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姓

1

人們都有丟東西的經歷，甚至于人丟了的事都不算稀奇。報刊雜志和電視傳媒常有“尋人啟事”，走在城市或鄉村集鎮，經常會在路邊電線桿上出現尋找某人的廣告。但把自己的姓氏弄丟了，又去找回來，過了幾年一想，這不是我的姓氏啊，于是又去再找。找到了用幾年又發現還是不對，這樣的事讓人匪夷所思。

我的父親名叫訓生，我的小爹名叫洪生。同一個爹媽生的親兄弟倆。名字里邊都有一個相同的“生”字，在中國人名用字習慣中很普遍。奇就奇在我父親姓陳。而我的小爹卻不知道姓什么?他是一個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姓氏的人。

顛三倒四尋找自己的姓氏，他自己煩不論，社會管理各部門和工作單位里的人們也煩，熟識的人們，隔些日子跟他沒見面。再見面一呼喊姓名，十有八九要喊錯。于是常會出現熟悉的人跟他見面需先問一句：“請問您現在姓什么?”

2

1938年夏天。距湖北老河口城區五公里有個叫洪山嘴的村莊里。住了一家普通的莊稼人戶，三間茅草房，門前有幾棵柿子樹，一個小稻場；租種五畝薄地的出產喂不飽六個兒女的肚皮；那是我的爺爺陳家印和奶奶洪惠明的家。

洪山嘴的地名是從洪姓來的，洪家在這里是大姓，也算當地的紳士門戶，說土財主有點抬舉洪家，后來土改只給洪家劃了個上中農成分，可見也不是富裕得有許多銀子接濟窮親戚的快活農家。爺爺和奶奶結婚前后那陣兒，爺爺家也是有錢人，比洪家的日子好過多了，一個家族的丁口百十號，分為上院中院下院住在一起，有田有地有瓦房，家族里請有私塾先生教娃娃們讀書認字。當家大爺陳大炮名氣大。開有小錢柜發票子。在這樣的家境里。我爺爺讀過四書五經，拜過天地君親師牌位，之乎也者的圣人教誨濫熟于胸，人體經絡穴位了如指掌，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能過那樣的舒服日子真是令人羨慕。說親的事兒，還是洪家的長輩托人先詢問陳家可否愿意?后來我爺爺才娶了洪家的小姐，也就是我的奶奶。我奶奶進門沒兩年。有土匪絡子“老王泰”盯上了陳家的財產。頭一回先搶了浮財，陳家人躲過風頭回家賣地重建家園，不到一年又恢復了元氣，雖大不如前，也還能糊得飽老老少少的肚皮，誰知日子才好一點，土匪絡子“老王泰”又殺了個回馬槍，這回連房子上的瓦片都拆走了用作修山寨，徹底讓人過不成日子了。我爺爺奶奶只好回奶奶的娘家洪山嘴謀生路。

從前爺爺家日子紅火時，洪家的人見了陳家的人很客氣，自從陳家走了下坡路，洪家的人生怕沾了陳家的晦氣。言辭上不冷不熱，招待上不近不疏，但洪家小姐日子過不下去回來投親靠友，老輩子還是疼自家閨女，所以蓋房子租地時給姑爺陳相公幫了很大的忙。洪家屋里先前也請過一個長工。做活路也上心?？僧吘共皇亲约喝恕Ｗ孕〗慊貋碜≡诹私鷥荷希陀昧怂髢鹤赢旈L工，管吃管喝不算，每年的工錢開給他一擔半麥子，比早先的伙計多半擔。折合成斤兩快到五百斤了，另外每年給扯一套鄉下自紡的粗藍布衣裳，算得上待閨女一家不孬。問題是我奶奶兒女多，家大口潑。每個娃娃的嘴都須拿糧食喂，地里的收成要交給洪家一半租子，剩下的出產只夠全家吃半年，還得省著吃，頓頓兒吃飯都叫我奶奶作難，鍋里的菜葉子比面粉多，長身體的娃娃們跟餓死鬼兒似的，每人分一碗不夠，吃完了總是還要吃，沒得給娃娃們填肚子的食物。做娘的能不心酸?沒法子，我奶奶就到有“小漢口”之稱的老河口去給人彈棉花。我爺爺是讀過書的人。種田的事也要做，但田里的出息不大，為多找點吃食，就擔個油挑子走村串戶販油，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后來將大閨女送給老河口漁民計家當了童養媳。小閨女送給鄰村張家營張姓人家做閨女，挪了兩張嘴到別人家里去吃飯，這才把日子勉強過下去，二兒子七歲時，我爺爺曾想過也要賣他，讓我奶奶攔下了。

洪家大舅爺娶的是名鎮地方的杜家小姐，她家才真正算得上名門望族，人家有杜家親戚在漢口坐過省教育廳督學的寶座，你想像在縣城會是小門小戶嗎?娶親的時候，洪家沾沾自喜，以為攀了高枝兒，可惜僅僅生下一個女兒就再沒有動靜兒。洪家大舅爺又不敢續小。只好商量了收養自己的外甥做兒子。我爺爺奶奶高興的很，家里正發愁養不活兒子哩。于是三個兒子任憑他舅舅選，選上了誰，該誰享福!選不上你還在自家屋里受苦。大舅爺瞧大外甥已太大了，人又厚道，有把氣力能干活，腦筋不夠用，往后把家業交給他，恐怕遲早會讓外人給算計了去，將來自己的墳頭香火有虞；二外甥半大小子。啥事兒都明白，比他舅還精明八成，收養了他，怕自己的祖業早晚得姓陳，也不宜；唯有三外甥最好，歲把多不懂事，可塑性強!臉兒也俊，皮膚也白。妹妹家吃食不強他并沒吃虧，雖比不得舅舅家飲食，但與兄妹們比，還是吃得好一篾片，于是就定下了他!

收養兒子是個大事，要焚香告訴祖宗的。本來我大舅爺想不花錢就收養了，畢竟是救外甥脫離苦海，可我爺爺陳家印等他把儀式都搞完，照祖宗的收養規矩不得變更了，又提出來要舅官財主給倆錢兒補償。我爺爺陳家印說，我把兒子養活了一年多，吃了我不少糧食哩，這糧食可是我自己餓著肚子給他吃的，你要不補償就把兒子還給我!吃糠咽菜也是在過日子。他曉得人家還不成了，故意拿捏人家。大舅爺沒辦法，只好問我爺爺想要多少錢?我爺爺說，我不為難自家親戚，你把你家老磨牛才生下的小牛娃兒給我算了，從此我們就兩清了，我租你洪家的地種，有了牛，收成肯定多一點，交給你的租子也會增多。不僅為我好，也為你自己好。大舅爺說，我這頭牛娃兒的價值，若抱別家的兒子，能抱十個哩，你可真是會算帳。我舅奶奶替我爺爺圓了個場兒，她說，不管咋說，這娃娃身上也流的有洪家的血，也稱得上是洪家的血脈，我們就吃這個明虧!不過你陳家印得立下字據，當著祖宗發毒誓，從今往后，你是這娃娃兒的姑父，就算真是這娃娃喊你一聲“爹”，你也不能應，若讓我曉得你還把我的兒子當姓陳的看，你自己給我把牛娃兒牽回來!不牽回來的話，你我這門親戚就算斷了，大小姐也不要再說回娘家的話。回來了也沒得飯給她吃!即使我給她吃，洪家的列祖列宗也不會叫她吃!我爺爺當真就發了毒誓，高高興興地把牛娃牽回家去。這頭牛成了陳家唯一的浮財，成了我爺爺陳家印的心頭肉，他常拿家里人都舍不得多吃的川鹽顆子化一碗鹽水給牛娃喝。比待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親，因為家里有了這頭牛當苦力，地里的收成會比往年多不少，日子也會好過多了。

我的小爹，他人生第一回把自己的姓氏弄丟了，從此他不再姓陳，他姓洪了，頂替他姓陳的是一頭牛娃兒，他的好日子開始了，他爹媽的好日子也因為牛娃而來臨了。

3

娃娃太小，姓氏丟不丟，他沒有感覺。從前姓陳，跟現在姓洪，都是張著嘴讓大人喂吃食，不過，陳家的伙食差且吃不飽，洪家的伙食好吃得飽，娃娃高興，對給他吃飽飯的“娘”自然比讓他吃不飽飯的娘要親。他很懂得討我大舅奶奶的歡心。

從前我奶奶教他喊“媽”的時候。他吐詞不清。我奶奶自己營養不良，奶水不旺，他總愛含著干癟的奶頭，奶奶于心不忍，常給他糊點面糊喂他，我爺爺陳家印為這事愛發無名火，爺爺認為，給娃娃喂一碗面糊，全家就少了半頓飯的口糧，美了他一個，苦了全家人。我奶奶是洪家大小姐出身，有見識的。我爺爺陳家印指桑罵槐，奶奶就罵他，老娘我上輩子做了啥缺德事。這輩子跟你受苦受罪也罷了，連老娘兒子喝碗面糊兒你也跟他爭?我爺爺不敢跟我奶奶硬碰硬，畢竟你個當姑父的還在人家洪家屋檐下求口飯吃。心里的怒氣出不了。就在賣油的差價上泄火氣，往常舍不得花錢買根油條吃，受奶奶罵了就會背過臉兒在油條攤兒買一根，一個人獨自受用。往往是爺爺吃過后早已忘記了油條的滋味。奶奶聽別人傳閑話曉得了又罵，你個孤老心，一家子沒吃沒喝等米下鍋，你狗日的自己大魚大肉，我問你是個人呢還是個畜生?

奶奶的兒子送給她大弟弟當兒子，娃娃高興，丈夫高興，她開始也高興。兩家住得近，相隔三五十米的鄰居，送去之初她沒去看，過了些日子老愛往娘屋跑，畢竟血濃于水，子連母心，娃娃不喊“娘”喊聲“姑”她也高興，但每當自己的兒子依偎著弟媳喊“娘”。而且是那么親切熱乎，她的臉上總會露出極自然的嫉妒。大舅奶奶看在眼里，怨在心底。她怕、日子長了洪家的兒子跟他親娘再生情愫，決定把兒子送回娘家去寄養，讓他先成為杜家人，長大了再回洪家來，抱來的兒子，若不打上杜姓的烙印，她這當娘的心理上仿佛不太安穩。

王崗的杜家老五太爺輕易不出門。四個兒子僅有一個閨女，就是我的大舅奶奶，這一天老五太爺到河口城里吃酒席。城里知名人物派大車去接的，進城時路過洪家，老五太爺叫人停了大車，在閨女家吃了一盞茶，吃茶時我大舅奶奶說想把兒子送回娘家去寄養，嘟嘟囔囔跟老五太爺敘說理由，老五太爺瞧洪家女婿陪在一旁，閨女的話述說得太過明白。他擺了擺手示意閨女不要再說了。他對自己的女婿說，我的外甥兒是你洪家抱來的人，當然也是我杜家抱來的人。你們洪家人丁不旺，娃娃擱家里沒伴兒玩，我從河口回來的時候就跟我回王崗去。我把閨女嫁給你，還替你養活兒子，你可是占了大便宜。我大舅爺唯唯諾諾，沒敢多說話，自己的老丈人是何許人也。他心里自然明白，因為舅官在省教育廳當督察的關系，河口城里的縣長也要對他老人家禮讓三分。我大舅爺平時話就不多。即使是個話簍子，在杜家老五太爺面前也是不敢多言語的。能胡吃胡喝你還真敢胡說?當真不認大小王了。

從洪山嘴到王崗也就十來里路。大舅奶奶抱著我小爹跟老五太爺擠在一輛大車上。老五太爺逗外甥，這娃娃也真會甜喚人，沖老五太爺叫“爺爺”，他還不會喊“偽爺”，因是閨女的兒子。照道理應該喊“偽爺”，老五太爺聽他喊“爺爺”，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笑呵呵地逗他說，你這抱來的孫子，這世上已沒有你的“真爺”了，老子就是你的親爺，進了老子杜家門，你就姓杜了，既不姓陳，也不姓洪，就姓杜，哪天從老子杜家門里走出去，再姓你媽的洪吧。

杜家老五太爺說這話的時候，大車剛過渡槽河，說罷就命車把式停下大車，爺孫三個在下人的侍候下，在渡槽河里洗了一把臉。清香的河水洗去了我小爹臉上的陳姓和洪姓圖騰印痕，沾滿了杜姓人家的水印。

第二天，杜家老五太爺就吩咐人給娃娃找個下人侍候他，又命人從渡槽河里挑水蒸酒，釀的新酒都存入地窖，有兩項用處。一來預備年前給兒子往省城捎一點酒。渡槽河里的水比別處好，先一天用其烹煮稀飯，第二天絕對是粘的，別處的水煮稀飯，到第二天就會漓水，這個實驗例證說明這山里出來的泉水是上乘的好水。用渡槽河的泉水蒸酒，在明清時代名氣很大，省城里的高官們也曉得的，每年給兒子在省城打點關系，都少不了這東西；二來就是給這娃娃預備的，他姓一天“杜”。那酒便陳舊一年，越陳越香醇，將來回洪家時拿出來再喝，也算是杜家對得起自己的閨女。

當時就有村里陰陽先生背地里評論，老五太爺這做法欠妥，“洪”姓帶水，“杜”姓帶土，“陳”姓是耳朵在東，水土皆為物，唯有這耳朵是人身上長的，早晚這娃娃既不會姓“杜”也不會姓“洪”，還是會自己回過頭去姓“陳”的。我大舅奶奶當保長的兄弟聽人說后，專門跑去找這陰陽先生問個明白話，陰陽先生見了保長又改口，說“洪”姓有“共”有“水”，“杜”姓有“木”有“土”，水木相生，杜家和洪家共有這娃娃是錯不了的，而”陳”字有過去的意思，只能說明過去是陳家的孩子。保長聽了這說道兒，很對他的脾氣，高高興興地走了。后來有一天，縣城里的官員下鄉來，保長還喊陰陽先生陪吃過一頓酒，陰陽先兒靠兩片嘴皮子上下翻飛，賺了一頓灑吃，卻不知后來這娃娃果真又姓回了“陳”字，只是娃娃臨辭世前的那一會兒，他又姓了“洪”。陰陽先生前后兩次不同的判斷都是正確的，或許這是他沒想到的，因為他遇到的是一個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姓氏的人，而這樣的人。在世間確實不多，不是政治風云極度變幻的年代是不會輕易出現的。

4

1943年前后。有一日下午，陳家印帶一家人正在地里，忽然一下子天黑了，大人娃娃嚇壞了。老爺子讀過圣人書的，知道這叫“天狗吃月亮”。懂得古人說過的話，出了這事就預示著人間會有大變化，至于怎么變，是變好還是變壞，他卻說不清。不過，像他這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能讓他一家吃飽飯的變化。他是歡迎的，只是他那會兒不敢想天下能有這樣的好事。

過年，洪家寄養在杜家的少爺回來了。

大年初一，陳家的兒女們來給舅舅、舅母拜年。一群娃娃先給舅舅、舅母磕了頭，舅母給每人發顆糖，拿紅紙包了面值最小的票子，一人一個。

大家聞著廚房大鍋里飄出的肉香，心底的激動倒不在親情，而在那肉的香氣。平日里雖說與舅舅家緊鄰，但到舅舅家吃頓飯的事。一年僅有這一回，連在舅舅家做長活的大哥吃飯，也是不跟舅舅、舅母在一個桌子上的，他吃得比舅家任何人都差。我爺爺奶奶家有稻場沒有石磨，常到大舅爺家借磨用。不論推磨轉圈到啥時辰，照例要回自己家吃飯的。大舅爺或大舅奶奶嘴上也說，就在這里吃飯吧!兩下里心底都明白，說客套話不可當真，若真應了，舅舅、舅母會板著臉孔給你頓飯吃。娃娃們不懂，只說舅舅、舅母跟他們不親，我奶奶跟他們說道理：人親財不親!而過年就不一樣了，大年初一在舅舅家的這頓飯，人親財也親，我爺爺奶奶坐在洪家堂屋正席上吃酒，給娃娃們盛一碗大米小米混合的干飯，夾兩塊肉和萊并舀點湯堆上去，各人自由找個地方享用這久違的肉味。而洪家少爺是坐在桌子上的，雖說他只有七歲，但他懂得給表姐表哥們一塊肉吃，大家都會哄他玩，他會在堂屋正席桌子上夾些肉。下桌子去給哥哥姐姐們吃。我的大舅奶奶見了這情形，心里很酸很酸，可那幾片肉味，卻讓我小爹的哥哥姐姐們記了一生一世，這個小弟弟和那肉味永遠地綁扎在他們的記憶深處。

我說陳相公啊，這幾年我們這一帶分散的土匪都叫陳別三的土匪隊伍收拾了，陳別三是你們“陳”姓的人，陳家“訓”字輩的人，雖說從沒來往，但一筆難寫兩個“陳”字，他搶別人也不會搶你陳家戶的人啊?你家在陳家港的土地也應該回去收拾收拾，咋說也比你在洪山嘴租地種要強。我大舅奶奶勸我爺陳家印回老家去發展，讓陳家人回去了，她從陳家抱來的兒子會少了跟陳家來往的機會。我爺爺不想回去，他在洪山嘴已過習慣了，雖說為過日子賣兒賣女不好聽，但大閨女從這里出嫁到了漁民計家，二閨女從這里出嫁到了漁民鄭家，小閨女送人到了張家營，大兒子給他舅舅家扛長活，家里只剩一個十三、四歲的兒子跟老倆口，日子跟早先比也過得去。他不愿意再折騰。然而，沒過多久，他不想回去也不行了。

先是國軍拉民夫修飛機場，我爺爺和他的大兒子都拉去了，好在人家還管飯吃。但沒過多久，戰事吃緊，兵員不足，大兒子又讓國軍拉壯丁，鄉里和保里都說。保家衛國。人人有責，有錢的出錢，你家這沒錢的就得出人出命。我爺爺托我大舅爺說情，大舅爺找了丈人杜家老五太爺。用另外一個壯丁交換，才把外甥兼長工弄出來。國軍征兵人員沒說別的話，只說此人身高不足一米五。性情癡呆，不符合征兵條件。當時有一個娃娃壯丁爭理兒，說他才十二歲，也不符合征兵條件，有個戴大沿帽的軍官扇了他一耳光，說你可以當勤務兵。

壯丁的事辦完結，杜家老五太爺勸我爺爺說，拉你兒子的壯丁還是小事，別叫國軍二回把你拉去了，你一家子咋過日子哩?干脆給你任個甲長當當。日后國軍再拉丁也不會拉你的。我爺爺高興地當了洪山嘴保的二甲長。雖說十戶為一甲，百戶為一保，甲長牽了九戶的頭兒，跟保長還是遞得上話的，能保自己屋里一時平安。然而。甲長沒搞一個月，日本鬼子的轟炸機來了。娃娃們先前還在看熱鬧，三架一組的飛機編隊很好看。天曉得它屁股后邊屙炸彈。炸得老河口一片火海。我爺爺拉上兒子往山里跑，走在路上才想起，我奶奶還在老河口給人彈棉花，死活不知，只好聽天由命了。

日本鬼子轟炸過后，我奶奶洪惠明身中八枚彈片，頭皮削了一塊肉，躺在街邊無人問津，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有一絲絲氣息?；浇谈Ｒ籼玫慕虝驹刚摺；蛟S是在上帝的指引下發現了她，用擔架抬到福音堂動了手術，才從死亡線上把她拉回來，從此她一輩子信上帝，一輩子恨日本人。

爺爺和奶奶見了面，又聽說日本人要米，洪山嘴是住不成了，才定下來要回陳家港。1945年，計家姑爺的漁船，裝載了陳家亂七八糟的家當，逆流上行回到了陳家港。回到陳家港不久就聽說日本人投降了，我爺爺還有點后悔跑回家鄉，因為陳家港的日子并不如在洪山嘴的時候。

陳家人走了，大舅奶奶的耳根子清靜了，不用再擔心兒子的親娘與他親近，洪家少爺也應該從杜家回門來。兒子不在膝下承歡，老往娘家跑很不方便，大舅奶奶張羅著洪家少爺到洪山嘴讀書的事。

杜家二掌柜套車送洪家少爺回洪山嘴，少爺抱住老五太爺的大腿只哭不言語，老五太爺勸他，跟你媽回洪家，你還是我杜家的人，哪天想爺爺了，叫你媽還給你送回來。家門兄弟二光棍比他大三歲，跟洪家少爺說，你到洪山嘴去了我走親串門還能找你玩。你不去的話，我到洪山嘴也玩不住。哥哥的話他聽進去了。

這一年，我的小爹又把“杜”姓弄丟了，他回到洪山嘴上小學，大舅爺按洪家排字輩“詩”，為他取了個大名叫洪詩生。

5

我爺爺陳家印從陳家港出去后，家里早先的土地賣的賣，當的當，回家后用嫁了兩個姑娘的財禮錢贖當。先前的地都沒有了，歸了自家屋里同姓人，只有二斗五升的水田是活當。先前當的時候，上院的爺們請我爺陳家印喝了酒。酒場子上說定的，酒后就有保人和中間人劃押簽字，當便宜了。我奶奶聽我爺說后，她牽著兒子，走了幾十里路，又讓上院的爺們補了點錢。用錢的那會兒覺得好，這回贖當就覺得又得多還人家錢。到三間草房蓋完，地也贖回，家里一個銀子錢兒都沒得了，地里的莊稼從種到收還需要一個過程，一家人的嘴可是等不急的，一天沒吃食，一天都活不成。沒法子，爺爺又擔起了賣油挑子，奶奶在陳家港渡口支了個炸油條的鍋，掙過渡行人的錢，那會兒時局不太平，上武當山朝拜真武大帝保佑的香客多。生意不錯，一家三口的日子才稍好一點。

我爺爺看我父親半大小子閑玩。做莊稼活也不是事，畢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也把兒子送到學校上學去了，他常說，我家境好時。我在人家秀才屋里也吃過一回飯的，受過孔孟禮教的，能不叫我兒子讀書?只是學費常有不周到之處，借一點欠一點免一點，也還是過了。讓他沒想到的是兒子上了學讀了書，沒有過去聽話了。有一回我父親找我爺爺要錢買作業紙，爺爺不給。他犯渾發脾氣，爺爺要揍他。他反問我爺爺，你憑什么揍我?你是我爹嗎?在洪山嘴的時候，你就把我賣過一回了!是我媽給我弄回來的!我爺爺聽了這話，傷心地抱頭痛哭，也不再說揍兒子的話了，乖乖地掏出錢來給他算了。

1948年，當地陳別三的土匪隊伍。在國共兩黨的策反權衡中，選擇了國民政府。不當土匪了當國軍。早先給陳別三交保護費還能過日子，現在不行了。當地的散兵游勇，三五成群，禍害百姓，全家人只要聽說來了土匪就得跑，日子又過不成了。我爺爺想起早先沒回來的日子還能過，又想往洪山嘴跑，但我父親不愿意，讀了三年多書的人，曉得有個共產黨的隊伍是窮苦人的隊伍，他已秘密加入了共青團，跟幾個陳家屋里的兄弟串聯，到年底就有了長槍，我爺爺奶奶成天嚇得睡不著覺，我父親說，天下只有地主老財們才會害怕鬧革命，窮人鬧革命，只會越鬧日子越好!

鬧不鬧革命。我爺爺陳家印和奶奶洪惠明的日子都沒好到哪兒去。分人家財主的浮財時，因我父親是村長，好東西都讓給手下的弟兄們了，他家只分了半擔麥子吃?？斓?950年元旦，兒子到區里工作去了。后來幾十年也沒多余的錢給爹媽花，到1975年前后老倆口辭世，我的爺爺奶奶仍然住在解放前自己蓋的三間茅草房里，僅僅是翻新過幾回茅草。我爺爺因出賣過我父親，到兒子當官了，他也是不敢有太多要求。人親財不親的道理就是老倆口傳授的，自己的兒子也不是你自己呀。不過日子平靜了倒是真的，人人都能享受和平生活的自由陽光，我的爺爺奶奶呼吸著新中國的新鮮空氣壽終正寢。此是后話不提。

共產黨來了。大舅爺和大舅奶奶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他們享福的日子到頭了。正所謂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人窮不會過三代，人富也不會過三代。先是大舅奶奶的弟弟從省城躲風頭回老屋，被區縣政府捉住，開了群眾大會，就地給槍斃。后來杜家被劃為地主成分，洪家被劃為富農成分，都成為了被社會打擊的少數群體。大舅爺人厚道，給個啥成分就是個啥成分，大舅奶奶腦筋活，聽了兩回群眾學習會，讀懂了土地改革政策，就覺得洪家劃富農成分劃高了，洪家兩兄弟若按一戶算，必劃富農無疑，應該是按兩兄弟分開算，兩家都是上中農，家里的長工是洪家自己的外甥，屬自己家里人。不應該算雇工的。于是我的大舅奶奶讓我的大舅爺到區政府里去找他外甥說理，區里土改復查時，他家按政策被劃為上中農，從被打擊的對象改為團結的對象。

雖說洪家不屬于被打擊的社會階層，但洪家的日子卻很艱難，往年大舅爺也下地，但平時有長工，忙時雇傭短工，出氣力是不多的。土改以后。外甥兼長工回陳家港去了，臨時雇工也不敢了，得自己下地從土坷垃里刨食吃。

杜家和洪家的日子不好過，少爺洪詩生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學校里新來了許許多多從前讀不起書的同學，他們總是拿從前的少爺們開心兒，惡作劇時常上演，他姓“杜”時積攢的活潑勁。在解放后的日子里一天天消磨，受了委屈就伏在娘的懷抱時哭一場，我大舅奶奶教他學了一首詩：忍字忍。饒字饒，忍字更比饒字高，饒字頭上火燒身，忍字心插一把刀。少爺洪詩生就這樣在心上插把刀讀完了初中。

下學后在家里做農活，隔三差五還得出工興修水利，從不做農家活路的少爺苦不堪言。不到二個月，白白凈凈的皮膚曬黑了，拿筆的手血糊糊的凈是血泡。我大舅奶奶心疼兒子，但以她洪家杜家的成分，要想找個不累人的活做，還確實很難，貧下中農都干活，你個上中農還敢反天?她多少個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最后下定決心對兒子說，你還是改回去姓“陳”吧，自從來了共產黨，姓“陳”的姑爺見了太陽，你姓“陳”就能跟著在陽光下生活，姓“杜”姓“洪”就得在黑暗里生活。媽不在乎你姓“陳”還是姓“洪”。只要你過得好，我和你爹老了有個依靠就行!

1954年，他自己給自己取了個“陳”姓名字，并按陳家“繼志正永長崇家訓圣學可傳同鳳相連”的序譜，改名為陳訓杰。他與自己的家族姓氏所代表的地主階級劃了界線，表面上看，他站在了原有的對立階級陣營去了，那“杜”姓“洪”姓使他在人前抬不起頭來，“陳”姓卻讓他在人們的眼里成了染紅領子的著色劑。真可謂立竿見影，同年，他被區供銷社招去放牛，1960年正式招工到區糧管所，后來調至均縣關山區糧管所工作。

6

這一回甩了“拱”姓，改為姓“陳”，主要因素是我大舅奶奶的主意，我的小爹自己骨子里并不認為自己姓“陳”，人們喊他“陳訓杰”他應，喊他“洪詩生”他也應，當遇到“陳訓杰”和“洪詩生”概念混肴時，他會聲明請人家喊他為“洪生”，他把姓氏弄丟了，也把自己弄丟了。

他難于忘懷姓“杜”的日子里，杜家老五太爺的呵護。他知道那個時節陳家的兄弟姐妹們只有過年才能在舅舅家吃一回肉，而他那會兒吃肉是常有的事，杜家還請了奶媽子侍候自己。他知道自己享受奶媽服侍之前，親媽也給別人家財主娃娃當過奶媽，而且親媽當奶媽那陣兒，他的親姐姐送給了別人當女兒。陳姓是個苦難的姓氏。是杜家娘親拯救自己脫離了苦海，走進了溫柔之鄉。過上了富足的美好生活。來到杜家。他是老五太爺的孫子，不僅渡槽河邊的王崗人待他不孬，沿河上下數十里的王灣人、河對岸的王莊人，憑誰待他都不會、也不敢有歪心眼。四個舅舅和舅母，也都視其為已出。盡管他明白那是老五太爺和婆婆護在前頭，但舅家的恩情卻讓他銘刻在靈魂深處。

他尤其難于割舍姓“洪”的日子，娘教自己念書識字，稍有委屈就被娘護在懷里。洪家大姐若與自己發生爭執，無論有理無理，挨吵挨打的必定是她。自己在學校念書。娘守飯候飯，自己不吃她是不會先吃的，自己因為舅舅是惡霸被公審槍決的事受同學們的白眼，娘總是自責勸慰。當自己因為姓“洪”而面臨社會壓力，又是媽媽主動提出讓他改為姓“陳”，他知道當自己真改了姓名。娘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是多么痛苦。

雖說已參加工作，有了個不下苦力的生存門路，全是因為姓“陳”而來的，實際上自己身上本來就流淌著洪陳兩姓的血液。而洪姓卻在自己美好的人生記憶里，陳姓始終是那么陌生，是人生過程中水深火熱的代名詞。他自己對陳姓實在是沒有親近感。在單位領工資的花名冊上，他常會不自覺地簽上“洪詩生”，被領導批評了幾回后，領工資前他會在自己心里念上幾句“陳訓杰”，這“陳訓杰”的名字，在他眼里就成了領工資的又一個別稱。

骨子里流著地主富農的血，情感上貼著杜家老五太爺，干革命工作只當是糊碗飯吃，他一輩子始終沒有在心中點燃政治激情和創新性的火把，跟他陳家大哥在洪家做了半輩子長工一樣，主人派活我出力。主人不派我快活。自從他姓“陳”后，沒有人當他是階級異己，但他自己把自己當階級異己，所以，跟任何人都沒有多余的話，不是不想說，也不是不會說，只是怕言多有失，一不留神把隱蔽在靈魂深處的東西暴露出來。在均縣關山糧管所時，大山里分散的收糧點常年得一個職工住在那里，單位沒人愿意一個人住在大山里邊，他愿意去!因為在那里他不再需要擔心政治風暴對靈魂的沖擊?？梢元氉砸蝗讼硎芏氵M深山成一統的意境。 守住一個“躲”字，頂著一個“陳”字，心底里刻畫著一個“洪”字。他從參加工作就當糧管所的會計。直到60歲退休時還是糧管所的會計。一輩子沒升職，他沒有怨氣!他不跟任何人比，他跟自己被槍斃的杜家舅舅比，想當年舅舅風光無限，耀祖光宗，可轉眼間成南柯一夢，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在人間就被下了油鍋。他覺得比舅舅要好，雖然沒有風光，但也不會有苦難。外人有為他鳴不平的，他娘說，好!好!好!就你這樣過日子最好!

他自己一輩子在多個姓氏之間搖擺，但如何將姓氏傳承下去卻讓他傷透了腦筋。最終，兩個女兒姓“陳”，兩個兒子姓“洪”，我奶奶在世時贊揚他做得好。當年洪家嫁了一個老輩子閨女給陳家?，F在留兩個小輩子閨女在陳家，還倆小輩子兒子給洪家也應該!外人當時就有評我奶奶這話的。難怪俗話說“女兒扒家”，您這七老八十的人了，還是向著娘屋的人說話。

7

1976年前后，我的奶奶洪惠明和爺爺陳家印、大舅爺和大舅奶奶先后謝世，我的小爹給他們送了終，雖說老人在世時他并沒有讓他們過上富足的生活，但陳家和洪家四位老人的棺木都是他在深山糧點時購置的，他自己從沒有過太多的錢來享受生活。但為老人們置辦壽材卻是他個人十分看重的一件大事，老人們在世的前二十年他就為他們備下并送到家里供起來。

在我的奶奶洪惠明和爺爺陳家印的墳前碑文上，他留下了兒子陳訓杰的刻?。辉谖掖缶藸敽痛缶四棠虊炃氨纳?。他留下了兒子洪詩生的刻印。洪家收養的兒子最終為洪家老人養老送終，傳承了姓氏的香火；陳家讓別人為他養大了兒子，最終也為陳家老人養老送終。

2000年冬，我的小爹在他63歲那年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

從老河口一醫院太平間運回洪山嘴時，路過城區的洪城門，雖然那個“城”字不是姓陳的陳，但發音是相同的，別人路過時可能都認為是洪城門，而在我小爹的一生里，他永遠書寫的都是洪陳門，并不是他寫了錯別字。而是在他的思想里，陳和城的字義是相同的，別人怎樣認為他不管，無論對錯，他都是這樣看的。

一晃幾年過去了。今年清明我去為他上墳。他的碑文上書寫著洪詩生的大名，是他的兒子囑咐石匠刻下的。想來他本人也是應該認可的。

走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他的墳頭，靜止不動的物體不引人注意。墳頭上的茅草在風中搖曳吸引了我的眼球，我猜想：或許那是我小爹的魂魄仍然在洪陳門里尋覽，他不清楚他的姓氏究竟丟到了哪里。他最終姓了洪，但他同時也是陳姓人家出來的娃娃，人雖走了，魂魄依然在尋覓最后的歸宿地。

責任編輯：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