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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統(中篇小說)

2008-01-01 00:00:00王秀梅
湖南文學 2008年3期

1

舅舅結婚那晚發生了一件讓我姥姥不解的事情:他穿著一條內褲獨自躺在炕邊,大紅色的緞面被子裹在舅媽一個人的身上。

說起來,即便我姥姥不懂得通過小窗戶去看我舅舅和舅媽屬于窺探隱私,那時候的我也覺得她的做法有些欠妥,想一想,假如我是我舅媽,并且新婚之夜是跟舅舅一起裹著被子,做該做的一些事情,卻讓一個老婦人從窗戶里看去了——這太要命了!

事后我時常這樣懷疑:我舅媽會不會是當晚發現墻上那面小玻璃窗沒有被報紙或別的什么紙封上,所以她才拒絕跟我舅舅同房?我不明白姥姥為什么不事先把小玻璃窗封上,舅舅的洞房就在一墻之隔,難道她不覺得如此一來太不方便了嗎?

當然,我還是堅信,姥姥這樣做完全出于對舅舅的關心,她很想知道舅舅的新婚之夜是否和諧,從而推測這門婚事的前景。總的來說,姥爺和姥姥都對這門婚事不太樂觀,原因是,舅舅在此之前剛剛結束了一段戀愛,他還沉浸在一種深邃的失戀意境中。

第二天我認真地看了一下舅媽,我認定她是一個妖媚的女人。而且,我很不喜歡的一點是,她裝模作樣地拿捏著,似乎對飯菜不太滿意。在她起床之前,我們就已經知道了夜里他們沒有同房的事情,我姥爺和姥姥都不理解她為什么要在新婚之夜把我舅舅晾在那里,我覺得她那是在刻意拿捏。的確,通過我日后的觀察,她的拿捏都是刻意而為之的,仿佛不那樣,就彰顯不出她的重要。可是,據我所知,她之所以會嫁到這個家里來,完全源于她單方面的主動——兩個月之前,舅舅到她的村子里為某一戶人家做家俱,被她一眼相中。坦白說,舅舅長得很英俊。之后就有媒人來登門求親,我姥爺和姥姥想,這也許能夠撫慰舅舅失戀的痛苦,他們征求他的意見,他不置可否,他們就說,那你明天就開始打家俱吧。第二天,我舅舅就在院子里開始為自己打家俱。他是一名木匠。他打了一個掛衣柜,一個四開門的儲物柜,柜門鑲上玻璃之后,舅舅還調好顏料,在玻璃上畫上了梅蘭竹菊圖案。

我舅舅很投入地做著這些事情,在我看來,與其說他在很用心地為自己打結婚家俱,不如說他在兢兢業業地恪守一個木匠的本分。而我的姥爺和姥姥看到舅舅這副樣子,心里略略松快了些,他們僥幸地想:也許舅舅已經忘了小龍姑娘了。我認為我的姥爺和姥姥都對舅舅缺乏足夠的了解,他們看到的只是表象,真實的情況是,舅舅沒有一刻忘記過小龍姑娘。他打完家俱之后,就用一把小刀子雕一些小物件,小木塊在手里三轉兩轉,就變成一把栩栩如生的小椅子。他把小椅子塞給我,繼續雕其它東西。我坐在小凳子上眼花繚亂地看著他,懷里抱著一堆小玩意兒。我覺得他是在用忙碌遮掩他的難過。那時候,我覺得姥爺和姥姥并不比八歲的我更了解他們的兒子。

就是這樣,我舅舅和舅媽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和諧,一方面,舅媽無時不在刻意拿捏,另一方面,舅舅沉浸在往事里,根本不去理會舅媽的故作姿態。這讓舅媽非常惱火,不久她缺乏禮教的本性就彰顯無疑,表現在她開始遷怒于旁人,我姥爺和我姥姥。由于她的堅持,姥爺不得不跟舅舅分家,而出于住房緊張的原因,他們兩家不得不依然隔墻而居,舅舅和舅媽甚至依然需要穿過姥爺和姥姥的房間,才能到達灶屋,然后由灶屋走到院子里,或者大街上。可想而知,這樣的居住格局是多么尷尬,舅媽臉擦得雪白,毫無表情地在姥姥屋里進進出出,時不時搞些指桑罵槐的行徑,來表達她對姥爺一家人莫名其妙的仇視。而由于生活中林林總總的一些原因,我姥爺和我姥姥對舅媽采取了隱忍的態度,他們認為這門婚事既然已經這樣了,就該盡力維持下去。

我姥爺時常坐在炕上,臉色陰郁,感嘆自己時運不濟,攤了這樣一個兒媳婦,我姥姥則佝僂著腰,惴惴地用眼角對姥爺察言觀色,仿佛攤上這樣一個兒媳婦是她的錯。

而我覺得,我的快樂童年結束了。我時常站在西墻邊,跟鄰居家的男孩黑子聊天,他蹲在他家曬糧食的平房上,講笑話給我聽。

2

在曲葵花的記憶里,成千上萬的鬼子進駐水道鎮仿佛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炮樓像巨大的水塔立在鎮西,家家戶戶幾乎都住上了鬼子。曲葵花娘家只有兩間茅草房,其中一間是灶房,沒有炕,因此沒住鬼子,但仍避免不了他們端著刺刀進進出出,對著水缸和糧食袋子東挑一下西捅一下。

據曲葵花回憶,日本鬼子剛到水道鎮的時候還算規矩,個別鬼子端著刺刀追逐花姑娘,被炮樓里住著的鬼子頭頭知道后,還會挨上一頓訓斥。但是不久情況就不那么樂觀了,一個鬼子強奸了鄰居家姑娘二花,二花爹氣沖沖找到炮樓討說法,鬼子那時候已經對這些事情失去耐性了,他們沖二花爹嘰哩呱啦一陣子,二花爹不懂,就去問翻譯,翻譯是個中國人,他告訴二花爹說,趕緊回家吧,否則你閨女就不是被奸這么簡單了,二花爹說,那還能怎么樣?翻譯說,死了死了的!二花爹嚇得一溜煙跑回家,第二天就趕著毛驢把二花送到了五十里外自己的表妹家。

曲葵花帶著兩歲的女兒在娘家住了大約半個月,鄰居家二花被鬼子強奸了,這讓曲葵花很不安,她對她娘說自己打算回家。在一個黃昏時分,曲葵花頭上包著一塊藍毛巾,懷里抱著女兒草草,被二花爹用毛驢馱著,朝二十里外自己家里趕。在離自己村兩里的鄰村村口,曲葵花碰見該村一個村民,從這個村民口中曲葵花得知這一帶幾乎成了空村,人們都躲在山里,因為日本鬼子到處殺人,更別提強奸婦女了。當時已是半夜,這個好心的村民極力主張曲葵花返回水道鎮,他認為相比之下水道鎮治安情況要好一些,理由是那里是鬼子據點。

曲葵花權衡再三,考慮到至少在水道鎮她不必躲到山里去,而當時是隆冬,難以想像兩歲的草草住到山里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當天夜里曲葵花騎著二花爹的毛驢又偷偷潛回娘家,返回之前,她讓鄰村那位村民想法告訴草草爹一聲,既然形勢這么緊張,她就暫時先在娘家再住一段時間,看看風聲再說。

在那個隆冬之夜,如果曲葵花能夠看到她此后(甚至一生)為這個決定付出的代價,那她寧愿躲到山里去,一輩子也不再出來。那個冬夜的情況是,曲葵花騎著毛驢偷偷潛回了水道鎮,曲葵花的娘聽說了這種形勢后,唉聲嘆氣地摸著草草熟睡中的臉,又抬頭看了看自己的女兒曲葵花,心里涌上一股強烈的不安全感——她的女兒曲葵花長得太美麗了,即使給臉抹上鍋底灰,她也仍然會讓男人過目難忘。

水道鎮1942年的冬天極不太平,鬼子對姑娘們的騷擾愈演愈烈,曲葵花時常感到鎮子上空飄蕩著荷爾蒙的氣味。姑娘和年輕媳婦們告別了休養生息多年的地面生活,開始向地下和空中轉移,她們躲到炕下的地窖里,或隱蔽的閣樓上。由于隱藏的需要,她們的父母故意把這些地方搞得骯臟雜亂,比如在閣樓入口堆滿破銅爛鐵,在地窖里堆滿異味撲鼻的爛地瓜。有一些姑娘借助這些地方得以保全貞潔,而有另外一些姑娘則不那么幸運,鬼子端著刺刀進入地窖,對著那些影影綽綽的物體亂捅一氣,她們受到驚嚇,或干脆被捅傷時,難免失聲尖叫,鬼子哈哈笑著,把她們拽出來,用刺刀挑開衣服,把她們拖到地面上或干脆就在地窖里,進行強奸。

曲葵花的母親曲王氏也打算把曲葵花藏到地窖里去,但是兩歲的外甥草草是個問題,這個對形勢根本不了解的小女孩,用撕心裂肺的哭鬧表達對這種安排的不滿,她不喜歡陰暗潮濕的地窖。她穿著母親曲葵花給自己縫的小花棉衣,在家里和院子里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張開小手,去抓一切她感興趣的東西。有一天她張開小手去抓一件東西,那天陽光很好,那東西長長扁扁的,在陽光下面像鍍了銀似的,閃閃發亮。一段時間以來,草草經常看到很多大人腰里別著或手里拿著這樣的東西,她很想摸一摸它。這一天她很高興,有個大人腰里別著這東西,正好站在她身旁,她快要夠著它的尾巴了。

曲葵花在屋子里看到草草用小手在夠鬼子的刺刀,她大驚失色地跑出來,蹲下去,一把將草草奪到懷里。那個午后,草草在母親懷里很開心地抬頭看著腰掛刺刀的鬼子,鬼子出人意料地蹲下來,對草草做了一個張開懷抱的動作,這一幕注定了她母親曲葵花的悲劇命運。

3

關于舅舅跟小龍姑娘的愛情,如果要寫的話,難免落入俗套:他們屬于青梅竹馬型的戀人,這也正是為什么他們分手后舅舅長期處于失戀意境里的原因所在。以我對他們關系的目睹,及后來對愛情的認識,我認為像舅舅跟小龍姑娘那樣的愛情完全稱得上真正的愛情,我這樣說,除了他們恨不得每天都膩在一起之外,還有一個確實發生過的事情可以作為有力的佐證:小龍姑娘在某個深夜孤身行走的時候失了身,她遇到了村里的鰥夫老鄭,老鄭把她拍昏,然后拖到銀杏樹林里,對她實施了強暴。小龍姑娘哭得昏天黑地,很后悔沒有把貞潔早早送給我舅舅。但是小龍姑娘的父母似乎對此很高興,他們借此游說小龍姑娘跟鰥夫相好,據我看來,他們看中的是鰥夫的錢,用現在的話說,1979年的鰥夫老鄭是個小包工頭,簡單說,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從老鄭那里拿活干(繡花),他每從城里工廠拿貨回來,那些小媳婦大姑娘就跑去跟他獻媚。我舅舅的戀人小龍姑娘是個很勤快的好姑娘,另外她還心靈手巧,更沒有理由不去繡花。就是說,老鄭覬覦小龍姑娘很久了。

這件事情發生后,我舅舅對躺在炕上痛哭的小龍姑娘發誓絕不嫌棄她,將一如既往對她好,并聲明如果小龍姑娘愿意,他明天就娶她進門。按理說,小龍姑娘的父母應該對我舅舅感激涕零,但實情正好相反,他們把我舅舅罵了出門,小龍姑娘的母親是這樣說的:我們從來沒想把小龍嫁給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小龍姑娘的父親則對我舅舅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其實,我認為我舅舅是全村男人里罕有的德行不錯的人,我承認,也許從小我就是個有些戀舅的丫頭,但是,任何一種情感的存在必有其理由,促使我戀舅的理由,我認為正是因為我舅舅是個德行不錯的人。粗通文墨(我舅舅念過完整的初中和一年高中)加上天資聰穎,使我舅舅很顯然地跟村里其他男人不同,他們找他幫忙寫信,寫春聯,還有畫東西。我舅舅時常踩在某戶人家的凳子上,左手端顏料盤,右手拿筆,給人家的墻上畫畫,我站在地上仰望著舅舅在極短的時間里畫出人家需要的東西,一只小巴狗,兩個小孩子,一棵松樹和幾只仙鶴。我納悶我舅舅的腦子里怎么裝了那么多東西,還有他的手怎么會那么巧,想什么畫什么,且畫得那么傳神——如果他在那些畫上勾出邊框,四個角上再畫出圖釘,誰也不會懷疑那是一幅商店里買來的紙畫。

我舅舅就是如此聰明,前面我還說過他是一個木匠,他給姥姥村及周邊其它村里的人們打家俱,很多孩子都知道他除了打家俱,還會雕刻很多小玩意兒,他去了那些村里之后,孩子們就跑去找他,他們對他提出各種各樣高難度的要求——在他們眼里我舅舅是個無所不能的人。而基本上,我舅舅能夠滿足孩子們純真的欲望,幾乎所有孩子家里都存有我舅舅用木材下腳料雕刻的小玩意兒。

關于我舅舅怎么會如此聰明,村里的大人們似乎一直保持著一種不足以道的共識,他們諱莫如深的樣子在我眼里是沆瀣一氣的,詭秘的,一方面,他們消受著我舅舅的聰明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種種方便和改善,另一方面,他們對我舅舅的聰明抱有一種朦朧的,奇怪的抵制,可以這樣形容這種奇怪的抵制:他們絕不嫉妒我舅舅的聰明,也從不拿他跟自己的兒子加以對照和比較,我認為他們甚至不希望他們的兒子也像我舅舅一樣聰明,似乎,這種聰明不是一種榮耀,而是一種恰恰相反的東西。

為什么會這樣?這是一個長期的謎。在1979年的鮑家泊村,似乎只有我心無旁騖地崇敬著我的舅舅,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不崇敬他。后來的青春期里,我一直希望將來找到一個像我舅舅那么聰明和英俊的男人做男朋友和老公,而在當時的童年時代,我經常這樣想:如果我舅舅愿意,將來我就嫁給他。尤其是當我舅舅跟小龍姑娘的戀愛結束之后,這個念頭就更為強烈,有一次我很真誠地問我舅舅:你覺得我好不好?我舅舅說,當然好了。我說,那等我長大我嫁給你算了,反正小龍阿姨也嫁人了。

我舅舅就把我摟到懷里,說好啊,我誰也不娶了,就娶你,你可得快點長啊。

不難想像,在舅媽看上舅舅之前,我對這個許諾當了真,舅舅結婚那天我非常不高興,我認為他背叛了我。但即便如此,我對舅舅的依戀也沒有加以收斂,在內心里我遷怒于向我舅舅主動示好的舅媽,我認為她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只有不要臉的女人才讓媒人上別人家去提親。

事實證明,我舅舅的婚結得過于草率,舅媽惡劣的品行使我相信,之前她幾乎是一個嫁不出去的姑娘。而由于一些我不明白的原因,姥爺和姥姥忽略了這一點。讓自己心如死灰的兒子盡早成家,這個念頭過于強烈,掩蓋了其它所有明智的思考。好吃懶做使舅媽的生活無聊之極,這樣一來,隔三差五地找點茬就成了她很熱衷干的一件事情——我堅信她屬于那種不找茬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她懷孕之后,這種癖好變本加厲起來,每天我都能聽到她哇哇地吐著酸水,罵盡我舅舅的祖宗八代。她還咒罵肚子里的我舅舅的后代,似乎對那小東西天生有仇。她嫌我表弟(或表妹)害她臉上長斑,挺著肚子像個企鵝,以至于羞于出門見人。那段時間我舅媽的確變得很不好看,姥姥私下里跟姥爺說,八成懷的是個男孩。姥爺聽了,臉色愈加陰郁了。自從舅媽懷孕,姥爺的臉色比以往更加難看了,這不符合常理——按理說他應該高興得要命才對,舅媽的種種生理變化都說明,至少截至舅舅的下一代這一輩,姥爺的香火得以延續了。

我很好奇的一個事情是:舅媽允許舅舅跟她蓋一床被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很明顯,如果他們兩人不蓋一床被子,那舅媽就不會懷孕。照此推斷,他們夜里肯定蓋了一床被子,還做了能生孩子的事情。但是,白天多數時候彼此仇視的他們,夜里是怎么說服對方,跟自己蓋在一床被子里生孩子的呢?我很想通過墻上的小玻璃窗看個究竟,但是小窗被徹底封住了,從舅舅和舅媽那邊封的,用的不是報紙或其它什么紙,而是顏料——舅舅畫畫用的顏料,黃色的,一絲不茍地涂滿了那張小玻璃。如果他們用了紙,我還會覺得,有朝一日那紙必定會破損,但當時那黃黃的顏料讓我很灰心。

那面涂滿黃色顏料的小玻璃窗,加重了我的失落感,有時我甚至覺得我也失戀了。

4

從1942年冬天那個午后開始,到第二年春天,這兩個多月里持續發生的一件事情,是草草一生都困惑難解的。她的母親曲葵花對腰掛刺刀的人倍感恐懼,她生怕他們會把自己的孩子用刺刀挑起來,挑在空里玩,玩夠了再插到樹枝上。這個殘忍的故事,是曲葵花聽別人說的,距鎮子三里的鄰村一個孩子,讓鬼子拿刺刀挑著玩死了,原因是這孩子的爹帶了一幫子人到處打鬼子。

曲葵花由此很擔心草草的爹,那男人性子太烈了,曲葵花擔心他也會拉起一幫子人,跟鬼子們干起來。如果水道鎮的鬼子們知道了草草的爹也在跟他們干,他們拿刺刀挑著草草玩一玩,就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距曲葵花半夜回家又偷偷潛回,時間又過去了將近一個月,在這期間,鬼子們的行徑越來越猖獗,打鬼子的勢力也小股小股的逐漸風生水起,水道鎮的炮樓是這一帶鬼子的據點,他們在很多村子里安插了眼線,曲葵花聽隔壁二花爹說,這些眼線都是中國人。總之,曲葵花很擔驚受怕,她夜里開始頻發噩夢,夢見她男人趙立達被一群鬼子追趕,眼見就要追上了,鬼子的刺刀距離趙立達后背只有半尺遠了,曲葵花大叫一聲,快跑!就把自己叫醒了。

曲葵花很害怕在夢里看到鬼子用刺刀刺中趙立達,所幸每次她都會及時醒來,曲葵花的娘曲王氏由此斷定,自己的女婿趙立達沒事。曲葵花知道,也許那是娘寬解自己的。無論如何,曲葵花決定盡快回一趟家,看看丈夫趙立達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干掉腦袋的事情。

就在曲葵花打算揀個黃昏時分騎著隔壁二花爹的小毛驢回家,但還沒有動身的時候,那個在曲葵花一生當中意味深刻的午后就到來了。她的女兒草草在自己懷里朝外掙著,去夠鬼子的刺刀,鬼子出人意料地朝草草張開胳膊,做了一個抱的動作,草草靈巧的小身子出溜一下,就像一條魚一樣從自己母親的懷里滑脫了,她天真無邪地奔向鬼子的懷抱。

鬼子逗草草玩了有十分鐘之久,這是一個倍受折磨的時刻,曲葵花被心臟跳動的頻率搞得有些氣喘,她不再敢去奪草草,生怕惹怒了心情尚好的鬼子。十分鐘過后,鬼子的離去看起來意猶未盡,他把草草放到地上,并且拍了拍草草嫩嫩的小臉蛋,鬼子的翻譯官隨后向曲葵花交待了這樣一句話:太君非常喜歡這個小姑娘,從明天開始,每天都要把小姑娘送到炮樓里去,讓太君高興一下。

當晚曲葵花抱著草草跟自己的娘曲王氏四目相對,拿不定主意,最后曲葵花很理智地認為,她短期內是不可能帶著草草離開水道鎮了,如果鬼子看不到草草,一怒之下,可能會拿著刺刀來劈了自己的娘曲王氏,甚至他們也許會找到自己的村子,殺了他們一家三口。

曲葵花抱著無知無覺沉睡的草草,恍惚覺得草草正要離她遠去。

第二天的午后,鬼子沒有來,會說日語的中國翻譯來抱走了草草,曲葵花絕望地拉住翻譯的衣擺,說你一定要把草草給我送回來啊!翻譯說,那要看太君的心情了,我也不敢給你保證。曲葵花說,你是中國人,不能幫鬼子禍害我家草草啊!翻譯說,中國人也要活命吃飯啊,誰不怕刺刀啊!翻譯說完,就抱著草草走了。草草開始還很高興,離開曲葵花十步遠的時候,發現曲葵花沒有跟上來,就開始眼淚花花的了,翻譯哄草草說,等會給你糖吃啊。其實翻譯也不知道等會草草能不能有糖吃,甚至能不能活著命回家。他只知道太君脾氣十分暴躁,動不動就拿刺刀捅人。

在曲葵花和她的母親曲王氏四目相對長吁短嘆的時候,兩歲的草草在鬼子那里很新鮮地四處張望,她看到了跟自己外婆曲王氏家里很不一樣的擺設,聽到了她沒有聽到過的音樂。以往草草聽的最多的是戲,她外婆曲王氏和她母親曲葵花都會唱戲,以往她經常被爸爸趙立達抱著,站在一個土臺子下面,看她的母親曲葵花在臺子上面唱戲,她覺得那時候自己的母親真美。想到這里草草意識到,她已經很久沒有聽戲了,隨著這些腰里掛著亮閃閃家伙的人的突然到來,她的外婆和她的母親,還有其他很多人,都不唱戲了,他們臉上總是掛著一層憂傷驚慌恐懼的神色,就好像他們忽然忘記了唱戲這碼事一樣。草草很喜歡聽戲,她想,沒有戲可以聽,那么,聽這樣的音樂也好啊,沒有音樂的家和鎮子都死氣沉沉的,不好。

后來,草草聽著音樂睡著了,她實在是太累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她聽到鬼子在發火,嘰里哇啦的,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隨后草草看到一個衣服破得一縷一縷的大人被捆著推了進來,發火的鬼子又嘰里哇啦說了一陣,忽然拿出亮閃閃的東西,朝那人劈頭舞弄了一下,草草驚訝地看到,隨著一股紅血的沖天噴射,這個人咕咚一聲倒在了地板上。

草草很驚訝地看了看那把亮閃閃的東西,現在她知道這東西的用途了,讓人流血。染了血的那東西看起來有些可怖,草草害怕了,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最后,草草離開的時候,鬼子朝她口袋里塞了一些吃的東西,花生米及煮熟了的豆子。草草母親曲葵花給草草縫的小飯兜很漂亮,一個桃形小口袋,口袋上面銹著小朋友三個字。鬼子朝桃形小口袋里塞完花生米和豆子后,又指著三個字叫草草:小朋友,小朋友。鬼子笑瞇瞇的,但是草草還是有些怕他,剛才他揮舞腰里掛著的那東西時,眼光非常嚇人。不過,草草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小口袋上,她想馬上回家,把口袋里的東西展示給母親和外婆看。

曲葵花和曲王氏從窗戶里看到草草被翻譯抱著走進院子,曲葵花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她跑出去抱過草草仔細檢查了一遍,以確認她有沒有被傷害。草草情緒還不錯,伸手從口袋里抓出幾粒豆子給自己的母親看,并告訴她很好吃,她母親曲葵花奪過那些東西扔到地上,草草很不解同時很委屈,她大聲地哭泣起來,兩手緊緊地捂著口袋,以表達對母親粗暴扔掉那些豆子的抗議。草草的外婆也踮著小腳跑出來,她喚過家里那條瘦嶙嶙的小黑狗,看著它吃掉地上那些豆子,確認黑狗沒有什么異樣,之后兩個大人才滿腹狐疑地把草草抱到屋里。

之后的兩個多月里,草草被抱到鬼子那里多達五十多次,鬼子已經會用很嫻熟的語言稱呼草草為小朋友。水道鎮所有人都知道殺人如麻的山田小左幾乎每天都要命人來抱曲王氏的外孫草草,送她回來時,還在口袋里塞滿好吃的東西,他們對此感到不解。

這個時候,水道鎮以及周邊村子里的抗日勢力逐漸形成,曲葵花的男人趙立達,這個血氣方剛的漢子果真拉起了一幫子人,開始打起了小鬼子,曲葵花住在娘家期間,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的村子已經成為后來極為著名的地雷村,趙立達帶領青壯小伙子在村子地下埋藏了神出鬼沒的地雷,那些鐵西瓜讓鬼子吃盡了苦頭,他們在漢奸的協助下成立了掃雷組,但是趙立達總能想出反掃雷法。在曲葵花為草草和趙立達憂心忡忡的時候,趙立達跟其他民兵一起, 在不斷的實踐中,先后制造和改進了“子母雷”、“水雷”、“梅花雷”等三十余種雷,使鬼子防不勝防。

趙立達沉浸在這項偉大的事業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兒趙草草幾乎每天都會被抱到鬼子山田小左那里去。偶爾他會想起自己的女人曲葵花及女兒趙草草,每當想起她們的時候他就決定盡快去接回她們母女,現在他們村子里的男女老幼再也不用往大山里逃跑了,鬼子被他們的地雷搞得寧愿繞道而行。如果趙立達像他決定的那樣,盡快接回草草母女,那么也許后來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但是他當時太專注于制造鐵西瓜了,總是把接回草草母女這件事情一拖再拖,這樣,就拖出了后來的一件大事。

5

舅舅跟小龍姑娘當年的抗爭之所以失敗,緣于舅舅弄殘了鰥夫老鄭的一條腿,準確地說,舅舅用一把鐵鎬刺穿了老鄭的右腿。那天我舅舅去小龍姑娘家里,小龍姑娘正在為自己的失貞而痛哭,我舅舅當場發誓他決不嫌棄她,如果她愿意,他馬上就娶她過門。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舅舅被小龍姑娘的父母罵出了門。本來我舅舅就打算騰出手來好好收拾一下鰥夫老鄭,這下他不等騰出手了,而是直接回家從柴屋里拿了一把鐵鎬,拎著這把沉重的鐵家伙,趁著星光,一路殺氣騰騰地來到老鄭家里。

老鄭可能沒有想到我舅舅會拿著那家伙來找自己算賬,他聽到房門被哐一聲踢開,之后就看到我舅舅一步竄了進來,掄起那把鐵鎬就朝自己的腦袋刨過來,他往旁邊一滾,我舅舅的鐵鎬就刨進了他的右腿里。我舅舅像刨一個樹坑一樣,在老鄭大腿上刨出一個血呼呼的大洞,他覺得自己的手藝太差了,跟一個揚名立萬的木匠身份很不相稱,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氣,竟然從老鄭大腿里拔出那把鐵鎬,又舉了起來,老鄭還是在炕上打了個滾,使自己的腦袋躲開了那把致命的鐵鎬,他下意識地用已經有一個大洞的右腿承接了我舅舅的第二下打擊。

這樣,老鄭的右腿整個廢了,據我姥爺從醫院里回來后對我姥姥的講述,他當時就坐在跟手術室一墻之隔的外屋,很清晰地聽著醫生在鋸老鄭的右腿,一下一下的,鋸到骨頭的時候,有點像我舅舅鋸木頭的聲音。最后,我姥爺聽到當的一聲,老鄭的右腿被扔進地上的垃圾桶里,我姥爺說,垃圾桶是個紅色的塑料桶,立在手術室門邊,他看到老鄭的右腿豎在垃圾桶里,骨茬白森森的。

事情不難理解了:如果我舅舅沒把老鄭的右腿弄殘廢,或許他跟小龍姑娘還有抗爭的余地,這樣一來就完蛋了。老鄭堂而皇之地娶了小龍姑娘。其實,我舅舅寧愿為老鄭那條腿伏法,也不愿看著小龍姑娘嫁給老鄭,事情很俗套:小龍姑娘不愿意看著我舅舅為那么一條臟腿失去自由或其它東西,于是她寧愿失去自己的東西。

這就是舅舅沉溺于失戀痛苦中的原因了。小龍姑娘嫁給老鄭之后幾乎不出門,他們都猜測是老鄭把小龍姑娘軟禁起來了,目的是防止她跟我舅舅見面。可是我不這么看,我覺得是小龍姑娘自己不愿意出門的,她既然能決定嫁給老鄭,還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我舅舅也同樣如此,他從來沒有表達過想去見小龍姑娘的愿望,在旁人看來,他連這樣的念頭可能都沒產生過,我有時也覺得他沒有見她的念頭,他甚至繞著老鄭的門口走路。但他想她卻是真的。照這樣看,我舅舅跟小龍姑娘心意相通地選擇了互相不見。

我舅舅跟我舅媽關系緊張,一直持續到他們的孩子出世,并且絲毫沒有因為這件大事的蒞臨而有所緩解。基本上,我舅舅成了一個外表麻木的人,對一切事情都不聞不問,包括我舅媽對全家人的仇視。無疑,他的漠視加劇了這種仇視,最后演變成我舅媽對我姥爺和姥姥的無端挑釁和謾罵。我記憶里,因為這些事情,姥爺家里發生過兩次大規模的武斗,一次是我媽回娘家目睹這種情況后,忍無可忍,跟我舅媽站在灶屋的地中間對罵。當時由于關系緊張,姥爺把灶屋西邊那間放雜物的房間騰出來,進行了一番修繕,讓舅舅和舅媽搬了過去,這樣,姥爺和姥姥就不用再每天數次看著舅媽從他們屋子里進進出出了,他們兩家只有同時經過灶屋的時候能夠遇到。即便這樣,也沒能避免這種關系惡化到武斗的地步:我媽跟我舅媽站在灶屋地上對罵不久就動了手,我舅媽懷里抱著我的小表弟,我媽心疼孩子,劈手奪過來,打算去抱給我姥姥,說,別嚇著孩子!我舅媽劈手又奪過來,說,我的孩子關你屁事!

另外一次武斗發生在我姥爺去世之后。關于姥爺的去世,多數人傾向于這樣一種說法:他是被我舅媽氣死的。而我覺得他不單單生我舅媽的氣,他更多的氣憤似乎來自于我的舅舅。在他生前的一段時間里,我隱約覺得他對我舅舅已經有些仇恨了,他看他的目光很凜冽,有時候我感覺冷森森的。那段時間我姥爺就經常那樣冷森森地看著我舅舅,那么看了一段時間,有天他突發腦梗阻,就那么死了。

我姥爺的去世,使我姥姥越發顯得孤單弱小,有一天她實在為我舅舅的懦弱而氣憤(在她看來我舅舅的冷漠是一種懦弱的表現),她打算好好教訓一下我舅舅,結果是她在灶屋里追打我舅舅,我舅舅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且聽且退,兩人一直追打到院子里。不久很多鄰居擠進院子看起了熱鬧,我姥姥又氣又急,脫下鞋子,高高舉著,一副不打到舅舅絕不罷手的樣子。結果當然是我姥姥追不到我舅舅,而且她被我舅舅放在院子里的木料絆倒了,那個時候我舅舅已經從人縫里擠出去了,只剩下我責無旁貸地去扶我姥姥,她當時已經差點背過氣去了。

這兩次武斗過后,可能我舅舅也對這個地方感到厭倦了,他決定到東北去。我舅媽起初收拾細軟跟他一起走了,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走到中途我舅媽改變了主意,一個人又回來了。我舅舅不理會她的變卦,還是義無反顧背井離鄉,去了東北。

6

1943年的春天,趙草草在鬼子那里吃了很多好東西,相比于水道鎮別的孩子來說,趙草草生長得非常健康,臉色紅潤,皮膚光潔。她的父親趙立達總在夜深人靜想起她的時候,發誓第二天就去接回她和她的母親,但是第二天紅彤彤的太陽一照,趙立達又忘記了這件事情。他跟村子里的其他制雷能手一起,白天黑夜地窩在一間民房里制造各式各樣的地雷,再分工教給村民,他很忙,這件極有意義、將來把他載入抗戰史冊的事情,牽住了他的所有精力。

就在趙立達白天黑夜制造地雷的時候,他的女人曲葵花有一天走進了鬼子山田小左的住處,原因是草草在他那里一夜未歸。曲葵花呼天搶地的,終于被獲準進入她從來沒有進入過的地方,她看見她的草草躺在榻榻米上香甜地安睡,沒有被傷害的痕跡。曲葵花覺得那個清晨異常靜謐,似乎所有的人和事情都在安睡,只有山田小左似醒非醒的眼睛向她昭示著某種厄運的來臨。

事情很簡單,曲葵花終于沒有躲開被奸污的命運。她的草草在她旁邊香甜地安睡,某一刻她覺得草草似乎微微睜了一下眼睛,這個兩歲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她看到自己的母親和給她東西吃的男人就在她的身邊,這讓她覺得很高興,她滿足地微微笑了一下,就又睡了過去。曲葵花幾乎是沒有掙扎的,她看到鬼子的刺刀亮閃閃地掛在墻上,似乎一有什么風吹草動,它就能落下來,落到草草脖子上。

當然,曲葵花被奸污這件事情還不足以算是一件大事,真正的大事是這件事情留下了可怕的后患——曲葵花懷孕了。在那個靜謐的清晨過后,曲葵花抱著草草回到曲王氏家里之后,就義無反顧地收拾東西,讓隔壁二花爹趕著毛驢,把自己和草草送回了鮑家泊村。臨走之前,曲葵花跪下來給曲王氏磕了個頭,她覺得她很有可能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了。她的母親曲王氏安慰她說,不會有事,你去吧。我也活夠了。

一個多月過后,曲葵花意識到自己懷孕了,她開始做一件持續了很久的事情:她拼命去干她所能想像到的所有體力活,比如挑著水桶到村子東頭的大井里提水,比如劈柴,刨地。在干完這些活的時候,曲葵花就在院子里一個人跳高,她拼命地跳到空中,再把自己重重地摔下來。她做這些事情的目的只有一個,把肚子里的孩子弄下來。但是相比起這些來說,命運過于強悍,曲葵花肚子里的孩子似乎長了手,牢牢地抓緊了她。曲葵花每天都被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兩個月后的某一天,曲葵花終于發現自己流了一些血,小腹痙攣似的疼痛了一會兒,她虛脫一樣躺在炕上流下了幸福的眼淚。曲葵花覺得那一刻是她自有生命以來最幸福的一刻。

然而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幸福只持續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經驗告訴曲葵花,她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到正常狀態中來,最有力的佐證就是曲葵花的例假遲遲不來,就像一直處在孕期當中一樣。但是明明曲葵花的肚子一直沒有鼓起來,并且里面毫無動靜,根本不像有一個胎兒蜷在里面。這新來的煩惱再次籠罩了曲葵花,她惶然地度著日子,日子過著過著,就過到了夏天,又過到了秋天,假如曲葵花肚子里有個孩子,那就應該生產了,但是曲葵花的肚子依然平平的,沒發生任何跟生產有關的事情。一切都沒什么變化,包括她遲遲不來的例假。這個時候的曲葵花徹底松了一口氣,她想,例假不來就不來吧,來了反倒麻煩。

在曲葵花一生所經歷的事情當中,她覺得她繼草草之后的第二次懷孕和生產是最難解的一個謎,這個謎超越她有限的生理知識而發生了。當然,這個謎放到現在,也應該算是一個超越醫學知識的疑難病例。這是確實發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鮑家泊村的一件事情,不含有任何虛構成分,這就決定了這個謎對曲葵花持續一生的困擾。事情是這樣的:三年后的某一天夜里,曲葵花做了一個很典型的胎夢,她夢見自己站在一棵棗樹下面,樹上墜滿紅色綠色的大棗,樹杈上蹲坐著一個小男孩,他笑著朝她伸出小手,手里抓著一個紅彤彤的大棗。從這個夢里醒來,曲葵花突然感覺到了明顯的胎動,同時她腦海里某根似乎一直匍匐在那里的弦驀然拉緊,向她宣告了一個事實——兩年前她肚子里的孩子并沒有掉下來。曲葵花憑著莫名其妙的女人的直覺,確認了這樣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事實證實了曲葵花的直覺,在這兩年里,那個一度被曲葵花遺忘了的胎兒,其實并沒有隨著曲葵花那次的流血而掉下來,他依然牢牢地抓緊著曲葵花的身體,只是,由于無法解釋的原因,他暫時停止了發育,在曲葵花的肚子里沉睡了兩年。

這之后,曲葵花沒有再做兩年前那些瘋狂的舉動,她哀嘆地認了命,她覺得這個小東西的存在是命定的,根本就是她無法左右的。

從感覺出胎動到生產,這個過程很正常,又過了八個月,曲葵花像所有正常女人一樣,生下了草草的弟弟土土。名字是曲葵花取的,她覺得他的生命是卑微的。她的男人趙立達跟她一起經歷了這個孩子的出世,他很豁達地接受了這個鬼子的后代,只是他發誓要親手將山田小左送上西天。

這個時候的趙立達已經把地雷戰發揮到了極致,他似乎對地雷有與生俱來的天賦,在這種天賦的引領下,他發明了讓人驚嘆的多種多樣的地雷,并在此基礎上發明了空中雷,鬼子窮盡想象也應付不了鮑家泊村的地雷。從1945年開始,趙立達專心研究在他生命中可以寫下輝煌一筆的雷,這種雷一旦制成,將專門用來對付水道鎮的炮樓,它將會把那個盤踞幾年之久的炮樓在瞬息之間炸成廢墟。

7

我舅舅1979年獨身一人跑到東北,之后大致有七年或八年時間他毫無音信,沒有任何消息從東北那里傳回來,仿佛他這個人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與此同時,我跟我姥姥過了一年提心吊膽的日子,舅媽開始流露出她風流的本性:她同時跟村里幾個男人相好,他們幫她種地,給她錢花,她每天都往臉上涂厚厚的脂粉。有個男人每天都把他家的驢栓在姥姥家門口,讓它像主人一樣時不時昂昂地叫喚。舅媽的娘家哥哥也時常來,姥姥背后稱呼他們為紅胡子,在她的理解里,紅胡子就是土匪的意思。她認為舅媽的家教非常差勁,他們家所有孩子都缺乏良好的品性。我也非常害怕舅媽的娘家哥哥,他們一共有三人,每次都是呼嘯著穿過村子,走進我姥姥家的院子。每當他們走進院子,我姥姥就迅速插上房門,我們在屋子里靜靜地坐著,聽他們在另一個屋子里大聲說著很粗野的話,然后喝酒,喧嘩。

舅媽在灶屋里做飯,時不時拿著菜刀在缸沿上霍霍地磨,她每磨一下,姥姥都要把我抱緊一下,她的恐懼傳染了我,那時我一直認為,如果我們弄出什么聲響惹怒了舅媽,她很有可能就會伙同她的那些哥哥,沖進我們的屋子里來,把我跟姥姥用菜刀剁死。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在一個冬天的黃昏,我媽坐著一輛大汽車來了,我姥姥離開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家,跟我一起,被我媽接回了我們的家。

關于我舅舅,他在消失了七八年之久后的某一個冬天,忽然給我媽寄了一封信,信很簡短,告訴我們他要回家過春節。我開始翻箱倒柜,尋找舅舅給我留下的小玩意。在我記憶里,我好像留下了他給我雕刻的一個不足巴掌大小的小算盤,這個小算盤雕刻得非常精致,我可以負責任地總結,這個小算盤是他此生最杰出的一個作品,如果放到今天,完全堪稱藝術品。當年我是很想把這個小算盤送給小龍姑娘的,因為舅舅除了雕刻了那些活靈活現的算盤珠子之外,還在它的腹心精制了一個小抽屜匣子,我認為那個小抽屜匣子最適合盛放胭脂粉之類女孩子用的東西。我拿著小算盤在老鄭家門口溜達了兩天,也沒有見到小龍姑娘,她像在老鄭家里隱居了一樣。之后我怏怏不樂地拿著小算盤回了我母親的家,心里一直對它的去處耿耿于懷。

沒想到的是,在我舅舅消失七八年后的那天,我竟然找不到這個小算盤了,我媽家里的柜子和抽屜太多,我的姐妹也太多(我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根本不記得把它放到了哪個抽屜里,也不敢斷定是我的姐姐還是我的兩個妹妹把它弄沒了。為此我跟我的姐姐和兩個妹妹鬧了幾天別扭,她們都矢口否認自己拿過那個小玩意兒。當時我已經讀高一了,我的姐姐在縣城里讀師范學校,我的兩個妹妹都在鎮中學讀書,我跟她們鬧了大約一個月的冷戰,直到春節來臨。

自從放了寒假,我就對我舅舅的歸來做著很多想象,花費時間最多的想像是:四十歲的舅舅將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大致算了一下,他應該是四十歲了)。在我想像里,一,他掙了一些錢,衣錦還鄉;二,他混得很不好,窮困潦倒。三,他過得一般,勉強夠得上溫飽。如果是一,那他必定具有中年成功男人的魅力,成熟,穩重,對像我那般年齡的小女孩極具殺傷力。如果是二,那他很可能樣貌猥瑣,具有中年男人過早衰老的跡象(比如謝頂)。如果是三,這種情況下他的樣子有可能偏一,也有可能偏二,不好估計。

舅舅按照信里承諾的時間回了家,據他自己所說,他是回家兩天后才來我家的,至于他為什么回家兩天了才趕來看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他沒有解釋。我站在姥姥的房門口,看著一個我不太認識的男人坐在炕上,我姥姥和我媽也坐在炕上,這男人很顯然正是我舅舅,我看見他的第一眼他是這個樣子的:他盤腿坐著,后背沖著我站立的方向,極力躬下腰和脖子,把自己的頭頂亮給我姥姥看,他說,媽,你看,我都謝頂了。之后他轉了個方向,對我媽說,姐,你看,我都謝頂了。

很不幸,我想,我為舅舅設計的第二種情況應驗了:他轉過頭來,我看到他果真謝了頂。除了謝頂,他還顯出一種超乎我想像的老態,我真想放聲大哭——我太絕望了,小的時候,我曾經那么想嫁給他!

跟別人家里有親人遠道歸來的情形一樣,我媽,我姥姥,我,我的姐姐和我的兩個妹妹,全體坐在炕上,聽我舅舅描述他的東北生活。根據他的描述,他在東北這些年的經歷是這樣的:剛去東北的時候他窮困潦倒,無以為生,像野人一樣住在山洞里,曾經多次遭遇野狼的襲擊。這些遭遇鍛煉了他野外生活和狩獵的本事,過了幾個月,他拿著用一些獸皮獸肉換來的錢,到附近村子里干起了殺豬的買賣。簡單說,他成了一個屠夫,直到現在。

我們都沉浸在他的講述里,沒有人想起來問一下,他為什么不干木匠了。似乎大家都忘了他曾經是一名杰出的木匠。有關于他在東北的生活,其實我只用上面一段寥寥的話就給予了高度概括,而他當時在我姥姥房里的炕上坐著,講了大致有三個多小時,直講到黃昏來臨。我媽起身到廚房做飯去了,我的姐姐和兩個妹妹也開始覺得意興闌珊,她們也離開我姥姥的房間,到別的地方玩去了,我姐姐當時很喜歡我們大姑姑家里的大表哥,她常常借口到同學家里去玩(她一個中學時很要好的同學住在我大姑姑家隔壁),騎著自行車到一公里外的姑姑村里去,實際上是去見我們的大表哥。我們的大表哥長得很帥,但是我覺得這太缺乏現實基礎,首先是我們的大表哥不一定也喜歡我姐,其次他們屬于近親,沒有可能。而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比較理智了,我看著老態畢現的舅舅,清醒地認識到,童年時代我對他的迷戀,根本談不上男女意義上的迷戀,只能說是一個小女孩對一個大人的依賴,或者說,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童年時代的我缺乏父愛——從三歲開始我就住在姥姥家里,這導致我對父親這個詞語幾乎沒有什么概念——在我的潛意識里,舅舅代替了父親的概念。

女人們都離開了,我的舅舅忽然挪到炕邊,彎下腰把他的皮鞋(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正宗的皮鞋)拿了起來,他抽出鞋墊,從鞋洞里拿出幾張錢,對我姥姥說,媽,我只能給你這么多,所有的錢都讓她搜去了,只剩下藏在鞋子里的這三百塊。很顯然,他的錢都讓舅媽搜去了,除了舅媽,誰也不知道他這次回來帶了多少錢。按照我媽的猜測,他殺了這么多年的豬,應該積攢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

我描述了我舅舅從鞋洞里拿錢這個細節,是想進一步說明我舅舅的落魄——無論如何,即便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因為殺豬掙了一筆錢,至少他給我的所有感覺都是落魄的。在這個基礎上,我很想知道我舅舅是不是還想著小龍姑娘,而我舅舅對小龍姑娘只字不提,我想,時間已經過去了這么久,自從他們各自結婚,我舅舅就對小龍姑娘只字不提,所以我不太方便直截了當地把這個人從記憶里提出來。我忽然很強烈地想知道小龍姑娘的近況,于是第二天我自告奮勇陪舅舅回家。

關于我是否能夠順利見到小龍姑娘,這個擔心事實證明是多余的,鰥夫老鄭已經在幾年前去世,這個小手工業包工頭死前給小龍姑娘留下了一筆錢,這使她可以衣食無憂地過著獨居生活。即便老鄭死了,小龍姑娘還是深居簡出,這驗證了我當初的推斷:小龍姑娘是自己愿意呆在家里的,也許并非老鄭軟禁了她。

我舅舅當然是沒去看小龍姑娘的,我一個人去了。小龍姑娘也已經老了,對此,自從看到我舅舅,我就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去看小龍姑娘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她告訴我一個秘密:當年老鄭是在小龍姑娘父母授意下,把她給奸污了的。這個秘密是老鄭臨死前透露給小龍姑娘的,他死前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覺得用一條腿為代價,享受了一回奸污小龍的快感,直至討了她做老婆,這太不劃算了。他認為是小龍姑娘的父母唆使他做了這件不劃算的事情。我對此事感覺蹊蹺極了,從事情表象上來分析,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小龍姑娘的父母當初極力反對自己的女兒跟我舅舅相好,因此他們迫切希望她盡快嫁給別的男人,當時老鄭對小龍姑娘垂涎已久,并且他手里有幾個小錢,小龍姑娘的父母認為他完全可以取代我舅舅,成為他們的女婿。在苦于小龍姑娘非我舅舅不嫁的情況下,他們授意老鄭奸污了小龍姑娘。

這個推理應該說是合情的,我感到蹊蹺的是這件事情深處的謎:為什么小龍姑娘的父母不惜采取如此極端的方式,來干擾兩個年輕人的幸福結合?

當晚我睡在舅舅家里苦思冥想。我的舅媽不停地推門進來向我獻媚,一會兒問我是否有什么需要,一會兒打開箱子把她準備過春節的衣服拿給我看,那些衣服無一例外地俗氣無比。我的思路幾次被打亂,使得我一夜沒有睡著。快天亮的時候,我覺得我應該回家問問我的姥姥,除了她有可能向我提供某些線索,估計其他人知情的可能性極小(小龍姑娘的父母均已去世)。

8

爆炸大王趙立達在1945年冬天制成了一種名叫炮擊雷的地雷,經過幾次試驗,趙立達確信它能夠將水道鎮的炮樓一鍋端上天。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里,趙立達率領爆炸隊,夜入水道鎮,在炮樓周圍埋下炮擊雷。

當天夜里,水道鎮及周圍村里的群眾都被轟鳴的巨響驚醒,盤踞在水道鎮幾年之久的炮樓果真在瞬息之間化為一堆廢墟。緊跟其后的民兵組分散襲擊了鎮上散住在村民家中的鬼子,山田小左沒有幸免于難。那一夜,水道鎮上空響了一夜密集的槍聲,凌晨時分,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一夜之間名聲大振的趙立達受軍區委派,扛起了一面遠征爆炸隊的大旗,開始到周邊一帶向部隊戰士及當地民兵傳授制雷和埋雷技術,這個時候的曲葵花正在為自己的兒子土土煩惱,這個孩子快兩歲了,卻不會走路,他始終躺著坐著,或者被大人抱著,一點都沒有學走的意思。曲葵花擔心他的腿有先天殘疾,找了附近村里好幾個看病先生來看,都說沒什么毛病。

曲葵花在煩惱中迎來了1946年的夏天,這年夏天雨水豐沛,鮑家泊村東面的河灘終日流淌著清亮的河水,在一個毫無預兆的傍晚,曲葵花看見自己的兒子土土忽然一個人站了起來,在那之前,這個孩子躺在炕上看著窗外出神。窗外天氣低沉,又要下雨了,曲葵花正打算到院子里收拾白天晾曬的衣物,卻看到土土忽然坐了起來,之后站了起來,動作嫻熟伶俐,仿佛他這樣躺著坐著然后站起來已經無數次一樣。

曲葵花顧不得到院子里收拾衣物,她驚喜地奔到炕邊,這個時候土土已經四平八穩地朝她走了過來。

土土從小就是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他在娘胎里曾經停止發育長達兩年,生出來之后又長達兩年半不會走路,然而,這些都沒有阻礙他以驚人的速度成長,包括生理和頭腦。在他忽然會走路的第二天,鮑家泊村很多人都驚訝地看到這個孩子一個人在街上健步如飛,左手提著一個小水桶,右手拿著一個小鏟子,似乎轉眼之間,他就走出了村子,有兩個好事的大媽遠遠地跟著土土,看見他拎著那兩樣家什,一路走到了村東頭的大河邊,放下小水桶,開始拿小鏟子鏟起了沙土。他像其他孩子一樣,專注地跟沙土和水玩著,一直玩了一天,中午,他的母親曲葵花來喊他回家吃飯,他像沒有聽到一樣。

自此,土土以他聰明的頭腦,在大人們驚訝的目光中成長起來,他的成長伴隨著鮑家泊村人們關于他身世的猜測和想像,他們看他的目光極具復雜況味。

9

春節過后,我舅舅打算返回東北。我舅媽依然不打算跟他到東北去,當然,我舅舅也不肯帶她去。據他臨行前對我媽所說,在東北他有一個相好的女人。我媽對此憂心忡忡,她認為他這么干不對,如果他的確想跟那個女人在一起過日子,那么他就應該跟我舅媽離婚,然后跟人家結婚。反正我舅媽也有多個相好的男人,她滿可以從那些男人里隨便找一個適合結婚的。

而我的意思是,我舅舅應該跟我舅媽離婚,然后跟小龍姑娘相好。即便他一心一意想返回東北,那他也應該帶小龍姑娘同去,然后,跟東北的相好一刀兩斷。我認為我舅舅在內心里其實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小龍姑娘,他越是不表達這個意思,就越說明了這個問題。

但是我舅舅一意孤行,他既不打算跟我舅媽離婚,也不打算帶走小龍姑娘。他一個人返回了東北,像回來時一樣。

在即將開學的時候,我終于向姥姥表達了心里的疑問,我姥姥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時代背景是1942年的冬天。我姥姥在講故事的時候,隱去了男女主角的名字,但我還是在故事開頭就猜到,姥姥講的是自己,也就是說,故事里被山田小左奸污的女人就是我姥姥本人曲葵花,她生下的那個懷胎長達兩年之久的孩子,就是我的舅舅趙土。

我可憐的舅舅趙土,從在娘胎里就是一個異類,我姥姥曾經想盡千方百計阻撓他跟這個世界的接觸,但是我舅舅頑強對抗著我姥姥的努力,他終于以勝利降臨這個世界向我姥姥宣告了他生命的不容剝奪。然而他來到這個世界后的情形又是怎樣的呢?我姥姥的故事充分讓我感覺到:我舅舅的前半生是恥辱的半生。實際上,小龍姑娘的父母把我舅舅罵出家門之前,除了罵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外,還說了一些別的話,這些話我舅舅當時聽了感到很震驚,他回來從我姥姥那里求證那些話的真偽,我姥姥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后給了我舅舅一個肯定的答案。我舅舅自此終于明白,為什么從小他就感覺到村里很多人對他投來一些諱謨如深的目光,那些目光原來包含著對他身世的嘲笑和抵觸。恥辱自此深深彌漫了我舅舅的靈魂。

可以肯定地認為,我舅舅此后的沉默寡言,對世事的不聞不問,包括后來的闖關東,都代表了他躲避這個世界的一種態度。甚至他躲避小龍姑娘——如果不這樣認為,就無法解釋他為什么不帶已經死了丈夫的小龍姑娘走,或者留下來跟她生活在一起。

當然,以我現在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看這件事情,我認為我舅舅完全不必如此,他的身世這么不堪不是他的錯誤,他完全可以昂著頭顱生活,跟所有人一樣。但是我姥姥不這么認為,她的論據是,我沒有在那個時代生活過,因此無法感同身受。我姥姥向我描述他們躲避鬼子掃蕩時是如何奔逃的:我姥爺趙立達制造地雷給了鬼子一些打擊之初,鬼子大規模瘋狂襲擊鮑家泊村,趙立達他們的地雷陣還不夠完善,村民們不得不向東邊的大山里轉移。我姥姥背著我媽趙草草,肚子里揣著我舅舅趙土,等她跑出來時,槍聲已響成一片,我姥爺趙立達帶著民兵不知道在哪個地方跟鬼子干著,其他村民都跑遠了,我姥姥拼命朝著大山奔逃,跑著跑著,她聽到腳底下有人叫她,低頭一看,看到一口枯井。這個時候我姥姥身后的槍聲越來越密集,她感到我媽趙草草是那么重,壓得她一步都跑不動了,于是她閉著眼睛跳下枯井。枯井里已經擠滿了體力不支的老弱病殘,我姥姥順著井壁朝下出溜,最后順利出溜到井底,不知道踩著了誰的肩膀。井下已經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于是她只好歉意地踩著人家的肩膀,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直等到槍聲稀疏最后消失,才被我姥爺他們解救出去。

除了講述他們在那個年代是如何疲于奔逃,我姥姥還向我描述他們的饑餓。總之,我姥姥盡可能詳盡地描述那個年代,以期喚起我的感同身受,從而理解我舅舅為什么深受身世之累。

我不再希望我舅舅能夠跟小龍姑娘共同生活了,這個美好愿望,相對于強悍的時代和命運來說,輕微得像一粒塵土。我覺得我舅舅這樣做是對的,他沒必要離婚,也沒必要獨身一人。找個相好的女人,在異鄉不好不壞地生活,這是最好的選擇了。我甚至還覺得我舅舅不再干木匠也是對的,總之他完全應該過一種跟過去完全訣別的生活。這樣一來,在我的想像里,我舅舅的東北生活是很美滿的:以他的聰明,他的殺豬手藝肯定爐火純青,這使得他根本不愁生計,并且他每天都有豬肉可以吃。

我感到惋惜的一點是,如果我舅舅生活在現在,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名藝術家。比如畫家,雕塑家,甚至詩人小說家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舅舅此后再次沒有了音信。我的姐姐和兩個妹妹因為跟舅舅接觸較少,腦海里根本沒有多少他的印象,在她們那里他是一個若有若無的人,剩下的其他人,我姥姥,我爸,我媽,我,這幾個對我舅舅身世比較知情的人,都對這個人的存在保持著心照不宣的回避,主要指語言上的回避,至于對他的想念,那是肯定的。我們都這樣想:讓他終老在異鄉吧。

我讀大學二年級的一年秋天,我媽在電話里告訴我說,我姥姥可能不行了。我請了假從天津坐車回家,看到我姥姥躺在地上,她總說熱,熱得不行,身上滾燙,只有躺在地上,才會覺得好受一點。按照習俗,我媽把她放在一扇門板上。

其實我姥姥除了有一點輕微的氣管炎之外,身體很好,據說她的發病非常突然,她做了個夢,夢見我舅舅小時候的樣子了,他在我姥姥夢里張著小手,一邊哭一邊倒退著走,漸行漸遠,越變越小,最后消失不見了。舅舅在夢里哭得很傷心,使我姥姥也很傷心地從夢里哭醒,醒了之后她就不行了。當時我姥姥七十八歲,醫生的結論是,我姥姥不久之后的離世是自然衰竭的結果。

我姥姥始終堅持著不肯閉眼,而在那之前的很多年里,我姥姥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盼望著死亡的來臨,她認為她這么長久地住在女婿家里是不對的。我媽對我爸說,她是在想趙土了。

于是我爸馬上買了車票,登上了去東北的火車。我爸拿著我舅舅幾年前寫給家里的那封信,經過一天兩夜的奔波,按照信封上地址,找到了我舅舅靠殺豬生活著的村子,他們告訴我爸一個意外的消息:我舅舅一天前剛剛去世。于是我爸又連夜返回。我姥姥大致的去世時間,是在我爸朝東北趕,大致趕到濟南的時候。根據我媽迷信的說法是:我姥姥因為那個夢預見到了我舅舅的死亡,于是她自己也迅速衰竭了,但是她硬撐著,希望我舅舅能在她閉眼之前讓她看上一眼。等我爸剛趕到濟南,我舅舅就去世了,我姥姥彌留之際是有天眼的,她看到了我舅舅的死亡,知道等不到我舅舅回來了,于是才閉了眼。

農村里的人總是喜歡賦予死亡一些神秘色彩,我是無神論者,不相信什么天眼之說,我認為我媽和我爸關于我姥姥死亡時間的說法并沒有什么道理,只不過是一種巧合而已。

10

最后有必要說一說我舅舅的死亡。在我舅舅靠殺豬為生的那個村莊兩公里之外有一座大山,以往這座大山跟其它大山在人們眼里沒有什么區別,后來,隨著一個地質勘測隊的到來,人們驚訝地獲悉,這座山除了生長著蘑菇木耳等菌類及各種大樹之外,在深達幾千米的地下還埋藏著大量能提煉出黃金的礦石。地質隊就近住在我舅舅的村子里,每天早晨我舅舅都能聽到幾個年輕小伙子放著音樂刷牙和洗臉(他們正好住在我舅舅家對面幾間閑房里),他很喜歡他們扭著屁股刷牙和洗臉的樣子。洗漱完后他們吃完簡單的早飯,就拿著儀器和工具出工,中午或晚上,我舅舅又能聽到他們放著音樂做飯,他很羨慕他們喧囂著喝酒吃飯的氣氛。

我舅舅以殺豬為生,地質隊的小伙子們當然要時常光顧他的肉攤子,我舅舅很慷慨地時不時白送他們一些大腿骨之類的東西,他們相處得非常融洽。某一天我舅舅忽然意外地聽到有人在說日本話,地質隊里一個平時不太愛說話的白凈小伙子,拿著手機站在墻根下,嘰哩哇啦說了一大通,我舅舅忽然明白原來這是一個日本人。事實上,這的確是一個學地質的日本留學生,如果他知道我舅舅內心里糾纏了大半生的身世情結,那他一定不會選擇在那個秋天的傍晚去光顧我舅舅的肉攤子,當時誰也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總之地質隊里其他小伙子忽然聽到他們的同伴跟我舅舅起了爭執,他們沒太在意,我舅舅這個人在他們眼里是很和善的,與世無爭的一個老實人。

總之他們爭執起來,還沒等地質隊里其他小伙子跑過來,他們就動起了刀子,是我舅舅先操起殺豬刀意欲行兇,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把殺豬刀最后插進了我舅舅的胸口,日本留學生也受了傷,一根手指頭差點掉下來,送到醫院緊急接了上去。他也說不清當時的具體情況,只說當時很亂,他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我舅舅拿刀捅他,他手忙腳亂地自我防護了幾下。

我認為,實際情況也許根本與日本留學生無關,而與我舅舅蓄意已久的找茬有關,我覺得,他可能自從知道這是一個日本人之后,就一直在找茬跟他干上一仗。由于蓄意已久,一朝爆發的快感使我舅舅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

這就是我舅舅趙土的一生。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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