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生智慧,雄辯之寶典密笈——《戰國策》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提起《戰國策》,人們首先想到大概會是:要讓孩子從小經風雨,見世面。到艱苦的環境去鍛煉,去磨礪的“觸龍說趙太后”(《趙策·趙太后新用事章》);教育人們特別是領導干部要廣開言路,多聽取不同意見或建議,做到兼聽不偏聽的“吾與徐公孰美?”(《齊策·鄒忌為齊相章》);要求領導干部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用待遇、情感留住人才的“無車彈鋏怨馮諼”(《齊策·齊人馮諼章》);教育干部群眾要團結同心。和衷共濟的“藺相如完璧歸趙,廉頗負荊請罪”(《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等。此外,還有“鷸蚌相爭”、“狐假虎威”等膾炙人口的寓言故事。我們的中小學課本以及所能見到的各類文摘文選,登載的也無外乎這些篇章。因此,人們對《戰國策》的了解,也大抵限于此。其結果是,《戰國策》中更加精彩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則往往被忽視。
其實,一部《戰國策》,絕非僅僅上述寓言或故事。它是一部展示人生智慧、謀略、雄辯的寶典密笈,一部反映戰國時期出身中下層的知識分子——“士”們,以其超人的智慧、謀略和雄辯,縱橫捭合,翻云覆雨,長袖善舞,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列國軍政外交舞臺,操控天下大局于股掌的曠世奇書。所謂“一人之辯,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勝過百萬之師”(劉勰《文心雕龍·論說》),正是對他們在這一時期舉足輕重地位和作用的真實寫照。《戰國策》的魅力正在于此。而全書開篇《東周策·秦興師臨周章》似乎是開宗明義,心照不宣地為劉勰此言作了最好的詮釋:
秦國(首都在今陜西成陽)派大軍兵臨東周國邊境,索要九鼎。九鼎何物也?九鼎乃周王朝最高權力象征,東周國傳國鎮國之寶。強秦索要九鼎,可把個小小東周國君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大臣顏率自告奮勇地對周君說:“臣愿出使齊國,請求齊王出手相救”。
顏率到了齊國,對齊王說:“秦國乃無道之國,如今竟然興兵索要我東周國的九鼎。這可是秦國欲霸中原的野心大暴露。周國的君臣私下商議,與其將九鼎送給秦國,不如送給強大的齊國。這樣,對貴國而言,一者挽救了處于危難之際的東周國,可以搏得好的名聲;另一方面,得到九鼎,又獲得極大的利益。這可是名利雙收的好事,大王切莫錯失良機。”齊王非常高興,派兵五萬前往救周,秦國聞訊,急忙罷兵。
秦國一退兵,齊王又索要九鼎,周君更是寢食難安。顏率對周君說:“大王勿憂,臣自有辦法。”于是顏率再到齊國,對齊王說:“幸得貴國仗義相救,東周國才得以安然無恙。現準備獻九鼎以表謝意。但不知大王打算從哪條路運回齊國?”齊王說:“寡人準備借道于魏國”。顏率說:“不妥。臣聽說魏國君臣為得到九鼎,已經謀劃很久了。九鼎入魏。豈有復出之理!”齊王說:“那寡人借道于楚國如何?”顏率說:“也不妥。楚國君臣為得九鼎,謀劃也不是一兩天的時間,九鼎一旦進入楚國,也不可能再出來!”齊王說:“那依先生之見,寡人到底該經那一條路才能將九鼎運到齊國呢?”顏率說:“我們也正為此事替大王發愁。九鼎乃沉重器物,皆竟不能象醋壺醬罐那樣攜帶來齊,也不可能象鳥雀飛翔,兔奔馬馳一般輕而易舉地到達齊國。從前武王伐紂,得九鼎。拉運一鼎用九萬人,九九八十一萬人,再加上運輸工具,物資供應可謂樣樣齊備。如今大王縱然有此人力物力。又從那條路搬運呢?為臣實在替大王發愁。”齊王起了疑心:“先生多次來齊游說,莫非是想欺騙本王不成?”顏率趕忙答道:“為臣不敢。還是請大王盡快確定搬運路線。我們國家將翹首待命。”齊王一想,也沒辦法,只得作罷。
顏率堪稱一位出色的謀略家。他謀劃了相對于齊國而言無異于一場騙局的“送鼎游戲”。當然,騙局的機巧之處——舍近求遠,已被他“大國挽救小國于危難之際”的美麗謊言所掩蓋。可以設想,如果顏率“求救”的對象不是齊國而是與東周國接壤或鄰近的魏、趙、楚等國,要知道,這些國家在實力上可是與齊國不相上下的國家,那么這場騙局無論如何也進行不下去。顏率還是一位出色的雄辯家。他對齊王所設運輸路徑“有進無出”的渲染,對運輸過程困難程度的夸張描述,使得齊王聞而生畏,望而卻步。因而在事實上已經明知受騙的情況下,卻也只能望鼎興嘆。無可奈何!
一場由九鼎之寶引起的秦、齊兩國十數萬大軍的對峙風波,竟然在一個顏率的如簧之舌、如刃之口中得以消弭。看來,所謂“一人之辯,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勝過百萬之師。”確非妄言。
《戰國策》原名《國策》、《國事》、《短長》、《事語》、《修書》、《長書》等。作者不明,也并非成于一人之手。其史料主要源自戰國時期游士、說客的游說辭或供他們學習模仿的腳本(教材)。西漢末年,著名學者劉向在收集、整理、校考這些史料時,冊繁就簡,去偽存真,以國別為基礎,按東周、西周、秦、齊、楚、趙、魏、韓、燕、宋、衛、中山十二國為序編排,共分十二篇,三十三策,四百八十三章。并定書名為《戰國策》。
現在,讓我們來看《戰國策》到底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一)《戰國策》:一部展示人生智慧、謀略和雄辯的寶典密笈。
與先秦時期各類史料典籍多反映儒家思想不同的是,《戰國策》主要記敘的是戰國時期游士、策士、謀士、客卿(外籍高級幕僚)、縱橫家(有當時特定內涵:縱、即合縱。指謀劃聯合弱小諸國即六國抗衡強大的一方即秦國的策略。橫,即連橫。指謀劃強大的一方,通過與弱小方的一個或幾個國家結盟,以達離間合縱,最終對弱小方各個擊破之目的的策略。縱橫家就是指適應這兩種策略需要而產生的“士人”)游說、勸諫諸侯王公、權貴重臣時的政治謀略和進行辨論時的應變技巧。他們針對不同對象,順其心意,指陳利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或巧設圈套,引人上鉤;或危言聳聽,夸大其詞;或故作姿態,借以造勢;或巧舌如簧,博引旁征。在刀光劍影、殺機四伏的戰國軍政外交舞臺上,上演了一幕幕扣人心弦的歷史正劇。
試舉幾例:
謀略之一,欲揚先抑,反彈琵琶。
《齊策·貂勃常惡田單章》記載了這樣一件事:田單為齊相國時,有一個名叫貂勃的士人,想通過田單的門路入仕為官。在一般人看來,貂勃要想達到這一目的,必須千方百計地巴結討好田單才行。但貂勃卻不然,他反彈琵琶,逆其道而行之——到處無中生有地說田單的壞話。也許是對自己“賢相”名聲的珍視,抑或是“禮賢下士”的社會風氣使然,總之,以堂堂相國之尊的田單竟然神差鬼使地擺下酒席宴請貂勃。席間,田單問貂勃:“我與先生無怨無仇,先生何故到處說我的壞話?”貂勃侃侃答道:“盜跖(春秋時大盜)的狗對著唐堯(圣君)狂吠,并不是它認為盜跖高貴而唐堯低賤,只是因為盜跖是它的主人。現在假設某甲是賢人而某乙是無賴。但如果二人爭斗,某乙的狗絕不會因為某甲是賢人而去咬無賴某乙,而只會去咬賢人某甲。這是狗的本性。因為它只會認自己的主人”。田單是何等精明之人,豈能聽不出其中的“投靠”之意,于是向齊王推薦貂勃當了大官。
當然,田單推薦貂勃當官而且當了大官,是否僅因此次對話使然,我們無從考察。但從對話中貂勃所展現出的機敏和善辯,不能不說是田單接納貂勃“投靠”的重要原因。后來的事實也表明:田單固然有識人之明,貂勃也非等閑之輩。他多出使列國,為齊國的外事交往立下汗馬功勞。特別地。在一次齊國的內部政治傾軋中,正是貂勃面對齊襄王的一番滔滔雄辯,挽救了本已岌岌可危的田氏集團。
事情緣于一次外事出訪。貂勃出使楚國,楚王高規格接待并挽留他在楚國呆了些日子。齊襄王的九個寵臣便向齊襄王大進讒言:“一個小小的貂勃,在楚國竟然受到國君般的待遇,這不是因為他身后有安平君(田單封號)的緣故嗎?現在,安平君與大王之間沒有君臣間應有的禮節和尊卑之分。如果安平君不是欲圖不軌,他又怎么會對內安撫百姓、籠絡人心、撫危濟困、廣施恩德:對外結交狄翟(少數民族)部落,接納天下士人,并暗中與各國英雄豪杰來往?他是在想干大事呀!請大王及早提防。”齊襄王吃了一驚,決定警告田單一下。第二天早朝,襄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直呼:“把相國田單叫上來!”田單一聽口氣不對,急忙摘掉帽子,裸著上身,赤著雙腳參見襄王,并請求死罪。襄王卻說:“你并沒有什么罪過。寡人只不過要你行行君臣禮節罷了。”
貂勃出使楚國回來,襄王設宴為他接風洗塵。酒至半酣,襄王又直呼:“把相國田單叫來!”襄王此舉,一則再次敲打田單。二則警告貂勃,不要跟田單太近。三則向群臣昭示:田單已經失寵。貂勃心中當然明白。于是,他起身離座,一邊向襄王行禮一邊說:“大王怎么能說這種亡國的胡話呢?大王跟周文王相比如何?”襄王說:“寡人不如”。貂勃說:“是的,臣也是這么認為。現臣退一步,大王能與先祖齊桓公相比嗎?”襄王說:“寡人不如”。貂勃說:“是的,臣也認為不如。但周文王得呂尚后稱之為‘太公’,齊桓公得管仲后尊其為‘仲父’。而大王卻直呼安平君為‘田單’。請大王想一想,自開天辟地,萬民誕生以來,為人臣的功績,有那一個人能跟安平君相比?大王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單、單’直呼安平君。這不是亡國的胡話又是什么?請大王再想一想,當初燕國伐齊,兵臨臨淄(齊國都城)城下。大王守不住江山社稷,逃入莒(今山東莒縣)地深山。而安平君卻僅憑殘破的即墨城和七千老弱病殘士卒,用火牛陣大破燕軍。生擒騎劫(燕國大將),光復國土,這都是安平君的大功啊!那個時候,安平君若是想自立為王,天下沒有人能阻擋得住。可他卻憑著忠義之心,架設棧道從莒地深山迎出您和王后,使大王得以重返故都,君臨天下。現在我們國家已經穩定,百姓也已安居樂業,大王卻如此不尊重安平君。這種事,即便三歲小孩都做不出!大王如果不殺掉那些向大王進讒言之人,齊國可就危險了!”一席話說得齊襄王既感悟又慚愧,就殺了那九個進讒言的寵臣,又給田單的封地增加了萬戶人家。
當代著名語言大師戴爾·卡耐基有一句名言:實現目標的道路可能有一千條,但其中必有一條是最好的。貂勃找到了這條最好的路——兩點一線,舍棄種種中間環節,直通位高權重的相國田單。貂勃還找到最省事的辦法——不按常規出牌,而是用“中傷、說壞話”的方法造勢,以盡快引起田單的注意,從而避免使自己淹沒于“趨尖附勢”的人海之中(以田單的顯赫位置,趨炎附勢者一定不少。)從這一層意義上講,貂勃無疑是一個成功者。盡管,其目的不足稱道,手段也欠光彩,但其出色的辯才,特別是反常規的謀劃,倒頗有值今人學習供鑒之處。
謀略之二,巧設機關,請君入甕。
公元前319年,那個在中原諸國中第一個稱王的魏惠文王死了。已經確定了葬期。但天不湊巧。一連數天的大雪,使得積雪深達牛眼,京城的道路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繼位的魏襄王為表自己的孝心,命令用架設棧道的方式,以保證如期下葬。群臣認為此舉工程浩大,勞民傷財,建議襄王推遲葬期。但襄王卻說:“作兒子的僅因為工程浩大、勞民傷財就推遲先王的葬期。你們是要置寡人于不仁不孝不義之地啊!你們不要再議”。群臣不敢再言,只得去請相國惠施。
惠施何許人也?此公乃戰國時期著名辯士,魏惠文王稱王的核心謀劃者之一,《莊子·秋水》中與莊子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勝利者惠子。
時值惠施剛出使秦、楚等國回來。聽完群臣的意見后。惠施答應去試一試。于是即刻駕車拜見襄王。君臣見面,互致寒暄已畢。惠施問襄王:“先王葬期已定?”襄王答道:“是”。惠施未置可否,只是談了一些出使各國的情況。見惠施沒有再談葬期之事,襄王高興起來,便說:“相國此行出使各國,一定會有不少趣聞軼事吧!能否講些聽聽?”惠施便向襄王講了一個“文王葬父”的故事:“從前。周文王的父親姬厲葬于終南山腳下。后因連日大雨,雨水侵蝕了墓地,露出了棺材的橫木。群臣建議立即改葬。但文王卻說:‘這是先王還想看一看列位臣工和天下黎民百姓,所以才讓雨水把棺木沖出來。’于是命人把棺木挖出來,搭上靈棚,讓老百姓都來瞻仰。等三天以后天晴才改葬。老百姓都說:‘這是文王的義舉呀!’現在,先王的葬期雖已確定。但天卻下這么大的雪。一定是先王還想停留一下,好看看他的國家,安頓好他的百姓。而大王僅因葬期已定就堅持不改期,這不是有草草了事,敷衍先王的嫌疑嗎?如果大王能推遲葬期,另擇吉日,豈不是和文王一樣的義舉嗎?”襄王說:“說得好哇!那就推遲葬期,另擇吉日吧!”(《魏策·魏惠王死章》)。
毫無疑問,在魏國這場君臣間關于“葬期”的紛爭中,惠施是一個真正的智者,因為他看到了紛爭陷于僵局的“癥結”之所在,那就是:作為擁有解決紛爭決定性力量的襄王。其本身正是“癥結”的制造者。因為他為解決紛爭設置了一個“不如期下葬就是對先王的不仁不孝”的排它性邏輯框架。也就是說,其它任何與此相抵觸或相矛盾的方案,不管它出于何種動機,對“寡人即國家,國家即寡人”的魏襄王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除非摧毀或者跳出這個邏輯框架。基于此,惠施沒有在襄王面前重復“工程浩大,勞民傷財”之類的“廢話”,盡管他知道,這些“廢話”其實都是利國利民利君的苦口良藥。而是杜撰了一個近乎現實翻版的美麗故事。在這個故事里,襄王的邏輯框架被不傷體面、不露痕跡地徹底顛覆——“如期下葬”變成了“有草草了事,敷衍先王的嫌疑”;而推遲葬期則變成了“文王一般的義舉”。想那襄王初登王位,涉世不深,不掉進這美麗的陷阱才怪!
謀略之三:借題發揮,譏諷內藏
晏子,名嬰,春秋時期齊國名相。此人不僅以“齊之習辭者”(齊國善辯之人)聞達于諸侯各國,還以“敢諫巧諫”享譽齊國朝野。《晏子春秋》一書中有不少關于他勸諫齊景公慎施刑罰,體恤百姓的篇章。據《晏子春秋·景公欲更晏子宅晏子辭》載:景公執政初期,兇殘暴虐,濫用刑罰,致使齊國不少人受了“刖刑”,也就是被砍了腿。晏子多次想勸諫,但苦于沒有時機。一次,景公造訪晏子宅第,見晏子住宅地勢低洼又緊鄰嘈雜的市場,便想為他更換一處地勢高又清凈的地方。晏子推辭道:“這是臣先祖居住的地方,臣能把它繼承下來就不錯了。哪里還敢煩勞主公另擇地方。況且,臣愛些小利,喜歡買點便宜東西。此處緊鄰市場,臣也好多了解一些市場行情。”景公笑問:“你緊鄰市場,了解市場行情,那你知道不知道現在市場上什么東西貴?什么東西便宜?”晏子脫口答道:“假腿貴,鞋便宜”。景公聽到此答,臉色驟變,繼而快快不樂。他明白,這是相國在借題發揮,暗諷他刑罰過殘過濫。
同樣一句話,或者同樣一件事,由于特定的環境,時局以及人們的社會存在等因素,會產生各種不同的反應。這是社會學、心理學告訴我們的常識。晏子關于“假腿貴鞋便宜”的回答,可以斷定就是當時真實的市場現狀。否則,以晏子在政治上的老練和成熟,他不會犯傻在這個問題上犯欺君之罪。同樣地,對景公而言,他或許不會懷疑晏子答話的真實性,他也不是不知道“假腿貴鞋便宜”與他的濫施刑罰并無直接、必然的因果關系。可以假定,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兩個平民百姓之間,那充其量也只是人與人之間一次極為普通的問答。但問題是。它恰好發生在一個濫施刑罰的君主與一個敢諫的相國身上。于是,普通人之間的尋常事,在這里就成了政治。這一點,晏子是清楚的,景公也是清楚的。進而,一場臣子對君主的蓄謀已久的勸諫。在君主漫不經心的問話和臣子看似漫不經心的回答中展開。結局倒還不錯,齊景公雖兇殘暴虐,倒也能從善如流,聞過則改。從此,齊國省刑罰,輕瑤役,薄賦斂。齊景公由此還實現了稱“小霸”的美夢。
謀略之四,寓莊于諧,旁敲側擊。
在不少人看來,政治是嚴肅的,甚至是險惡的。政治與滑稽、幽默,似乎是冰火兩重天,永遠不搭界。其實也不盡然。政治可以被滑稽、被幽默,有時甚至被很滑稽、很幽默,就如同自然界中很多以絕然不同狀態存在的物種,其內部卻寄存著某些相同的“元素”或“因子”。簡言之,嚴肅的政治中,包含著可以被“滑稽、幽默”的元素;反之,“滑稽、幽默”中也包含著可能朝嚴肅的政治轉變的因子。這些相互寄存的園子或元素,如果能得到合理的調劑。完全有可能使嚴肅的政治變得輕松有趣起來。《戰國策》、《史記·滑稽列傳》中就為我們提供了不少這樣的史例。
優孟。本為楚莊王時宮中樂人(供王室調笑取樂的演員),因其身材偉岸,且滑稽、機敏、善辯而為楚王所寵幸。據《史記·滑稽列傳》載:楚王有一匹愛馬,平時著錦繡衣飾,居豪華宇屋。吃的是果脯之類,后因太肥而死。楚王要群臣為死馬治喪,并以大夫的規格下葬。群臣認為不可,力諫楚王。楚王大怒:“有敢勸諫者,其罪當死!”群臣不敢再諫。優孟得知此事后,闖入楚王殿前嚎啕大哭。楚王問何故?優孟答道:“此馬為大王心愛之馬,以堂堂楚國之大,用什么規格不行!偏偏只用大夫的規格!太寒磣!太寒磣!”楚王問:“那你看該用什么樣的規格為好?”優孟說:“臣請求以國君的禮儀下葬。以玉雕為棺、紋金為槨、用軍隊作儀仗,由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護送到太廟(王家祭祀先祖的地方)。供奉的祭品要象天子一樣‘食太牢’(牛、羊、豬三牲俱全)。封它萬戶城邑。使天下人都知道大王重馬而輕人”。楚王頓悟,感覺不妥。便笑著問:“這是寡人之過。那你說說,現在該怎么辦?”優孟答道:“臣請求大王把它與六畜一樣,以灶為棺,以鍋為槨,添上姜棗、木蘭、鹽醬等調料烹煮,然后葬于人腹之中。”楚王允之。并命令左右不要將此事張揚出去。(《史記·滑稽列傳》)
一匹馬死了,僅僅因為其為君王愛馬,竟然要以大夫的禮儀下葬。楚王的荒淫無道,由此可見一斑。它折射出中國古代政治中最黑暗、最野蠻的一幕。我們有一千條、一萬條理由去譴責它、詛咒它。但如果暫時拋開政治這一話題,就事件可能的演進趨勢來看,我們發現:正是楚王這一荒謬的決定,卻為事件的“滑稽性”發展提了可資利用的“元素”。優孟,憑著其職業敏感,迅速捕捉到這一“元素”。于是,一場裝瘋賣顛、插科打諢式的滑稽劇就此展開。然而裝瘋賣顛、插科打諢的背后。是嚴密的歸謬推理:即以預設的謬誤為邏輯前提,通過制造更大的謬誤。達到否定或推翻預設邏輯前提之目的的推理方法。
事情的發展確實具有“滑稽性”。邏輯歸謬加上滑稽、詼諧的力量,終于迫使楚王承認并糾正了自己的荒謬決定。盡管,這里的“滑稽性”給人更多的是悲涼、苦澀與無奈。
謀略之五:制造危局,險中求成。
兵法云:“置死地而后生。”講的是軍事上有時將自身置于“險境”乃至“絕境”。往往會收到出奇制勝的效果。中國歷史上這樣的戰例不少,如項羽的“破釜沉舟”,韓信的“背水一戰”等。而戰國“士”們卻在政治領域將這一手玩得輕車熟路,爐火純青:王斗,齊國處士。一次,他登門求見齊宣王。齊宣王命傳令官呼王斗趕快前往覲見。王斗卻呼說:“請大王趕快來見我!我如果前去見大王,那是趨炎附勢。如果大王前來迎接我,那就叫禮賢下士,不知大王意下如何?”傳命官回報宣王,宣王雖滿肚子不高興,還是按捺著性子迎見王斗,和他一起入宮。賓主坐定。宣王開口了:“寡人不才,有幸侍奉先王宗廟,管理江山社稷。素聞先生直言敢諫。請不要有什么顧忌。”王斗說:“大王搞錯了。王斗生于亂世,適逢昏君,那里還敢直言正諫。”宣王極為惱怒,不禁忿然作色。
王斗見狀。趕忙對宣王說:“從前,先君桓公有五樣愛好,后來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為諸侯首領。現在大王也有其中的四樣愛好。”宣王開始高興了,但還是故作謙辭:“寡人才疏學淺。治理齊國還恐力所不及,又怎能與先君相比呢?”王斗說:“當然能。先君好馬,大王也好馬;先君好狗,大王也好狗;先君好酒,大王亦好酒;先君好色,大王也好色;先君好賢士,大王卻不然。”宣王有些不悅,勉強說:“是當世沒有賢能之士,寡人怎么好之?”王斗說:“是啊!當世沒有騏驥、綠耳那樣的駿馬,可大王各樣馬匹都已齊備;當世沒有東郭逡、盧氐那樣的良犬。可大王的獵狗應有盡有;當世沒有毛嬙、西施那樣的美女,可大王的后宮女人已經充盈。大王只是不喜歡賢士而已,哪里是世上沒有賢士呢!”宣王說:“寡人憂國憂民,心里早就盼望能聘得賢能之士治理國家。”王斗說:“我看大王憂國憂民遠比不上愛惜一尺紗布。”宣王問:“此話怎講?”王斗答曰:“大王用一尺紗布做帽子,絕不會用左右寵幸之臣而會去請手藝精良的能工巧匠。為什么呢?因為大王您知道您那些寵幸之臣干不了這行。而現在大王治理國家卻不問才德,不講賢愚,非親不舉,非寵不用。故而臣私下里以為,在大王的心目中,江山社稷、黎明百姓比不上一尺紗布”。
宣王頓悟,謝曰:“寡人于國家有罪”。于是,選拔了五位賢能之士任職。齊國由此大治。
好一個王斗,在一場以顯性資源的擁有來衡量,應該說處于絕對劣勢的搏弈中,卻憑著自己隱性資源優勢——膽魄、智謀、雄辯,只用了三個回合,就征服了對手,而對手卻是一位操至高無上、生殺予奪大權的諸侯王。
第一回合,王斗用的是“反客為主法”。對于王斗的登門求見,宣王無疑是以王者的自尊與自負來俯視這位不速之客的。他命傳令官呼王斗趕快前往覲見,就是這種自尊與自負的慣常表現。然而大出宣王意料的是,王斗卻反客為主,針鋒相對地呼:“請宣王前來迎見”。當然,王斗的高明之處也恰恰在于:他巧妙地將自己前往覲見宣王貶低為人格意義上的“趨尖附勢”(原文為“趨勢”),而將宣王前來迎見自己抬高為具有時尚意義“禮賢下士”(原文為“趨士”)從而既為自己拒絕宣王的呼見找到了極為得體的托辭,也為宣王前來迎見自己搭建了頗具顏面的臺階。至此,宣王雖萬般不快,但也無可奈何。只得屈尊紆貴。前往迎見王斗。
第二回合,王斗制造了一個“危局”。因為他沒有如時下不少“帝王戲”中臣子對皇帝那樣對宣王說點“圣主明君”、“河晏海清,圍泰民安”之類的奉承話。當然,這也是在第一回合中落敗的宣王所極其希望從王斗口中得到的東西。但王斗沒有給,而是用更富冒犯性的語言。將宣王及其治下的齊國諷刺、挖苦為“昏君、亂世”。他要以此進一步打壓宣王的自尊和自負,他要激起這位平日里見慣了阿諛逢迎的君王的新奇感和震驚感。盡管。此舉意味著他在更加公開、直接地挑戰宣王的自尊和權威。是一“險招”。但王斗卻是智高膽大。成竹在胸;“禮賢下士”的社會氛圍,“直言敢諫”的“處士”名聲,他有足夠的把握化險為夷,直至徹底征服眼前這位操至高無上、生殺予奪大權的君王。
見宣王忿然作色,王斗知道,對宣王的“抑貶”已經足夠。到了該給宣王“揚褒”也就給一點面子的時候了。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太槽,以致于無法收拾。于是,他賣了個關子,抬出宣王的先祖,曾“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春秋時期霸主齊桓公。雖說所謂的“五好”、“四好”之比仍不失諷刺與挖苦。但在宣王看來。無疑是對自己一種莫大的抬高,一種在受夠了抑貶奚落之后獲得的報償。要知道,齊桓公可是齊國王室的驕傲,自己心中的“圣祖”啊!
第三回合,王斗乘勢而上,直陳宣王用人方面的失誤。此時,在前兩個回合中被打得一敗涂地的宣王對王斗只能是言聽計從。至于制作帽子與治理國家是否具有可比性,一尺紗布與江山社稷是否具有相同的價值標準,他不想也不知道該如評判。剩下的,就只有“頓悟”和“謝罪”的份了。
謀略之六,因人所懼,危言聳聽。
魏國名士范睢因避禍寓住秦國(首都在今陜西成陽)一年有余,未得秦昭王召見。于是范唯放話:“秦王之國,危若壘卵;得臣則安,失臣則亡!”此著果然湊效,因為它擊中了秦昭王的“心病”,即內憂:宣太后(昭王之母)、宰相魏冉(宣太后之弟,封穰侯)專權;外患:秦對六國軍事外交十幾年無所建樹。秦昭王聞此言立即召見范睢。一部“遠交近攻”的軍事外交大戰略。一番巧舌如簧的滔滔雄辯,頃刻成就了他“布衣卿相”的人生宏愿。詳情稍后細述。此處不再累言。
以上論及還只是謀士、策士、客卿等,他們為進身求官,諫言獻策,雖也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及。但其觀念。行為還停留在“為人臣則為人謀”。即所謂的“忠君”這一特定范圍內。總希望能以自己的聰明才智事奉“圣君明主”。以實現其匡時濟世、治國安邦的宏愿與抱負。而縱橫家則不然。他們已完全突破了“忠誠”之界限。他們傲視王權。視諸侯王公為掌中之物。他們除具備“士”們一般素質外。更具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和對人性弱點乃至陰暗面的深刻洞察力。
蘇秦、張儀、就是其代表人物。
蘇秦,洛陽人士。游說秦王行“連橫”之策不成。后改“合縱”。從趙國取得突破。拜趙相。后佩趙、韓、魏、楚、齊、燕六國相印。兼縱約長。據《史記·張儀列傳》載:蘇秦游說六國合縱結盟成功后,深知六國間固有的矛盾和利益沖突,所謂“縱約盟書”在某種程度上乃一紙空文。強秦一旦各個擊破。聯盟隨時都有瓦解的危險。為保自身榮華富貴,他暗中資助同學張儀(二人同出鬼谷子師門)到秦國,游說秦王行連橫之策。張儀后拜秦相。兼魏相。二人心照不宣,遙相呼應,真真假假。虛張聲勢,以致十五年秦與六國無大的戰事。用司馬遷的話說就是“秦兵不敢函窺谷關十五年”。(《史記·蘇秦列傳》)
十五年,兩個出身卑微的“士人”、小人物,竟然操縱天下大局于股掌。玩弄諸侯王公于手心。何等的智商?何等的膽識!何等的手段!
而張儀對楚懷王的耍弄。更是如同兒戲。
公元前313年,秦國準備攻打齊國。考慮到齊國與楚國(首都在今湖北江陵)邦交敦睦,且訂有共同抵御外侵的盟約。于是派張儀出使楚國。游說楚懷王跟齊國斷絕邦交。張儀對楚懷王說:“如果貴國能跟齊國斷交,秦國愿將商(今陜西鳳縣)於(今河南西峽縣)地區六百里的土地送給貴國,而且還將挑選秦國最美的女子送給您。兩國從此世代相親,永為兄弟之邦”。楚懷王大喜,立即宣布與齊國斷交,隨后派一使節隨同張儀到秦國,準備接收土地和美女。誰知剛到秦國,張儀假裝從車上摔下來受傷,隨即以養傷為由,閉門謝客達三月之久。楚懷王聞之,暗自思量:“莫非張儀嫌寡人與齊國絕交還不徹底?”于是派一勇士前往齊國辱罵齊王。齊王大怒,折節屈尊前往秦國,與秦國修好。直到這時。張儀才召見楚國使節說:“我現在有六里土地,愿送給楚王”。楚國使節好不容易才弄清自己耳朵沒有聽錯,急忙回報楚王。這一下,可把個楚懷王氣了個七竅生煙,馬上發兵攻打秦國。而泰國卻與齊國聯手,在丹陽(今河南淅川)大破楚軍。楚軍主帥被殺,官兵陣亡八萬余人。丹陽、漢中兩地也被秦軍占領。楚懷王仍不甘休,傾全國之力,在蘭田(今湖北鐘祥)與秦軍決戰,又敗。楚王無奈。只得向秦國屈膝求和,并割讓兩個城邑給秦國才罷。
兩年以后,也就是公元前311年,秦國故伎重演。派使者晉見楚懷王,提議將秦國武關(今陜西商縣)以東的土地加上原先允諾的商於之地交換楚國的黔中郡(今湖南西貴州北一帶,郡府在湖南沅陵縣)。對張儀恨之入骨的楚懷王說:“不需要交換土地。只要張儀!只要能將張儀交給寡人,黔中之地雙手奉上!”張儀聽說,自愿前往。秦惠文王說:“你難道不怕楚王殺了你?”張儀說:“大王勿憂!今秦強而楚弱,只要有大王在,楚王不敢把臣怎么樣。況且臣早已收買了楚王最寵信的大臣靳尚,靳尚又甚得楚王寵妃鄭袖的信任,而鄭袖可是楚王言聽計從的人物。退一步講,即便楚王殺了臣。但只要能為秦國爭得黔中之地,臣也心甘情愿。”
張儀到了楚國,楚王馬上將張儀打入死牢,準備處斬。靳尚知道后,急忙對鄭袖說:“秦王對張儀甚為倚重。聽說已經向咱們大王提出請求,愿用上庸(今湖北竹溪)地區的六個縣和一批美女來贖張儀。到那時。咱們大王一則看重地,二則對秦國素懷畏懼之心,秦國的美女必然會受到寵愛。夫人您可就會坐冷板凳了!”鄭袖聽后吃驚不小。日夜向楚王哭訴:“為人臣者各為其主。張儀當初是作了一些對不住大王您的事,但那是盡人臣的本份。現在張儀作為秦使赴楚,大王不講外交禮儀而要殺他,秦王豈肯干休!必然會重啟戰端,興兵攻楚。臣妾請求大王允許我和孩子先行逃往江南。免得到時為秦軍所辱。”那楚懷王哪里經得起鄭袖的日夜糾纏,便放了張儀,重新尊為上賓。
一切不出張儀所料!
然而,張儀似乎并不想事情完結,他還有更大的謀劃。
張儀既被楚王釋放,還未離開楚國,聞知蘇秦已死,覺得徹底瓦解合縱盟約的機會已經來臨(當然還有對蘇秦的允諾也已了結)。便向楚王建議道:“實話告訴大王吧!所謂合縱同盟組成的反秦戰線,本來就相當于驅趕一群綿羊去斗老虎,怎么斗得過?而現在拼湊這個同盟的蘇秦又死了。合縱同盟還有什么用?大王如果不盡快與秦國修好,一旦秦國聯合魏國、韓國向貴國進攻,貴國可就危險了。秦國所屬的蜀國(今四川)、巴國(今重慶)與貴國緊鄰。秦軍順岷江而下,日行三百里,不出十天可抵達貴國西部邊境。如果秦軍再出武關。貴國的北方也將難保。秦軍攻楚。三個月足可拿下,而合縱盟國即便前來支援,至少也需六個月才能趕到。況且那些弱國之兵,哪里是秦軍對手。我真替大王擔憂!如果大王能接受我的意見。盡快與秦國修好,我愿促使兩國世代友好和睦,永不兵戎相見。”楚王既已釋放張儀,又深恐張儀所言秦聯合魏、韓攻楚成為現實,只好表示同意。戰國歷史上第一次最富聲勢且最具實際意義的“合縱”同盟,在一個最不應出現裂縫的地方——楚國——以楚國的綜合國力,它完全可能成為合縱盟約國的盟主。“橫則秦帝,縱則楚王。”(劉向《戰國策書錄》)意即連橫成功,則秦統一中國,君臨天下;合縱成功,則楚國將成為盟約國盟主或霸主。已是世人皆知之理。——撕開了一道口子。此后,不到一年的時間,合縱盟約國便土崩瓦解(《史記·張儀列傳》)。
嗚呼!我們不知是該驚嘆張儀之流的聰明狡詐?還是該哀嘆楚王之類的昏庸愚蠢?
平心而論。類似張儀耍弄楚懷王的小伎倆之所以屢屢得逞,用聰明狡詐或者昏庸愚蠢之類,似乎并不能完全加以解釋。因為耍弄這樣的小伎倆實在不需要太高的智商,而楚王對這些小伎倆也并非沒有警惕。那么,合理的解釋應該是什么?其實,答案就是張儀第二次出使楚國前與秦王的對話中:那就是人性。人性中的弱點特別是幽暗面使然,楚王的貪欲、色欲使然。所謂利令智昏、色令智昏,莫過于此。這恐怕也是張儀敢冒殺頭之險再次出使楚國的底氣吧!
事實上,正是憑著對人性弱點的深刻把握和洞察,張儀還在未發跡之前,就成功地誆騙過這位楚懷王和南后、鄭袖的錢財。當然,與此間的“騙國、騙江山社稷”相比,那充其量只是市井無賴武的小騙。據《楚策·張儀之楚貧章》載:張儀游說楚懷王未果,弄得盤纏用盡,囊空如洗。他的一幫弟子眼看沒什么奔頭,一個個鬧著要散伙回家。張儀說:“諸位不要著急,等我找楚王弄點盤纏,大家再回家不遲。”張儀硬著頭皮去拜見楚王。楚懷王很不高興,張儀說:“既然大王沒有用得著張儀的地方,張儀準備北上謁見三晉(指韓、魏、趙三國)之主。”楚王不耐煩地說:“先生請便。”張儀見話不投機,就試探著對楚王說:“大王想不想我到三晉之地為大王辦什么事?”楚王傲慢地回答:“黃金寶玉、象牙犀角、珍奇異獸,本國應有盡有。寡人又有何求于你?”張儀挑逗地說:“大王難道不想三晉之地的美女嗎?聽說三晉的女子個個肌膚如雪,眉黛似漆、乍然一看,美若天仙。”楚王一聽,馬上瞪大眼睛,旋即色迷迷地嘆了一聲:“想我楚國,實是是偏遠鄙陋。寡人又如何見得如此絕色女子?”于是給了張儀一大批金銀珠寶。讓他到三晉之地物色美女。
楚王的南后和寵妃鄭袖得知此事后十分驚恐,分別派人送了張儀黃金一千鎰和五百鎰,意即請張儀在此事上手下留情。張儀照收不誤。
張儀的弟子對此十分不解。擔心張儀無法向楚王、南后、鄭袖交待。張儀說:“諸位勿憂,我自有辦法”。
幾天以后,張儀向楚王辭行。臨行前,張儀向楚王請求說:“當今天下,列國紛爭,關閉隘鎖,交通極為不便。張儀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得大王?臣請大王能賞張儀一杯酒喝。”楚王欣然同意,命人設宴為張儀餞行。酒至半酣,張儀又拜楚王說;“今日飲酒,并無旁人。張儀斗膽,能否請大王最寵幸之人共飲?”楚王答應了。隨即召來南后、鄭袖。張儀一見二人,倒頭向楚王就拜,口中連稱:“張儀死罪!”楚王十分奇怪,問:“先生何故如此?”張儀答道:“張儀走遍天下,從未見過如此絕色美女。而此前臣還說要到三晉之地為大王物色美女。這不是欺君的死罪嗎?”楚王得意地說:“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寡人本來就知道天下不會有比寡人的南后和愛妃更美的女人了!”
妙哉!一場在邏輯上看來根本無法滿足不同送禮人要求的收禮“騙局”,竟然被張儀如此輕而易舉地化解。
至此,讀者可能會問,你講的怎么盡是些奸滑狡詐之徒,旁門左道之術?不錯!但請大家一定要注意,這些人的處境極為兇險,因為他們游說或者事奉的對象都是割據一方,操生殺予奪大權的諸侯王;他們涉足的政治、軍事、外交舞臺更是波詭云譎、殺機四伏。稍有閃失,輕則殺頭、重則滅門。“一士功成萬骨枯”,在他們背后,有多少冤魂野鬼,我們恐怕無法統計。用這些心機和手段,實為不得已之舉。如果因為這些人的上述“缺點、弱點、污點”,就以為這些人只是些招搖撞騙,不學無術之徒,那就大錯特錯了!
的確。這些人不是“周正賢良、坐懷不亂”的道德君子,也不是“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學究專家。說他們“雞鳴狗盜”似可,但要說他們“不學無術”則大謬也!其實。這些人是有學也有術,有真本事的人,是有“經天緯地之才,匡時濟世之志”的人。比如:蘇秦的“合縱”,如果真能為六國所推行的話,應該是六國“大可以王(霸),小可以安。”(《韓非子·五蠹篇》)的根本之策。又如:張儀的“連橫”與此后入秦的范睢的“遠交近攻”,僅僅只是實施步驟的差異而已。可稱得上是“同工之異曲”。只是因為時運不濟,時政兇險,為保自身榮華富貴,不得不真戲假做罷了。這也是戰國“士”們特別是縱橫家在中國歷史上評價不高,也總為人們所詬病的原因。
為了使自己的游說更具說服力和鼓動性,戰國“士”們十分注重對以下幾個方面才智和能力的打理和鍛煉:
1、對游說策略、技巧、火候特別是游說對象的把握;
2、具有廣博的知識和才華。其知識面幾乎,無所不包: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文、史、哲、天文、地理乃至社情、民俗等;
3、具有對時局發展演進趨勢的了解、把握、預見并能誘導、引領他人實現自己預見的能力;
4、出色的雄辯之才。
現在,讓我們以范睢游說秦昭王行“遠交近攻”之策,最終成就“布衣卿相”之人生宏愿為樣本。來看戰國“士”們超人的智慧和才華吧!
范睢,魏國人。公元前268年入秦,公元前266~255年相秦。奠定“遠交近攻”之策。后經泰孝文王、秦莊襄王、秦始皇三代王不懈堅持,終于于公元前221年統一中國。此人早年因家貧欲事奉魏王不成。只得屈身在中大夫須賈手下當家臣。據《秦策·范子因王稽入秦章》《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載:一次,范睢隨同須賈出使齊國。齊王素知范唯之才,命人送給范睢黃金和酒肉。范睢不敢接受,報告須賈。誰知須賈認為范睢私通齊國。就命令范唯收下酒肉退回黃金。回魏國后。須賈將此事稟報了宰相魏齊。魏齊大怒。在款待須賈及其隨員的酒宴上,命人拷打范睢直至皮開肉綻、筋骨撕裂。在范睢奄奄一息之際,魏齊又命人將范睢扔至糞坑旁并輪流在他身上撒尿。如果不是裝死,如果不是當時魏齊大醉,范睢必死無疑。范睢逸過此劫。又得魏國人鄭安平冒死相救。從此化名張祿,在鄭家藏匿。適值泰國使節王稽出使魏國,范睢(化名張祿)夜訪王稽,王稽驚其才,將范唯秘密帶回泰國,推薦給秦昭王。孰料秦昭王一向討厭說客辯士之類。有一年多的時間,范唯未得昭王召見。
當時秦國的情況是:秦昭王雖已在位多年。但其母宣太后仍臨朝稱制,宣太后之弟、宰相魏冉(封穰侯)把持朝政,而宣太后的另一個弟弟華陽君、昭王的兩個同母弟涇陽君、高陵君則大肆斂財,以致他們的封地富超王室。
得此情況,范睢托王稽向秦昭王放話:“秦王之國,危若壘卵,得臣則安,失臣則亡!然不可以書傳也。”意即只可與昭王面談,不可訴諸文字。
此語擊中了昭王“心病”。昭王決定在宮中接見范睢。
當侍者領著范睢(化名張祿)進入宮中時,范唯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侍者警告道:“大王即將駕到,請先生自重!”范睢卻大聲說到“什么大王?秦國只有太后、穰侯!”侍者一個個大驚失色,不知所措。此時,昭王正準備出迎。聞此盲立即遣開侍者,跪在范睢面前:“請先生賜教。”范睢卻總是以“嗯。嗯”回應而沒有下文。如此三次:他在考察昭王是否為“可托之主”;他在試探昭王的誠心;他在窺測秦國朝政水深:他在甄別泰國君臣親疏……他在待價而沽。直到昭王對他說:“先生不要有什么顧忌。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先生都不必害怕。請不要懷疑寡人的誠意!”范睢才開始邁出自己“布衣卿相”之路的第一步——向秦昭王推出“遠交近攻”之策:
“大王之國,四塞險固。北有甘泉(今陜西淳化)、谷口(今陜西禮泉),南邊是涇渭平原,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右邊是隴(甘肅),蜀(四川),左邊是函谷關和崤山。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這可是成就王霸之業的好地方啊!大王的臣民勇于公戰而害怕私斗,這可是成就王霸之業的好臣民啊!大王有帶甲之士百萬,戰車千乘,威如雷霆,勢若風火,戰無不勝,攻無不取,這可是成就王霸之業的軍隊啊!以秦國的國力之強、民風之樸、軍隊之勇,如果與列國爭鋒,就如同最優良的獵狗追趕跛腳的兔子,要成就王霸之業,豈不易于反掌?然而,時至今日卻閉關自守十五年,不敢出兵山東(指崤山以東,即中原地區)。這是大臣們沒有盡到做臣子的本份,宰相魏冉又謀國不忠,大王您也有失策之處啊!”
昭王說:“寡人愿聽失策之處。”
范睢道:“我聽說最近宰相魏冉準備帶兵越過韓、魏兩國去攻打齊國。這可不是個好計策!出兵多了,國內空虛,難以應對各種不測;出兵少了,又不足以打敗齊國。況且,即使打敗了齊國。大王又能得到什么好處呢?以前,齊國越過韓、魏兩國攻打楚國,雖說占領了楚國近千里的土地。但到頭來卻寸土未得。這不是齊國不想得到這些土地。而是因為這中間隔著韓、魏兩國的緣故。而其它各國眼見齊國軍隊疲乏,將帥不和,就趁機起兵討伐。結果齊軍潰敗,君主受辱而為天下恥笑。而韓、魏兩國卻從中得到很大的利益。大王不如‘遠交近攻’。這樣,得尺得寸都是大王的土地。就象以前五百里的中山國(今河北定州一帶),被趙國吞并,而其它國家卻無可奈何。是因為中山國緊鄰趙國”。
眼見昭王頻頻點頭。面露贊許之色。范睢又將“遠交近攻、稱霸中原”的戰略進一步細化、歸納為九個字,即:“亡韓、魏;臣荊(楚)、趙;親齊、燕。”并繼續侃侃面談:
“如今,韓、魏兩國地處中原,為天下樞紐所在。大王若圖王霸之業,必須先控制這一地區,進而脅迫楚國、趙國,使其俯首稱臣。齊、燕兩國懾于大王的威勢,必然會持重金前來事奉秦國。到那時,韓、魏兩國就如同大王囊中之物,滅楚、趙進而并天下也只是舉手投足之間的事。”
范睢的這段游說,縱橫捭合,包羅萬象。應該是更早版的“隆中對”。“謀劃未出密室。天下先定三分”。堪稱剪群雄、掃六合、并天下的大智慧、大謀略。可把個秦昭王聽得連說:“妙!”馬上拜范難為客卿(外籍高級顧問)。
但范睢的目標可不只是客卿,而是相國。他要取宰相魏冉而代之。
公元前266年,按照范睢的謀劃。泰國兵出滎陽(今河南滎陽縣)。占領成皋(今河南汜水鎮),攻取上黨(今山西長治)。韓國(首都在今河南新鄭)被一分為三,名存實亡后,秦昭王對范睢更加信任。于是,范睢開始了他人生目標的第二步:向宰相目標邁進。
范睢出手了!他要進入秦國政壇的深水區,他要清除他邁向宰相目標的一切障礙。
具體辦法原始而古老:離問,但融入了范睢商智商的勞動。便顯得出奇有效。
范睢向秦王諫言道:“臣在山東(崤山以東,指中原)時,只知道齊國有相國田單,不曾聽說過有齊王。只聽說泰國有太后(宣太后)、穰侯、華陽、涇陽、高陵,不曾聽說過有秦王。能手持國柄、圣躬獨斷、操生殺予奪大權的人,才能稱得上是君王。但如今宣太后置大王于不顧自行號令天下;穰侯橫行專斷無所顧忌;涇陽、華陽、高陵更是只按自己好惡處置各種國家事務。國家有這樣的權臣顯貴操縱朝政,不出危險,那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文武百官懾于這幾位權臣顯貴的威勢,心中哪里還大王您?長此下去,大權旁落,政令怎能出自大王之手?臣聽說善于治國的君王。必定是對內穩固自己的權威,對外執掌軍政外交實權。但宰相魏冉卻借著大王的權威,恣意決定軍國大事,甚至敢于擅自對外用兵,討伐它國。而朝野上下,竟沒一個人敢反對。打了勝仗時,戰利品全部運到他們的封地。一旦戰敗,便將危機轉嫁給國家和大王您。《詩經》云:樹木上的果實太多會壓損枝條(木實繁者披其枝),枝條壓得太狠會傷及樹的根本(披其枝者傷其心);一個國家地方首府太大(意即地方實力太大)會危及國家的安全統一(大其都者危其國),如果臣子威望太高就會削弱君主的權威(尊其臣者卑其主)。當初,淖齒控制齊政,到頭來將齊閔王抽筋捆吊于廟堂大梁之上,閔王號叫一夜方得慘死。李兌執掌趙國,圍困趙武靈王于沙丘(今河北平鄉縣)一百多天,將趙武靈王活活餓死。今天的秦國,太后、穰侯專權用事,華陽、涇陽、高陵則推波助瀾。還有哪位臣民知道大王?這些人都是淖齒、李兌一樣的人物。臣眼見他們的爪牙、黨羽遍及朝野,而大王您卻孤立于朝堂。真擔心后世秦國的主宰,不再是大王您的子孫!”(《秦策·應侯謂昭王章》)
此一番諫言,字字中的,句句舔血。昭王聽得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于是馬上下令:廢黜太后,驅逐宰相魏冉,將華陽、涇陽、高陵君等一并趕出函谷關外。同時拜范雎為相國,封應侯,并仿齊桓公之管仲,稱范睢為“仲父”。
范睢,一個地位卑賤的小人物;一個背負叛國奇冤。身受慘烈酷刑的“士人”。如果依照一般社會常理,即便山崩地裂、洪水滔天,他也難逃身首異處之厄運。然而,蒼天有眼。卻令他含垢忍辱、浴火重生。憑著他的鐫韌,憑著他的智慧、才華、機敏和善辯,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完成了從“平民布衣”到“封侯拜相”的人生飛躍。范睢。不亦偉丈夫哉!
四十多年后秦一統華夏的歷史證明,范睢大戰略之正確。
這就是戰國時期的“士”。他們的智慧、謀略和雄辯,使得這些本來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卻成為那個紛爭不息、烽火連天時代的風云人物。他們令“所在國重,所去國輕”。(劉向《戰國策書錄》)“一怒而天下懼,安居而天下息”。(《孟子·滕文公下》)體現了人的力量和生命的價值。正是他們的存在,才使一部浸染著殺戳、血腥的戰國史多了幾分斑瀾,幾分韻味,幾分精彩,幾分傳奇。
責任編輯: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