直奔梁百江的家。百江剛吃完飯，喝了二兩酒，紅頭漲臉的。百江平時不喝酒，遇到高興的事和不高興的事他才要喝二兩。梁喜芹不知道十六哥遇到了高興的事還是不高興的事，她坐在炕沿邊上問，十六哥，咋又喝二兩？

百江笑了，喜芹，你剛回來，不知道咱堡子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百勛的前妻來了，這娘們兒來看百勛肯定沒安啥好心，村里人把她攔到了河對岸，沒讓她進村。她說她是從深圳坐飛機來的，讓我們放她進村。咱說啥也不能讓她見到百勛，百勛的病剛剛見好，她一來一刺激，那還不要了咱百勛的命。這娘們兒被我們轟走了，氣得像蛤蟆似的，村里人這個樂。還是毛主席說得好，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梁喜芹也笑了，十六哥這事做得對。

十六嫂在收拾碗筷，問，喜芹吃了嗎？在這兒吃點。

梁喜芹說，吃了，在雁縣街上吃的。都是好東西，吃了一大碗袁記餛飩，還有涼拌墨魚、糖醋鳳爪、蒜蓉荷蘭豆和魚香肉絲；喝了一瓶太陽島啤酒，撐得我明天都不想吃飯。

百江問，事兒辦得咋樣？

梁喜芹說，不太理想。王翠花嫁給四川廚子老鄧，日子過得不錯，聽那口氣，王翠花比跟她原來的丈夫還幸福，把他倆掰開，有一定難度。

百江掐了一根笤帚糜子，剔著牙，說，喜芹，你工作熱情是有的，但智謀還是不足。你十六哥我在堡子搜集到了很多情報。原泰酒店做主食的陳鳳姑和你九嫂是同學(xué)。陳鳳姑向我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王翠花和老鄧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半，他們是同居，沒有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這是重要的漏洞，也給我們創(chuàng)造了機會。

梁喜芹樂了，十六哥，你是村主任，我是婦女主任，你還真是比我高上一籌。不過，我今天的工作也取得了一定進展，那就是王翠花這個禮拜五要回咱們村，你看，這機會不是來了……

百江說，好，只要王翠花來，事兒就好辦。從明天開始做好充分準(zhǔn)備，設(shè)計一套接待方案。

梁喜芹說，十六哥，咋安排我聽你的。

梁喜芹要走，百江說，一會兒你把九嫂叫來。這幾天，百勛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但他聽九嫂的。沒事的時候，九嫂總跟百勛嘮嗑。我想了解九嫂從百勛的嘴里都聽到了啥，尤其是百勛和王翠花戀愛時候那段事兒。這樣，王翠花來了，我們要對王翠花進行疏導(dǎo)，讓她說一些百勛聽了高興、能喚醒記憶的話，這是輔助治療的關(guān)鍵。

梁喜芹走了，不一會兒，九哥和九嫂來到百江家。

百江說，你們倆都來了，百勛自己在家行嗎？

百川說，他睡覺了，一睡就能睡到明天早上，把門鎖上了。

百江問，十二哥這幾天有沒有好轉(zhuǎn)？

百川說，有好轉(zhuǎn)。占生給他讀小說，讀一段他樂一段，看來他是聽進去了。渴了知道要水喝，還想要看電視。

百勛回來以后，百江把電視搬走了，怕電視節(jié)目里有刺激他的內(nèi)容。百江說，可以讓他看電視了。把村委會的報紙找出來，第三版的電視節(jié)目表剪下來，選擇節(jié)目讓百勛看，古裝電視劇可以看，《同一首歌》可以看，天氣預(yù)報也可以看。記住，《焦點訪談》不能看。

百川說，記住了。

百江問，九嫂，把這幾天和百勛談話的內(nèi)容跟我作一個詳細(xì)的報告，重點匯報他和王翠花的內(nèi)容。

九嫂一拍大腿，百江，你可問著了，這幾天凈嘮王翠花的事兒了。那個笑兒，我聽了可是受了感動，陪他笑，還陪他掉過眼淚。

百川就瞪她，別啰唆了，說正事兒。

九嫂對百江媳婦說，十六媳婦，給我整點兒水，我嘴干巴。

百江媳婦就給她倒了一杯水。

九嫂喝了一口水，不喘氣地說道，王翠花的父親是外來戶，也是咱們老梁家的入贅女婿。按說和咱們老梁家應(yīng)該是親戚。王翠花小時候?qū)W習(xí)不好，小學(xué)畢業(yè)就不念書了，和她爸一塊兒侍弄自留地。百勛小學(xué)的時候和她一張桌，百勛的老師見王翠花不念書了，就去老王家做工作，也沒做通。后來，百勛找到王翠花，讓她繼續(xù)上學(xué)，王翠花就去了。王翠花學(xué)習(xí)不好，百勛就幫她，后來兩個人都考上了鄉(xiāng)中學(xué)，畢業(yè)后兩人又一起回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勞動。當(dāng)年，百勛當(dāng)了小隊會計，王翠花當(dāng)了記工員。第二年，百勛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王翠花就當(dāng)了會計。那年冬天的時候，大隊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百勛和王翠花都參加了宣傳隊。那時候時興演樣板戲，百勛演李玉和，王翠花就演李鐵梅，也就是那年，他們戀愛了。第二年開春，他們又回到了生產(chǎn)隊。那年，學(xué)大寨，修梯田，植樹造林。王翠花領(lǐng)著婦女在山上造林，百勛就領(lǐng)著男社員修梯田。幾天幾夜不回家，在山上吃。那天晌午歇工，王翠花實在太累了，想找個地方睡覺，就上了虎牙崖，那上面有平板石頭，太陽一曬，就像火炕似的。王翠花躺在那里就睡著了。下午開工的時候，大伙也沒看見王翠花，社員們以為她回家了，可到晚上歇工的時候，還沒見到王翠花。于是，大伙就開始滿山遍野地找王翠花。找到天黑仍不見王翠花的影子，社員們也都筋疲力盡了，都回村了。可百勛沒有回去，仍一個人找王翠花。聽百勛說，那天兒是農(nóng)歷的五月十五，月亮很圓也很亮，百勛把山上都搜遍了，最后看到了虎牙崖，他就攀了上去，竟然看見了王翠花。他叫醒了王翠花，王翠花揉了揉眼睛問，啥時候了？百勛告訴她，快半夜了。我整整找了你七個多小時，我怕你被狼……說到這兒的時候，百勛掉眼淚了。王翠花也就緊緊地抱住了百勛……你們聽聽，是不是像電視劇似的，挺感人。

百江媳婦說，比電視劇感人。

九嫂繼續(xù)說，此后，他們的戀愛就開始發(fā)展了。這虎牙崖就成了他們經(jīng)常幽會的地方。后來，王翠花家里知道了這個事兒，她爹不同意閨女和百勛成親，他嫌百勛家窮，就急三火四地把翠花嫁到了后村的老龐家。百勛說，翠花在出嫁的前一天，他們又去虎牙崖幽會。翠花說，明天我要出嫁了，身子我不能給你了，但我把別的給你吧！翠花就把她的初吻給了百勛。百勛說初吻我還不知道是啥意思，原來是親嘴兒。百勛說到這兒的時候，我們倆這個樂。

百江想了想說，事兒不算太多。一般農(nóng)村青年戀愛也都這樣。

九嫂說，我還忘了，在虎牙崖他們在一塊兒吃過東西，互相贈送過禮物，一塊兒笑過，也一塊兒哭過。這事兒就不少了。

百江又詳細(xì)問，他們都互贈了什么禮物？

九嫂說，聽百勛說，翠花送給他的是紅塑料皮的筆記本。上面還有留言，寫著：讓我們把青春獻給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還送過一支老式的黑色鋼筆。百勛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一直使著這支鋼筆，他當(dāng)了縣長以后，不知什么時候這支鋼筆就丟了……

百江從炕上下了地，叉著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說道，好了，這些線索非常重要，你們都回去吧。

百川和媳婦走了。

百江剛要躺下，電話響了，是占生打來的。占生說，十六叔，我已經(jīng)到省城了，事兒辦得非常利索，明天我就能拿走三副鹿卵子，明天晚上趕回去，可以給十二叔煎藥了。過幾天，我這個朋友親自給我再送五副。每殺一只鹿，他都把那玩意兒留起來，放在冰箱里。

百江說，占生同志，你任務(wù)完成得很出色。我代表村委會鄭重地對你進行表揚，今年村里的精神文明模范還是你！

百江放下電話，想了想又給梁喜芹打電話。說，喜芹，你三天之內(nèi)要完成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想辦法淘弄到一本老式的紅塑料皮筆記本，還有一支黑色的老式鋼筆。

梁喜芹在電話里清脆地說，十六哥放心，一定完成任務(wù)。

6

百勛服了兩服藥，明顯見效。他看人的目光不再木訥了。這一天，他對百川說，哥，我想和你一塊兒鏟地。

百川眼睛一亮，好啊，小時候咱們家的地都是咱倆鏟。

百勛問，今年咱家的地都種了啥？

百川說，二十壟谷子，十二壟高粱，三十壟包米，還有十四壟大豆。長得都很好。地中間還有一口機井，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機井就用過一次。河邊我又租了占生七畝水田，種的是稻子。

百勛問，沒種點兒黏谷子，或者黏高粱？我想吃咱們村的黏豆包。

百川媳婦說，黏谷子和黏高粱米咱家都有，要吃我今兒個就給你磨面去。

百勛說，想吃。

百川和百勛走出院子，他們扛著鋤頭去鏟地去了。

百川媳婦掉眼淚了，想不到，百勛好得這么快。

……

王翠花終于來了，她自己來的。她衣著很樸素，收拾得也很利索。手里拎著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裝著蘋果和梨。知道王翠花要來，梁百江和梁喜芹早就在河邊候著，一見到王翠花的影子，梁喜芹就喊，翠花大姐！

王翠花被領(lǐng)到梁喜芹家。梁喜芹的丈夫是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的校長，這天也提前回來了，他在鄉(xiāng)的集市上買回了肉、魚和新鮮的蔬菜。他不認(rèn)識王翠花，也不是本地人，他是江北梁縣縣城的人。他為人樸實，又有學(xué)識，和梁喜芹也很恩愛，梁喜芹讓他干啥他就干啥。

王翠花一進梁喜芹的家，就羨慕地說，一進你這院兒，就像進了豪宅，地面是大理石地磚，還有花池子。這兩棵杏樹長得也很有意思，枝葉對稱，像兩個守院兒的保安。她進了屋子，又是驚訝，這地板可是環(huán)保的，書架和寫字臺是仿古家具，挺貴吧？

梁喜芹說，都是你妹夫出差到省城拉回來的。不貴。

校長把茶沏好了，放在茶幾上，說，請喝茶，今天給大姐泡的是正宗的碧螺春，是我的學(xué)生在碧螺春的產(chǎn)地江蘇吳縣買的。

百江說，妹夫家里凈好茶，上回給我沏的是普洱茶，我喝不慣，但我知道那茶一斤好幾千塊錢。

校長說，喜好，喜好而已。

王翠花喝著茶，說道，我?guī)啄隂]回老家，想不到老家生活變化不小啊。

校長會掌廚，在廚房做飯。百江、喜芹就和王翠花嘮家常。百江很會說話，就像他在村委會作報告一樣，能掌握技巧，嘮來嘮去就嘮到了梁百勛。

梁喜芹說，翠花姐，上回在縣城我跟你說百勛回來了，說得不詳細(xì)。今天你來了，我得詳細(xì)跟你說說了。百勛回鄉(xiāng)是保外就醫(yī)，就是說他還在服刑，不過，明年九月份他就刑滿釋放了。他為啥保外就醫(yī)，是得了病，得找個安靜的地方靜養(yǎng)。其實，他的病不算太重，可能是心理壓力太大，加上心里也憋屈，神經(jīng)就出了問題。不過，回來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明顯見好了，現(xiàn)在每天都在服藥。今天早晨我還見他和九哥到地里鏟地呢。

王翠花說，這么說，他得的是精神病？

百江說，還不能說是精神病，江北的老中醫(yī)黃四繩來看過了，沒說得的是精神病，說是郁火上升，火下去了，病就好了。不過，他的精神有的時候也出現(xiàn)錯亂。

梁喜芹小聲對她說，百勛十二哥的病挺怪，你猜他天天都喊啥。說起來你也別生氣，他總喊，虎牙！王翠花就在那上邊兒！

王翠花不說話，眼里有淚水。

百江知道她們要談一些實質(zhì)性問題，就起身說，我得到村委會看看，吃飯的時候我過來陪翠花大姐。

百江走了。

梁喜芹說，黃大夫說了，百勛的病很快就會好，除了服藥，還要進行情緒調(diào)整，用西醫(yī)的話說，叫心理矯正。

王翠花說，我知道啥意思，就是想通過美好的記憶喚醒他對美好生活的再現(xiàn)，慢慢地走到現(xiàn)在。這樣，他的心情就好了，病也就輕了，再經(jīng)過藥的治療就能痊愈。

梁喜芹說，翠花大姐，你太有水平了，比我說得都明白。你看這事兒……

王翠花說，這個忙我是能幫的。百勛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當(dāng)年我們倆戀愛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們倆沒成原因在我。人家百勛從來不記恨我。我丈夫活著的時候，在鄉(xiāng)里工作了七八年一直很憋屈，原來那個鄉(xiāng)長也看不上他，總想調(diào)離鄉(xiāng)政府。為這事兒，我去找百勛，百勛一周的時間就把事兒給辦成了……無論從哪方面說，我都該幫百勛。喜芹，你說我該咋幫他，我聽你的。

梁喜芹說，你最好能三天兩頭來一趟，陪著百勛嘮嗑，最好能在虎牙上面嘮……你放心，百勛不會對你怎么樣，你和百勛在虎牙上嘮嗑，我十六哥和占生在后面保護你。

王翠花說，不用保護，別看百勛有病了，但他那顆善良的心肯定還在。

梁喜芹就從一個挎包里掏出一個紅塑料皮兒筆記本和一支老式黑色鋼筆，說，這就是道具，你和百勛談戀愛的時候用。

王翠花就笑了，這些老掉牙的東西，你們是從哪兒淘弄來的，你們?yōu)榱税賱踪M盡了心機。

梁喜芹說，且不說百勛是我們老梁家人，主要的還是百勛這些年在外面無論當(dāng)多大的官，也沒忘了老家的父老鄉(xiāng)親。咱屯的孤寡老人樊喜貴住院手術(shù)沒有錢是百勛幫助解決的；尤其是那年屯子里干旱需要打井，政府補貼只給打兩口井，別說澆地，連人和牲畜的飲水都成問題，百勛幫助周旋，咱們屯子打了四口井……咱們梁家堡子人懂得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百勛在位咱們找人家，現(xiàn)在百勛有難了，咱們能看著不管嗎？把百勛救過來是我們屯子當(dāng)前的頭等大事，村委會已經(jīng)開了三次會議。辦法都想盡了，看來措施得當(dāng)，下一步就看……

王翠花說，我什么時候見百勛？

梁喜芹說，現(xiàn)在還不能馬上見。如果馬上見，可能對他是個刺激，慢慢來。我知道你和姐夫老鄧很相愛，也不能因為救百勛影響你們的感情。但是，關(guān)鍵時刻咱們都得做出犧牲。因為你要經(jīng)常來村子，得找個理由。你回去跟姐夫說，就說老家梁家堡子正在籌辦村辦企業(yè)，決定聘請你做管理工作，每天早晨上班，晚上照樣回家，每月工資五百元。這五百元由我們村委會出。

王翠花說，這也是個好辦法，你姐夫會同意的。

梁喜芹說，那明天你就開始工作吧！

王翠花說，一切聽村委會的安排。

……

王翠花吃完晚飯就被村里用農(nóng)用車送回了縣城。

王翠花走后，百江又召開村委會，重點研究如何讓王翠花和百勛見面。

會計黃革勝說，為了不突然，我看最好把百勛在中學(xué)念書的同學(xué)召集幾個來，先在一起吃個飯，有個初步印象。當(dāng)然，王翠花也在這些同學(xué)里面。

百江說，對，等吃完飯讓王翠花和另一個同學(xué)陪著百勛出去散散步，然后另一個同學(xué)借故走開。

占生說，不行，人多也鬧，容易分散十二叔的注意力。明天，我陪著十二叔到山上溜達(dá)。我聽說，翠花大姑在村子的時候總到山上撿柴火，那就讓翠花大姑背著一捆柴火在山間的小道上走，我和十二叔看見了，就坐在山坡上嘮嗑。如果嘮得好，我就借故離開，如果嘮得不好，就讓翠花大姑先走。

百江說，對，就按占生的主意辦。

7

第二天早晨，王翠花就來了。她先在梁喜芹家包裝了一下自己。穿了一件年輕時喜歡穿的白布衫和藍(lán)褲子，還穿了一雙白鞋，頭發(fā)也編成了辮子。梁喜芹又翻出一只黃挎包給她背上，然后就領(lǐng)著她上山了。百江在山上早就撿了一捆柴捆上了。王翠花和梁喜芹到了山上，百江打量著王翠花，說，像，真像，如果這百勛要不把年輕時候的事想起來，那才怪呢。

百江和黃革勝又到虎牙上去薅雜草，免得百勛和王翠花到虎牙上沒地方坐。薅完草，就躲到了另一個山崖的后面。

日上三竿的時候，梁占生攙著百勛上山了。百勛服了藥，臉色出現(xiàn)了紅潤，臉上也時常有笑容，他們邊走邊說話。

百勛說，咱們上哪兒去？

梁占生說，上山上溜達(dá)溜達(dá)。山上的山里紅一手指頭粗了。還有山核桃也熟了。松樹下面還有蘑菇。

百勛問，溝里有一片樺樹林，樺鼠子能從一棵樹上跳到另一棵樹上，這東西真靈活。咱們捉一只。我會捉，在樹枝子上下套，樺鼠子鉆進去越掙越緊。

占生領(lǐng)著百勛上山了，走了一會兒，就走到了一條山間小路上。這時，王翠花背著一捆柴火迎面走了過來……

翠花認(rèn)出了百勛。百勛比年輕的時候胖多了。原來是瓜子臉，現(xiàn)在變成了圓臉，臉上也有了褶子；眼睛還是很亮，但是眼圈有些黑，表情是木訥的……翠花心里涌動著憐憫，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起來。

翠花的腳步放慢了，占生也拽住了百勛。百勛不看翠花，翠花卻死死地盯著百勛。占生就拽著百勛的衣襟說，十二叔，前面這個人總看著你，你認(rèn)識她嗎？

百勛把目光停留在翠花的臉上，漸漸地，他臉上也出現(xiàn)了驚訝。

翠花先說話了，梁百勛，你是梁百勛？

梁百勛微笑著，是你。

翠花說，我是誰？

百勛想了想，你是衛(wèi)生局食品衛(wèi)生科的鐘科長……上回開全市食品衛(wèi)生工作會議你不是還作了發(fā)言？局里的陳玉海局長挺好的吧？聽說他有病住院了，我也沒到醫(yī)院去看看他。老陳可是全市的先進工作者。這個人工作作風(fēng)正派，業(yè)務(wù)水平也很高。老陳還愛好文學(xué)，喜歡讀小說，他給我推薦過一本前蘇聯(lián)作家寫的《州長》，我還沒來得及看。我不喜歡外國小說。我喜歡讀經(jīng)濟學(xué)，美國經(jīng)濟學(xué)家西蒙寫的《利潤》，我看了兩遍。什么叫利潤，利潤就是剩余價值。我們對利潤的分析缺乏長期預(yù)測能力。這就好比戰(zhàn)爭，比如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

百勛從鐘科長一直談到了世界面臨著五大災(zāi)難，越談越不著邊際，越談越不著調(diào)。梁占生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感到很沮喪，看來，十二叔沒有認(rèn)出翠花來。

翠花不知道說什么好，梁占生給她使了個眼色，她就失望地下山了。

……

王翠花實施救助百勛的計劃出師不利。王翠花也感到很沮喪。百江馬上召集會議，請大家想出更好的辦法。

黃革勝說，還是按照我的方案辦吧。

百江說，這件事不宜擴大影響。咱們村現(xiàn)在還沒有百勛的同學(xué)，他的同學(xué)有的在外村，鄉(xiāng)政府和縣里都有，把他們召集來，那把事情就聲張出去了。鄉(xiāng)政府現(xiàn)在還不知道咱們做這件事，前幾天我到鄉(xiāng)政府開會，鄉(xiāng)長讓我們現(xiàn)在重點抓好養(yǎng)豬、香菇養(yǎng)殖和草編工藝品等項目，可咱們到現(xiàn)在還沒有落實。過幾天，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肯定要來檢查落實情況。如果把救百勛的事聲張出去，鄉(xiāng)長得收拾我。

占生說，這事好辦，今晚上開個會，把工作分配下去，就得了。我還是認(rèn)為救十二叔是頭等大事。

百江在村委會的屋子里走了兩圈，使勁一拍桌子，今天沒演好的戲明天再演一遍，這回讓翠花主動出擊！

梁喜芹說，我看行。

……

第二天，翠花準(zhǔn)時來梁家堡子，重演昨天的戲。

占生去叫百勛，這次百勛有點兒不聽話，他不想上山了。占生沒有辦法就找百江，百江勸百勛和他一塊兒上山，說想在山上搞個風(fēng)景區(qū)，請百勛出出主意，作些重要指示。百勛這才下了炕，穿上鞋，跟百江一起上山。

百江和百勛上山，一路上不說話，百江不想分散百勛的注意力。進了山，一會兒就又拐到了山間的小路。這時，王翠花背著一捆柴下山了。這次王翠花很有勇氣，在很遠(yuǎn)的地方臉上就露出了微笑，走到百勛跟前停下腳步，沒等百勛開口，她搶先說道，百勛，老同學(xué)都不認(rèn)識了？我是王翠花呀！

百勛睜大了眼睛，你……你是王翠花……你真是王翠花！

王翠花說，我就是你中學(xué)的同學(xué)，我們天天在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的王翠花。

百勛怔了一下，嘴有些顫抖，喊了一聲：王翠花，在虎牙上！

王翠花說，我們總到虎牙崖上談話，現(xiàn)在想起來是那么美好。

百勛眼里出現(xiàn)了淚水，翠花，你變了。你變得有點兒老了，可你的眼睛還那么有神，辮子還那么粗，那么黑。

王翠花說，你沒變，你還那么帥。

百勛顯出了羞澀，說，咱班的同學(xué)都說我長得像電影里的王心剛。其實，我比王心剛還差點。

王翠花走近百勛，小聲說，啥時候我們到虎牙上談?wù)劇?/p>

百勛也小聲說，晚上你有時間嗎？

王翠花想了想，說，有時間。

……

百勛的記憶開始復(fù)蘇。他認(rèn)出了王翠花是他病情的重要轉(zhuǎn)折。這一天，百勛顯得很高興，中午他吃了一碗打鹵面，還吃了兩根黃瓜。吃完他對百川說，哥，晚上我有點兒事出去一趟，你們別惦記我，我八點鐘準(zhǔn)時回來。

百川興奮地說，去吧！

百川媳婦說，加一件衣服，別著涼。

……

翠花對百江說，看來我晚上是回不去了。我得給老鄧打個電話，說今天加班。翠花沒手機，百江就把手機遞給她，翠花跟老鄧說明了情況就關(guān)了機。翠花說，老鄧對我非常信任，我說啥他都信。

梁喜芹說，這是個新問題，我還沒有想到。因為年輕的時候你和百勛在虎牙崖上見面一般都在晚上，這樣時間就長了，也不行。

王翠花說，沒事兒，我跟老鄧說上晚班，每天我下午過來。

百江說，翠花啊，梁家堡子的人不知該怎么感謝你。

第二天中午，王翠花就又來到了梁家堡子。她在梁喜芹家邊歇著邊和梁喜芹商量著如何安排晚上的約會。

梁喜芹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說，翠花姐，你一見百勛十二叔的面就說，百勛，我喜歡你！現(xiàn)在你身體不太好，等你好了我就嫁給你。

王翠花說，這話可不能說。如果百勛真的好了，真要娶我那可咋整，說啥我也不能扔下老鄧啊！

王翠花和梁喜芹終于達(dá)成了一致，王翠花和百勛相處要用文火熬，不能用大火煮，那樣容易出差錯。

認(rèn)出了王翠花，百勛的情緒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不再喊王翠花就在虎牙上了，而是喋喋不休地跟他哥嘮嗑。

百勛說，咱家窮，翠花的爹又是一個很貪的人，他要管咱們家要彩禮少不了三大件，這縫紉機、自行車、收音機得多少錢。

百川說，這不用愁，家里都給你備齊了。

百勛說，翠花在我們班那真是出類拔萃，學(xué)習(xí)中等比不上我，但人家口才好，《為人民服務(wù)》《紀(jì)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這“老三篇”她都能背下來。《愚公移山》我就總背不下來，那段：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你說多別嘴。翠花長得秀氣，我越看她長得越像衛(wèi)生局的鐘科長，鐘科長的口才就好……

百勛的思維呈跳躍式，在時空隧道飛來飛去，這也看出百勛的病情剛有好轉(zhuǎn)，卻沒有進入實質(zhì)性的痊愈階段。百川不能和他再說話了，怕他的思維空間一下子回到原始社會里，就更拉不回來了。

九嫂提前把飯做好了，目的就是想讓百勛提前吃飯，好讓他提前到虎牙崖和王翠花見面。九嫂想事情周密，她不想讓百勛和翠花見面時間太晚，這對誰都不安全。下午四點多鐘，百川就讓百勛和他一塊吃飯。晚飯吃的是包米米查子粥，煮的咸鴨蛋，這也是當(dāng)年梁家堡子農(nóng)家改善生活的最好的伙食。百勛吃了兩碗粥，兩個咸鴨蛋。吃完百勛無事可干，在屋子里頭就有些坐臥不安。百川很高興，如果百勛坐臥不安是和王翠花有關(guān)那可就好了。百川想了想說，百勛，我到地里看看，給高粱鋤鋤草，你愿意干啥就干啥吧，哥就不陪你了。

百勛說，你去忙你的去吧，別耽誤地里的活兒。

九嫂就提示了一句，百勛，沒啥事出去溜達(dá)溜達(dá)。下晌，林子的鳥都快歸巢了，一進了山林子，那鳥叫的聲音才脆呢。

百勛說，我一會兒到山里面轉(zhuǎn)轉(zhuǎn)。

百川出了家門就找占生去了，他和占生提前進了山，就躲在虎牙崖的后面。這時，梁喜芹也把王翠花收拾得差不多了。王翠花背著黃書包，里面放著紅塑料皮筆記本和老式黑色鋼筆，和梁喜芹一塊兒上山了。王翠花進山林子梁喜芹也不放心，她陪著王翠花上山，也讓黃革勝的姑娘黃玉梅、百江的媳婦躲到虎牙崖旁邊的樹林子里。

百勛走出家門就直接上山了。一路上他心情很好，一會兒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會兒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時空在他的腦子里又開始混亂了，但他進了山?jīng)]有胡亂走，他認(rèn)得山路，也找到了山間小路。在山林子里，他很準(zhǔn)確地走到了虎牙崖下。這時，王翠花已經(jīng)在虎牙上了，她在唱《社員都是向陽花》。百勛看見了她就小聲喊，王翠花，你在虎牙上嗎？

王翠花站起來向他揮揮手，百勛，我在虎牙上。

百勛慢慢地攀上了虎牙崖，有些害羞地坐在另一塊石頭上。

王翠花坐下來，說，百勛，離得那么遠(yuǎn)干啥，你也坐在這塊石頭上吧。

百勛就害羞地走過來，坐在王翠花的旁邊。

王翠花知道應(yīng)該小心謹(jǐn)慎地和百勛對話，話語盡量不要瑣碎，更不要引申到別的事情上，以免讓百勛的思維游離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就說，百勛，一直想給你一件東西，也沒機會。你猜是啥?

百勛笑了，我猜著了，是筆記本。

王翠花說，對了，就是筆記本。說著她從書包里拿出了紅塑料皮筆記本，卻沒有給百勛，說，百勛，這筆記本的第一頁我給你寫了一句話，你猜我寫的啥？

百勛又笑了，我知道，寫的是：把我們的青春和熱情獻給熱火朝天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事業(yè)吧！

王翠花很驚訝，當(dāng)年她送給百勛的筆記本上寫的真是這么一句話，就把筆記本送給他。百勛接過筆記本，揣進兜里，握著王翠花的手說，翠花，在火紅的年代，我們相愛了，以后我們要互相學(xué)習(xí)、互相幫助。

王翠花說，我聽你的。

百勛的目光又開始盯著王翠花，臉上的表情也在漸漸變化，卻不說話。

王翠花說，百勛，你咋不說話？

百勛笑了，鐘科長，陳局長住院我一直沒看他，請你看到他的時候轉(zhuǎn)達(dá)我對他的問候。

王翠花馬上說，百勛，我不是什么鐘科長，我是王翠花。

百勛難堪地?fù)u搖頭，說，你看我這記性，我總把你和鐘科長混在一塊兒。翠花，我們怎么在這兒見面了？

王翠花說，你有病了，回老家療養(yǎng)，我來看你，你哥家的人多，我就把你約到了虎牙上。

百勛說，是，最近我的身體不太好。

王翠花覺得不能再多說了，就說，你得好好休息，啥時候我們還在這虎牙崖上見面。

百勛說，想見就見吧。虎牙崖，也真是一個難忘的地方。

8

第二天，百勛沒有再和王翠花見面。他服的藥也很見效。這天，他和哥哥談了一些比較清晰的話題。百勛說，我原來的身體很好，每天早上都鍛煉，每年的高干體檢，我除了血脂偏高以外，其他均正常。我在工作崗位上確實出現(xiàn)了問題，我也應(yīng)該反省，所以，組織上就讓我休息。回老家并不是組織上的安排，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

百川說，十二弟，看來，你的病并不重，只要你把思想上的疙瘩解開，就慢慢地會好的。人都有大起大落的時候，這也不算啥。你哥我一直是農(nóng)民，我沒覺得農(nóng)民有啥低三下四的，我們吃的、穿的、住的雖然不如城里人，但是我們感覺到比城里人舒坦，這就夠了。

百勛說，我現(xiàn)在腦子里有時清醒有時亂，好像一直在夢里，有時候夢見自己在監(jiān)獄里，有時候又夢見自己當(dāng)了省長，又有的時候夢見我和董蘊珠在國外，我不知道哪個夢是真的。

百川說，哪個夢都不是真的。你回到了老家，和你真正的親人在一起，這才是真的。

百勛說，現(xiàn)在我的親人只有父親，還有你。這些日子父親也不在跟前，這是咋回事兒？

百川說，去年父親得了一次血栓，后來好了也沒跟你說。你要回來住，我怕爹上火，就讓他上咱舅那兒去了。咱舅在縣醫(yī)院，對咱爹照顧得能周到一些。不過，過幾天你從夢里走出來，他也就回來了。

百勛流下了眼淚，我……我就這些親人。

百川說，不，你還沒從夢里走出來，一旦你從夢里走出來，你就會看到許多親人。他們是梁家堡子的父老鄉(xiāng)親……

……

百勛的病痊愈的速度很快，他凌亂的夢幻漸漸地有些清晰。他每天都張羅著要和王翠花見面，他和王翠花見面已經(jīng)不再談情說愛，更多的是他在打聽當(dāng)年中學(xué)的那些同學(xué)。王翠花知道的都如實地跟他說了。

這天，百勛本來應(yīng)該和王翠花在虎牙上見面，王翠花下午準(zhǔn)時來了，梁喜芹也把王翠花收拾得像模像樣。王翠花到梁家堡子是來拯救百勛，卻也和梁家堡子人有了深厚的感情。梁家堡子人都用敬佩的目光看著王翠花，認(rèn)為王翠花是一個通情達(dá)理、知恩必報的女人。梁家堡子的人眼里是不揉沙子的，王翠花每天回去村里人都搶著用農(nóng)用車送她。王翠花拯救梁百勛就更加盡心盡力。王翠花四點鐘準(zhǔn)時上山，四點半左右的時候，梁百勛也準(zhǔn)時地到虎牙上和她見面。百勛這天卻改變了主意，他不想和王翠花見面了。他為什么不和王翠花見面，百川認(rèn)為有幾種可能，一是百勛的病情出現(xiàn)了實質(zhì)性的好轉(zhuǎn)，他已經(jīng)識破了王翠花善良的用意。二是百勛對和王翠花的約會有些厭倦，因為六七天過去了，王翠花和他談話的內(nèi)容漸漸地少了，而且明顯地感覺出王翠花的談話和他的談話有很大的文化差異，他有時候仍然把王翠花誤認(rèn)為是那個所謂的鐘科長。鐘科長可能和百勛并沒有更多的來往，在現(xiàn)實生活中，鐘科長是一個小人物，是被他領(lǐng)導(dǎo)的一個局的小科員，他不可能和一個小科員長談，這也是一個市政府領(lǐng)導(dǎo)的尊嚴(yán)。三是百勛有意識地想結(jié)束這種約會，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梁家堡子的人對他的精心照料，他不想再給家鄉(xiāng)添麻煩了……

百川說，你咋不和翠花見面了呢？

百勛說，我有點兒累。

……

百川犯了一個錯誤，百勛不想和王翠花見面，他應(yīng)該盡快讓梁喜芹告訴王翠花，不讓王翠花在虎牙崖上等百勛，而這時候，偏偏村長百江接待鄉(xiāng)長助理小崔來村里給他們布置工作，說，明天縣領(lǐng)導(dǎo)和縣科委的專家在鄉(xiāng)長的陪同下到梁家堡子調(diào)查香菇種植情況。百川也被叫去開會，因為香菇種植戶里有他，一忙就把重要的事忘了。這幾天，由于百勛和翠花的見面沒出現(xiàn)什么差錯，梁喜芹就沒有陪同翠花，翠花一直等到五點也沒見到百勛的面。見日頭下沉，她就從虎牙崖上下來，焦急地往山下走。快到山腳下時，見對面走過來一個人，她以為是百勛，就說，百勛，你咋才來？

對面的人走近了她，讓翠花感到很驚訝，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又黑又胖的漢子，他什么也沒說，就狠狠地給了翠花一個嘴巴！

翠花認(rèn)出了他，老鄧，你千萬別誤會！

老鄧用別嘴的普通話說，老子沒誤會！是你誤會了，老子是大廚老鄧，不是梁百勛。你以為我老鄧只會水煮魚，卻不知道我老鄧還能水煮人。

翠花說，別在這兒吵了，讓村里人看見笑話，咱們回家，我會把一切都跟你說清楚。

老鄧說，不用說清楚，我已經(jīng)跟了你三天。現(xiàn)在我是想告訴你，你就別回去了。你閨女也跟我一塊兒來的，我讓她到梁喜芹那娘們兒家等你。從現(xiàn)在起，我們就分手了。離婚手續(xù)啥時候辦，我聽你的。你跟我過了一年多，也很辛苦，因為你以后還得生活，梁百勛是個什么人物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個農(nóng)民，日子過得肯定也不會太好，我給你一萬塊錢，在你姑娘那兒。王翠花同志，再見了！

老鄧在前、王翠花在后下了山，卻見百江、百川、梁喜芹把他們攔住了。

百江說，老鄧師傅，我聽說了你是個好人，翠花也沒少夸你，這事兒不怨翠花，是我們村委會經(jīng)過研究決定請王翠花來的，王翠花和梁百勛什么也沒發(fā)生。你千萬別誤會……走，老鄧師傅，到我家去喝點兒酒，我給你賠罪了。

老鄧擺擺手，不用了，我是個四川人，天生的做事認(rèn)真，我在東北待了十一年，這十一年里我接觸的都是東北人，東北人能忽悠，也能裝孫子，我不吃這套。翠花這些日子到你們村來，整整十一天，就在這小樹林子里，你們敢保證他們沒做出出格的事兒？我才不信呢。翠花的鄉(xiāng)親們，往后對翠花多多關(guān)照，我得回去了，今天晚上我主廚，以后你們誰到縣城去下館子，就到我那兒去，好菜好酒隨便上，我埋單！說完，他把梁家堡子的人推到一邊兒去，大搖大擺地走了。

百江又去拽老鄧，翠花破著嗓子喊，百江，別拽他，讓這個王八蛋走！

……

翠花在梁喜芹家住下，她見到了姑娘，娘倆抱在一起哭。百江說，翠花，別難過，你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是我們梁家堡子人造成的，我們要對你負(fù)責(zé)。村委會有六間房子，給你騰出兩間。村里還有十二畝機動地，也分給你。往后你就在咱們這兒種香菇，年收入不會少于兩萬元，你的生活和孩子將來的學(xué)費都夠了。

梁喜芹說，說不定這壞事兒還能變成好事兒呢。眼見得百勛的病就要痊愈了，往后我給你們做媒人……

翠花長嘆一聲，順其自然吧！

……

第二天上午，縣領(lǐng)導(dǎo)和鄉(xiāng)長沒來梁家堡子檢查香菇種植的情況。中午的時候，鄉(xiāng)長開著鄉(xiāng)里那輛破舊的桑塔納進了村子。百江和梁喜芹、占生急忙迎過去。鄉(xiāng)長下車了，隨后從車?yán)镉窒聛硪粋€女人，村里人也認(rèn)出了那個女人，是百勛的前妻董蘊珠。董蘊珠下車以后，臉上露著狡獪的微笑。

鄉(xiāng)長見到百江就開罵，百江，你這村長真他媽的渾，村里的大事你不抓，凈管用不著的事兒。香菇種植的事兒落實了嗎？讓你到外地去招商引資你辦了嗎？梁百勛回家養(yǎng)病，人家妻子來看他你們橫擋著豎擋著不讓人家見面，你們這不是侵犯人權(quán)嗎？鄉(xiāng)長梁成善是百江的七叔，鄉(xiāng)長罵他他也不敢頂嘴。

梁占生說，鄉(xiāng)長七叔，百勛十二叔是我們老梁家的人，他的病是精神上出了毛病，受不得刺激，我們作為叔伯兒兄弟、叔伯兒侄，有義務(wù)要保護好百勛十二叔。這女人來了，百勛十二叔不想見她，所以……

董蘊珠說，你純屬胡說八道，你怎么知道百勛不想見我？他已經(jīng)給我打了十幾次電話，他想我，也想他的兒子，這是人之常情，你們?nèi)绱藷o禮！

鄉(xiāng)長把百江拉到一邊兒，小聲說，梁百勛的前妻來看他，你可不能攔著。這女人是有后臺的。包副市長和梁百勛過去有深交，兩家也有來往。包副市長的秘書給我打了電話……明白我的意思嗎？

百江不說話，吃驚地看著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聲音變大了。我這次來，除了送董蘊珠女士，也是來告訴你們香菇種植的事兒要抓緊落實。

鄉(xiāng)長說完，就開車走了。

董蘊珠進了梁百川家的門，沒人敢攔著。但百川和九嫂卻躲在門后，看屋子里究竟能發(fā)生什么，如果百勛受到刺激，他們還會闖進屋子里把這個女人趕走。

董蘊珠進屋就坐在百勛的旁邊。問，咋樣？這些天你也是受苦了。

百勛示意董蘊珠把門關(guān)上，董蘊珠就把門關(guān)上了。

梁百勛說，這些日子我過得還好。兒子小坤挺好的？

董蘊珠說，我在深圳蛇口買了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小坤在蛇口貴族中學(xué)入了學(xué)，中考成績不錯。你想啥時候去深圳，還想在這里待些日子嗎？

梁百勛說，不想待了。戲也該演完了。這里的鄉(xiāng)親們對我不錯，我不能這樣走了，我得給他們留些錢。

董蘊珠說，你要留錢那可是沒病找病。你雖然判了幾年徒刑，贓款已經(jīng)退了。但如果有人舉報，檢察機關(guān)還會對你進行調(diào)查。

梁百勛說，我就這樣走了心里不安。

董蘊珠說，辦法有。過兩年，我往這里介紹個外資企業(yè)，這合情合理。

梁百勛說，還是你想得周到。

董蘊珠說，還有倆月你就刑滿釋放了。老包在深圳托朋友把你的戶口落下。年底我們復(fù)婚，我們的計劃天衣無縫……

……

第二天，梁百勛被董蘊珠帶走了。百江和村委會的干部戀戀不舍地把百勛送過了河。百江對董蘊珠說，十二嫂，我代表梁家堡子的人求你了，百勛的病剛剛見好，你千萬要把十二哥照顧好，他再服十幾服藥就好了。他現(xiàn)在雖然不是市長了，可他還是小坤的爹呀！

董蘊珠說，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的。在深圳我聯(lián)系了一家最好的醫(yī)院，回去給他繼續(xù)治療。你們對百勛的關(guān)心我記在心里，等百勛好了，我?guī)椭銈兟?lián)系一家外資企業(yè)，在你這兒建廠，也算是我們對父老鄉(xiāng)親的回報。

黃革勝又拎了一大包子藥氣喘吁吁地跑來，遞給董蘊珠，說，十二媳婦，這可是好藥，要用文火煎，早飯前、晚飯后各服一劑，忌食生冷辛辣，更不能生氣。

占生說，每服藥里都有一件好玩意兒，你可別扔了，那玩意三十塊錢一服，沒這玩意兒藥勁上不來。

梁百勛和董蘊珠離開梁家堡子，梁喜芹和王翠花沒有來送他們。百川也沒送他們。百川到了后院的菜地里，嗚嗚地哭。九嫂勸他，哭啥，百勛也沒死。

梁百川就跺著腳，百勛，我沒有識破你這條狼，你對不起梁家堡子的人，你更對不起翠花啊！

責(zé)任編輯/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