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書寫與革命欲望

(1.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5;

2.沈陽大學經濟學院， 沈陽 110041)

[摘 要]格非的《人面桃花》#65380;《山河入夢》，在新世紀之初經由個人際遇重寫了上個世紀的歷史風云#65377;并將歷史的動因還原為隱秘的個人欲望，延續了格非創作中對欲望一以貫之的關注和探索#65377;在《人面桃花》#65380;《山河入夢》兩部作品中，再現了男女革命者因性別的差異，在介入革命之初所表現出的不同動因以及革命過程中的命運殊途#65377;

[關鍵詞]性別書寫;《人面桃花》;《山河入夢》;革命欲望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8)05-0151-02

(一)魯迅曾經說過:“革命文學家風起云涌的所在，其實是沒有革命的”#65377;^[1]格非出版于2004年的《人面桃花》#65380;2007年的《山河入夢》就分別以“辛亥革命”前夕和二十世紀五#65380;六十年代的“大生產運動”為歷史背景，為重新解讀革命#65380;重溫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史和革命中的個人際遇提供了一個契機#65377;格非的這兩部作品經過長期的準備，運用了大量的素材，再經由時間#65380;歷史的變遷呈現為復雜的文本結構，既擁有引人入勝的敘事元素，如悱惻跌宕的故事#65380;精致古雅的描寫#65380;感傷華麗的抒情;又內蘊了對所謂革命的深度反思和個人歷史的多元觀照#65377;

相較于現代文學中對當下革命情形的記述，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種種文學實踐既是一種紀實，又可能是一種寓言#65377;一方面，作者會使用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來表述他投身的事業，并在展現當下的革命運動時表現出極大的自信力和熱情;另一方面，在確立“歷史”主體的活動中又必然帶有不確定性的因素，因為此種“確立”本就是對革命成功#65380;理想實現的期許，預支未來的歷史又何嘗不是一種虛幻?由是反觀當代作家對近現代歷史進行“重寫”的創作活動，每每有驚喜的發現，一些不同于慣常革命書寫的內容，一些被歷史自身所遮蔽的表象#65377;這可能是因為時間的流轉#65380;空間的消隱，致使當代作者對歷史的重述變成了對革命的臆想，甚至是帶有個人色彩的誤讀;但也有可能因超越了時空的限制#65380;掙脫了理想觀念的模式以及情感的深度介入而更接近歷史的真實#65377;

從《人面桃花》到《山河入夢》，貫穿著隱秘的歷史驅動，探尋著個人欲望與革命之間的關系問題#65377;百年紛亂的中國近現代史，本就是一個大秀場，在集體無意識和潛在個人欲望的驅動下，各色人等以革命為渠道，以期實現各自的社會構想并使個人欲望得到滿足#65377;因此，歷史進程本身就包含有個人隱秘欲望的因子，在這些欲望中，男女先天的性別差異必然導致了不同的革命介入方式，是異曲同工還是殊途同歸，他們的革命理想#65380;實現方式可有不同，這是歷史構成的一部分，也是這兩部小說帶來的思索#65377;

在《人面桃花》和《山河入夢》中，格非著重強調革命理想的“烏托邦”性，理想的高蹈與其實際不可實現的矛盾#65377;這幾乎可以視為中國傳統文人士大夫的一種情結，關于“桃花源”式社會構想的集體無意識#65377;從張季元#65380;陸秀米的“天下大同”之夢，到王觀澄強制性的“桃花源”實踐，再到譚功達不合時宜的“烏托邦”構想，郭從年已超出控制的“公社”，清末以降的種種社會“烏托邦”實踐，在小說中一一得以反觀#65377;對全新社會形態的憧憬，本無可厚非，其自身就是社會現代性的標志#65377;而革命，恰恰是達到理想家國狀態的途徑和手段#65377;在此意義上，一切革命都帶有“烏托邦”的寓言性質，它所許諾的只能是一個帶有幻想色彩的#65380;期許的未來#65377;在這種設想中，個人和集團將重新劃定各自的利益歸屬，整個社會秩序重新洗牌#65377;如此推倒重來的氣勢，勢必形成巨大的誘惑，吸引千千萬萬人投身期間#65377;中國近現代的社會革命是與婦女解放運動同步進行的，女性在革命中扮演著被解放者的角色，同時那些“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們又充當了革命理所當然的參與者#65380;推動人#65377;但在投身革命的前后，男女對革命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動機也遠非相同，原初的差異性導致了男女在革命過程中的不同表現，這從格非的這兩部創作中可見一斑#65377;

(二)王觀澄辭官隱居，以土匪劫掠的暴力方式在花家舍建立起人人謙讓知禮的“大同社會”，是對傳統禮儀文化的回歸，是向后退的“桃花源”;譚功達在普濟修電燈#65380;修大壩#65380;修公園，是對西方現代文化的效仿，是向前進的“烏托邦”#65377;構想的美妙，皆因現實可行性的微小，帶有宿命般的悲劇氣質#65377;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可能是英雄，也可能是莽漢#65377;但格非在這兩部小說中塑造的男性主人公，則都是帶有“詩性”氣質的自縛者，他們的理想既與傳統文化的抒情寫意，以致不切實際一脈相承;又與西方世界的現實發達，以致不合時宜交相輝映#65377;雙重的夢幻感加強了此種理想自身的悲劇性#65377;所謂革命者只能在眾人旁觀者清#65380;置身事外的態度中苦心經營著自己的千秋家國夢#65377;

然而，此等人物是否真是如入化境般的無欲無求?恐也不盡然#65377;格非借韓六道出了對“桃花源”締造者王觀澄的看法:他被自己要在人間建立一個仙境的大執念纏住了，希望花家舍的美名在他死后仍可以流芳千古#65377;有形的欲求易達到，也好滿足;無形的欲求才更會成為不擇手段#65380;處心積慮也想抵達的終極目標#65377;“天下大同”的大執念恰恰成為了這些人物隱秘的個人欲望#65377;為此，王觀澄不惜引入土匪，采取最極端的暴力手段來構建自己的人間天堂，致使匪氣終超出自己的控制，花家舍里一片血雨腥風;張季元等擬定了苛刻#65380;過激的“十殺令”意欲以最原始#65380;野蠻#65380;以暴易暴的方式鏟除革命的“異己”，甚至只是對革命的行程毫無推動作用的“異類”，如纏足者;譚功達則不惜動用大量勞力修水壩，心心念念著沼氣試驗田，預支著超前的共產主義夢而忽略了老百姓還餓著肚子的實情#65377;一切真實#65380;具體的個體生存利益，被遙不可及的革命理想所犧牲，被狂熱的隱秘個人欲望所遮掩，這必然導致了“桃花源”式理想與紅塵俗世間不可調和的天塹鴻溝#65377;

因為熟諳了必然失敗的悲劇性命運，格非才將小說的男性主人公們設置為極具“詩性”氣質的人物，陷于自己的詩化記憶#65380;禮樂構想中難以自拔又作繭自縛#65377;一方面深知理想與現實的不和諧，有如夢似幻之感，覺得“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是錯的”^[2];另一方面，又難以“去我執”:時逢亂世，建立一種全新社會結構的歷史需求為實現“桃花源”式的社會構想提供了嘗試的可能#65377;從張季元到譚功達，無不在其間全力以赴#65380;左右為難#65377;但在他們力圖重新整合和建立“大同世界”的過程中，最大的困惑卻是如何處理革命進行中的個人情欲#65377;革命成功后的兩性關系雖然帶有“詩性”人物一如既往的“烏托邦”氣質，但必竟有想法可循#65377;男女兩性間，是絕對的平等，絕對的自由，不用再受到家庭#65380;媒妁，甚至血緣的束縛，雖然這種平等和自由依然是建立在男權統治基礎上的:女子不同意，一樣被殺掉#65377;但革命進行中的個人情欲，卻著實無章可依，只能兩廂彷徨#65380;一再壓抑#65377;張季元對陸秀米#65380;譚功達對姚佩佩的態度體現出了詩性氣質的“癡人”對愛情一貫的猶豫遲疑，也體現出了理想主義者在個體生存利益方面的一貫疏忽#65377;進亦憂，退亦憂，交由命運，珍視或漠視#65377;由此可見，在詩性氣質的男性革命者那里，兩性關系只是其宏大社會構想中的一個小內容，只是其“烏托邦”夢想的一個組成部分，不期而遇或相伴衍生的欲望追逐，到頭來只是革命的副產品而已#65377;雖然這始料不及的副產品帶給他們的是最深的質疑和最錐心刻骨的痛楚，尤其對年輕的革命者而言，甚至因此質疑革命的意義#65377;“烏托邦”執念的狂熱，在革命的進行過程中暫時性地壓倒了個人情欲，真實的個體利益因此變為了一個更宏大#65380;更隱秘的主體欲望的獻祭，這似乎便是具有詩性氣質的男性主人公們做出兩難選擇#65377;

(三)但在女性革命者那里，對革命的理解和參與革命的動機與男性大不相同#65377;

女性，自身作為一種欲望的符號，其與革命所發生的關聯是有條件的，不是必然性的，而是一種偶然的因緣際會#65377;革命，本就是以雄性主體為核心的，“剛”性的概念#65377;而女性以及女性氣質，則偏重“柔”的方面#65377;中國女性登上社會歷史舞臺的女性解放運動，是從屬于反封建反殖民地的社會解放運動，或者說女性解放是為實現社會解放而采取的手段#65377;因此，在女性解放運動的肇始，女子扮演的是“被啟蒙者”的角色，促使她們認識到自身主體性和賦予其社會承擔意識的恰恰是那一時期呼吁“強國保種”的男子們#65377;這在陸秀米的人生經歷上可以得到印證#65377;

在格非的《人面桃花》中特別強調了家族血緣的因襲，陸秀米的父親就是反清的革命者，血脈中的反叛因子使陸秀米能夠隱約接觸到所謂“革命”的氛圍，也更能夠認同革命者詩性氣質中關于“天下大同”夢的集體無意識#65377;反諷的是，此種對革命的認同和承襲在民眾的眼中也約略等同于家族遺傳的神經性疾病#65377;“瘋子”#65380;“發瘋”便成了眾人對革命者的身份確定#65377;與此同時，女性介入革命的方式依然是被動式的，是被命運選中的人，并不是一種自主#65380;自覺的主動選擇#65377;而在介入革命的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往往是情欲的驅動#65377;陸秀米對革命的確切認識來自張季元死后留下的日記，在那本日記中，陸秀米不僅了解了革命軍的組織情況#65380;革命綱領#65380;進展程度，更明白了張季元對自己如火如荼#65380;未曾開始已成過去的愛戀#65377;正是這一愛戀，抑或愛欲成為了陸秀米隱秘的個人欲望，使其在即便以革命的名義輾轉于多個男人之后，仍能沿著張季元的理想往下走#65377;但陸秀米對張季元這種穿越時空的隱秘欲望其實具有虛設的性質#65377;在張季元生前，陸秀米對其并沒有太大的好感，更沒有盟誓之約，她日后對其所思所念皆得自張季元日記中的間接性體驗，而且女體欲望的訴求遠大于精神的愛戀#65377;這是否意味著作家在進行創作時，為了顯示這一感情與日后欲望占有的不同，而不得不為其套上“戀愛”的外殼#65377;抑或，革命與欲望本就是同一事物的一體兩面，尤其對女性而言，愛情的不得或失落多會成為女子投身革命的直接動因;而革命中的愛欲反過來又成為革命吸引人并推動革命向前發展的不竭動力#65377;《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似乎可以成為這一推論的另一注腳#65377;與其說林道靜是因為向往革命而愛上了英俊倜儻的盧嘉川，不如說林道靜是因為愛上了盧嘉川而開始投身革命#65377;更值得思量的是，林道靜的第一次主動革命行為，便是去張貼盧嘉川被捕前留在她家里的革命標語#65377;女性對愛情的執著也演化為隱秘的“執念”，在戀愛對象消隱之后仍可持續很長時間#65377;

在女性這里，革命與愛情或愛欲更近似于一種置換關系，這也使得破舊立新的革命目標帶有激情沖動的成分，或是帶有原初的欲望動力#65377;在格非的這兩部小說中，女性都是帶有肉欲色彩的，是男性的獵物或誘惑，甚至以對女性思想變化的輕描淡寫來反襯對女體生理蛻變的高度關注#65377;在這里，他暗示了“革命女性”與“大同世界”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所有和諧的努力和幻象，都將在女性這一欲望符號面前煙消云散#65377;短暫的寧靜被打破，“桃花源”里的“桃花”夢才指向了最隱秘的人間情欲，掀起了永無休止的爭奪#65377;而經過了革命洗禮的女性，則帶著先天形成抑或偶然覓得的反叛性，不再甘愿做男子的附庸#65377;所以，當格非用古典文學的筆致描摹陸秀米的俊美異常時，未嘗不是一聲嘆息，當這些古典美人們經由革命的途徑步入現代化的進程時，曾經的古雅美麗偕同那還未實現便已無可能的“大同”之夢，杳杳仙去，遺笑春風#65377;

[參 考 文 獻]

〔1〕魯迅.革命文學〔M〕//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44.

〔2〕格非.人面桃花〔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69.

〔責任編輯:敖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