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皋:英文名Teddy Li,但是因為他通古博今,文史地理全部在行,我們為他另起了個英文名Steaven(史地文),他今年92歲,畢業于上海華童公學。曾任當時(1936年)上海加拿大電臺XQHA的Voice of Service 欄目700KC頻道英語播音員。該電臺為加拿大經營管理,對象是上海的西方僑民和洋派聽眾。
后又任工部局巡捕行指紋鑒定科專員、洋行經理,最后自己在香港路開設貿易行肇東行專做美棉貿易。公私合營后肇東行并入紡織品進出口公司,他作為私方身份入公司任業務員。20世紀60年代調往北京某高校任教進出口函電專業,退休后回滬繼續在某高校任教至70歲第二次退休,現在某臺資商務辦公樓任高級顧問,每周上三個半天班。
陳素任:英文名Susan(蘇珊),現年97歲,1936年上海中國飛行社畢業的女飛行員。1937年與李九皋結婚,育有二子。
筆者與這對老夫婦為忘年交,深為他們70年婚姻生活的點點滴滴而感動。為讓故事更顯親切生動,用第一人稱敘述。
一、華童公學畢業生
我的父親在滬寧鐵路局任職,母親嫁給父親以前是巢絲場女工,家道算中產,住在黃陂路如一大會址那樣的一上一下石庫門。
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父親將我送入華童公學——租界地工部局辦的男子名校。我是華童公學1932屆畢業的,這其實已超過父親的財力,但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所以他鐵了心要培養我。當時出名的男校有華童公學(今晉元中學)、格致公學、育才公學、西童公學(今市西中學)等。英文是我們這代人的王牌。
華童公學是工部局(英租界最高權力行政機構)辦的男子學校,全部教材都與倫敦的學校教材同步,清一色是外國教師任教。大約是因為男子中學的關系,很強調陽剛氣質,所以男教師大部分是第一次大戰的英國退伍軍人任教,平時十分強調學生的風紀儀態。我的英文全部得力華童這段時期的教育。
記得華童全校只有一個中國老師——一位前清舉人秀才之類,教國文的。
二、加拿大電臺任職播音員
華童公學畢業,我不想再讀上去了。拿著華童的文憑,很容易尋到職位。我尋工作的要求很苛刻:收入要高、工作要輕松、人要有自由。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唱歌很好,嗓子也很好,又正巧見到加拿大的XQHA電臺招聘音樂DJ。這家電臺就設在現在常熟路五原路上,他們一聽我英文和音色就馬上要我了。我選擇這份工作是因為收入高,工資再加廣告收入的20%,而且音樂又是我喜歡的。
我很喜歡這份職業。這里我可以欣賞到第一手最新流行的好萊塢插曲,新的唱片源源不斷根本來不及放。我可以一面欣賞音樂一面將我對這些音樂的感受即興講給聽眾聽。有時興起,我會拎起話筒接著放了一半的唱片唱幾句,再放回唱片,居然可以不穿幫,說明我的歌喉幾可亂真。后來,每到夜半11點左右,總有個女孩怯怯地打電話來要求播放一曲貴氣中又情感綿綿的法蘭西情歌《玫瑰人生》,女孩講著英語,但我聽出她是上海小姐。接連3個月,女孩總是準時打電話進來點同一首《玫瑰人生》。漸漸地,我們也會在電話里聊一陣,有點如今天的網絡情人。
“想見見我嗎?”女孩問。
“哦,我長得很丑,怕你一見到我就再也不會給我打電話了。”我忙禮貌地拒絕。其實是怕她是“隔墻西施”——光聲音好聽,面孔不漂亮。如果是這樣還要與她交往嗎?不交往就很傷了女孩子的心,違背心愿與她交往又有玩弄女性的嫌疑。
一天,電臺一個朋友告訴我有位小姐想來參觀。我下意識覺得就是電話里那位小姐在出花頭,但我也沒辦法阻止。
那天第一次見面,第一感覺就是她身材修長,還戴著一頂卷著面紗的帽子,加上一雙高跟鞋,好像比我還要高——女人比男人高,這怎么可以呢?而且她大我5歲。但是經過漫長的人生,我深深懂得愛情是不顧年齡的。
“你為什么每晚要打電話進來?”我開門見山問她。
她坦白說:“我想確認一下,你到底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
“但你為什么反反復復點同一首《玫瑰人生》?”
“只有這樣,你才會記住我呀!”
她長得很甜,正是我中意的女孩子類型。
電話談心仍舊繼續,但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和她約會,因為她的高——不僅身高,更因為一看就知道她是富家女!
不過我們還是戀愛了。
三、支持蘇珊學開飛機
今年是飛機問世105周年。
蘇珊早在1936年已駕機在藍天暢游,我很為之驕傲!
那晚她又打電話來,說已報名去學開飛機。
“女孩子開什么飛機,危險!”我嚇了一跳。
“這有啥稀奇。李霞卿不也是女飛行員嗎?”
“人家李霞卿是電影明星出身,喜歡作秀,你去跟她學做啥?”我也不知為什么聽到她要去學開飛機火氣特別大。
“我地上白相的都白相過了,開汽車、騎馬,就是開飛機沒白相過!”
“這有什么好白相?危險的!”
“天上地方大,隨便你野豁豁開好了,不像馬路上軋來西,容易與其他車子相鼻頭……”她卻輕描淡寫地說。
喏,這就是我喜歡蘇珊的地方。
我就此上了心事——開飛機,這可不是白相相那么簡單。
我特地去陜西北路巨鹿路口的中國飛行社社址打了個樣,這次飛行班共招40人,有一位叫楊瑾的女學員,她在八·一三淞滬之戰開始時毅然加入中國空軍,血濺長空,是個了不起的女英雄。
航空班都是男學員,只有楊瑾殉和蘇珊兩個女學員,其他連帶教練員,都是身穿皮夾克,陽剛氣十足,還有不少洋教練,都是退伍飛行員!我心里火火的,其實是吃醋了!
我向朋友借了輛自備汽車,天天接送蘇珊去上飛行課。也是從那時起,我就想到要買輛汽車。
這開飛機真的白相不起。—套黃卡其連身褲加防風眼鏡的飛行帽價錢就木佬佬,分明是敲竹杠。上一次天就要1000元。一個學期8個月,每天早上6點就要到龍華機場集中上課,畢業后獲得中國飛行社簽發的正式證書。上海中國飛行社是中國當時唯一的民用航空訓練團體。我虧得白天不用上班,每天凌晨下班后洗漱一番就接她去上課,再回家睡覺,下午再接她回家。辛苦是辛苦的,但眼看那30多個男學員日日與她一起我怎么放心?只好來這么一下——“名花有主,你們不要動她腦筋。”
8個月的飛行課程結束,蘇珊第一次單飛。
當晚,我主動在節目里播一曲《玫瑰人生》,并說明是送給我最好的朋友陳素任,祝賀她順利拿到飛行證書。
有朋友向我潑冷水:“你只憨大,將女朋友放在天上去飛,你四只輪盤在地上跑,怎么追得上她長翅膀的?”
我憨是憨的,但如果她執意要飛走,我硬將她留在地上,按她個性,她會一輩子不開心的。
其實在她結業前,我已為她辦好設在加州奧克蘭的美國波音航空學校的入學手續。入學通知書一直在我口袋里。學習期限為18個月,畢業可拿到全球公認的飛行執照,完全有資格受聘各航空公司任職飛行駕駛師。我揣著這張入學通知書,心里七上八下,有心想成全她的飛行夢,又怕她真的遠走高飛。
四、相罵中結婚
她歡天喜地接過入學通知書,兩個月過去了,一點沒有啟程的動靜。
我提醒她,學校快開學了。她則無所謂:“急什么!”
我怎么不急?一開學,誤了學期,要再等一年!那天我又催她,她突然哭起來了:“你阿是想要甩脫我,有心要把我發配到美國去,你可以趁機蛇蛻殼了……”
“我要甩脫你?真正天地良心!為了你開心,我是煞費心思……”
“那……你還要將我弄到美國去!”
“你不是一直想做職業飛行師嗎?”
“啥人想做職業飛行師!我只想做職業太太,做李太太!”
不過,今天這最后一句話她賴掉了,硬講沒講過。她明明講過的。到底是開過飛機,連求婚這種從來由男人主動開口的,蘇珊都很主動。所以我一直對朋友講,是蘇珊向我求婚。這個案也懸了70年,我們也爭了70年!結婚當日還吵了架。她早上6點就打電話來催我:“好起來了,起來結婚了!”上海灘這種女孩子也少見。我火大了,回了她一句:“結婚頭一日就沒好覺困,以后日子就難過了!”兩人就在電話里吵了起來,就這樣相罵70年,相愛70年!
為了迎娶蘇珊,我辭掉了電臺的美差——要養活老婆,靠一個月一次死工資總歸弄不好了——我先后換過幾次工,最后和朋友合伙做美國棉花的進口生意。
1937年1月2日,我們在衡山路國際禮拜堂舉行婚禮,然后在大草坪上開了個茶會,很簡單。結婚蛋糕是在霞飛路一家白俄的西餐公司訂的。戒指是在霞飛路上一個葡萄牙人開的首飾店買的白金婚戒。是洋金戒指,當中鏤空,刻著兩人的英文名字。然后晚上在靜安寺的康樂酒家擺兩桌酒招待雙方家人。從前我們知識分子辦喜酒一般都是簡簡單單,最喜歡是開個tea party。那種一擺就是幾十桌甚至上百桌的一般都是公館人家,他們喜歡講排場擺闊氣,和我們情趣不同。
新家安在法租界近南昌路“花園別墅”,租的是一幢獨立花園洋房。房東是個韓國人,如果長期租約,一年只收10個月房租,每一年還免費幫住戶裝飾粉刷一次。我一直不大贊成買房子,房子一買好人就生根了。
結婚5年后,我已在香港路有自己的寫字間和自備汽車。那年我28歲。我實現了諾言替蘇珊買了兩只大鉆戒,其中一只在20世紀50年代以7000元人民幣的價錢賣給越劇名伶。還有一只抄家抄走了,后來折合200元人民幣了事。對此,蘇珊看得很平淡,她說:“鉆石、黃金是硬通貨,成為通貨就是要流動。所以,今天流到我這里,明天流到你那里是很正常的。”
蘇珊如愿以償,做了職業主婦,將我們家打理得有條有理。下面是客廳、餐廳,樓上是我們的臥室、書房,三樓是兩個兒子的天下,隨便他們拆天拆地。男孩子天生好動,應該有他們的天地。我們過的是典型的上海中產階層的生活,汽車、冰箱、鋼琴、落地無線電,這些在我們那個年代都是中產階層的生活標志,但我們從來不揮霍擺闊。我們也喜歡名牌,手表要勞力士,汽車是寶馬的好,鋼琴當然是首挑謀得利,無線電是西屋最好。因為名牌是一種保證和信譽,耐用品一定要用名牌,但我們不會像今天的白領,花工資的大半買一雙皮鞋或一只手袋。
我們兩人都喜歡白相的,蘇珊尤甚。我們都喜歡跳舞,一個禮拜起碼跳兩次舞,周末常跳通宵舞。
當時百樂門舞廳一杯飲料的價錢,相當于當時大光明電影院一張電影票價錢,很貴的。百樂門的樂隊真是“嶄”,舞廳是全靠樂隊的:樂隊好,引得你腳癢,就會賴在舞池不想上來。
我們有了孩子后仍然一周兩次去跳舞。
1952年,上海舞廳全面禁止營業的前一天,我們得知消息,在大都會舞廳(今為靜安書場)跳了個通宵。那晚,樂隊特意奏了一曲《最后的華爾茲》,我為蘇珊點了一曲法國的《玫瑰人生》,從此告別舞場。
20世紀80年代,想不到舞廳又開放了,不過我和蘇珊已不去了。首先,那已不是我們記憶中的舞場;從樂隊到領班,甚至去的舞客都不是我們熟悉的那個時光。再講,改革開放后忙得沒時間跳舞,要發揮余熱。
1949年解放前夕,不少朋友去香港,約我一起去。我算算自己已34歲,當時年紀好像已很“老”了。再講,我也不舍得放下這個一手經營的舒舒服服的家。我估計下,當時的積蓄已足夠我即使從此沒有收入,也可令我們一家四口舒舒服服保持現在中產生活水準過20年。那時孩子都可大學畢業立業成家,沒什么后顧之憂了。
現在你們應該有體會的,剛剛買下的四房二廳裝修一新的房子,新買好的私家車,怎舍得就此拋掉從頭來過?
心想我規規矩矩一個生意人,共產黨不會難為我的。果然,政府讓我發揮所長。公司合營了,我的貿易公司并到紡織品進出口公司,作為私方人員我也給并入紡織品進出口公司,做的還是進出口老本行,但人工只160元。160元對一般人是高薪,但我們家開銷大,我老婆又這樣會花錢。
娶中華第一女飛行員做太太是很累的,因為會開飛機的太太主意大得很呢。
蘇珊很會花錢,她買衣服只去品牌專賣店,四大公司的時裝是大路貨大批量的產品,蘇珊也看不上眼的。皮鞋也有專門的鞋匠定做,她連做頭發都有專門的理發師定期上門做。
花錢花慣了要節約是很痛苦的。我始終覺得,鈔票不是靠省出來的,要靠賺出來!
我就動腦筋要賺點外快貼補下,讓老婆仍可以過得隨心所欲。
20世紀50年代初在上海連云路(今延中綠地)有家慕時英語夜校,我就在那里任夜校英語教師。
當時上海時興學俄語,但上海人對英語始終有種與生俱來的感情,所以英語補習收入很不錯,我另外再在家里開班補習英語。當然不如今天開圓臺面那樣大規模。
為了讓老婆可以“隨心所欲”的花錢,主要我想讓她過得舒服點,再辛苦我也樂在其中。
說到這里還有段有趣的插曲。
慕時英語夜校為擴大生源、提高學生讀英語興趣,我還特地組織了一個慕時口琴隊,專吹奏一些英語經典老歌(101首世界名曲),也應時加一些新歌,如《二呀二郎山》、《跑馬溜溜的山》等。學員們興致很高,到頭來都是沖著口琴班來學英文,主次大大顛倒了!
這支慕時口琴隊在上世紀50年代上海灘很出風頭,到“五·一”、“十·一”單位開聯歡會,都來請我們演出。鈔票一分也沒有,但那時的人境界就是高,一樣十分賣力開心地演出。
回想那時真的很開心。蘇珊能彈琴,我兩個兒子都吹薩克斯風,我還會吹長號,常常關起門自組樂隊自娛自樂。
到上世紀60年代初,我的英文特長終于被發覺了,被調往北京某高校任教,專門任教進出口英語函電專業。那時沒有電腦、沒有傳真,一切貿易來往全靠電函,所以行文十分要緊,不能有漏洞。雖然不舍得離開上海,但祖國指向哪里,就得奔向哪里。不過好歹算得上一個高級知識分子,比私方人員要好聽多了。
好在我有間單人宿舍,兩個兒子有祖母、保姆照顧,蘇珊常常來陪我,她到北京來還是旗袍尖頭皮鞋打扮。她習慣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走出門的。五六十年代北京有只上海太太的小圈子,有梅蘭芳太太、畫家劉海粟太太、老銀行家馮耿光太太等,都是遷居北京的老上海太太,丈夫都是知名或統戰人士,她們仍保持著老上海的生活方式和社交關系,自行其樂。那時正值困難時期,高知有高知特別的待遇,蘇珊給我開小鍋菜,不知羨慕多少人!
蘇珊做了一世的家庭主婦,將我們的家打理得有條有理。我們兩個兒子個個品學兼優、活潑聰明,人也長得帥氣,課余常常約同學在我們家樓下玩Band(小樂隊)。大兒子畢業自上海第二醫學院分配在廣慈醫院,為海上著名內分泌專家鄺安的得意門生;小兒子畢業自上海外國語學院,1965年畢業分配至東北大學任教,雖然在上海過得舒適,但也二話不說就遷出戶口去東北。憑良心講,我兩個兒子很優秀的,不是我自夸。雖然他們沒有做官也沒有發財,但我為他們自豪。今天我們只將有錢沒錢作為成功的唯一標準,這太片面了。
我們從來不嬌慣兩個兒子。我們舍得花錢讓他們學喜歡的樂器,寒暑假一家四口參加旅行社玩廬山、黃山、莫干山、富春江。但我們也對他們從小做下好多規矩:保姆是幫助媽媽料理家務的,你們兩個大小伙子的衣服,房間都要自己打理清潔,吃飯不準剩飯碗頭,不準乘三輪車(當時還沒有的士)……兩個兒子很爭氣,功課、體育、音樂都很好,全面發展。
當時一起做美棉進口生意的朋友去香港發了財,回上海看我,我一點也不羨慕他。我覺得做個大學教授很好,雖然發不了財,但安寧穩當,且我又天生喜歡英文,喜歡年輕人。
蘇珊的風度是十分好的,再一只锃亮的大鉆戒一戴,連北京那些外國專家太太(當時專家多為東歐人)都對她甘拜下風。
蘇珊與外國專家夫人甚至外國官員夫人成了好朋友,她們真心誠意送自己孩子跟蘇珊學鋼琴、學英文、學好的修養。所以,蘇珊很喜歡北京的生活。她在北京上層社交圈名氣很大呢。
五、共度劫難
不過人的一生,總要碰到點天災人禍,上帝好像存心要考驗下我們。文革開始不久,我被投進北京的監獄。沒有
任何證據就以反革命罪關了6年。同牢的有名演員崔嵬,還有一個17歲就跟劉志丹的老干部。我坐了6年牢后還以刑滿釋放分子的身份送去山西陽羨煤礦勞動。這期間沒法與蘇珊寄一分錢。蘇珊沒有公職,只靠兒子勉強擠出的一月15元生活費,不知她如何維生?但有一點我是放心的,她一定不會想不開。我也一定要挺住,這樣才有重逢的一天。
就這樣莫名其妙吃了幾年官司又突然平反通知我回京上課,一次性補給我2萬多元工鈿。我出了牢監第一件事就是匯了500元給蘇珊,再給她打了個長途電話。那時電話要傳呼的,傳了幾次她都不在家,終于通上電話了,她的聲音在那端很安詳,很平靜:
“我老早曉得你沒有事的。我也沒有事情,你放心。過年等你回家。”
其實這期間她也很慘。首先,蘇珊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只好托朋友介紹去做保姆!可憐她從小保姆不離身,現卻要自己去做保姆,第一次洗衣服肥皂粉放多少都不知道。就是做保姆都做不長,人家嫌她燒菜太資產階級——青菜揀得太嫩炒菜油太多!后來總算一個老朋友有心要幫她,那是一個舊時海上名西醫,將他的孫子寄在我們家一月幾十元錢,如是她有個小孩子作伴,但仍是改不了的海派脾氣,自己貼錢買老大昌的奶油蛋糕、冰磚給小孩吃,她是圖個安慰和感情寄托。現在這個小孩子都40歲左右了,常常來看我們,一口一聲公公婆婆親熱得不得了。對蘇珊,我真是越來越服帖她。收到我的匯款后蘇珊即時買了百多元的什錦糖放在嬰兒車里挨家挨戶派發,告訴大家我解放了沒事了。她自尊心其實很強,在我坐牢的日子里受盡冷眼,總算也有翻身的一天!
我滿60歲從北京退休回上海,馬上進上海另一高校再任教,到70歲第二次退休。文革結束后為落實政策,分了浦東一套房子給我們。我們寧可要住慣的南昌路上一小間房間,只要在底樓不用上下樓梯就可以了。我們年紀大了,只要有個安身之處,從前一幢房子的日子也住過了,現在老了,面積小點沒關系。我不是死保住“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套房”,只因為我們結婚以后一直住在南昌路,習慣了這里的梧桐樹,這里的氛圍,這里的風情。年紀大了,再要熟悉適應新環境,很辛苦的。
我們十分洋派,喜歡與小輩分開住,如是大家自由點,客氣點。
蘇珊又出新花頭了,迷上玩門球。1980~1990年,上海有支壽星門球隊,是盧灣區體委組織的,蘇珊常常去打比賽,北京也去過幾次。太太打比賽,我當然捧場。
我喜歡打網球,年輕時踢足球,高爾夫球不喜歡,從來不喜歡。高爾夫球有點做秀給人家看的味道。我喜歡看人與人有接觸的球賽,那才有味道。
現在蘇珊好幾年不打門球了,到底97歲了。
我們每天早上5時就起身,然后各人做各人消遣,蘇珊去復興公園與老友晨運,我則去老城隍廟與老友飲茶,每天騎自行車去,風雨無阻的,以向友人表示,我這副老骨頭還挺健朗,然后在10點左右上班去。
我很驕傲在90開外的年齡還在上班,我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退休過,只是每周一三五去半天,有汽車來接我,是一家臺資公司做高級顧問,但凡一切與外方往來英文文件都由我作最后文字審核。想不到,這輩子就吃定了ABC,吃了一世,退休后還在吃。這里還有一個小插曲。我那家商務公司是個臺灣老板,他英文不大靈。一次,一個美國公司硬是欺負了他,他要我寫封英文信去教訓下他。我一問清事由,發現這個美國公司根本是違反了合約,完全可以要求他索賠。我就寫了一封理句通順的信向美國公司交涉,結果幫臺資公司索到了70萬的賠款,所以那位臺灣老板十分買我賬。從這個角度講,我現在幫這家公司打工是不領工資的,就算我一個月領7000元的工資,70萬也足可以支付我10年的工資了。當然我這是開玩笑而已,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不在乎錢的多少了。我這個人天生閑不住,叫我日日無所事事,要悶煞!
我們只請鐘點工,其他事樣樣自己動手。晚上必在外面就餐,借此兩個人出去蕩蕩馬路,坐在餐廳里邊不一定為著吃飯。餐廳也是一個社會,人一定要保持與社會接觸。去熟的那家餐廳服務生老板都記得我們。吃是吃不多,我們每次叫兩個半客菜。蘇珊天天吃的是茄汁魚片,好像永遠都吃不厭。我開玩笑對她說:“幾個魚塘的魚都給你吃掉了!”這家餐廳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就已經常去了,到現在也有70個年頭了。吃到現在兩個人牙齒也沒有了還在吃。燒菜的廚師都退休了幾批,我們還照吃不誤。在外面吃飯很有意思,人看人很有意思,我們常常猜測就餐的人之間關系;年輕人甜甜蜜蜜的當然是軋朋友談戀愛啦;也有男女年紀相差大點的,是老板帶著小蜜吧?但凡中年男女親親熱熱,一進門就直奔角落位子的,這兩人一定不是夫妻;當然我和蘇珊那樣老頭老太還親親熱熱的,就是老十三!哈哈!去熟的那家飯店從經理到服務生都像我們自己人。我們一天不來吃飯就向他們請假。那天,有朋友請我們在另一家飯店吃飯,沒有和他們請假,結果經理帶了個服務員連夜到我們家來,怕我們出什么事了,這樣的關心就是自己人啊!
活到90來歲,明白許多道理,至少輕易不會生氣,也不再會與人爭得面紅耳赤。
對了,我現在汽車沒有了,洋房也沒有了,我和蘇珊沒有一件名牌沒有一粒鉆石,但我們仍擁有一個玫瑰人生。
人生有好多選擇,也有好多變故。
聽說過法國大革命時瑪麗安東尼皇后上斷頭臺的故事嗎?
瑪麗皇后穿著囚衣緩步登上斷頭臺,不小心踏了劊子手一腳,她馬上優雅地向他微微一笑:“對不起!”
此時她已是分文全無,昔日皇后淪為死囚,但是,你能講,她就此就是一個窮人了嗎?她在法國歷史上,永遠是一位皇后!
昔日我做美棉生意的伙伴早年去了香港,有的已成了香港著名的紡織業大亨,與他們相比,我和蘇珊有近70年之久的玫瑰人生。許多人窮其一生賺了很多錢,也“賺”不到這樣一個玫瑰人生。我們相約,來世以“玫瑰人生”作聯絡口令,再做下世夫妻。
六、快樂的尾聲
大年初一,筆者按慣例打電話向李老伯夫婦拜年,不料從早到晚就是沒人接。豈料到了正月十五,仍沒人接電話,有點不祥之感。打電話給他們天天去晚餐的那家餐廳,這才知道李老伯進了醫院。
據說,送醫院的路上李老伯還對家人說:“我一定會好的!2月14日要帶你媽媽去我們的老餐廳吃飯呢!我一定要好起來!”在連日不退的高燒中偶爾清醒時,他如此堅決地說。他每年情人節都給太太準備一份珍貴的禮物——就是他自己!正所謂天增歲月人增壽,與太太白頭偕老,這是一份用錢買不到的禮物!
兒子是孝順的。
兒子已是一名年過花甲的大學英語教授,他從小受家庭氛圍熏陶,作風傳統又西化。他平時尊重父母要求獨立自由的要求,適當地與他們保持一點距離,一周一次共用晚餐,平時通通電話。此次得悉父親生病住院,他自費為父親定了一套單間的病房,讓母親一起住進去。
“他們兩人是一天都不能分開的。”他說。
好在這次父親住院期間正值學校放寒假,兒子一家天天早上5點去醫院照顧兩位老人。兒子太了解父親了!為了怕父親心疼自己太花費,當父親問兒子這單間病房收費多少,兒子信口報了個便宜數字!做父親的明白兒子的一片孝心,也不拆穿他的“謊言”。
李老伯在迷迷糊糊中常常聽到太太在一面哼歌一面看電視(李伯母有點老年癡呆癥),心里十分安慰,知道太太就在自己身邊!憑著親情的關愛,李老伯挺過來了,如愿在2月14日前,與太太雙雙又坐回那家日日去的老字號餐廳的老位子上共進晚餐。
再見到他們兩老真好!
“李伯母,那段時間你擔心了。”
“不,我一點也不擔心。”老太太篤悠悠地笑著說:“我曉得他會好的。因為他老早就承諾我,他不會先放手的!”
老太太一面擺弄著大衣腰帶上的兩只搭扣,一面愉快地哼著歌。
“伯母,你哼的是什么歌?是《玫瑰人生》嗎?”
李老伯笑了,深情地望著自己的太太:“她今年97歲了,好多事不記得,唯獨記得我!前幾天電視臺來采訪她,她腦子倒又十分清楚,一套一套講得頭頭是道!”
“伯母到底是開過飛機的,思想新潮得很呢!”
“我早就講過了,別看她這把年紀了,這只腦子,誰也沒有她新,比不過她。為啥?自從她嫁給我之后,什么都由我為她打點,她自己這只腦子用也沒用過,所以是擦刮勒新的……”李老伯講得好幽默,引得我們哈哈大笑!
“快70年啦!”李老伯意味深長地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古詩現在到處可見,印在喜筵的請帖上,印在喜糖的包裝上,但有幾個人真正讀懂這八個字?如今的上海人,對婚禮排場看得很重,設想得很周到,對結婚本身反倒顯得十分草率,不夠慎重……“自從1937年1月2日與蘇珊在衡山路禮拜堂對上帝發誓,我這70年,就沒有放開過這只手!92歲了,自己想想都嚇一跳。每天上床前我總會謝謝上帝,又賜給了我和蘇珊快活的一天。我92歲,她97歲,我們已經在享受生命的利息了!我這個年紀進醫院十有八九是直著進去橫著出來的,而我能夠健康出來,就是因為我還要照顧蘇珊!我是對她發過誓的,我一定不會先放手!”
我注意到李伯母左手無名指上戴著兩只銀晃晃的戒指,用紅絲線扎著,十分別致,再仔細看,原來是兩只窗簾圈圈。
“這是我們的結婚戒指。”老太太指指李老伯:“是他給我套上的。”
李老伯疼愛地拉過她的手,端詳著這兩只“結婚戒指”。
“我們的結婚戒指早已被抄走了。好幾年前做窗簾多下幾只克羅米的小圈圈,亮晃晃的蠻像白金戒指,我開玩笑替她戴上,說是重新與她舉行婚禮,她從此不肯脫下來了……
近年,李老伯夫婦雙雙上了電視成為新聞人物,新聞由頭就來自這1000多張同一餐廳的就餐發票。
“現在,”李老伯緊緊握住李伯母的手,“我們要一起向第2000張發票進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