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眼神不清亮
倪殿國的名字,20年前就曾經在北京市公安局內傳揚。他與戰友曾經生擒管子幫,勇斗千里迢迢從川入京的割包竊賊,更有欲擒故縱、抓得老賊服服服帖帖的得意之舉。當然,也有擒賊中的打斗,一頭撞在墻上,磕起雞蛋大的包,被賊耍的尷尬。
倪殿國,1979年從警,1980年開始職業打扒,與戰友一起累計擒賊6000余人,2007年榮獲全國優秀人民警察等榮譽稱號,現為北京市公安局崇文公安分局崇文門派出所探長。
他在家里行三,身旁的兄弟們習慣上叫他倪三?,F在歲數大一些了,人稱三哥。與他電話約定之后,便到單位找他采訪。于是進了他的宿舍,10余平方米的房子里,擺著3架上下床,空間顯得很是逼仄,床與床之前的一張床頭柜上,擺著一臺液晶顯示器的電腦,是配置給他這個探組的。
至今一直記著的,就是他和戰友們全殲流竄于京城的東北管子幫,理所當然要從這里開始。所謂管子幫就是當年作惡于東北某地的一些窮兇極惡的歹徒,為了逃避公安機關打擊,吞下火堿,將食道燒毀,到醫院就醫,醫生在他們的胃部植入一根管子為食物引流;故而得名。這些人進京后,在公共汽車上瘋狂盜竊,甚至搶劫,而倪殿國和弟兄們一起,與他們展開了一場戰斗。
對于這段經歷,倪殿國并不太想說。他并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拿出幾份材料,說,這都是上級給總結的事跡,事都是真的,我照著念。他笑笑,就沒話了。他又想想說:要不然到街上看看?他的口吻、他的眼神能讓人看出來,他不喜歡坐在屋里干說。
一出派出所的門,他說話的聲音都變了,節奏稍快而有彈性,走起路來腳步輕盈。
他是1960年生人,快50歲了。
男人到這個歲數,已把世事看透了。他說他得了那么多的榮譽,當然高興,誰都有個功名心,他本來就是俗人,當然不能免俗??墒撬€得回到崇文門派出所,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抓賊,這是他的本分。得來的榮譽,也全是因為抓賊。這點兒他心里有數。
出崇文門派出所,便是熱熱鬧鬧的花市街,店鋪林立,車水馬龍,拐上崇文門大街,更是繁華得不得了。多少年了,他就在這條街上,滾滾的人潮里,假裝著低頭趕路或者看什么東西,轉了一圈又一圈,處理各種事情,抓大賊小賊。
看他的樣子,實在是平常,個頭不高不低,皮膚偏黑,穿一件夾克衫,但一點不瀟灑,一雙帶雜色的白旅游鞋,價格應該不會過百元,一個小包,左肩挎,這個姿勢,20年前都有點土,別說放現在了。如果你告訴路人說他是神探,差不多都得搖頭。而最與神探不相應的,是他的眼睛,人們總是習慣把神探的眼睛寫得神乎其神,大眼放光,小眼有神,甚至如刀如電如霹靂,一眼看到他人的靈魂深處。而倪殿國的眼睛卻有點發濁,一點不令人畏懼。但這能妨礙什么呢?
到了街頭,他興奮,他就是一條魚,大街小巷就是他的海洋。他問賊:服嗎?賊點點頭
一個治安崗亭給了他話題:我跟賊在這里打過賭。
跟賊打賭,聞所未聞。
那天傍晚剛到花市西街,倪殿國發現一個偷自行車的賊。賊有個特點,在商場里不看貨,在街上不正經走。為什么斷定他是偷車的,因為他看了一眼路邊上的車鎖。自行車都上鎖,這小子看車鎖,就看一眼。警察找賊,就看賊的眼。賊基本上不偷存車處里的車。偷車賊分兩種,一種是硬偷,看好目標,然后找黑三輪車主,把車往上一放,說車鑰匙丟了,拉走。黑三輪車主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依舊照辦。另一種就是軟偷,跟倪殿國打賭的這個家伙就是軟偷。只找沒鎖的車,騎上就跑。一般說來,很少沒鎖的車。這個家伙圍著大街轉了兩個來回,后來在地下通道附近,眼一掃,看見一輛沒鎖的車,賊眼放光。倪殿國就看賊眼,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賊蹲在離車20多米的地方有10分鐘。這是看著,他一怕事主出來抓住他,二怕附近有便衣。
接著,賊慢慢地向車走過去,到了近前動作極快,騎車就走。可沒等他走10米,倪殿國一只手就搭在了車把上:我是警察!賊當時傻了眼,乖乖跟著倪殿國來到街頭的治安崗亭。這個賊也絕對聰明,堅決否認偷車。警察問:那你為什么騎人家的車?他居然回答是學雷鋒做好事,發現有車沒上鎖,怕賊來偷,就想交給警察。
倪殿國使勁咽了幾下,才算把這口氣咽下,他清清嗓子,說道:好,你等著,你敢再來,我非抓你個心服口服。不信咱們就打個賭。賊一聲不吭出了崗亭。別看他不言語,卻在心里記下了。
兩個月以后,在崇文門地鐵站西南口。出來一個小伙子,長發搭肩,一件休閑上衣,腳下旅游鞋。小伙子深吸一口氣,向崇文門菜市場新世界商場方向走去。他一路不緊不慢地走著,目不旁視,也不進店,一直向南。到了磁器口,橫過馬路,從普仁醫院一側往回走,仍舊不緊不慢,近1個小時他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崇文門地鐵西南口,在花壇邊上找個地方,吹吹灰塵,坐了下來。半小時后,起身,又向南走去。這次小伙子進了菜市場。一頓亂穿,從人流偏少的后門出來了。走到拐彎的地方,突然站住不走了,不經意地往來的方向看。沒看出什么,他又上了大街,繼續往南。
這個小伙子就是跟倪殿國打賭的偷車賊。他一直記著打賭的事,從那一次灰溜溜地離開,他就下決心,一定要贏這一把。他要帶著他的贓物,在警察的眼皮底下離開,為此,兩個月來他故意蓄長了頭發,臨出門前又到發廊吹洗一番,換了衣服,與上次的打扮截然不同,而且一反傍晚出動的習慣,上午開始行動。他也當然知道,警察不是好惹的,便處處小心。一出地鐵站,他就謹慎從事,雖然要偷車,卻絕不看一眼,要看的是警察,繞一圈回來,穿制服巡邏的警察他看到了,便衣也看見幾個,卻沒有看到他的對手。坐在花壇上靜靜心,緩緩緊張的心情,他才想起來,在臨近磁器口的地方,放著一排電動車。他決定下手。當然,這一次他更需要謹慎,于是他三拐兩繞,東門進西門出,甚至進了快餐店,吃了一碗朝鮮冷面。他一點點向著目標靠近。在文化館那里,眼看就接近目標了,他又轉身進了旁邊的網吧,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網上槍戰,這才起身。
電動車還靜靜地放在那里。
他走過去,極像車的主人,像是要掏出鑰匙開鎖,把手裝進兜里的一瞬間,他的眼角還向四周掃了一下,沒人。手從兜里掏出來,卻是一套精致小巧的開鎖工具,他幾下子擰開車鎖,扔進車筐,踢開車支,推著要走。一只手搭在了車把上,抬頭一看,他傻眼了,正是倪殿國。倪殿國用略帶嘲諷的口吻說道:“長本事了,改偷電動車了?!?/p>
賊一下坐在了地上。
原來,賊一出地鐵站,就被倪殿國發現了,而且是隔著馬路發現的,這條路雙向四車道,并且有非機動車輔路,至少四五十米寬,但倪殿國還是一眼看到了他。獵物終于來了,而且精心準備,簡直有點改頭換面的意思,這更激起了倪殿國的斗志。他一直跟蹤著對手,對手虛晃一槍試他的眼力,直到磁器口時,賊自己也沒意識到的一個乜斜電動車的眼神被倪殿國捕捉到。于是倪殿國找到最佳地方隱蔽起來。經過近兩個小時的等待,賊又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之內。
倪殿國問:服嗎?賊點點頭。
抓賊也是長見識的
跟著倪殿國繼續在街頭行走,他時時指點著,這里邊抓過一個什么賊,這里抓過一個什么樣的賊,突然間他說:抓賊上癮。特別是剛參加工作那幾年,才學會抓賊,癮大得不行。
從1986年到1989年,他在永定門火車站(現北京南站),那會兒20多歲,精神頭別提多大了,上班有點下班沒點,實在困得不行了,回宿舍睡個覺,醒了又來?;疖囌灸堑胤?,不僅跟賊斗,同行之間也暗地里比賽,有鐵路警察,有派出所警察,還有公交分局打扒隊的。當時他屬于崇文分局刑警隊的?!斑@么多同行聚攏在一起,別人抓啊!”他說“我盯他倆鐘頭了?!痹瓉磉@賊一直就在大家眼皮底下。
總結多年抓賊經驗,他只有8個字:眼是前提手是關鍵。
解釋這8個字,就是賊再能掩飾,掩飾不了眼神,偷技再高,也要動手。而賊沒賊心之際,眼神與眾人無異,賊不動手,也跟正常人一股??戳搜凵?,就知是不是賊,看了動作,就知他是否得手。不到賊的時候,你能抓到……他沒說后面的話,但能讓人體會到,那是一種隱約于內心的得意。在一個夏天的午夜,各路便衣見實在是無賊可抓,就聚攏在廣場的臺階上,侃一侃,倪殿國自然也在其中。大約凌晨2點鐘,倪殿國站起身來,像是上廁所,同行們也沒人在意,誰知他突然一步躥出去,把不遠處一個拎包賊抓了回來。同行們羨慕得不行,說:“哥們兒,眼疾手快一股賊看贓物時略微轉頭,中等賊看贓只動眼皮,好賊只動眼球,最高級的賊眼球都不動,余光一測便將一切盡收眼底。抓住好賊,警察也興奮。
前門大街貫穿南北,東側億兆商場前,人流迎面走,倪殿國逮住瞬間的一個目光:有人眼角余光輕閃,逮住余光,是他做了5年警察之后的第一次,這一瞬間簡直有些心跳。
余光擁有者40多歲,個子高大,向南走,掃的是一個男人的皮包,皮包男往北走,一路走一路看路邊的貨攤。在一個小賣部前,皮包
男從皮包里拿出錢包,買了個面包繼續往前走,拐過鐵路工人俱樂部,走進前門商業大廈。倪殿國料定余光賊會回來,也進到商業大廈,卻始終沒見余光賊。難道自己有錯?正猶豫間,卻突然發現,賊已經到皮包男近前。倪殿國驚出一身冷汗,也很興奮:這小子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原來賊抄旁路,從另外一門進大廈,迎著皮包男而來,并先皮包男一步,到皮草柜臺前假裝選貨。原來余光賊根據自己的經驗,看到皮包男在經過有皮草店時才抬頭的動作,斷出他的購物對象是皮草,且對路邊的劣質貨根本無意。所以一見大廈內有皮草就先到一步,賊給倪殿國上了生動的一課。
倪殿國到了皮草柜臺對面,給賊一個后背。此時要靠第六感覺起作用了,幾分鐘后,他已經覺出賊的幾個手指輕輕一動,不是夾包,而賊已欲轉身,賊走空了么?不會。倪殿國撲到皮包男前,拉鎖極好,他顧不得了,一把拎起,包底已經被劃了一個通透大口,割包。他心里一驚,此前也只是聽說,今天第一次見到真的。賊要奪路而逃,倪殿國躍起飛撲,抓住了賊的左腿,賊摔倒在地,夾在指縫里的刀片甩出,二人扭打在一起。
賊一腳踢在了他的下巴上,在場的人看起了熱鬧。幾番拳腳過去,賊被戴上了手銬子。倪殿國從筆記本里撕下一片紙,把刀片包了起來,是半片男士剃須刀片,大家才明白是警察抓賊。也直到這時,皮包男才高叫錢包丟了。
此賊來自四川,40來歲,有生以來專干割包,后來被抓,被判9年,釋放后琢磨北京人多錢多,便登車入京,躲在賓館里又練了兩天手藝,開始上街。而第一次下手,就栽在倪殿國手里,他也讓這個警察平生第一次抓到割包賊。同時,這也是崇文公安分局的警察第一次抓到割包賊。
抓住好賊,倪殿國的技藝也上了一個臺階。他感慨,抓賊的過程,也是學習的過程,甚至向賊學,只有這樣,才能掌握勝賊的本領。人要不斷適應變化著的形勢,就比如說賊,過去是掏兜割包的多,現在也有,但明顯減少,而現在拎包偷手機盜竊電動車的賊多,特別是拎包的。
拼命有時候是身不由己
陽春三月,小兩口逛街,逛累了,走進路邊快餐店,把包順手放在旁座上,把上衣脫下,搭在上面,小兩口吃喝起來。又進來兩個小伙子,一個把上衣搭在胳膊上,坐下,跟放包的椅子背對背,假裝打電話。另一個坐在他對面,假裝看報紙,正好可以看到小兩口,他們其實是賊,惦記著小兩口的包。一坐下,賊就開偷,用衣服擋著,拽包,突然間,女孩似乎覺得有些異樣,按了一下自己的包,望風的賊一抖報紙,這家伙立即住手。女孩的注意力又移開,這家伙一下拽出包來,藏在自己衣服底下,起身離開。1分鐘后,女孩子突然發現包沒了,大呼小叫,然而賊已經沒了蹤影。
賊其實也有賊的特點,進商場不看物品看人的包,在快餐店里不點餐,坐著時弄張報紙或者雜志假裝看,站著時把手機擱在耳朵上,假裝接聽,甚至長時間摁鍵盤,好像在玩游戲,其實根本沒那么回事。
這小兩口報案,派出所民警緊急調看監控錄像,兩個賊的相貌和作案過程清晰可見,民警迅速上街撒網,但為時已晚。
沒過幾天,兩賊再現,又拎走一包,從此之后,他們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塊地界上拎包案也隨即消失。一個半月以后,兩賊再來,又是兩起拎包案,細看錄像,他們的旁邊似乎還多了個女人。倪殿國率領打扒隊員日夜撲在街頭,卻依舊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他們再次消失。
此時已到5月底,離上次發案已經月余,民警分析,這伙賊是不是又要來了?民警們的“思念”之心一天天加重,這天早晨,大家說吃永和豆漿去吧,正要進門,往里一看,喲,被“思念”的人在里頭呢,一人一碗面條吃得正香。這時,有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把包放在旁邊座上,一個家伙盯住,可是負責望風的家伙仍舊吃得香,根本沒有掩護的意思。令人沒有想到的是,本來該偷包的賊吃了幾口,一摔碗,照著掩護的家伙迎面一拳,砸了他一個滿臉花。被打的也不含糊,上手就打,二人打到了外邊,鼻青臉腫,全都掛了花。他們邊打邊往南走,來到崇文門菜市場,其中一個沖進去,到賣生肉的地方要抄剔肉刀,售貨員眼疾手快先拿到手,才算沒惹來更大的禍。路邊的群眾打110報警,倪殿國對趕來的警察暗地擺手,不管他們。就這樣他們撕爛了衣服打得頭破血流,進了旅店。直到晚上,也沒再出來。倪殿國和隊友們分析,一定是望風的家伙不愿意干了,才起了內訌。但是無論如何,既然抓到了他們的老窩,就不能讓他們再跑掉。
第二天臨近中午,兩個家伙來到三千里烤肉店,大吃了一頓,算是散伙飯,從此各奔東西。民警們分別跟蹤,并趁房間無人進行搜查,這一查不要緊,發現在床下扔著一堆針頭、針管,原來都是扎毒的癮君子。再查旅館登記簿,發現旁邊的房間里住著一男一女,他們都是同一個地方的人,但這一男一女這一天并沒有露面。調來相關錄像看,這個女人正是以前拎包案中出現過的,看來這4個人是一伙的。這家旅店每天的房費180元,再加上幾百元的毒資開銷,他們的花費不小,一定是大賊。
根據他們已經分開的情況,先抓這兩個家伙??墒钦l知道這兩個家伙,晚上又到了一塊兒,而且一下子邀來4個同伴,進了胡同里的一家飯館。情況突然有變,賊多警少,立即向刑警隊求援,10余位便衣刑警來到,不露聲色地進了飯館,挨著6個賊坐下,緊緊看住。這一看不要緊,發現賊們弓腰時,后背上有東西挺挺的,原來每人一把大砍刀。
抓捕地點就定在飯館里,看來警匪在這里有一戰。警察們在賊旁邊坐了兩桌,事先定好了行動暗號。領導一舉杯,兩個警察夾一個賊。就聽桌椅亂響,飯館老板急了:“打架上外邊!”他還沒喊完,6個賊已經全被摁倒在地,戴上了銬子。
抓了這一窩賊,旅店里還有一男一女。這天改成了兩男一女,倪殿國和弟兄們看著他們,警察們不知道:他們已經偷了不少,準備走了。第二天中午,男賊出門,這兩個家伙,又高又壯,站在旅店的旋轉門外,伸個長長的懶腰,懶腰沒伸完,被警察踹了一腳,滾到地上。他們不服輸,與警察扭打在一起,一瞬間,倪殿國被賊推了一把,后腦“咚”地一下磕在墻上,當時兩眼冒金星,他咬牙沖過去,把賊又壓在了身下,賊再一次掙脫,警察再一次撲過去,賊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掄起就扎,不過他這回扎的是自己,被警察送到到醫院緊急檢查,他把膀胱扎透了。
這幫從關外來的賊全軍覆滅了。
倪殿國說,打扒近30年,遇到自殘的歹徒基本都來自東北地區,最早遇到的就是管子幫,他們是吉林地區的。
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是他的大哥打來的,說是老母親包好餃子了,讓他過去吃。他說:“不了,還有事情呢!”
這天正是冬至季節,在北京有“冬至餃子夏至面”的說法。這一天又是周末,倪殿國不值班,問他為什么不回去,他說:想晚上再轉一轉,周末是購物高峰,也是賊們動手的好機會。
這個時候,他的手機又響了,是弟兄們告訴他,新世界二期樓道里,有個小子躲在工作人員專用樓梯里,對女售貨員耍流氓,他一聽,轉身就跑。
編輯 馮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