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榮獲第15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的《天上的戀人》,是根據東西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的作品《沒有語言的生活》改編而成。無論是在人物形象上、情節發展上、敘事風格上,原著和電影都有很大不同。經過從寫實到寫意,從現實到浪漫,從敘事到抒情的轉換,電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種以票房和獎項為目的的改編,在消解了生存的殘酷性的同時,也消解了于邊緣處感受到的生存的痛切感。
[關鍵詞]浪漫 現實 生活
《天上的戀人》(以下簡稱影片)是名導蔣欽民的得意之作,這位當年憑借《葵花劫》而一舉成名的青年人在影片中使用了他一貫的完美主義手法,用細膩、溫馨、舒緩的格調,演繹了一曲充滿詩意的、浪漫的、唯美的愛情故事。該片上映后,一舉奪得了第15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被譽為“中國最美麗的愛情片”,著名演員劉燁在劇中扮演一個農民的兒子王家寬,這個聽不到聲音的殘疾青年偏偏愛上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陶虹飾),卻不知道自己早被啞女(董潔飾)默默地暗戀著,由此為觀眾講述了一個攝人心魄的美妙愛情故事。影片以一種“樸實的美麗和溫情”感染著觀眾,被譽為“淳樸的心靈,美麗感動的愛的物語”。
影片是根據廣西作家東西獲得魯迅文學獎的作品《沒有語言的生活》(以下簡稱小說)改編而成。作為一位知名的新生代作家,東西的作品已有多部被改編為電影或電視。他的作品帶有“黑色幽默”或者說是“冷幽默”的色彩,在描寫生活的現實性和荒誕性方面,都是首屈一指的。在這篇小說中,東西用平白簡練的民間敘事話語再現了殘疾人生活的悲苦和可憐,對健全人的殘疾心態和精神進行了不露聲色的強烈批判。相形之下,我們可以看到,從小說到影片,這部作品經歷了從現實到浪漫、從批判到謳歌、從寫實到寫意的改造,這使得影片在給觀眾以詩情畫意般的視覺享受的同時,讓一部帶有濃烈的現實批判精神的小說,變成了一部浪漫主義的愛情童話,把小說里殘疾人的生活悲劇和健全人的可悲心態改編成了一部“此情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浪漫、唯美的動人的愛情樂章,用以適應觀眾和評委的審美需求,為票房和得獎打下根基。影片雖然保留了原作的敘事框架和故事內核,卻在主題更易的過程中,抹殺了原作的精神實質和批判精神,從而完全背離了作品的原意。
一、兩個一樣的女人
作為兩位女主角,蔡玉珍和朱靈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子,不同的是玉珍是個啞巴。在影片中,玉珍被設計為一位善良、勤勞、溫柔、寬容、善解人意、熱愛生活的女孩兒,在她身上幾乎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女性審美理想。是一個完美的女性形象。她默默地愛著家寬,而家寬愛的卻是朱靈,她說不出“愛”字,卻在家寬追求朱靈。在朱靈門前唱起經久不息、感天動地的山歌時,為家寬擊鼓,更在家寬嗓子唱得嘶啞時,情急之下,玉珍竟然接過調子,唱起了有調無詞的歌。這一幕可謂極具震撼力,是影片中的一個高潮,啞女為了自己深愛的人能得到他的所愛,竟然開口唱歌。這山歌唱得驚天動地,一時塵土飛揚,樹上的柚子往下掉,屋頂上的簸箕也滾落下來,天地都為之震撼。為了愛家寬,她采來懸崖邊的各色野花,替家寬和朱靈布置了浪漫的新房:為了愛家寬,她選擇了出走:她把自己對家寬的愛埋在心底,幫著家寬追求他所愛的人。這種純樸、寬廣的胸襟正是影片中得到大力渲染。因為猶如清爽的甘露般純粹的愛情是唯美風格愛情片中不可缺少的。
朱靈是村中最漂亮的女孩,小伙子們有事沒事都愛圍著她轉,但是朱靈有自己的追求。她愛上了接種站的張復寶,這個健全人有文化,會音樂,以后會在山下的縣城里大有發展。無疑比又聾又沒文化的家寬好得多。但是張復寶沒有如約帶她私奔,而是悄然的離開了,留給她的只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大受打擊的朱靈雖然知道家寬對自己的癡情。卻仍然選擇了離去,在影片的最后。她拉動了系在氣球上的線,隨著氣球飄走了,不知所終,飄向天空,飄向山的另一邊。和沉默文靜的玉珍不同。朱靈是一朵帶刺的玫瑰,潑辣活潑,生得絢爛。離去也是不同凡響。
朱靈和玉珍都是癡情的女人,不過她們表達愛的方式不一樣。這就造成了她們不同結果。一個如百合一個如玫瑰。花兒不同,都一樣的美。小說中,朱靈最后的結果不是隨著美麗的大紅氣球飄向遠方,而是在張復寶家邊投井自盡,讓這個負心漢喝了好幾天尸水,嘔吐不已。至于玉珍是家寬從外面帶回來的賣毛筆的啞巴,她聽見朱靈說想要尋死,又說不出話來阻止,情急之下,跑到朱靈家里比劃不已想把情況告知朱靈的爸,不過被誤解并趕了出來。從這個情節來看,她是個善良的女人。至于影片中唱山歌及采花布置新房一幕,小說中根本沒有提及,在小說中。嚴肅的人性思考、殘疾人的低劣生存狀態才是關注的主題。影片中為了浪漫主義的敘事需要,制造了煽情和感人的情節。
二、兩個不一樣的男人
家寬是故事的主角,樂觀開朗,不幸是位聾子。他狂熱地愛上村里最美麗的朱靈,從不氣餒地展開熱烈追求。為了朱靈開心地騎著中獎得來的自行車帶著她在顛簸的山路上奔跑,他看見朱靈笑了就自己操起剪刀剪掉自己的頭發。為了讓朱靈打開門走出來,他拉上盲父和玉珍。一起對著朱靈的門口唱起了癡情的山歌,一直唱到喉嚨嘶啞,嘴唇浸血,還是無休止地唱,這日夜不停的歌聲就是他愛的表白、愛的決心。即使知道朱靈懷上張復寶的孩子后。他一時接受不了離家出走,回來后也一如既往。他的愛情熾熱如火,也是經典愛情片中男主角們不可缺少的性格。小說中的家寬卻不太一樣。因為耳聾他沒有領會到朱靈表達的意思而錯過與朱靈相戀的機會,并因此而痛恨地割掉了自己的右耳。他領回玉珍是因為玉珍不會說話,只會打手勢,而這無疑對于沒有聽力的他是件好事。殘疾人艱難痛苦的生存狀況,在以“想表達一種理想中的愛情”(導演蔣欽民語)為目的的影片中被抹殺了。
另外一個著色不多的男人是張復寶,他是作為一個負面形象出現的,他懦弱、沒有主見。他是村上的唯一知識分子,不識字的家寬為了請他幫忙寫封情書而沒少為他出力氣,而這個有文化的人卻做了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在情書結尾落下的是自己的名字。受騙的家寬不知就里,還樂哈哈地充當捎信人。有文化的人都是能得到姑娘的青睞的。更何況這個張復寶是還能吹動人曲子的小號的主人。音樂和知識吸引了朱靈,朱靈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他。不過這個人最終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丟下朱靈獨自走了。對于這個人,影片和小說都沒有大加渲染,在要求唯美的影片里。負心的人是不應該有地方存在的,在反映生活困苦的小說里,張復寶只是一個玩弄女性的騙子,他的欺騙直接把朱靈逼上了絕路。
影片給張復寶設計為接種站的人,這預示他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山村,也就暗示了朱靈愛情的悲劇結局。小說中,張復寶是小學教師,并且是有婦之夫,無疑他對朱靈的行為更是卑鄙。影片為了追求美感,不想把“丑惡的東西展示給人看”,力圖讓觀眾心中有溫情的美的存在。所以在影片中這些讓人不悅的事都是側面描寫、少作渲染的。有婦之夫也換成張復寶那個勢利眼的姐姐的橫加干涉,而懦弱的他不得不服從姐姐的指令,為朱靈的悲劇結局埋下了種子。
三、三個殘疾人
家寬是聾子,玉珍是啞巴,家寬的父親王老炳是個瞎子。玉珍到了王家后。被家寬視為干妹子,三個人臨時組成了一家。這一家都是殘疾,過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他們同心協力,把家操持下去。為了幫家寬追求朱靈,一家三口合作在朱靈門前唱山歌的鏡頭十分感人。全家人通力合作,給屋頂上加瓦的場景,也讓人感動。每個人揚長避短,互相幫助,讓這個家充滿生機和活力。
然而在小說中,這三個人的生活和影片中相距甚遠。在小說中,玉珍嫁給了家寬,王老炳的眼瞎也是蜂群蜇的,而不是因為影片中那個美麗的紅氣球而汽槍走火。玉珍嫁給家寬后,由于朱靈母親的誤解和詛咒,這沒有語言的一家最后是被逼得到了河對岸,挖平了自己的祖墳蓋起兩間泥房。然而悲劇沒有結束,玉珍被人強奸了,啞女說不出話,她只能心中憤怒的呼號:“我要殺死你”,嘴里吐出一串奇怪的憤怒的音調。為了捉到壞蛋,這特殊的一家發明了自己的交流方式:王老炳發問、玉珍點頭或搖頭,家寬再把他看見的說出來,三個人就這么交流和溝通了。用這種方法,這一家人懲治了壞蛋。為了避免更多的傷害,這家人拆去了和河那邊連接的小橋,斷了和外面世界的聯系。不過故事還沒有結束,玉珍和家寬有了個聰明健全的兒子,兒子大了,要上學。這家人和外界隔絕的日子只有告一段落,不過兒子上學回來第一天。學到的就是嘲笑他爹媽是殘疾人的順口溜。這被譏笑、被輕賤、被欺辱的一家里唯一的正常人——兒子“王勝利”或是“王有錢”,從此以后,也“變得沉默寡言了,他跟瞎子、聾子和啞巴,沒有什么兩樣。”在小說里,“沒有語言的世界天生地永遠只能蜷縮在河的對岸,只有茍活,沒有發展。”雖然影片也是反映殘疾人的生活,由于視角和表達手段的不同,從思想深度和震憾力來說,影片和小說差距很大。
四、影片和小說、理想和現實
也許是受在日本生活的影響,蔣欽民把日本文學和影視的唯美之風中用在了影片中。把空靈、不可言語的美幻化在純凈的想象中,他選取故事地點在廣西,作家東西的故鄉,一個古老、偏僻的、懸崖上凌空而建的村莊,這里遠離都市,仿佛世外桃源。影片以寫意與寫實相結合的浪漫手法,淡雅而含蓄地表達導演的愛情觀:純凈的,美好的,浪漫的。為了“寫意”,影片不惜在某些方面違背于現實:小村雖然貧窮,朱靈身上的衣裳有著都市里的時髦味道,為了追求這種美好。朱靈穿著和鄉村環境極不相稱的超短熱褲,她還穿著長長的無袖裙去放牛,穿著吊帶衫去采包谷。玉珍雖然是個出來找哥哥的啞女,穿著卻也得體整潔,看上去衣食無憂。這里沒有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的煩惱,沒有對殘疾人的偏見和歧視,大家都純樸自然,率真任性。這里仿佛是人間仙境。這里要的是感性愉悅不是理性判斷。
村子的美是種編織出來、想象出來的美。這種越是非現實的格局,越容易被生活在浮躁都市里、被商業文明所浸染、疲憊不堪急切想尋找心靈綠洲的觀眾接受。不過,當努力地把“美”獨立出來的時候,反而顯得虛幻、空無。它甚至難引起感動,劉燁在后來的對話中說:“大家常常笑了,有時候是有趣的地方,有時候是我們想要煽情的地方。”這樣的美薄而脆。只是一片給空乏的情感咬一咬的曲奇,頂不得真的饑寒。為了拍出了一種虛無飄渺,與世無爭的農村特色,導演影像、步調、構圖上都大費周章,鏡頭的推、搖、移,空鏡頭的巧妙運用。虛實結合,清麗微妙的光線變化,含蓄的情緒,舒緩的節奏,烘托出那種人間仙境的氛圍。帶有吉祥圖案的牛,巖壁上的歡娛圖,馳名天下的山歌、長長的竹筒和水煙袋、蒙蒙細雨中的蓑衣木屐,構成了一幅活潑、健康、時尚而樸實的愛情畫卷。小說中那個關于生存的殘酷故事。就這樣被演繹成如詩如畫的愛情故事,而如此煞費苦心的經營都是指向一個目的:票房和獎項。導演在開始影片創作時就把它定位成要在國內外獲獎的影片。關于生存困境的作品無論是對于想消遣的觀眾來說。還是對于想尋找新角度的評委而言,都是不受歡迎的。改編的影片迎和了他們的需要。正如導演所言。這種改編“不但非常符合我國的主旋律色彩,易于獲得華表獎、金雞獎、百花獎,同時又因為從全新角度描寫殘疾人,彰顯人道精神,在國際影壇上獲獎的可能性也很大。根據上屆戛納電影節及威尼斯、柏林電影節的評獎結果分析,國際電影市場特別關注小投資影片,尤其是視角獨特的小投資作品。”為了獲得獎項,老套的愛情故事加上殘疾人的愛情的新鮮外衣,還有建在山崖上的小屋,美麗的村莊,這使得影片處處洋溢著濃艷的浪漫與美麗。
的確,影片如愿以償提到了大獎,導演也很為他畫面與聲音的精致而自豪,但是對于一個思想過于單薄的片子,這樣的美是局部性的,形式層面的美的嘗試。導演說:“我就是要拍一個感觀上幸福洋溢的片子”,為此刻意削減了小說的悲劇性,把作品變成浪漫的青春片。這里沒有嚴峻艱難的生活困境。只有浪漫溫馨的愛情。劇烈的矛盾沖突被淡化了,故事的詩情畫意被突出了,整個影片用舒緩的調子來演一曲田野牧歌。比如在朱靈與張靈寶的關系上,兩人之間從相好到分手,僅有三四個情節場面展示,而且關系的斷裂是突然的、短暫的,沒有制造緊張的正面沖突,一切平淡逝去。再如把小說中朱靈投井腐爛在井底的愀心死亡。改為影片中被紅氣球飄然帶走,隨風而去不知所終的詩情、凄美的結局,讓殘酷的死亡變成如仙子乘風歸去一般的美艷,對于玉珍和家寬、朱靈這三者噯昧不明的關系,也沒有正面沖突,而是表現為玉珍一直默默的為朱靈和家寬的結合奉獻,這樣就把三者的愛情作了升華性表現,從而讓觀眾相信“愛情里確實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因為它不是停留在性欲的快感,而是顯示出本身豐富的高尚優美的心靈,要求以生動、活潑,勇敢和犧牲精神和另一個達到統一。”玉珍的寬容順從和家寬的善良寬厚正是一個統一體,兩人相互映襯,為影片的主題作了鋪墊。
在東西的小說里,話題是沉重的,都表現出一種幽默和荒誕,然而骨子里是思考和嚴肅,浸透著對現實的思考和批判,他用這篇小說來表現今天的“看不見、聽不到和說不出”,考慮的是嚴肅的社會問題,表現出“平民生活的艱難和身體局限的障礙造成的生命隔閡,也造成了人與世界溝通的困惑,”在小說中,東西用民間的、平實的民間敘事話語再現了殘疾人生活的悲苦,比之更可怕的是健全人精神和心理的殘疾,他們對家寬一家的傷害。比生理上的殘疾更讓人痛心。“東西在自己的作品中注入了對自己身在其中的健全人群的冷酷、殘忍性情的批判精神,反而把理想的人類美德,如寬容、忍讓、理解,寄托在不健全者的身上。”小說展示給我們的是痛苦。是生活的真實。是失語的一群艱難的生活狀態,它讓人在震撼的同時,引發更深刻的人性思考。正如新浪潮之父安德烈·巴贊所言:如果電影藝術家忠實地改編我們的文化所提供的文學資源的話,他將會得到更大的尊重。怎樣在小說“觸電”中保持原作思想內涵和精神實質。應該成為影視工作者考慮的核心。無論怎樣,文化工作者都別忘記自己肩上應有的社會責任和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