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至少看見他在小街對面出現了五次,提著一個破舊的小布口袋,怯生生地朝大門里望,猶豫片刻便消失在小鎮空蕩蕩的街上。過一陣子又回來,重復剛才的遲疑。小會議室在二樓,我坐的位置正對一排大窗戶,窗外就是那一截陳舊小街。看見他一再反復為難的樣子,我猜測這人一定有什么必須要辦而又難以啟齒的事。確實沒料到,他是沖我來的。
他在晚飯后才來找我,那陣天已快黑。鎮上的辦公室和寢室套在一起,前面一間辦公,后面一間睡覺。我坐在桌前對著攤開的文件發呆,看起來像思索什么大事,實際在遙想遠在縣城的家人。他一聲不響推開門,一下伸進一張臉來,嚇我一大跳。見我一個人在里面,他走進屋。他很年輕,也就二十多歲。我一下認出正是在大門外反復遲疑的那個人,同時驚覺,我應該認識他。
他輕輕招呼一聲鎮長(故意少叫一個副字),只說一句我是竹林壩村的秦開禮,迅速將布口袋里的東西倒在沙發上,不等我開口,人已不見蹤影,仿佛從來沒來過,只是沙發上多了一小堆蛋。
我再遲鈍也該明白了,他是竹林壩村的村主任競選人之一。竹林壩村改選,鎮上分工我參加那個片區。那天我在預選會上發了火,我聽說競選剛開始,就有人很張狂地掏錢買選票,多的已經給到五百元一張。這是經濟不發達的丘陵地區呀!買上兩百張得多少錢?這些錢競選人會白掏嗎?我也許是到鎮上時間不長,還很不適應這個風氣,但怎么也壓不下不斷上沖的火氣。
會在竹林里開,我就在預選會上黑著臉講話,眼睛肯定被竹葉弄得綠綠的。我說我已經知道誰在買選票,我也曉得哪些人在賣選票,我把丑話說在前面,誰要來這一套請先想清楚!
鎮上新來的副鎮長,青臉綠眼地說話,我看到好多人變了臉色。
競選氣氛被我弄得有些過于嚴肅,七個競選人簡短演講后,討論幾乎無人發言,就投票、現場計票。沒掏錢買票的秦開禮,在選出的三個正式候選人中得票最多。看到這個結果,我暗暗得意,農民大約是世上最容易嚇唬的人。
但轉眼間我又有新看法:也許這正是農民表達觀點的一種做法,世上最不敢低估的人也可能是農民。我學過中國歷史。
我斷定秦開禮不曉得我們下午的會就是匯集和研究各村初選情況,否則他會昨天來送禮。不善此道又要勉強做,不知道該反感他還是該憐憫他。
蛋大約三四十個,有雞蛋有鴨蛋也有鵝蛋,幾乎沒人會這么拼湊,如果不是本地的特殊習俗,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籌集得不容易?我任副鎮長時間不長,但我來之前在縣政府任過副科長,至少懂得謹慎。我將蛋送到伙食團,只說是村民自家養的“土雞鴨鵝蛋”,綠色食品,下村時順便代買,要伙食團付錢。我絕不會說是交出的禮品,我要這么說,肯定會有人說我退少的留多的,退麻煩的留方便的。現在人的思維和以前不一樣了。
候選人公示期間,我又去竹林壩村。鎮上干部各自去分管的片區,聽聽村民有什么新的說法,除與村民聊,我還帶著人特意分別去了三個候選人家。走過小山丘和竹林環抱的田埂,同行的人一路上都在奉承我考慮問題全面,我有意只說村里的竹子茂盛,心里還是有些暗自得意。
去秦開禮家前,我已經聽村里人說了他是三個候選人中最窮的,去了以后仍然有點吃驚。他家就他和他媽,房子不破爛,但家里沒有一件說得出口的家具,唯一有點現代氣息的電視機也是黑白的。和村民座談時我專門問過,選個自己都沒有改變貧窮的人當村主任,能帶你們致富嗎?幾撥兒村民的回答幾乎一樣:禮娃以前更窮,從來沒有亂來過;再說,致富也不是一個人的事,還有其他官哪。
只有一個人說出他家窮的原因:他媽有病,不致命,但常吃藥。
和秦開禮聊的時候我當然不會再問這個問題,我問他為啥要競選村主任。他可能有點擔心我提送蛋的事,臉上除了客套還帶著一絲不安,答話也有些拘謹,他說他想當干部,從小就想,想給大家辦好事,得到大家贊揚。我說,就這些?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女朋友說這個想法很好。
我身邊的人都笑,我沒笑,我欣賞他的實在。我問,還有嗎?他說,努力做好,爭取調到鎮上工作。我身邊的人反而不笑了,不再笑的人都是鎮上來的。
秦開禮的媽在燒水準備給我們泡茶,我進灶房招呼她別燒。灶房光線很暗,我覺得是個機會,趁人不注意,掏出鎮上伙食團給的蛋錢,拿菜刀壓在菜板上。秦開禮送蛋已經夠為難,不能再給他增加難堪。自以為這事處理得很到位,不料險些鑄成大錯。雙方熟悉以后他才告訴我,他理解為我不同意他當村主任,灰心喪氣好幾天,甚至想到了自殺。
當然,壞事沒來得及發生,秦開禮最終當選。只是后來的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樣——給大家辦好事,得到大家贊揚——遠遠不是。
秦開禮當上村主任后,短時間里,或者趁到鎮上開會,或者通過電話,連續對我講他的開拓措施和進展,其間還托我幫他聯系過縣農業局的科研單位。他干得很有動靜,我也有了幾分成就感,這個開拓精神很足的人,畢竟是我親自參與選出來的。我想借此寫一篇關于發現人才的文章,也準備在權限范圍內和借助熟悉的縣上部門,助他一臂之力,就又去了竹林壩村。
秦開禮和村支書坐在村口小山坡上等我。山坡確實矮小,外地那些像模像樣的山,滑坡一次堆積的泥土也不比這矮。但這坡生在竹林壩村就算是一個高度,站在半坡埡口上,望得見幾乎半個村子的竹林。
一見面兩人就指著村子給我講他們的設想,支書的年紀和嗓門都比秦開禮大,不像“指導員”而更像“連長”。秦開禮依然笑得有些拘謹,與當選前在他家談話的表情差不多,由此看來,這應該是他的習慣,與其他關系不大。
他倆領我沿貫穿村子的河道走,竹林壩村的河,水面還不如卵石灘寬,一路上看到三四起挽起褲腳蹚水過河的人,很自在地泡在大腿深的水里挪動,一人還長聲吆吆唱葷山歌,“三更天哪敲三更,幺妹身邊冷冰冰……”很投入,根本不在意腳下的水。支書聽了大笑,近乎自語地罵涉水的人:狗日的,五十多歲了還不退心火。我說這些人怎么這么不注意安全。秦開禮回答,沒漲水,都不怕。
秦開禮說,漲水很嚇人,我們腳下的路邊就是大浪子,又兇又急。
我想象不出那點不寬不深的水,如何掀起滔天大浪,眼下已是初秋,今年是看不到那種場面了。
秦開禮和支書一路上指著遠處的山丘和近處的平地,給我補充他們的一個個具體策劃:如何搞新品種“大櫻桃”林,如何搞大棚種反季節蔬菜,如何瞄準市場養甲魚……我一邊聽一邊四下打量,稻田空了,滿壩淡褐色谷樁,坡上仍然綠著,竹子比樹多。本來是人多地少的村莊,卻見不到幾個人,出現在地里和院子里的都是老人和中年婦女。年輕人幾乎全外出打工掙錢去了,各村都這樣,總讓人忍不住要去想荒涼二字。于是更看重他們那些策劃。
就問二人,如何實施?秦開禮說,其他都不愁,只缺資金。我心里一下冷了一多半,問他,有解決的辦法嗎?秦開禮說,正在積極努力。
秦開禮說,如果鎮上能支持一下,就解決大問題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說不定鎮上更缺錢。我沒這么說,我只說你要指望鎮上資助你,首先你得幫鎮上富起來。秦開禮似乎早想到這一點,他說鎮上把錢拿去搞些不能推廣的“點”,不如給我們一點點,還可以做點實事。我說,你怎么知道搞試點就不是實事?那是上面相關部門支持搞的,內容是他們設計的,錢是他們出的,你不了解這中間的規矩,打醋的錢不能用來打醬油。
我說,我們一起努力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把你們村弄成個試點村。
那天留給我的整個印象就這樣,有若干改變荒涼山村的策劃,卻缺資金。回鎮上后我往城里打了好多個電話,想幫竹林壩村找一點門路。不知是我找的人不對,還是我不會干這種事,除了幾個含混的答復,大多拒絕得很干脆,有一個老同學還朝我幽默,這年月,找錢比找老婆更難。

我還沒有想好如何給秦開禮回話,那天下午他突然出現在我辦公室。
天氣是涼了,離冷卻還有距離,鎮上人都穿兩件單衣服,有的再加件布背心,秦開禮套上的是毛背心,毛背心胸前有個醒目的兔子頭,一看兔子的長相就是假冒的。這年頭,假的比真的暢銷。
秦開禮端著我給他泡的茶,悶坐在他放過蛋的沙發上,不喝也不開口。我本來在電腦上趕寫一個報告,縣上各種機構經常要求下面寫文字材料,有時一件小事也得一次一次寫上好幾遍,鎮上的頭兒改材料寫材料成了家常便飯。秦開禮坐在這里,我只能離開鍵盤轉身朝他,我也反感別人漫不經心地招呼自己,還有,我不想讓他誤解我在網上炒股打游戲。
秦開禮悶了一陣,突然說我想不通,說完這幾個字,又不開口了。我問他啥事想不通,他說這個村主任白當了。
他說,我還不如牛德全活得舒展!
他說,牛德全放個屁都吹得燃火!
牛德全是和他一起競選村主任的人。有人說牛德全靠開小酒廠賺了錢,競選失敗是因為買選票太張揚;又有人說牛德全以前收購糧食時坑過鄉親們,大家肚子里的氣還沒化開。落選后的牛德全仍然履行他的競選演說,私人出資在村里一條支流上修了一座可以過拖拉機的小橋,暢通了出村要道。鄉親們馬上忘了牛德全過去壓價壓秤收購糧食,轉眼間同牛德全的親近程度,遠遠超過親近新選的村主任。有村民將牛德全修橋的事向新聞媒體“報料”,一群記者趕來,村民不領記者找村主任,直接前呼后擁帶到牛德全家去。
更氣人的是牛德全見到秦開禮,不招呼村主任也就罷了,還故意裝出和善的樣子說話。他說禮娃,當不當什么不是問題,問題是各人說出的話,各人要兌現,說話的是嘴,不是屁眼。
秦開禮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把拳頭擂到牛德全臉上。
他說的是秦開禮沒兌現競選時的承諾,上任后沒見拿出增加收入的舉措,連給每個組增加一口井的小事也沒實現。以前每個組一口井,吃、洗全夠,還有水可以澆菜地,近些年人口越來越多,一個組少則一百六七十人,多則兩百三四十,井邊就常打弄堂,每到春天河水屬枯水季節,水位低,全村的井水都不夠用。實際上不僅秦開禮,每個競選人都提到這個承諾——關注村民生活需要,最容易得到選票。
我明白秦開禮不是到鎮上來對我講他的心情,就沒勸他。
果然,秦開禮說,連牛德全這樣的人都超不過,這村主任還當得下去嗎!
秦開禮明顯是急了:再怎么也得引進一個工廠,有了工廠經濟馬上活。哪怕不滿意的廠也要先拉一個進村。
這才是他來找我的原因,他正在聯系一個小造紙廠,這個廠最初在縣城邊,因污染環境,被趕來趕去沒地方愿接收。秦開禮顧不上了,他說,我要引進這個廠,求你在鎮上幫我疏通一下,千萬要批準。
我答應他。我說造紙廠的污染又不是不能治理,你和紙廠談判時可以順便商量一下合作治理的辦法。
秦開禮穿著假名牌毛背心匆匆走了,一走就沒了消息,直到穿上棉衣才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如今,再窮的村都通了電話,真還不能簡單說農村荒涼。
秦開禮在電話里說,我不想當村主任了。
秦開禮說,當村主任每個月二百五十元津貼,養不活一家人。要給老娘醫病,還要娶婆娘、生娃娃……秦開禮說他想外出去打工。
我腦子被他弄得有些亂,突然想起引進小造紙廠的事,問他進展如何。他回答的語氣充滿自嘲,人家不愿意來,嫌我們村位置太偏遠,會增高很多運輸成本,還嫌村里電不足,重新搭火,線路太遠……
秦開禮當真辭職了。我和他很長時間失去聯系,后來聽他們村支書說,他結了婚,母親去世了,他獨自去了沿海城市,在一個什么廠打工,很少回家。他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長得很像他,村里人都說他和他的兒子是“一個巴掌拍下來的”。秦開禮回來見了,高興得見人就遞煙。
我和秦開禮斷了聯系,幾年無音信,幾乎將他忘了,沒想到他會主動和我聯系,而且是以一種那么不正常的方式,弄得我心里好半天都在難受。
前一天陪上面來鎮上檢查工作的客人喝酒,喝多了,第二天醒來始終想不起昨天陪的是誰。規定對等接待,常來的大多是副職,我的“陪務”也就異常繁忙。檢查、評估、調研……一撥兒接一撥兒地來,有時我只好倒過來記:哪天沒有陪。反而清楚一些。
躺在床上睡不著,就胡思亂想,到鎮上幾年,記憶中特別深刻的竟是各種接待各類糾紛,仿佛就是這些內容推著日子走。
意識到自己情緒不對,就按鎮上的思維方式掂量:心情這么差,是酒精反應,還是預示著什么不好的事?
又一想,除了吃喝多一點,從沒亂干亂要,再說,難道我愿意把自己喝得這么難受?索性又睡。
迷糊中被床頭電話吵醒。電話里傳出一個久違的聲音,說了一句我是秦開禮,就放聲哭起來。我一下清醒許多,問秦開禮出了什么意外,他只哭不說話,又問他是不是家里出了事,他仍然只哭不說話。我以為他在家里,說我下午來你們村。他含含糊糊說不,報了一個縣名,是我從沒聽到過的,再問,他卻哭得一塌糊涂。我心里一陣陣發緊。
他終于說出一句,我受傷了。問他是不是在醫院里,他說已經出院了。話音未落又哭。
估計事情不會簡單,就勸他別急別傷心,慢慢告訴我,究竟怎么回事。他哭著說,請彭部長給你講。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電話里已經換了一個人。
彭部長的方言極重,好一陣才弄明白他說的是東南沿海一帶的普通話。我幾乎全部精力都耗在破譯他的語言上,還靠了秦開禮不時接過話筒解釋,我才弄明白了一個大概。放下電話,已經頭昏腦漲。
彭部長是當地市總工會派去援助秦開禮的。秦開禮受工傷近兩年,公司一直推卸責任。是彭部長要秦開禮往家鄉打電話,彭部長的意思是希望得到秦開禮家鄉的支持。
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很多,鎮上已遇到多起勞資糾紛,相當棘手,有鎮上干部比喻這項工作像關系惡劣的夫妻——躲不開,離不掉,必須硬著頭皮面對。
走出臥室兼辦公室,酒精還沒從體內揮發完,總覺得每間辦公室門牌上的字不斷成雙影。鎮上同事說不會陪酒不稱職,會陪酒提前以身殉職。我信。
就這么爛著臉色去向鎮長匯報,鎮長還以為我是被秦開禮的事情急的,當即向縣上報告。我們是勞務輸出大縣,對農民工的事重視,縣領導立即要鎮上安排一個人去,還說再請市上派一記者一同前往。鎮長說你把支付記者的費用撥給我們鎮,我派一個識字的人去,把該做的活全做完。鎮長是說刻薄話,如今隨便伸手在鎮干部中抓一把,少說也要抓到大學本科畢業生,還不是買來的文憑。
是我擔任了那個識字的人。可能鎮長以為我和秦開禮熟。事實上,自從秦開禮辭去村主任,我已有幾年時間沒見過他,也沒和他有過聯系,只偶爾聽到過關于他的消息。印象特別深的是他一再發誓,要兌現給每個組打一口新井的諾言,他陸續捐款好幾次,先后給村里打了八口井,竹林壩村共有九個組,還差一個組,也就是說只差一口井了。
我去看過他捐資打的井,第八口井在一大片竹林旁邊,站在井邊可以望見井里竹梢的倒影。是夏天,上午,井臺上涼風拂面,幾個村民在井邊洗菜洗衣。我問這井有多深,有個挑水老漢回答大約十多米。我說,夠多少人用?老漢說百十人用不完,還可以挑水去澆菜地。
見我有些驚奇,老漢指了指遠處河邊卵石灘,竹林壩村靠河邊,地下水和井水連通的,遇到河里漲大水,井里的水離井口還不到兩米。
村民爭相指給我看井臺邊上立著的一個大石頭,石頭上刻著出資打井人秦開禮,名字下是日期。洗衣服和挑水的村民告訴我,禮娃說掙了錢,買潛水泵安在井口,一按開關,井水就抽上來,不用人一下一下搖滾筒。再掙了錢,給大家安自來水,管子接到灶面前,挑水的事也免了。說話的人笑嘻嘻的,但不是那種所謂揶揄的笑,而是帶著尊敬,帶著感激。他們告訴我,禮娃是個說話算話的人,可惜他不愿留在村里當村官。
我故意說,是不是你們把他氣走的。
那些人老老實實回答,村里太窮,沒有錢,啥都做不成。
那天我看遍秦開禮捐贈的八口井,每口井離河邊直線距離都不到兩公里,井水充盈。以前一直以為水井是靠相對穩定的地下水,沒想到這么容易受河水的影響。以前有首歌,唱大河漲水小河滿,現在看來那只是表面能看到的,還有深層次的聯系卻沒寫進歌里。
離秦開禮捐贈第八口井已有三年多時間,一直沒有聽到他捐贈第九口井的消息,也沒聽說他為鄉親們買潛水泵和安自來水管,卻接到他打來的哭訴電話。
一路上我眼前總是晃動著秦開禮的模樣,一個大男人哭成那樣,我的猜測自然很多。但看到秦開禮本人后我才驚覺,所有的猜測都太膚淺。
秦開禮坐在輪椅上,已經與競選村主任時判若兩人,看見他的臉,我首先聯想到的是農藥瓶上那個骷髏標志。我伸手拉住他,感覺不是拉住一個人,是拉住幾根塑料棍。盡管時下大多數城里人都在忙著減肥,真要瘦成這樣,的確是件相當恐怖的事。
說不清是驚訝還是恐懼,我的聲音都有些顫抖:秦開禮,你遇到啥了?
秦開禮受傷已經快兩年,他在一個建材公司加工車間開機床,深夜加班被砸傷。加班是每天的必修課,每月固定工資一千元左右,實際收入卻超過兩三倍,靠的就是每天超過四小時的加班和周六周日不休息。那天晚飯時秦開禮還和幾個同鄉商議過節如何玩,過兩天就是建國五十五周年大節日,街上已布置得花團錦簇,焰火及演唱會的海報也在街頭鮮艷起來。這個時節,遙遠的家鄉正三天兩頭被陰雨堵在屋里,這里卻天天云淡天藍陽光烈。秦開禮和幾個老鄉約好,無論掙錢多重要也要輕松過個國慶節,好好看看在這兒流了幾年汗的縣城。
秦開禮身強力壯,從來沒有想過會在深夜突然躺進醫院。而且,傷得很重,腰部骨折。
工友們將他送到醫院,雖然是深夜,醫院照例要先收預交款才允許入院。公司派一中年女人來到醫院,交了入院費就要離開,醫院要交錢的女人簽了住院合同再走。中年女人打著哈欠說老板沒讓做這件事。醫院的人說這是規矩,不簽合同日后去哪兒收治療費。中年女人看看墻上掛鐘,猶豫著往公司打電話,打了幾次沒打通。秦開禮看著過意不去,躺在那兒掙扎著對醫生說,她不是剛送了錢來嗎,不用擔心,我還要在這里躺好些日子呢。
見醫院的人還在猶豫,秦開禮又說,這么大個企業,是國際老板哩。
醫院的人見受傷的民工都這么放心,就同意天亮再來補簽合同。
約好一起過節的幾個老鄉全成了秦開禮的“親屬”,輪流著每天來醫院待一兩個小時,照料一些小事。幾個老鄉都不是竹林壩村的人,除一人同在一個鎮,其余只是同縣。身在異鄉,“老鄉”范圍擴大,親密程度也高了許多。
自從交了入院費,公司的人再也不露面。打電話回去,接電話的人說沒權力表態,托老鄉去公司說了也沒有下文。公司越不露面醫院越急,每天催交費,有時一天催幾次。醫院遇到過多起逃費的事,連人都找不著。
不交費醫院就停止治療,秦開禮只得拿出自己的銀行工資卡,請同鎮老鄉幫忙去取錢,卡上的錢本來是計劃存多一點寄回去,給老婆過日子,給村里打第九口井的,眼下顧不得了,救命要緊。
同鎮老鄉外號毛子,因為他動輒就說惹毛了老子要如何如何。毛子和秦開禮年紀相近,在外打工的年份卻多得多,還和秦開禮沾一點遠親,秦開禮進建材公司就是毛子引薦的。毛子見秦開禮自己要墊付醫藥費,很生氣,開口罵狗日的老板,閉口罵狗日的醫院。秦開禮勸毛子,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毛子不贊同,難道你就沒有難處!惹毛了老子就叫醫院拿救護車把你送到公司去睡,看他狗日的咋辦!
毛子幫秦開禮取錢回來,一臉擔憂,說秦開禮,以為你沒有三萬也該有兩萬,才這點錢,還想打啥井!秦開禮沒聽出毛子話外的意思,解釋,有條從來不斷流的河從村子邊流過,村里水位高,打井花費不大。毛子不和秦開禮談打井,直接問如何通知你家里。秦開禮一聽直擺手,娃娃才三四歲,老婆要帶娃娃,來了不起作用,反而增加費用,拖累全家。
秦開禮說,我年輕,傷好得快,等治好了再說。
毛子只嘆了一口氣。
一個月后,毛子話外的意思兌現了,秦開禮花光所有積蓄,醫院停止治療,公司仍然不露面,秦開禮被迫選擇提前出院,他以為公司是嫌住院花費大,回去再慢慢治也行。就裹著紗布,被老鄉們抬回工棚。
秦開禮仍然不準通知他妻子。毛子說,你就一個人苦撐?秦開禮說,通知家里有啥用?白白讓婆娘擔心。
一回工棚秦開禮就想好了,如果公司的人來看望,一定當面表態:傷好后加倍努力干活。但公司沒人來過問,工資也在進醫院后停發了,仿佛廠里沒有秦開禮這個人。
秦開禮像一個什么破物件被扔在角落里。幾十個人滾在一起的“工棚式宿舍”,衛生條件很差,沿海地區天氣熱,秦開禮的傷口很快潰爛,連骨頭都能看見,高燒不退,腐肉發出尸體一樣的臭味。傷口不痛時秦開禮呆呆流淚,痛起來就咬住枕頭發出一種壓抑的怪叫。他幾次想到死。毛子勸他,該你死時自然會死,不要亂想。
秦開禮丟不下妻子和長得特別像自己的兒子,又不知該怎么辦,幾個老鄉看不下去,一起去公司找人反映,從經理到主管,沒有一人愿意聽。毛子火冒三丈,說,找政府去,政府管老板。
毛子和幾個同縣老鄉,自制一副簡易擔架,將秦開禮抬到縣政府大院。
大院里樓房不高大,每棟小樓各有各的格調,各種機構分散在一棟棟辦公樓內,樓與樓之間的綠化別致大方,大院顯得有姿有色。那幾天,秦開禮被老鄉們抬著,在院子里穿梭,先后到過人大、政法委、信訪局、工會、勞動保障局,有的地方甚至三番五次登門。那些部門見是農民工,開始還客氣,一聽事由和牽涉的公司,馬上變了臉色,不是說領導不在,就是說管不了。秦開禮和老鄉們都糊涂了,不知道究竟該找誰,幾個人用粗糙破爛的擔架抬著秦開禮在小樓和花圃間轉圈。毛子終于急了,將秦開禮放在一棟樓的走廊上,同幾個老鄉走了。
毛子說,看他們管不管!
秦開禮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又痛又渴,看到若干條腿在眼前走來走去,秦開禮還為蓋在身上的薄被臟難為情,他想,假如有一雙腿停下來,他馬上就對那雙腿的主人說,很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但沒有。沒有一雙腿停下來問一問。
到下班時過來三個人,秦開禮想好的抱歉話被三個人的臉色給堵住,那是怎樣的一種厭惡表情啊!秦開禮猜他們是嫌他被子臟,嫌他身上創傷發出的臭味,只是猜不出那三人走過來做什么。
三個人似乎都憋著氣,一個字不說,把秦開禮抬出政府大院大門外,放在車來人往的大街邊,然后揚長而去。
毛子和老鄉們回公司等到天黑沒消息,以為有人管秦開禮了,還為他們這一招慶幸。結果,秦開禮獨自在大街邊躺了兩夜一天,沒有任何人來過問。
可能有人通知了建材公司,有工頭來打招呼,幾個老鄉才去把秦開禮抬回工棚。毛子摸著秦開禮被露水浸得濕潤的薄被,氣得大罵,惹毛了老子就吊死在那個大院里,看他們咋收拾。
幾個老鄉慌忙勸阻毛子,不讓他亂說話刺激秦開禮。
抬回工棚的當天,幾個年輕男子涌進工棚,正是上班時候,工棚里沒其他人。秦開禮以為是公司派人來看望他,既感激又有些愧疚,主動開口:很不好意思,給公司添麻煩了。
領頭的是一個皮膚黑黑的胖小伙子,聽見秦開禮的抱歉,惡狠狠回答,你確實給老板添麻煩了!說著從腰間拉出一把長長的刀,架在秦開禮脖子上。黑黑的胖子說,馬上滾出去,你要不走,就把你切成碎塊,丟到海里喂魚。
秦開禮孤身在此打工,哪見過這種陣勢,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費好大勁才吐出一句,我是在公司干活受傷的。
黑胖子說,已經給你付了一筆錢,如果每個民工都像你,公司還辦不辦!公司垮了,那么多工人到哪兒去掙錢?
秦開禮近乎哀求,我是走著來公司干活的,總得醫到我能走著回家。
黑胖子說,老板在本地黑白通吃,想從他身上要到錢,妄想!
傷口發炎加上驚嚇,秦開禮一下暈過去。幾個老鄉下班才發現,秦開禮已高燒到四十度。老鄉慌忙找毛子,到處不見毛子人影。一打聽才知道,毛子被黑胖子一伙帶出去,恐嚇了一通。毛子回工棚時一臉橫了的表情,拿了兩樣東西就出門了,不知去向。
幾個老鄉沒了主意,急得手足無措,工棚里有見識多的民工提醒,政府救助站免費吃住還給買車票,為啥不送秦開禮去救助站?
馬上把秦開禮抬去,救助站卻不敢收。這么嚴重的傷病,死了誰負責?那年正是死了人,全國的收容站才改成救助站,據說那次的當事人至今還在坐牢。
救助站給縣信訪局去電話。一會兒,縣信訪局一位副局長開車趕來,看見秦開禮的狀況,這位副局長驚訝得說不出話,他拿出一千五百元現金遞給秦開禮。副局長說,對信訪受困人的最高救助額是一千元,這是規定,無法超越。另五百元是我們局的職工捐助。副局長沒說這五百元是他自己掏的錢。
有一瞬間秦開禮想到了拒絕,他想說你們只要出面管一下這事,哪用你們拿錢。但想歸想,他的手仍然伸出去接過錢。他太需要錢救命。
憑這點錢不可能住院,也不敢再回工棚住,就在城邊租一間廉價房,安頓下秦開禮,老鄉們早晚來抬秦開禮到附近小醫院打針。每次看見老鄉走進廉租房,秦開禮既感激又難受,一再說連累你們了。老鄉怕他過分難受影響身體,總是裝得很隨意的樣子對他說,沒事,等你好了請我們喝酒就行了。
秦開禮受傷以來,一直只喝得進像米湯一樣的粥,身體已相當虛弱,最初植入體內的鋼板開始生銹,沒錢動手術取出。那天秦開禮突然高燒昏迷,老鄉大聲喊叫他,喊了好多聲秦開禮才勉強睜開眼,迷迷糊糊說一句,還有一口井沒打……然后完全沒有了意識。
幾個老鄉急忙送他進醫院,輸液兩天才救過來,老鄉們無力替他墊付住院費,醫院拒絕進一步治療。秦開禮醒過來也堅持不再治療——萬一和公司的糾紛得不到解決,哪來錢歸還老鄉?秦開禮不愿欠債,也不愿拖累家人。
秦開禮說,這兩樣,比死更難受。
按老鄉的說法是秦開禮命不該絕,毛子趕回來了,還帶來一個人。毛子面帶得意,介紹,這是市總工會彭部長。原來毛子遭恐嚇后,一氣之下到市里反映情況去了。市總工會聽毛子說了秦開禮的事,當即安排保障法律部彭部長同他一起來縣里。彭部長第一眼看到秦開禮就驚嘆不已,翻來覆去只一句話:為啥不先救人?為啥不先救人!
市總工會立即和醫院簽訂住院合同,給秦開禮墊付了全部治療費用,兩個月后傷愈出院,又給秦開禮買了一部輪椅,希望有助于他康復期間的行動。事實上輪椅的作用超過了市總工會的預計,剛出院那陣子,秦開禮每天就靠坐著市總工會贈送的輪椅,沿街乞討維持生活。稍微多乞討一些日子后,那個地段好些人認得他了,秦開禮逐漸放不下臉面,乞討勇氣越來越小,能勉強離開輪椅做一些動作,他又每天坐著輪椅沿街拾廢品,換錢購買食物。
那天賣廢品多掙了幾元錢,秦開禮搖動輪椅滑到公用電話機前,想給家鄉的村子通個電話,托村上的人給妻子轉告消息。到電話機前又猶豫了,不知該如何談自己眼下的處境,在電話亭前發了好一陣呆,又搖著輪椅離開了。市總工會的彭部長知道了秦開禮想打電話的事,不知是不是受到啟發,總之,是彭部長讓秦開禮給家鄉政府打電話,請求支援。
我成了最先把秦開禮情況傳回去的人。
我沒有給竹林壩村去電話,只和鎮長通話,報告了秦開禮受傷的情況和現狀,我也提到了秦開禮特別不希望讓妻子擔憂。鎮長聽我說完,好一陣不出聲,然后,罵了一句粗話,要我等他電話。
過一天,鎮長在電話中指示我,鎮長說已經向縣上領導請示,要我留在那里,配合當地市總工會彭部長工作,給秦開禮爭取合理的賠付。鎮長把事情提到了一個高度,他告訴我,這已經不是一個農民工的問題,也不是一點醫療費和傷殘金的問題,你一定要盡力配合彭部長把事情辦好。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影子一樣隨時跟隨彭部長,近乎保鏢。不是我樣子有多威嚴,是我無法和當地人進行語言交流,他們的話比外語更難懂,我的普通話又比難懂的外語更復雜,自己說得像患了語言障礙,弄得別人的聽覺能力也大大降低。我既慚愧又難堪,彭部長卻認為這樣最妥,他說,不說話比說話好,你要說多了,人家反而不怕你了。
他要我不稱彭部長,改稱老彭,更像搭檔。
我和老彭就這么商定,老彭熟悉各種保障工人權益的法律法規,又是本地人,語言通,情況熟悉,人也熟悉,凡事由他出面,我只需要在他身邊板著臉,保持嚴肅認真,讓對方明白,這事已經引起民工家鄉的政府重視就行了。
我就跟著老彭,逐一找有關部門,找有關或“無關”的領導,從老彭的表情我看出了,該說的話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他也說了,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事他全做了,我不是聽懂,是看懂了,保障法律部的部長照樣無法實現保障。
我自己還弄出一肚子委屈。
按說我也是個行政干部,和當地縣上那些部門的負責人應該是同級別的,可人家就沒當回事。人家不說不行,也不說不辦,只說盡力,一聽那語氣就知道是啥意思,我們在鎮上敷衍別人就是用的這種語氣這種說法。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這兒不是我任職的鎮。在我們鎮上,我咳嗽一聲都算數,在這兒我能做什么?只能反復說請多支持。我連文件上的話都不便重復,我不說“官話”可能實際效果還好一點,我要正起樣子講原則,估計人家會徹底不理我。
直到正式與公司接觸,我才理解到當地官員的無奈。
老彭直接接洽,也請當地有關部門代為接洽了好幾次,希望和公司老板當面協商。公司老板不露面,甚至毫無反應。老彭又請縣上有關領導出面聯系,這次回話了,不是老板本人回的,是讓他下面的人帶話出來,他不是工會會員,不是中國公民,他是來支持中國某地發展經濟的……
行政協調這條路毫無希望。
我向老彭建議,這個狀況最好盡量不讓秦開禮本人知道。我倆正在說這事,一不留神被毛子聽見了。毛子頓時立起眉頭大罵,他裝啥瘋!不要以為我們沒有后臺,不要以為我們只是個下力人,惹毛了老子……
毛子聲音很大,我怕被秦開禮聽到,忙制止。我心情本來不好,一時性急,說話沒注意方法,被毛子理解成我在訓他,毛子一板臉就同我鬧起來:說幾句有啥了不起?你只曉得壓我們!當著老彭的面,我有點下不來,我也生氣了,不再答理毛子。
誰知毛子繼續不服氣,指責我,你把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我就怕你了?你官再大又咋樣?我不求你,不惹你,你能把我咋樣!
我只好咽下火氣勸毛子,別急了,聽老彭有什么打算。
老彭當著我們的面,電話報請市總工會批準,立即起訴,通過法律渠道解決。并免費提供一名律師,援助秦開禮討回公道。
聽說市總工會派律師協助起訴,秦開禮像播下種子的農民,有了一種實在的盼頭。渾濁的眼睛里竟罕見地露出閃光,仿佛看到了秋收的景象。老彭只把事情告訴了秦開禮,沒有對秦開禮說其他話。
老彭卻對我說了,老彭說,這件事雖然看起來很明白,但這場官司不好打。
還在秦開禮住院期間,經驗豐富的老彭就已向市勞動保障局提出工傷認定申請,市勞動保障局也很快審核裁定為工傷。公司卻表示不服,提起行政復議。省勞動保障廳收到行政復議申請后,發函要公司方面補充一份材料,為慎重起見,省勞動保障廳特意委托當地縣勞動保障局代為送達。公函送去,公司方面遲遲沒反應,到了規定的工作期限,省勞動保障廳維持工傷認定。公司接到認定通知,以沒有收到“要求補充材料”的函為由,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省勞動保障廳反而成了被告,只得按法律程序重新收取材料,重新復議。
再次公布工傷裁定后,公司繼續以不服裁定為由,向中級人民法院上訴。到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維持工傷認定時,僅認定工傷這一項工作就經歷十道程序,耗去一年多時間。
公司律師充分利用“合法權益”,把時間拖延到極限。
何時能開庭,還是一個難以估量的時間,按老彭建議,我電話請示了鎮長,準備回去。留下秦開禮在原地等待。
我清楚這種等待的艱難,也清楚苦熬的滋味,但我留在這里確實沒任何意義。我把情況對秦開禮說了,我說,開庭時我再來,秦開禮出乎意料地通達,他說你本來工作就忙,為我的事耽誤了這么久,都不知該如何感謝了。說過,他還是表達了他的意愿:開庭時你一定要來哦!
我答應,一定來。我看見秦開禮臉上樂觀成分居多,他以為有家鄉政府的重視,有當地市總工會及當地律師支持,一上法庭,事情就解決了。
秦開禮根本不承想到,法律是陽光,誰都可以曬一曬,法律是雨傘,任何人都能夠為自己撐開。公司就養有律師,專門研究法律的空隙,研究如何上法庭打官司。那些人成天做這一件事,怎么說也算得上專家了。
到正式開庭,已是秦開禮受傷第七百一十七天。
我第二次飛到秦開禮身邊。我告訴他,能夠來,絕對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這事也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
長期等待的確是件相當折磨人的事,我看見秦開禮坐在法庭上,一副凄慘相,令人慘不忍睹。
秦開禮等到了開庭這一天,到了法庭才明白,對方打官司的水平真的不可低估。公司律師一開口辯護就出人意料,不承認與秦開禮有勞資關系,要秦開禮出示與公司簽訂的勞動合同。
秦開禮拿不出合同。
當初進廠,秦開禮提出過要和公司簽勞動合同。公司老板說,哪來那么多臭規矩,你去問問這兒有誰簽了合同。秦開禮回答問過了,當地有一半的打工者簽了合同。老板態度很強硬,我這兒是另一半,你不做就走人!秦開禮離鄉背井千里迢迢來到這兒,能不做嗎?只好放棄簽合同,求老板給他們一人買份保險。老板態度強硬,我就是政府,要什么狗屁保險!
公司方面以沒有勞動合同為由,拒不承認與秦開禮有勞資關系。援助秦開禮的工會律師反問,沒有勞資關系,為啥要替秦開禮支付第一筆住院費。公司律師攤開雙手,一臉無辜,公司什么時候替秦開禮支付過住院費?有證據嗎?
開庭前工會律師就考慮到了“事實合同”,動員過秦開禮的幾位老鄉出庭作證。毛子已經跳槽到另外的企業,滿口答應。但其他幾個同縣老鄉卻遭公司威脅,躲躲閃閃。公司對那幾個老鄉說,如今崗位少工人多,各自想清楚!
我和老彭語言有障礙,卻并不影響交流。老彭告訴我,這些都在我們預料中,幫農民工維權,難度超過想象,市總工會處理過多起工傷賠償糾紛,最終都是以打工仔妥協告終。
我借用了鎮長的話: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民工的問題,也不是錢的問題,希望能有幸和彭部長一起創造一個奇跡。
經過三次開庭,整個事件已十分清楚,按規定,案件依法移交到當地縣仲裁委員會。秦開禮受傷第七百三十六天,又到另一個年頭的秋日艷陽時,縣仲裁委員會終于裁定,公司方面一次性支付給秦開禮治療、誤工、傷殘賠付等各類費用共計一百四十二萬元。
毛子一聽就嘀咕,治療費用那么大,如今腰伸不直,走路無力,哪還能干體力活!這些錢,還了債咋過日子?
秦開禮本人卻顫抖聲音說不上訴。
秦開禮說,能打贏這場官司,很滿足了……
話未完秦開禮已泣不成聲,淚流滿面,他在仲裁庭上咚的一聲跪下去,大聲哭起來,哭得全身抽搐,幾乎昏厥,發出一種近乎變異了聲音的號啕,凄厲的哭聲像風一樣在庭內外回蕩,不僅我們一群旁聽者,就連滿臉威嚴的法官也為之動容。即使不了解秦開禮具體情況的人,也大致能猜到他經歷了什么樣的艱辛。
但公司方面當場表示不服,要向市中級人民法院上訴。
工會律師提醒老彭和我,“上訴”是公司方面故意拖延時間的一種策略,此前已用過多次。
不過,工會律師也說,這次拖的時間有限定了,已經有了裁定,半年后公司如果還沒兌現,可以申請強制執行。
毛子說,他狗日的敢不給錢,惹毛了老子把廠房給他龜兒子掀了!
工會律師擔心公司方面會轉移資產,他說,本來應該提出對該公司資產進行訴訟保全,但法律有規定,申請人必須提供相應的擔保金。秦開禮已靠乞討和拾破爛維持生計,拿什么去擔保?而且,那不是一個常人能承受的小數字。
老彭和工會律師反復商量,選擇了寫書面備忘錄,交仲裁庭備案。
秦開禮反而不那么憂慮,他的話突然多了,對我說,有法律,有法院,就算老板人跑了,那么大個企業不可能跑。
秦開禮說,我現在相信了,天下是公正的。
他整個人精神了許多,令我想起競選村主任時的秦開禮,想起他當選后躊躇滿志的模樣。
秦開禮說,很想……回家了。
都覺得秦開禮再留在這兒沒有實際意義,也不利于他身體恢復。就由我陪同秦開禮回家,因為老彭和工會律師要回市里,委托毛子留意建材公司的情況。
毛子大包大攬,他敢亂來,惹毛了老子比他更亂!
當地救助站解決了秦開禮回家的路費,考慮到他身體虛弱,破例為他買了火車臥鋪。秦開禮受傷兩年后,終于帶著希望,踏上回家路。那是我陪他時間最長的一次,我們一道經歷兩夜三天的旅程。近六十個小時,秦開禮很少睡覺,絕大部分時間趴在車窗口,默默地,不轉眼地望著外面移動的山山水水。我問他想啥。他說,如果拿到錢,先還債,然后,給村里的鄉親們打井,還差一口哩。
秦開禮說,承諾了的事沒完全兌現,一直鯁在心里,想起就難受。
秦開禮回家鄉,和我通過幾次電話。秦開禮說話的聲音還顯得底氣不足,但情緒似乎不錯。
秦開禮說,有種大難結束的感覺,身體也好了許多。
秦開禮說,我并不相信那個公司能夠全部兌現,但是,少一半總可以吧,或者,就算賠付給三分之一,日子也就好過了。
我松了一口氣,又給他們的村支書去電話,我還記得村支書大個子大嗓門,像連長不像指導員的樣子。我說秦開禮剛從災難中走過來,希望村上能夠多關照一下他。竹林壩村的支書卻讓我大吃一驚。
支書說,秦開禮沒有走出苦日子。他這兩年沒有給家里一分錢,他婆娘一個人東借西湊地在侍弄家里那一畝多地,能收多少啊!全村同齡人中,就他婆娘一個人穿補丁衣服,才三十出頭喲,你如今在哪里看得到這個年紀的女人還穿打補丁衣服?他兒子剛讀小學一年級,連書包都舍不得買,他婆娘自己用舊布縫。我少說也有十多年沒看到過背那種書包的小學生了。村上補助了五百元錢給秦開禮,他推了幾次才勉強收下。一些鄉親念記他給大家打井,有村民送錢給他,他堅決不要,大家只好送他一些糧食和瓜菜……他不好意思收也不好拒絕,讓婆娘去面對,自己躲在被窩里流淚。
支書說,一個年紀輕輕的大男人落到要別人救濟,他放不下……他比別人更放不下臉面。
和支書的通話結束好久,我還沒意識到該把話筒放下來,一直舉在耳邊發呆。
我發動鎮上職工給秦開禮捐了一點錢和衣服,春節前,帶著人給他送去。我想起支書說秦開禮臉皮薄,我沒有驚動村上,直接去了秦開禮家。
盡管我有思想準備,秦開禮家的貧窮還是令我驚訝,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是近年來我看到的最窮的人家。過年了,秦開禮一家三口,沒有一人添置新衣。為過年,一家人割了一斤肉,為了省錢,特意買的賣剩下的零碎肉,渣渣塊塊捏攏來拳頭大一坨。只有他兒子見了那肉歡欣鼓舞,秦開禮夫婦連一個淺淺的笑容都擠不出來。
對于送去的錢和物,果然如支書介紹,秦開禮連看看的勇氣都沒有,全是他婆娘收下,收得也不是很情愿。秦開禮憋著氣說了一句話,人活在世上,總得做點什么。我這么不死不活地拖著,像個什么?
我聽明白他的話,他還是競選村主任那心態,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的,相信自己能夠干成一點讓人們認同的事,他不甘心成為被救助的對象。但我只是明白他的意思,我更明白,目前他特別需要也特別渴望的是落實賠付,對此,別說一個遠在內地鎮上的副職,就是這兒再高幾級的官員,照樣無能為力。
我沒有勇氣多待,說了幾句平靜等待的安撫話,匆匆離開。
還在半路上,接到村支書打來電話,支書說,你們給秦開禮送來錢和衣服,你們剛走,他就哭得昏死過去。
一口氣堵在我心里,好幾天不順暢,我給彭部長發去短信,他很快回復,就五個字:沒任何進展。
到四月初,半年過去,不見公司有絲毫賠付行動。秦開禮一天比一天急躁,隨時是坐立不安的樣子。有熟人遇見他,好意陪他聊一會兒,說不上三兩句話他就走神了,然后莫名其妙獨自走了。陪他說話的人還以為是剛才哪句話沒說對,惹他不高興了。
竹林壩村大多數年份都干春,整個春季幾乎無雨,今年也如此,那些日子村里人經常看見秦開禮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出現,他是去村辦公室等候電話。干燥的風卷起枯竹葉和泥塵,一次次拂過他埋頭彎腰的身影,從來沒人見他像當村主任時那樣昂首挺胸地走過,一次也沒有。后來有人說,那也許就是個兆頭。
工傷案被拖入強制執行時段。
秦開禮做夢也沒料到,他等到的是這樣一個消息。令他受傷的公司突然更名,換了一個與過去毫不沾邊的名字,企業法人代表也換了人,變更就發生在離強制執行期限還有最后十天的日子。幾乎是在眨眼之間,一個曾經頗具規模的企業,賬戶沒有了,土地登記證沒有了,納稅證也報停了,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破廠房,帶著嘲弄色彩立在那兒。沿海地區工作效率高,沒有土地登記證的破廠房很快將被拆除。
電話是市總工會律師打來的,律師說,法院也表示無能為力。
秦開禮嗓子變得有些異樣,少賠一點也不行嗎?哪怕是賠三分之一……賠四分之一也好嘛……
工會律師十分沉痛,告訴秦開禮,我們折騰了一年多的官司,很可能就是贏到一張勝訴的判決書。
這張勝訴的判決書對秦開禮有什么實際意義?連一片止痛片、一兩大米一兩鹽都換不來。
秦開禮當場昏倒在村辦公室。人們又捏又掐將他弄醒,秦開禮睜開眼,凄慘大叫一聲:天——啦!
那天,秦開禮是被人們扶著走回家的。
竹林壩村的支書專門到鎮上來,找到鎮長和我,除了談這個噩耗,又講了兩件事。
一件是討債公司的人不知從哪兒聽到消息,專程開車來竹林壩村找到秦開禮家,一見面就拿出討債公司在報紙上登的“專業討債”廣告,證實自己是干這事兒的。專業討債人愿意出三十萬元買下秦開禮的勝訴判決書。
秦開禮不答應。來人又增加五萬,并聲明,最多只能加到這個數。
秦開禮心動了,你們買去干什么?
來人回答,我們有辦法讓那個老板拿出錢來。
秦開禮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見過趕他出工棚的黑胖子一伙人。秦開禮拒絕賣勝訴的判決書,他說那個老板是那種報復起來不擇手段的人,你們收到錢走了,我們一家卻走不掉,害我沒關系,反正活著也沒啥意思了,只是會連累我婆娘和兒子,我寧愿死也不害他們母子倆。
支書講的第二件事是,秦開禮回村后,并不是一門心思等賠付款,他也有過多次努力,不巧的是全失敗了。養雞,瘟了;養豬,缺錢,只買回一頭小小的豬,太小的獨豬難侍候,養了兩個月,也死了。賠付無望后,秦開禮一狠心,拿兜里僅有的幾塊錢去買了彩票,連個尾獎也沒中,幾元錢像一口煙,噴出去便什么也沒有了。那天,秦開禮獨自在江邊坐到深夜沒回家,如果不是他婆娘去找到他,很難說他還要坐多久。
支書說賠付不能兌現,秦開禮連續幾個整夜睡不著覺,他婆娘再三勸他,一家人在一起,有飯吃有衣穿就很好了,只要人沒事,慢慢會好起來的。
女人和兒子越通情達理,秦開禮越難受。
支書說,他狗日的,越難受越不說出來。村里人都替秦開禮著急,但沒有人可以幫他。他的所有企盼都洗白了。全洗白了。
我和鎮長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但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幫秦開禮,我們只好要求村支書必須去秦開禮家,先勸慰他。支書既憂慮又著急,說前天就去過了,離他家好遠就看見他在井邊逛,支書趕過去和他說話。秦開禮神情憂郁,像自語又像問支書:還差一口井呢!怎么沒有了?第九口井呢?怎么沒有了?
支書對鎮長和我說,鎮上能不能支持一點錢,我組織人,把那口井打了,先了卻秦開禮的心愿。鎮長說還商量啥呢!你馬上回去辦。
才過一天,鎮長又要我盡快去一下竹林壩村,村支書突然打電話給我:秦開禮不見了,他婆娘說已經兩天沒回家了。
幾乎在同一天,我接到東南沿海那個市總工會彭部長的電話,要我立即去,乘飛機去,越快越好。
我猜,難道是找到落實秦開禮賠付的新途徑了?
飛機剛著陸,還沒走出機艙,一開手機,立即跳出一條短信:情況突變,機場出口有車等你。發短信的名字是老彭的,但手機號不是他的,我以為他換號了。
我聽見自己心臟跳得噗噗響,暗暗祝愿,希望是秦開禮的賠付出現轉機。
出口等我的人就是老彭。他說在外地出差,只比我早飛到十來分鐘,短信是他委托接機的小車駕駛員以他的名義發的,因為我不認識其他人。我有些急不可耐,問他是不是賠付的事有新進展。他說,也許,事情比想象的……更糟。
我這才發覺老彭臉色相當嚴峻。
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了一陣老彭才說清楚,縣城發生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重大的惡性事件。只是不清楚犯罪嫌疑人是不是秦開禮。
我腦袋里像爆炸似的發出一聲轟鳴。我從老彭的表情和語氣中感覺出,他也僅僅是希望嫌疑人不是秦開禮。希望而已。
我迅速掂量了一下印象中的秦開禮,會是他嗎?就算兔子逼急了會咬人,他也確實三天沒回家,但從竹林壩到這兒,哪來路費?
下了高速公路,我們直接往事發現場趕。快到目的地,街上人流量多得不正常,還有人不斷朝那兒涌。有警察在路口等我們,豎有小警燈的摩托拉響車上警報器,從人叢中破開一條通道,將我們領到拉設警戒線的地方。臨時指揮所設在正對事發現場的一個商店內。在場的刑警大隊長指給我們看,對面是一個企業的營業廳,有歹徒背了一背篼炸藥,要那里的人馬上給他五十萬元現金,否則,引爆炸藥。歹徒自稱背篼里有八公斤半的炸藥,精確到了小數點后,一開始就讓人不敢輕易否定。一旦引爆,這一帶肯定變成一片廢墟。
營業廳靠大街這面是大半壁玻璃墻,一看就是新裝修的。刑警大隊長告訴我們,是個外資建材廠,剛從縣城另一面搬過來,以前不叫這個廠名。我和老彭對視了一眼,我們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白后,心里更緊張。
刑警大隊長個子不高,結實精干,是現場指揮之一。他說,事情大約發生在早上九點零六分,已僵持七個多小時,多次和歹徒對話,他親自進去和歹徒談判過兩次,歹徒不多說,始終一句,不給錢就引爆炸藥。其余一概不談,也拒絕接受提供的水和食物。
刑警大隊長一邊在自己身上比畫,一邊說,歹徒的炸藥裝在背篼里,一步不松懈背在背上。是電池引爆裝置,電線從背篼口伸進衣領,再藏在兩只衣袖里延伸到雙手。不清楚是單手控制,還是雙手接觸引爆。如果單手,那就是雙雷管,即使一個啞火,另一個也會彌補。當然,刑警大隊長說,假如兩個雷管都啞火,那就福星高照了,只是那種概率幾乎為零,事關外資企業以及周圍數千人的生命財產,不敢僥幸。
刑警大隊長說話間還望望四周,圍觀人群仍然堵滿廠門前縱向橫向的大街。都曉得歹徒背了炸藥,人群密集度仍然絲毫不比歌星演唱會遜色。警察至少四次強制疏散人群,結果,越疏散來的人越多。
老彭舉著警察提供的望遠鏡,觀察過對面的情況,又把望遠鏡遞給我。隔著寬闊的街道,玻璃墻對室內景物和人有一點點輕微扭曲,看不清歹徒的臉,只能看清歹徒戴草帽,穿顏色稍深的外套,背一個扁背篼。滿街人都穿短袖或襯衣,他穿外套,顯然是想遮蓋什么。我突然提出懷疑,問,背篼里真的是炸藥?刑警大隊長說我們也希望不是,曾派警察攜帶檢測器,借民用小面包車,從靠近營業廳的街道上慢慢走過。檢測儀顯示,是貨真價實的炸藥。
路費的疑問還沒解答,又多了新的疑惑,如果是秦開禮,他哪來的炸藥?
有人在旁邊用手提電腦播放營業廳的監控錄像,讓我和老彭辨認。刑警大隊長介紹,歹徒沒在公安局“掛過號”,也不懂得利用人質,經過分析后,有人提到了與這家企業有勞資糾紛的民工。當然,這也是驚動二位的原因。
圖像不清晰,但足以讓我和老彭辨認出殘酷的真實,是他,秦開禮!
老彭似乎不意外,他昨天在外地出差就聽人說秦開禮到了這里,當時他就預感到情況不妙,所以致電讓我立即趕來。但仍然晚了。
我在一瞬間觸動:有人幫秦開禮!幫他出路費,幫他找到炸藥。我似乎想到了是誰,但我決定不說,這事非同小可,不可亂牽連人。
數千圍觀群眾依然興致很高,在四周指指點點看熱鬧。人們看過太多的這類電視,能看到電視屏幕外的實況,很少有人愿意離開。當地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都來了,一些相關部門的干部也來了,該企業的頭兒(據說不是老板)也在現場……我的恐懼與緊張突然消失,轉化為一種濃濃的悲哀,竟說不清這悲哀是為這些領導和頭兒,還是為愚蠢地走極端的秦開禮。
刑警大隊長很不情愿地告訴我們,上級已經批準,盡力勸阻,如果不行,果斷擊斃,決不能造成重大傷亡。幾名武警狙擊手已經到位,考慮到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和動機,從人性化角度出發,想請你們最后一次勸阻嫌疑人。
現場指揮組不同意我和老彭進營業廳冒險,只同意我們和秦開禮通電話。但撥通營業廳柜臺上的電話后,秦開禮只說了一句話:到五點鐘不給錢,就引爆炸藥。還沒輪到我和老彭接過話筒,他已放了電話,無論外面怎樣撥,再也不接。
不用看表,對面營業廳里墻壁上,電子計時牌鮮紅的數字閃爍,盡管隔著厚厚的玻璃墻有些變形,依然看得清楚,16點37分。
我在肚子里狠狠罵了一句,好像是罵秦開禮。
這時從武警狙擊手的幾個點上陸續傳來消息,營業廳玻璃墻太厚,從任何角度望進去都有視覺差,沒有把握一槍擊斃。歹徒即使重傷,也可能引爆炸藥。
只有進去面對面地射擊,別無選擇。
想到那種場景,我不再猶豫,舉手要求進去。我說,畢竟是我親手參與選拔起來的干部,現在又參與擊斃他,那種心情……說不出的難受。老彭也說他曾經和里面的人為同一件事奔波了好幾十天,互相了解,有把握勸阻他。
現場指揮組迅速研究一番,否定了我們的要求,理由是,他已走到這一步,還會聽你們的嗎?萬一他連你們一起恨,怎么辦?時間只剩十多分鐘,不能拿一個現代化工廠和幾千人的生命財產撫慰仁慈。還有人勸我,你參與選他時,他不是歹徒,你不可能包他一輩子。
我和老彭仍然不愿放棄,提出一個方案,讓一個人提著錢跟我們進去,帶把剪刀,趁我們和秦開禮說話或拿錢時,剪斷他衣領上方的導火線……
刑警大隊長擔心,萬一他還有其他引爆方法呢?
我看看老彭,老彭也望我,我們不敢保證沒有萬一。但我們仍然建議再作最后一次努力,上級不是也說盡力勸阻嗎?你們專門把我們從機場接過來,不也是為勸阻罪犯嗎?
現場指揮組再次研究我和老彭的方案,作出決定,增派一名神槍手將手槍藏在背后褲腰上,一同進去,伺機動手,一句話,絕對不能讓歹徒引爆炸藥。刑警大隊長反對再增加人:歹徒不可能允許進去那么多人。
刑警大隊長主動要求,他在褲兜里藏剪刀,在背后褲腰上藏手槍,他說,前兩次和歹徒談判的是我,就由我來見機行事吧。
沒時間細議了,營業廳里沒開燈,再拖延時間,光線就暗了。
我和老彭一人出一只手,提著裝錢的透明塑料袋,刑警大隊長拿著一瓶水和一袋面包,我們三人走向那道玻璃大門,里面墻上的計時牌已跳到十六點五十一分,離引爆的最后期限只剩最后九分鐘。
越過那段空蕩蕩的大街,我聽見四周人群發出亂哄哄的議論聲,我知道身后的人們看出刑警大隊長后腰上藏有槍,猜出我們是去執行最后程序。很少人認為政府會滿足歹徒的條件,世界上解決這種事的慣例大多如此。
越接近大門我越控制不住自己,提錢袋的手像患什么癥似的使勁發抖。老彭側過頭看了我兩次,我反復輕輕向他解釋,不是怕,別管我。
秦開禮也許太疲倦,對我和老彭和刑警大隊長進去沒提任何疑問。站在離秦開禮幾米距離的地方,我和老彭都看清歹徒的臉,那一瞬間,我突然停止顫抖,有力地叫了一聲:秦開禮!
秦開禮也認出了我和老彭,他仿佛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說,你們來干什么!
我說,我們來幫你。
老彭也說,我們真的是來幫你。
秦開禮大約是想使勁大吼一聲,但發出的聲音異常沙啞,幾乎不像人喊叫:不——剎時間淚水從他的眼眶里奔涌而出,你們騙我!你們都在騙我!大家都在騙我!
我盡量平緩地對他說,不是你認為的那樣,肯定不是。
秦開禮一邊流淚一邊吼叫,我不聽!不聽!我記你主持過公平競選的情,也記彭部長救我的情,我給你們留五分鐘時間,馬上逃命去,逃得遠遠的,馬上!
到這個時候了還記得這些,我反而有把握了,我說,你不會干傷害民眾的事。
秦開禮飛快地斜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
我不是看到,而是感覺到刑警大隊長已經進入預備出槍的動作。不敢再拖延,我迅速說出要說的話:竹林壩的人都記得你給他們打水井。
秦開禮陡地愣住,張了張嘴,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來。
我抓緊再遞進一句:井上有石碑,刻著你的大名。
秦開禮呆了片刻,出人意料地像一個漏氣的塑料人,一下子塌下去,雙手捂在臉上,大哭起來。
刑警大隊長閃電般沖上去,咔嚓一聲剪斷秦開禮冒在衣領上的電線,同時抓緊秦開禮雙手。老彭接過剪刀,三兩下剪斷背篼的背帶,我們迅速從秦開禮身上取走沉甸甸的炸藥。幾乎同時,外面的警察已沖了進來。
那一刻,我心里像一團爛泥。
后來才知道,秦開禮只背去了炸藥,根本沒有帶雷管。
他是故意的。
他預測到了會擊斃他,他不準備傷害誰。
兩天后,我帶人去了秦開禮家。春節前送錢和衣物去時見過他婆娘,才隔多久時間,他婆娘竟蒼老了許多,憔悴了許多。剛三十多歲的少婦呀!
見我們一伙中有穿警服的人,秦開禮的婆娘馬上問,他回不來了,對不對?
語氣很平靜,仿佛什么都在她意料中。
她拿出秦開禮留在家里的一張字條,寫的是一句近乎遺言的話,就一句:要么就是抱幾十萬元錢回來,要么就是再也不回來了。是用鉛筆寫在兒子作業本的田字格紙上,秦開禮連寫一份稍微像樣的遺言的條件都沒有。
秦開禮的婆娘過了一天才看到,猜不出他要做什么。也就只告訴村支書,秦開禮沒回家。
我們簡短了解了一點情況,離開了。他家的貧窮狀況讓人不忍多看。臨走,我偷偷留下一個信封,里面的錢是我瞞著老婆藏起來打麻將的“賭資”。
才走出一百來米,秦開禮的婆娘追出來,堅決地將信封放回我手里。
她說,多謝了。
她說,靠自己才會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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