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第七十五回里龐春梅對申二姐的幾句惡罵,涉及[山坡羊]的聲情問題,現辨證如下:
一、“宮調聲情說”的由來與影響
元代燕南芝庵所撰《唱論》作為我國古典曲學聲樂理論方面較早的學術專著,是對前人歌唱經驗和當時雜劇演唱實踐所作的理論總結,書中所提諸多觀點、主張都對元明兩代的曲學理論研究產生了極其深廣的影響?!敖z不如竹,竹不如肉”是一例,“宮調聲情說”則又是一例。
所謂的“宮調聲情說”,就是認為大凡宮調都有與之相應的聲情特征,因而也就把“宮調”視為某種聲情的代號?!冻摗穼κ邔m調的調性色彩做了如下概括:
“大凡聲音,各應于律呂,分于六宮十一調,總計十七宮調:仙呂調唱清新綿邈;南呂宮唱感嘆傷悲;中呂宮唱高下閃賺;黃鐘宮唱富貴纏綿;正宮唱惆悵雄壯;道宮唱飄逸清幽;大石唱風流蘊藉,小石唱旖旎嫵媚;高平唱條物晃漾;般涉唱拾掇坑塹;歇指唱急并虛歇;商角唱悲傷宛轉;雙調唱健捷激梟;商調唱凄愴怨慕;角調唱嗚咽悠揚;宮調唱典雅沉重;越調唱陶冶冷笑?!?/p>
此說一出,即被認為能夠反映出各個宮調的一般特征而得到認可,當時的其他曲學專著如周德清《中原音韻》、楊朝英《陽春白雪》、陶宗儀《輟耕錄》都承襲其說,后世曲學名作如朱權《太和正音譜》、臧懋循《元曲選》、王驥德《曲律》也均予轉錄。周德清《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就說:“中呂宮高下閃賺……商調唱愴怨慕?!痹S之衡《曲律易知·論過曲節奏》也說:“[越調]、[商調],多寓悲傷怨慕,[商調]尤宛轉?!?/p>
二、“宮調聲情說”引起的質疑
作為“宮調聲情說”理論的關鍵,“聲情”內涵的表述多有不當。仍以[商調]的“凄愴怨慕”為例:包括燕南芝庵在內的曲論家之所以提出或迷信對[商調]給以“凄愴怨慕”的定位,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中國古代諸如“五音”、“七音”等相關理論的影響,盡管有些理論實質上已經明顯偏離了樂理范疇。
在此,陰陽五行之說對音樂屬性的影響很值得引起重視。陰陽五行家認為五音之商屬于金,配合四時為秋,故可以稱秋為商,以“商風”代“秋風”、“西風”;又在秋天的肅殺之氣與商音之間建立對應關系,給商音以“凄厲”的定位,進而更可以稱秋為“商秋”,以“商聲”代指凄愴的聲音。
由此易知,李開先有關“商,傷也”的解釋,明顯地是受了古代音樂曲調與四時、人臣等不當關聯的影響。明乎此,李昌集先生關于“‘商調唱凄愴怨慕’,‘商’與‘傷’諧音,或許與古代‘商女’多為哀怨形象亦不無關系”的說法的確只能算是一種推測。
三、《金瓶梅詞話》所存錄[山坡羊]對聲情說的反證
吳晗先生《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一文提出:“《金瓶梅詞話》中所載小令極多,約計不下六十種。內中最流行的是[山坡羊],綜計書中所載在二十次以上?!壁w景深先生《〈金瓶梅詞話〉與曲子》一文認為:“([山坡羊])只有十六次,其中還有四次是帶[步步嬌]的?!瘪R征先生《[山坡羊]屬于哪類曲?》一文認為,[山坡羊]是《金瓶梅》中使用最多的曲子,只有15首。綜合上述專家意見,我們檢考后發現,倘或將屬于民間小曲、南北曲不同形式,包括“哭山坡羊”、“集名山坡羊”、“慢山坡羊”、“四不應山坡羊”等各種名目的[山坡羊]一并統計的話,《金瓶梅詞話》中所錄的[山坡羊]應為21首。
對照燕南芝庵《唱論》的“宮調聲情說”,北曲[山坡羊]即屬于“高下閃賺”的[中呂宮],南曲[山坡羊]則屬于“凄愴怨慕”的[商調]。根據曲作在小說文本中生成的具體背景、寫人敘事的實際功用等情況,我們對《金瓶梅詞話》中的21首[山坡羊]的聲情態勢梳理如下:
第一回寫金蓮“憎嫌”武大、“報怨大戶”時所彈唱的[山坡羊],主要突出的是嫁非其人的主旨。
第八回寫金蓮久候西門慶不至,打一個相思卦,看西門慶來不來。第一支[山坡羊]的前七句全是吟賞纖足,末二句“他不念咱,咱想念他”也只是以單相思作結。第二支前文雖有貪戀煙花的指證、被有罵名的情結,但也有“情愿張敞早回歸、意厚情深畫美眉”的甜蜜企盼,更何況末二句“他辜負咱,咱念戀他”,透露出的分明是不憎不恨的心意。第三支曲子是潘金蓮得知了西門慶娶孟玉樓進家的原委后所唱,“他俏心兒別,俺癡心兒呆”的表白與前兩支尾句的旨意并無二致,曲中“常言道容易得來容易舍”的自我勸慰倒更容易傳達女主人公豁達通脫的性格層面。
第三十三回寫花園管工的陳經濟向潘金蓮討要誤失的鑰匙,被金蓮罰唱果子名、花名、銀錢名[山坡羊]共四支曲兒,因為都屬于“集名體”(又叫“嵌名體”,即是將形形色色的事物名稱各自匯集到一支曲子里),因而陳經濟借此逞才邀寵的用心表露無遺,代言抒情的功能倒退居其次了。
第四十四回寫“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韓玉釧、董嬌兒“一遞一個唱十段錦二十八”時,李桂姐、韓玉釧各唱了半截兒[山坡羊],難免殘篇斷簡,曲意不全,姑且不論。
第五十回寫玳安、琴童兩個小廝倚仗著主子西門慶的威勢,酒后在蝴蝶巷妓院胡鬧一番之后,迫使金兒、賽兒兩個粉頭出來支應,并各自唱了一支不合時宜的[山坡羊]。
第五十九回寫李瓶兒痛悼愛子的兩支[山坡羊]則是“凄愴怨慕”的典型代表,曲中有對往日艱辛撫育的傷心回憶,有對不公青天的大膽責問,有對身后無靠的失望,更有自尋短見的絕望。
第六十一回寫韓道國夫婦在家中宴請西門慶,王六兒向西門慶推薦常在隔壁樂三姨家走動的申二姐,說她“諸般大小時樣曲兒,連數落都會唱”。申二姐自稱“大小也記百十套曲子”,為了逞示自己的能彈會唱,隨即便輕搖羅袖,款跨鮫綃,頓開喉音,把弦兒放得低低的,彈了個四不應[山坡羊]。
第八十九回寫吳月娘到五里原西門慶墳上祭掃:“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場,想起你那模樣兒并說的話來,是好傷感人也?!彼凵狡卵颍葜?,“燒罷紙,小腳兒連跺”的舉止坐實了月娘辭不離口的“奴與你做夫妻一場”;但身為名正言順的繼配之妻,更令月娘耿耿于懷的是“撇的俺子母孤孀,怎生遣過”?既怨又恨之中,念及“好性兒的哥哥”往日的動影行藏,僅引來自己的幾聲“嗟嘆”而已。
同回寫孟玉樓哭唱前腔的動機更為有趣,之所以“想念殺了”“生年小的哥哥”,實則是因為現在和未來自己都不如“大姐姐有兒童,他房里還好”,無法“葉落歸根,收圓結果”。
第八十九回同樣上演了不同心地的兩個人同祭潘氏的好戲。春梅的一支[山坡羊]涵蓋了痛悼毀鞋、斷腸呼告、追述悲劇、誠摯自責等幾層意思。末尾“好物難全,紅羅尺短”兩句則是建立在哀傷一人基礎上的對薄命紅顏問題的普遍關注。孟玉樓的[山坡羊]前文在追念二人往昔交厚情深的同時,不失時機地彰顯個人美德:“你性兒強,我常常兒的讓你?!鼻K時,跳身出來泛泛地表示對聰明人不壽延的廉價同情。
第九十一回寫玉簪兒被李衙內打急了,跪在地下告說。這支[山坡羊]更像是飽受欺騙和壓榨的奴仆毅然決然走上反抗道路之前的錚錚誓言,是一封決心書,更是一封挑戰書!
經過如上分析,我們認為《金瓶梅詞話》所錄的21首[山坡羊]中,真正符合燕南芝庵《唱論》所提“宮調聲情說”的僅有為數不多的幾支,換言之,《金瓶梅詞話》所存錄[山坡羊]整體上構成了對“高下閃賺”、“凄愴怨慕”聲情說的一個反證,也說明“宮調聲情說”所構建的聲情理論并不完全符合曲體各宮調的創作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