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不用錢包,只為是好朋友送的,酒紅色的真皮錢包,長方形,三層小口袋能插進所有的貴賓卡,百元大鈔平平整整地排進去,拿出來平平整整,像熨斗熨過的,漂亮、闊派、洋氣。怎么能不喜歡?所有細軟都毫無猶疑地裝進去。
最后一次拿它,是在取款機前,十多張百元大鈔,整整齊齊放進去。大雪紛飛,白茫茫積了雪的路上,行人無多。車和人在冰面上小心地移動。
冰雪倒沒凍住人的俏皮,路沿上不時冒出來一個雪人。那家飯店門口的雪人最肥碩,西紅柿嘴巴,綠辣椒鼻子,荸薺眼睛,胡蘿卜片的大衣紐扣,活色生香的一個酒肉招牌。
眼鏡店門口的雪人戴著手工做的竹片眼鏡,肩上扛著一根旗桿,旗幟上龍飛鳳舞地寫著“歡迎光臨眼鏡店”。
積雪厚厚地裹在形形色色的汽車上,車主們不想浪費,在車頂堆王子或公主,載著它們在街頭上跑,整個世界都俏皮起來,也純潔起來。
我徒步走在雪中,去給婆婆買過年的新衣服。婆婆認真地跟我說過,“今年什么都不要給我買,去年買的還沒怎么穿呢!我不要新衣服?!逼牌拍欠蒹w貼和知心,越發讓我想給她買漂亮的新衣服。
我把婆婆的款型記在手機上,180-99A,山西路那家中老年服裝店是婆婆鐘愛的地方,那里總能買到她合意的東西。
店里人不多,三兩位顧客,我流連在寬敞的展廳,來來回回將衣服看遍,翻來覆去地比較,外套哪件最好看,羊毛衫有哪些新款式,我兩手空空,隨身斜挎著紅色小包,手機錢包都在里面。因為隨身斜挎,方便又貼身,逛街一直專用它。
外套選好了,我掏出漂亮的大錢包,剛準備買單,售貨的阿姨又問我羊毛衫買不買?當然要買,對,兩件一起買。我被她拽過去,那是一個和婆婆差不多大年紀的老阿姨,胖胖的說話辦事很實在的樣子。她說婆婆既然和她差不多大,就該選什么什么,邊說邊一件件穿上身比畫給我看。
售貨員們隨即還想起來我婆婆是誰誰,婆婆不僅是她們的老主顧,聽得出來,她們差不多是老朋友了。氣氛輕松愉快起來。
這中間我的手機響過三次,我接了三次電話。羊毛衫選好了,準備買單,手伸進包,發現拉鏈開著,包里空了許多。大錢包塞在小包里是很占地方的。
我的心頓時一空,不可能吧。錢包不見了,翻找,查看,回憶,驚異。那么大的錢包,不可能掉在地上不知道,不可能隨手擺在柜臺,我沒隨手擺東西的習慣。它是在包里不見的,拉鏈口開著。回憶起來接電話的時候身邊有人擦身而過。
一定是遇到小偷了。天哪,這事怎么會讓我遇上?我是警察!另外我向來行事小心謹慎。不過,今天,仔細想想今天,我不算小心謹慎。包口開著我怎么會不知道。我在這家店里簡直太大意了,幾乎沒有任何戒備。因為我跟他們是那么熟悉,我的感覺是那么溫暖和美好。另外我的注意力一直在衣服上,我就是疏忽了。
店員們很著急,一起上來幫我查找分析,幫我想主意。說如果是那樣他們也很難過。
有一瞬間我也覺得是不是他們中間有人——不過,即使我那樣焦急,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們的真誠和善意,我不忍心對一切都發生懷疑。
總之,一定是有那么一個人,趁我專心地選衣服、大意地接電話、包口粗心地沒拉嚴,錢包落了他的眼,他一個惡念伸手拿走了?;蛟S他已經跟蹤了我很久。畢竟年根了,身為警察,我剛剛親手編發了《新年警方忠告之十》,防盜防騙防火防水防陷阱——我怎么自己都忘了這茬兒呢?
一身熱汗,東西買不成了,心情也很灰涼。外面紛紛飄落的大雪夾著寒風撲面而來,我比任何時候都覺得偷竊可惡之極。
我特意留心了店周圍的一片地面,看看雪地上沒有我的錢包。在丟了它的那瞬間,我揪心的不是那些鈔票,而是那些跟隨我多年的卡,還有一張三口之家的全家福。天哪,那可惡的偷兒到底會將我們的照片怎么處理呢?我多希望他拿了我的錢,把錢包扔在這附近。我轉了轉,毫無收獲。
我沿路回憶那些卡,美容的、理發的、超市的、飯店的、咖啡館、茶社、郵局、書店、服裝——那是我在這個城市幾十年私生活之大全。特別是那張珍貴的全家福。

也許偷兒真是個窮鬼,那錢拿去也算扶貧;也許是偷兒家里睡了病人,真的遇上了急難,那就幫人家度過一段生存的危機也不懊惱。就怕讓那良心壞的將我的血汗錢用去為非作歹。
那偷兒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算算今天是年二十了,再過三天就是送灶——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日子,這時候他怎么還在鉆營這個。看來他定是個落魄的人,不是生活落魄,就定是靈魂落魄了。
商店里遠遠近近都在播著“財神到”拜年的喜歌,馬路上迎新年的大紅燈籠已經掛出來了。它們披了雪半紅半白,像撒了白糖的冰糖葫蘆。這世界何時真的能人人“財神到”,若是每個人都能跟財神爺爺牽手,估計就不會遭遇我今天這樣的“強盜到”的劫難了。
事到臨頭,除了懊惱后悔之外,剩下就是這些微弱的浮想和期望了,真期望,那是個盜亦有道的偷兒了。
不過,我想我從此不會再用那樣漂亮的大錢包了,關鍵是它迷惑我在先。它蠱惑了我,讓我將細軟毫無保留地藏了進去,還放心地裝進了那么多現金??磥?,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失去警惕和戒備,人一旦被迷惑了是多么可怕。這樣一想被偷似乎是遲早的事。也不定是在雪白干凈的世界,不定是在這新年將至的喜慶里。
文章寫到這里手機又響了。自從失竊后,每次手機響我都期望是人家送錢包來了。這次居然是真的。
警方說一個群眾撿了我的錢包,送到了省政府,讓我盡快去省政府門口的接待室找一位余姓警官取。
一個撿垃圾的老爺爺,姓梁,孤身漂泊在南京。他撿到我的錢包時有人向他要,他不肯,堅持送到省政府。
多虧了那張珍貴的全家?!覀兇┲盏?,梁大爺確定我們是政府的人。警服上的警號說明了我的工作單位,而那些貴賓卡上有我的名字,警方兩個電話就找到了我。
欣欣然跑去拿錢包,一個勁地鞠躬感謝,先生也發香煙握手。
國字臉的梁大爺端正慈祥,腳邊放了只黑色旅行包,鼓鼓囊囊的,裝著他今天撿的塑料瓶子——他靠這些瓶子換錢為生。他袖著手安靜地等著我們。一定要親眼見到失主,生怕不能物歸原主呢。
先生掏出身上僅有的兩百元,梁大爺不收。我們不好意思,以為嫌少。結果他急了,從內衣里掏出一張八千元錢的存款單,“我撿垃圾有錢,前天我還寄了四千元回老家的。我一個人生活有的用?!?/p>
他看我們堅持,最后拿了一張五十元,說:“我就拿這么多。”說完推門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
事情轉眼成了溫暖而動人的喜劇,因為這個撿垃圾的流浪老爺爺。錢包失而復得,我們已經忘記那偷兒將所有的錢竊走的事實。甚至覺得在這個雪花紛飛天寒地凍的日子,相遇一個有著金子一樣心靈的老人是上帝賜予的無價之寶。
梁大爺說錢包塞在西康路上的一個垃圾箱里,當時路過的一個老太太向他索要這只錢包,“紅錢包,是女人用的,一個老頭子拿去有什么用?!彼麤]肯,覺得里面有那么多卡一定非常重要。
我不禁想起清晨跟女兒說的那席話,當時我們在陽臺上看雪。
“為什么雪天總讓人感覺世界非常之美呢?”女兒問我。
我說:“因為雪這么潔白,它襯托了世間所有的顏色,白的更白,紅的更紅,綠的更綠,黑的更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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