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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顏

2008-01-01 00:00:00龔保彥
江河文學 2008年5期

我讓小意在鸞鳳街等我,可我趕到那里的時候,她卻不在那里,我立即給她打電話,問小意你在干什么,不是說好咱倆在鸞鳳街見面嗎?可你怎么不在那。

小意說很抱歉,她有急事,臨時離開了那,改天我們再見面。

我的心里當下就好像被人冷不丁抽走了什么東西,空落落的,神情不快地望著大街。

此時正是中午十二點多下班高峰。一群群人,潮水一樣涌過大街。有騎摩托車的,有騎自行車的,也有步行的、打的的……街面上十分繁忙熱鬧。幾個身穿黑色警服的交警,站在十字路口,不時揮臂伸手,指揮和疏導著車流人流。我站在一棵枝葉茂盛的梧桐樹下。一邊吃著一塊冰糕,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被太陽照曬得似乎飄著火的大街,冰糕冰涼的味兒。刺激得我牙根疼。

小意是我女朋友,我們認識很久了,卻才第一次真正見面。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她就叫我撲了空,我心里很不高興。

說起我與小意相識、相愛的經歷,你們也許有些不相信。我們是通過互聯網認識并相愛的。

兩年以前一個夏天,我在家上網,無意間看到一個叫“漢水麗人”的網民,從名字上我一下就猜出,這個名叫漢水麗人的人,肯定是一位本城靚女。出于好奇,我就以“漢水俊男”的名字給她回了個貼子:“嘿!漢水麗人,你好,我是漢水俊男,咱們認識一下好嗎?”漢水麗人很快回話:“yes”。

從此以后。我們就很頻繁地在網上聊起來。由于我們聊得很投機、也很開心。彼此的感情不斷升溫,大有相見恨晚之憾,到了今年六月份,就都上了視頻,在電腦上相互見了個面,但那樣的見面,只能看見彼此大概的影像,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卻都不知道,于是我們就約定今天在鸞鳳街見面,可是她卻在我還沒趕到那的時候就離開了那里。

我無精打采地在街邊人行道上行走著。梧桐樹枝葉間篩落下來的花花斑斑光影,恍得我眼睛有些發花。大街上一陣陣熱浪迎面撲來,我感到渾身發熱,臉上流下一滴滴汗水。突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我一接聽,知道是劉總在找我。

喂,劉總嗎?找我有啥事?我問劉總。

你快到公司來一下。劉總催促著我。

有很急的事嗎?我再次問劉總。

是有一點很急的事,你快過來。劉總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打的很快來到公司。

一見到劉總,我就知道出什么事了。只見劉總臉上有幾道血赤赤的紅色傷痕,那分明是誰用手抓的。他的眼睛也受了傷,眉骨烏青腫脹,為了遮丑,他戴了一副鏡框和鏡片很大的墨鏡。我估計他又跟老婆打架了。因為劉總近來跟公司女秘書馮媛關系越來越好,已發展到同居的地步。他要和老婆郭云離婚,可郭云無論如何不同意,為此兩人經常動不動就打架。

我要出去一段時間,公司的一切事情暫都由你管著,有什么重要事情咱們隨時電話聯系。劉總神情很不快地對我說。

你要上哪兒去,劉總?我看了看他已經收拾好的裝在一個大大的旅行包里的行李,問道。

北京。劉總說過用手摸了摸臉上傷痕。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去多少天?我又問。

不知道。劉總搖了搖頭。

劉總乘坐下午兩點多的火車去了北京。和他同去的當然還有她的相好馮媛。

劉總一走,公司里平日在他面前乖得貓一樣的一個個員工,都議論起他來。有的說他忘恩負義,當年初出道的時候,要不是郭云當時擔任市委秘書長的父親憑借手上掌握的行政權力,狠狠助他一臂之力,使他輕松掘得第一桶金,他哪會有今天;有的說他鬼迷心竅,放著個又漂亮又有氣質的老婆不愛,卻癡迷上個兒和長像都很一般的馮媛;有的說他是老馬吃嫩草,喜新厭舊……

聽著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我沒好臉色地將手在空中一揮說,行啦行啦,劉總跟他老婆之間的事,純粹是他們的私事,與你們沒任何關系,都不要瞎叨叨啦。

大家見我生了氣,就馬上噤聲不語,各自走開去干各人的事。可與我關系一向不錯的銷售部經理林敏從另一邊走過來,笑嘻嘻遞給我一根煙說,龍總。抽根煙吧?

我接過這個為人向來奸猾鬼詐的家伙的煙,還沒銜在嘴上。他就嘖嘖兩聲打著汽體打火機,將火伸過來,我點燃煙狠狠抽了一口,問他最近公司銷售情況咋樣。

他說一般。

我長長嘆了一口氣。望著窗外太陽光照曬得火辣辣的大街、樓房、行人、車輛和蔫搭搭的樹木,說,得想想辦法,把銷售量提起來,不然劉總回來見我們業績不行,會責怪我們。

林敏聽了我的話。顯得頗為為難地用手摳著后腦勺,支支吾吾說,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實在沒招了。

在市報上做過宣傳嗎?我問林敏。

做過廣告。林敏吸了一口煙。睜大兩只老鼠一樣的小眼睛望著我說。

做廣告不行。得請一個文筆好的人寫一篇大塊頭文章在報紙上宣傳。我望著他說。

請誰寫呢?請別人寫,報社不一定給發表。請報社的人寫。他們那些人胃口都大得不得了,要價要得賊高。林敏低頭略略沉思了一下,然后抬起頭望著我,一臉疑慮地說。

就請報社的人寫,那樣好發表。價錢嘛……可以商量。我最后果斷地對林敏說。接著我又對他說,這樣吧,為了達到我們的意圖,你什么時候請一位報社的記者或編輯來,我們當面和他商量商量,一是把稿件的要求給他說說。二是把寫稿和發表的費用跟他談談。

行,我盡快去報社請一個人來。林敏回答。

記住,要請一個文筆好,能扇情的人,不要請那種文筆干癟不動人的人。我叮嚀林敏。

林敏出了辦公室。

我在辦公桌前黑色皮椅上坐下,用遙控器將掛在墻上的空調開開。正要仰躺在椅背上伸個懶腰。放松放松這些天來忙碌得十分疲乏的筋骨,順便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可還沒睡著,門口就哇啦哇啦傳來一陣很響的吵鬧聲。我翻身站起來一看,原來是劉總的妻子郭云手牽著自己僅有五歲的兒子小虎來了。

郭云身穿淡藍色連衣裙,個兒高挑。身材頎長。兩個圓鼓鼓的乳房把連衣裙頂起老高,白白的臉面上,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愁緒,眼睛里滿是傷心絕望的神情。

她一走進公司辦公樓大廳。就氣沖沖往劉總辦公室大步走來,邊走邊指指戳戳說,姓劉的你出來,姓劉的你出來,你躲到哪去了?你給我出來。

看來郭云已被劉總氣得失去理智,我急忙迎上去,連連好言好語對她說,嫂子息怒。嫂子請息怒,并給聽見吵鬧聲圍上來的兩個女職員中的一個使了個眼色,讓她去給郭云倒杯水。

誰知郭云并不理我的茬,而是用手把我往一邊推著,脖子挺得硬硬的說。姓劉的跑哪去了?把他辦公室門開開,他是不是藏在辦公室里?

我說沒有,他有事出去了。

他去了哪兒?是不是跟她那個野女人一塊出去了?你把他辦公室門開開,我看看。她問過我,就用手指著劉總辦公室門,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

我叫收發員小李拿來鑰匙,開了劉總辦公室門。

郭云見辦公室的確沒有劉總,就氣不過地把兒子小虎丟在門口。三兩步沖進辦公室,先嘩啦一下把劉總辦公桌推倒,接著拿起電話就摔。正當她要摔電腦的時候,我和保安把她拉住,并強行把她從辦公室拉出來,讓她坐我辦公室沙發上消消氣。

姓劉的如今混好了,混大了,嫌棄我們孤兒寡母了,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這個自眼狼,也不想想他如今是咋混好的,想把我甩了,蹬了,沒那么容易。郭云情緒十分激動地大聲說。

嫂子請喝點水。剛才我給使眼色的那個女職員,把一杯水遞到汗水淋漓的郭云手上說。

郭云說,我不喝。眼睛惡狠狠緊盯著我問,姓劉的跑哪去了?

我說我也不知道。只聽他說他要出去一段時間,但出去多長時間,他沒告訴我。 好,看他跑哪去,他總有回來的一天,等他回來再說。郭云撂下這句話就拉著兒子小虎走了。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長長出了一口氣。

小意給我發來帖子,說她媽病了,已住進醫院。她要去醫院陪護一段時間。我問她病得厲害嗎,她說還不清楚,要等醫院檢查完后才知道。

我說那你去了醫院咱們就聯系不成了。她說網上聯系不成了咱就用手機聯系。我說這樣咱們到底哪一天才能見面呀?她說等她媽出院后咱們再見面。我說不行了我就去醫院找你。她說千萬別這樣。咱們的事她還沒給她媽說過,她媽一點都不知道,如果我去了醫院她媽知道了不好。

小意三年前從西安一所醫科大學畢業,回到本市后,被招聘到市磨具廠工作,當了一名廠醫。她的母親高素華是本市一所重點中學數學老師。她的父親是本市水利局一名技術人員。兩口子一輩子就養了這么一個女兒,對她寵愛有加。

小意大學畢業時,她同班的一個苦苦追求了她四年的南方小伙說,跟我去南方吧,我給我爸媽看過你的照片,他們都很喜歡你,我爸是我們市醫院院長,我媽是我們市財政局局長,只要你跟我去了那邊,他們保證給你安排一個又清閑拿錢又多的工作。小意想。那樣不是等于自己承認是他的女朋友了嗎?但是她至今還沒看上那個個兒矮小、面皮黝黑、鼻子上架著一副深度金邊眼鏡的小伙子。小意沒跟他去。那個南方同學當著她面嗚嗚哭了一陣后,就傷心地乘上火車回了南方老家。

回到南方老家后,那個同學還不死心,經常打電話給小意,問她找到工作沒有,身體好不好。想以關心牽掛的方式來打動小意,小意起初還禮節性地跟他說說話,到后來就覺得這人有點煩,不再理他,任他怎樣打電話也不接。這下那個南方同學才漸漸死了糾纏她的那份心。

我也是三年前從西安一所大學畢業,回到這個依山傍水的陜南城市的。回到這兒以后,我先參加了幾次公務員考試,每次考試成績都不錯,可到面試的時候,就因評委們這不滿意那不滿意出局。而那些無論從哪方面講條件都不如我的人倒順利錄用。為此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想不通。很納悶。因為論成績,我排在那些錄用了的人的前面,論長相,我五官端正,英俊瀟灑;論個頭,我一米八一,高大健壯;論口才,我得過西安市高校大學生辯論比賽第一名;而論人品,我連續四年被學校評為三好學生。后來經一個諳熟公務員考試內幕的人提醒我才知道,原來我沒被錄取的原因是。我沒私下里給那些掌握錄取大權的關鍵人物送錢。

說實在的,我出身在一個很普通的工人家庭,父親在勞動強度很大的翻砂車間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身亡,母親是本市油脂加工廠一名下崗女工。自父親去世后,本來身體就不怎么好的母親,因悲傷過度,一直病怏怏的,面色蠟黃,身體消瘦,三天一小病,四天一大病。看病吃藥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還欠了親戚朋友一屁股債,哪有一分錢去給誰送禮。一氣之下,我就來到一個農業科技推廣應用公司。這是一家私人公司,五十多歲的老板一看我重點工科院校的文憑,又見我高大英俊,氣質不凡,十分喜歡,把我安排在公司最重要的部門工作。為了報答老板的知遇之恩,我加班加點、不分白天黑夜埋頭工作,甚至連好多節假日也搭了進去。可到了年底。他卻說公司今年沒贏一分錢利不說,還欠銀行幾十萬元債務,我一看就知道他這是在耍花招,不想給我們發獎金,一句多余的話沒說就轉身走人。

這個黑心的老板知道我一走公司科技力量就大受損失。馬上臉一翻給我賠著笑臉說,哎,哎,哎,兄弟,你別走,你別走,咱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嘛。

我陰沉著臉沒好氣地對他說,你是一個只想讓我們像驢一樣給你拉車,不想給我們草吃的黑心老板,所以有啥好說的,爺爺我不想在這干了。

過了兩天,經好友馬斌介紹。我來到劉總這家公司。

劉總比我大十歲,雖然沒上過大學,文化水平比較低,但他運氣好,在一家破破爛爛的機械廠當車工時,找了一個在市委當秘書長的好岳父。通過他岳父的權力,再加上他的勤奮努力,多年打拼,把一個當初只有幾十萬元資產的小公司。辦成現在具有幾千萬元資產的大公司。我也由一個普通員工很快成為一名副總。

劉總這人其他毛病倒沒有,就是好色。聽說公司里好多女員工都受過他性騷擾。而跟他搞得最歡的是公司女秘書馮媛。她一心想取代劉總結發妻郭云的位置,成為這個闊老板名正言順的妻子,兩人偷偷同居多次后,劉總就鬧著要和妻子郭云離婚。

今天是星期天,我正在家里上網,隨便瀏覽一些明星緋聞、美國大兵又在伊拉克受到人肉炸彈襲擊死傷多少人等信息。馬斌來到我家。

馬斌是我中學同學,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在社會上混,先開過皮鞋店。皮鞋店沒開三天兩早晨就倒閉了,緊接著開服裝店,服裝店也沒經營幾個月就關了門。后來又開過洗腳城。結果因洗腳城姑娘給客人提供色情服務,被公安局查封了。開皮鞋店、服裝店、洗腳城花了好大一筆,這些錢有借朋友的,有找人擔保從銀行貸的,總共有一百多萬元,都打了水漂,朋友和擔保人經常跑上門逼著他還錢,急得馬斌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恨不得跳樓。后來為了躲避債主和擔保人的追剿,他干脆離開家,也關了手機,到處跑著隱姓埋名給人打零工掙錢,日子過得凄慘而艱難。大三那年國慶節我從西安回來度假。見到了他。當時只見他滿頭臟兮兮亂糟糟的長發。臉糊得烏黑,胡子老長,全身衣褲污垢斑斑,儼然一個乞丐。我心里十分震驚,也很難受,沒想到這個好朋友混成這個樣子。當下就掏了錢請他進館子狠狠吃了一頓。臨分手時又給了他一百多塊錢。他感激得熱淚橫流,連說謝謝,謝謝,并發誓一定要翻過來。今生今世若不發財他就不姓馬。我奉勸他好好去找一份收入相對穩定的工作干著,先把欠朋友和銀行的債給人家還清,免得被人追逼著日子過得做賊一樣難受。

他擦了擦眼淚理直氣壯地說,不,我不再給人打工。給人打工掙的錢少不說,還得時時刻刻仰人鼻息、看人臉色,這種日子我過不下去。

那你想干什么?我驚詫地望著這個落魄到這個地步還雄心壯志不死的人問。

我還要做生意,當老板。馬斌目光堅定口氣堅決地望著餐館外大街上一家家繁華的店鋪說。

我們分手后,聽人說他果然又做起生意。不過因本錢小,先開始只是做點低價買了這個菜市場上的菜到那個菜市場高價賣的小生意。這期間為了不被債主和擔保人發現,他還去整了容。這樣過去一年半載,他手上就賺了點錢,有了這點錢,他就不滿足于再做這種小生意,而是去和一些專做大宗生意的人合作,去山里收購杜仲、天麻等名貴中藥材往西安、武漢、廣東等地賣。這樣他就漸漸擺脫困境。發了起來。

發了財他做的第一件事情當然就是還朋友的債和銀行貸款。因為只有還清了朋友的債和銀行貸款,他才能心無掛礙,真正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再后來,他就不固定專做哪一項生意,而是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把頭削得尖尖的。跟一些長年在生意場上混的三朋四友加強聯系,捕捉一切信息,把握一切機會,打一槍換個地方,什么賺錢就去做什么生意,撈一把就收手,這樣不但沒失過手,還賺了個盆滿缽盈。

他一進門就笑呵呵說,嗨呀!老弟,你在家呀!我給你打了半天電話咋打不通?

我立即拿起放在床頭邊的手機,很抱歉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忘了開機。

走,走,老朋友,喝酒去,今天我請客。他走到我跟前,二話沒說就拉起我的手,急不可耐地往門外走。

有啥事嗎?我問他。

沒啥事就不能喝酒嗎?他反問我。

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我就不去。我把手從他手里掙脫,面色略略變得有幾分嚴肅地說。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吧!兄弟我最近又發了點小財。他高興地用右手指在空中很響地打了一個梆子說。

發什么小財啦?我驚奇地問。

我去鄉下從一個農民那賤價收購了一個清代的寶貝,賣給一個南方文物販子。一下就賺了這么多。他左右看了看,見沒其他人,悄聲對我說,并舉起四個手指頭。

一下就賺了四千?我問他。

錯。他回答。

那就是四萬?我說。

他沒正面回答我。只是顯得很激動很興奮地用手拍著我脊背說,走,走,走,快走,喝酒去。

出門時,母親拎著籃子去菜市場買菜回來了,她一見馬斌就招呼他說,小馬,進屋里坐坐吧。

不啦,不啦,我們要出去一下。馬斌回答母親。

我給母親打了個招呼,并說中午不在家吃飯,就跟馬斌來到市中心一家五星級酒店。

酒店里人很多,一樓大廳和二樓三樓四樓五樓各包廂里,都坐滿了人。人們的說話聲、吵鬧聲、猜拳行令聲,不絕于耳。穿著統一藍底碎白花絲綢旗袍的服務員小姐們,在樓道里急匆匆穿梭來往。

我和馬斌來到三樓一個環境十分幽雅的包廂。

馬斌出手很大方,叫來滿滿一桌菜,要來兩瓶八十年窖藏的茅臺酒。一瓶放在自己面前,一瓶放在我面前,說,咱兄弟倆今天一個不給一個倒酒,自己喝自己的,對著瓶子吹喇叭,喝完不夠再拿。

我被馬斌這暴發戶的作派嚇了一跳。

說實在的,在劉總公司干工作這么多年,迎來送往的宴會我也參加了不老少,各種名酒也喝了不計其數。但從來沒喝過茅臺酒,且還是八十年窖藏的陳年老酒。

酒喝到半酣處,我問馬斌找對象了沒有?

馬斌臉色鮮紅、醉眼迷離,手在空中使勁一揮說,找什么對象?跟我的女人有無數個,我想跟誰玩就跟誰玩。

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要正正經經談一個結婚成家才對。我勸說道。

兄弟,你沒覺著咱中國人性壓抑得太久了嗎?現在是改革開放年代。把自己放松一點,不要管得太嚴,痛快一天是一天。馬斌陣陣有辭地對我說。

你不怕傳染上淋病嗎?我問他。

怕什么?我才不怕呢!馬斌臉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又一揚頭喝了一口酒。

我真為這個心地善良,為人慷慨大方,但個人私生活卻一團糟的朋友擔心。

喝完酒下樓時,我們都已頭暈目眩,腳步不穩。在酒店兩個身穿制服、身材筆挺的保安攙扶下,我們才來到大街邊。

一陣風吹來,馬斌伸長脖子哦哦連打了幾個嗝,就一頭栽到一排綠籬里,被兩個保安拉起來時,已滿臉劃痕,劃痕上還滲出一粒粒碎小的血珠。

我趕緊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先讓醉得軟綿綿的馬斌坐進去,然后自己也坐進去。把他護送回家后,才回到家里。

林敏請來了市報一位編輯,這人人高馬大,面如重棗,滿臉胡茬,雙眉濃黑,雙目如炬,看上去酷像《三國演義》里的關公關云長,給人的印象是,他使刀弄棍還可以,而要把他和玩筆桿子的文人聯系在一起。實在太勉強。

一見面,這位編輯就友好地微笑著向我點了點頭。林敏馬上指著我對他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龍總。接著又指著他對我介紹說,這是市報社會新聞版資深編輯黃燁先生。

黃燁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就遞給我一張名片。我簡單看了看他的名片,只見上面寫著:黃燁,市報社社會新聞版資深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市作協副主席,省作協理事。出版文學作品八部,尤擅長報告文學寫作,多部作品曾在某國家級文學雜志上發表并引起反響,現為某國家級文學雜志簽約作家。

看了這一番介紹,我當然不能懷疑他的寫作水平和文筆。于是就請他在沙發上坐下。給他談了我們想在市報上刊登一篇宣傳介紹我們公司的大部頭文章的想法。

黃燁聽后說行呀,只要你們肯出錢,這完全沒問題。

接下來我又說。我們公司寫作人才太少,還想請你寫這篇文章。

黃燁說,請我寫這篇文章沒問題,只是寫文章和發表文章一樣要付錢。

我問寫文章得多少錢,發表文章得多少錢。

黃燁深深抽了一口煙,一邊吐著煙氣一邊往煙灰缸里彈著煙灰說,這要看文章長短而論。

我說你具體說說。

他說。寫一篇千把字的文章得兩千元,發表一篇千把字的文章得五六千元。

我吃了一驚,說這么貴。

黃燁說,貴啥?我們這地方是窮地方,按這個標準收錢還算是少的。這要放在南方經濟發達的城市,寫一篇千把字的文章沒四五千元下不了臺。發表一篇千把字的帶有廣告性質的宣傳文章沒一兩萬元根本不行。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低頭沉吟著說,這么說寫一篇上萬字的文章得兩萬多塊錢,發表一篇上萬字的文章得五六萬塊錢。

是這樣的。黃燁回答。

要價太高,我作不了主,得跟劉總商量一下才能定。

于是我就對黃燁說,這樣吧,黃先生,我們老板最近不在家,我打電話跟他商量商量再給你回話行不行?

黃燁看來對這樁掙錢的機會很感興趣。也不愿意放過,把煙頭往煙灰缸里一摁,站起來說,行,那你們就商量吧!我等著你們回話。

黃燁走后,我對林敏說,他要價太高,你再跟他好好講講,寫文章和發表文章的價錢能砍到他說的那個價錢的一半還可以。

林敏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怕夠嗆,報社這種文化單位窮得叮當響,他們巴不得抓住這種機會掙點錢呢。

我陷入了兩難境地,不搞這種宣傳吧,公司銷售業績上不去;宣傳吧,花錢太多公司又受不了。

我打通了劉總的電話,把這件事簡要給他匯報了一下。劉總很開通地說,就按你的想法辦,盡量為公司節約資金,萬一價錢壓不下來就算了,不要只看眼前利益,要從公司長遠發展著想。

聽劉總這么一說。更堅定了我要宣傳公司的信心。

我讓林敏盡快去跟黃燁談談,看還能不能壓壓價,林敏去跟黃燁談了,黃燁一口咬定說就要他給我們開的那價錢,如果我們同意,他就來公司全面了解一下情況寫文章,不同意就拉倒。

我頓時覺得當面被人訛詐了那般,心情很不好……在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后我抬起頭對林敏說,你打個電話叫黃燁來,說我們同意他開的那寫文章和發表文章的價碼。

黃燁很快來到公司。

他今天穿了一件帶暗格的白底T恤衫,梳了個大背頭,戴一副寬邊墨鏡,手提黑色小皮包,仿佛一個黑社會殺手。

他一進我辦公室就好像很春風得意地侃侃而談,你們這樣做是很對的,現在的社會是一個充滿競爭的社會。一個企業要想在激烈的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就要抓住一切機會,不斷宣傳推介自己,不然就有可能被對手打敗。

我對他說的那一套不感興趣,向他揮了揮手讓他坐下。

我把公司各方面情況詳細給他介紹了一下,他沙沙沙沙揮筆在本子上記錄著。

兩天后,他把文章寫好了,拿來讓我審閱。

文章總共約有一萬七八千字。我大概閱讀了一下。不但覺得他的文章寫得很一般,而且錯字滿篇。

我不好當著他面說他文章寫得這不好那不好,也不好說這個字錯了那個字錯了,而是說,黃先生。文章先放我這,我好好看看,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在上面改改,你明天上午來拿稿子行嗎?

黃燁說行呀,接著又催促說,那就請你們趕緊修改,今天是星期三,咱們爭取讓文章星期五見報。

黃燁走后,林敏見我滿臉不快,就試探著問,龍總,黃作家的文章寫得咋樣?

我說狗屁作家,文章很一般不說,還盡是錯別字。

他搖了搖頭說,唉……現在怎么哪都是假貨。莫非他那中國作協會員名稱是假的?

我說難說,我們又沒法去驗證他那會員是真的還是假的。

在我一個晚上絞盡腦汁的修改下,文章才基本上像個樣子。

第二天上午。黃燁把我修改過的文章看了,恭維著說,龍總真是年輕有為,不但經營上有一套,寫文章也是行家里手。

星期五,市報三版整整一個版面都登載著宣傳我們公司的這篇文章。

黃燁天黑時給我打來電話說,龍總,文章在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很多人都很想買貴公司產品,祝賀你們!

小意的母親出了院,小意打電話來,約我今天下午五點半在漢江邊望江樓下跟她見面。

終于能和我心愛的姑娘見面了,我整整一個上午都激動難抑。嘴上不時哼哼著周杰倫一首曲調輕松明快的流行歌子。

林敏看出我心情很好,打趣說,龍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怕要走桃花運了吧?

我假裝沒聽見他的話,繼續在電腦鍵盤上敲字。

望江樓是漢江一處有名的景觀。其座落在漢江北岸一個孤零零凸起的山岡上,是一座六角形塔樓,共十三層,高約四五十米,檐牙高挑,雕梁畫棟,背靠青山,下臨江水,有凌空欲飛之勢。它的四周,長滿各種花草樹木,一年四季綠蔭冉冉,花香撲鼻。一條約一米多寬的階梯式小道,從山腳下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岡頂望江樓下,從早到晚都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種人往來于小道上,徜徉在樓廊問,有的就干脆登上樓頂,看山、看水、看本市縱橫的街衢和高低的樓舍,那份舒心愜意,常常讓人流連忘返。

我到達那里的時候,正好是五點十分,離五點半還有整整二十分鐘,小意當然還沒有來。趁著這二十分鐘的閑暇時間,我悠然漫步在樓下的花草樹蔭間。

西斜的夕陽,把它那斜斜的古銅色光輝,從西邊漸灰漸暗的云縫里射過來,透過松樹、杉樹、柳樹、銀杏樹枝葉,落在地面花問草叢里,給花草涂上一層朦朧的色彩,而落在望江樓紅色圓柱和琉璃瓦上,則給整個樓體形成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樓下從西向東悠然流過的漢江上,連接南北的那座氣勢如虹的大橋。車流往來,人群熙攘。江面上一艘艘木船和機動船,穿梭來往,把寂靜的江面吵鬧得不得安寧。

離五點半還差兩三分鐘的時候,小意來了。

她穿著一件長及膝蓋的翠綠色絲綢連衣裙,肩挎一個黑色小坤包,邁著輕快優雅的步伐,從綠樹掩映的林蔭小道上向我走來。

她高高的個兒,粉嫩白皙的皮膚,雙目清澈似水,長發披散如瀑。我只瞄了她一眼,就認出了她。她也只看了我一眼,就認出了我。我頓時心跳加快,情緒激動。快步向她走去。她也快步向我走來。我們四目相對,有好一會兒誰也不知道說什么話。過了大約兩三分鐘,江面上一艘貨船沉悶的鳴笛聲把我驚醒,我才有些手足無措地說,小意你真好!小意只羞澀地對我笑了一下。

說實在的,現實中的小意比電腦視頻上的小意漂亮得多,也有氣質得多。我為自己能交上這么一個女友高興得不得了。她看來對我也很滿意。因此沒過多久,我們就消除了初次見面的拘謹和羞澀,像在電腦上聊天一樣。隨便天南地北無拘無束聊了起來。

一個多月后,我們的關系就如膠似漆,再也離不開,并在我的房間里偷吃了禁果。

劉總從北京回來了。一回來我就給他匯報了他離開公司這段時間來公司的生產經營情況,劉總對我的業績很滿意。

一個多月的北京之行,劉總黑了瘦了,馮媛卻白了胖了。

當我把那天他剛離開公司后,他妻子郭云來公司大鬧了一通的事告訴他時,他久久低頭不語。

當天夜里,劉總回了趟家,把他從北京買給妻子和兒子的幾樣禮物給他們娘兒倆拿回去。

郭云一見到他,就像見了仇人一樣,陰沉著臉對他說,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你有個女人和兒子?

劉總聽著她那刀子一樣硬的話,愣怔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晚上,他跟妻子躺在一張床上,妻子卻背對著他。也許是他想緩和一下自己和妻子之間的敵對關系,手伸過去摸她,沒想到他的手一碰到郭云,郭云身體就像猛地觸了電那般,使勁一搡,把他手甩開,并惡狠狠地說,你別動我,我嫌你臟。

劉總驟然像泄了氣的皮球,渾身癱軟在床上。十分沒趣地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

唉,咱們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在一起還有什么意思?劉總顯得很無奈地嘆了口氣,對郭云說。

這局面是誰造成的?還不都是你造成的。郭云指責著他說。

我還是請你好好考慮考慮,咱們離婚吧。劉總以哀求的口氣對郭云說。

告訴你,姓劉的,我絕不跟你離婚,當初你是一個每月只掙幾百塊錢的窮車工的時候,為啥不跟我離婚,現在你發達了,有幾個臭錢了,倒嫌棄起我來,你把我當成了一件衣服,想穿就穿,想扔就扔嗎?你的算盤打錯了。郭云忽地轉過身,指著劉總說。

離婚跟窮不窮、發達不發達沒關系。劉總給郭云解釋。

咋沒關系?你要是一分錢沒有,看哪個騷女人能看上你?你現在有錢了,在外又有名氣又風光,有多少女人在盯著你,想嫁給你。郭云轉過身,在黑暗中用錐子一樣的目光盯著劉總說。

沒哪個女人盯著我,也沒哪個女人想嫁給我。劉總哄騙著郭云。

你姓劉的敢對天賭咒發誓嗎?你跟你那個姓馮的女秘書是什么關系?你們早勾搭在一起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上了多少回床了,你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想把我甩掉跟她結婚。對不對?郭云翻身從床上下來。邁著大步。圍著床繞了一個圈兒跑到劉總跟前來。站在床邊指著劉總說。

我跟她只是一般的同事關系。既沒勾搭在一起,也沒上過床。劉總還在為自己辯解。

呸,姓劉的你不要臉,一個七尺高的男人,連自己做的這點骯臟事都不敢承認,你還算個男人嗎?郭云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劉總道。

劉總只好一句話不再說,十分苦惱地一根接一根抽煙,睜大著兩眼等天亮。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劉總就起來離家去了公司。郭云看了一下床頭柜上的電子表,也急忙起來。

她洗了把臉,連頭都沒梳,就將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兒子小虎叫醒,給他穿好衣褲,騎著電動摩托把他送到娘家,對母親說她有點急事要去辦一下,就又騎著電動摩托,向公司為幾十個女員工統一租賃的住地走去。

她知道此時尚沒到上班時間,馮媛還沒去公司,她要去好好教訓教訓這個騷狐貍。把她名聲搞臭,并把她攆走。

初秋時節的早晨,天還有幾分熱。早起晨練的人們,有的在街邊樹蔭下舞劍,有的在大街上跑步。街頭賣羊肉泡饃和燒餅、豆漿、油條、油餅等小吃的攤點前,聚集著一些人。攤主們手腳不停地忙碌著,應付著這些早起的客人。一縷縷夾帶著幾許漢江濕涼氣息的晨風迎面吹來,撩起郭云額前和脖子上的頭發,郭云此時有一種慷慨悲壯的感覺。

到得公司女員工住地,郭云就跳下車,來到位于三樓中間位置的馮媛房間前。她輕輕敲了敲門,剛剛起了床的馮媛就來把門打開。當她一看見來人是劉總的妻子郭云,心里就驀地抽縮了一下,掠過一種不祥的預感,還有幾分倦意的臉上,現出極為尷尬的神情。

還沒等馮嬡招呼郭云進屋,郭云就急不可待地一側身從門縫擠進去,用陰冷仇恨的目光緊盯著渾身不自在的馮媛說,姓馮的,你這個臭婊子,騷貨,既然你不要臉,我今天就撕了你這張臉,看你以后還賣不賣騷。

馮嬡尚沒反應過來,郭云兩只指甲好久都沒剪過的手猛地伸上去,分別在個兒矮小的馮媛臉蛋上抓起來,馮媛白凈粉嫩的臉蛋上,立即出現七八道長長的抓痕,蚯蚓一樣不停往下流著烏紅的鮮血。

馮嬡受了傷害,也氣不過地反抗起來,伸手用勁抓挖郭云的臉,可由于她個兒比郭云小,力氣也沒郭云大,哪是郭云的對手。只三兩下,她就被郭云推倒按在床上。郭云又揪她的頭發,撕扯她的衣服,馮媛的頭發被郭云揪掉了好幾把,兩個飽滿鼓脹的乳房也被郭云抓出一道道傷痕。

馮媛躺在床上痛苦地甩手蹬腳,大喊大叫。

等其他女員工們聽見她的喊叫聲紛紛趕來時,郭云已把馮媛教訓完畢,扔下仰躺在床上的馮媛,關了門來到走廊上,一邊用手理著被馮媛抓亂的衣服和頭發,一邊匆匆往樓下走去。

馮媛在房子里傷心地嗚嗚大哭。

八點鐘,我剛到公司一上班,就聽見公司男女員工們激烈地議論著劉總妻子郭云打了馮媛的事。

其中幾個平日與馮媛爭風吃醋,互有嫌隙的女員工,還暗暗為此高興。

劉總得知妻子打了馮媛的消息后,先是非常吃驚,緊接著就非常心痛,并立即走出辦公室,大步流星往馮媛住處走去。

可還沒等他走出公司辦公樓一樓大廳,馮媛就提著一個旅行包,眼淚汪汪向他走來。

劉總匆匆打量了馮媛,只見馮媛臉上盡是一道道血赤赤的傷痕,脖子上還有一道道隱隱的血跡,頭上亂糟糟。

劉總上前把神情痛苦的馮媛摟在懷里。馮媛又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約一個多鐘頭后,馮媛就帶著滿臉滿胸傷痕離開公司,去火車站搭乘開往南方的列車。永遠離開這個留下了她愛和傷痛的城市。

也就是從這天起,劉總開始跟妻子郭云進行冷戰,他干脆賭氣天天吃住在公司里,不再回家。

小意來到公司找我,說她母親又犯病了,她父親最近去廣州出差去了,不在家,二十幾天后才回得來,叫我去她家和她一塊把她母親送醫院去看病。

我向劉總請了兩天假,就和她出了公司大門,急急忙忙在街邊擋了一輛出租車,來到她家。

小意的母親高素華躺在床上,神情萎靡,面色焦黃。兩只眼睛里放射著空洞無神的光,蒼黃的秋陽從窗玻璃上照進來落在她臉上,使她看起來酷似一片深秋枯黃的落葉,輕飄而虛弱。

直覺告訴我。小意的母親病得很重。

小意的母親一直患有肝病,上次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勉強控制住病情就回到家里,一直按醫生叮囑在吃藥,這種藥價錢很貴,據說是從德國進口的,一個療程就要花十五萬元。她已吃了兩個療程,花去家里三十萬元。

我和小意把她送到市中心醫院一檢查,大夫就語氣低沉地對我們說,不行了,肝癌,已到晚期,頂多還能活十幾天,回去給她準備后事吧?

小意當下就嚇得腦袋里轟地響了一聲,兩腿一軟閉上眼睛往地上倒去,我趕緊用雙手把她抱住。

小意一醒過來,就撲到我肩上嗚嗚哭泣。我不停勸說和安慰她,叫她堅強些。可無論怎樣勸說和安慰,她都止不住泉水般涌動的淚水。

我知道,小意和她母親的感情很深。

小意十八歲上大學以前,他的父親一直在寧夏西海固地區一個非常貧困的縣工作,由于距離遙遠,父親一年回不來一兩次。因此,在小意十八歲以前的記憶里,這個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撐持著,父親一直是一個遙遠而又模糊的影子。

母親自一生下她,就辛辛苦苦一個人拉扯她。白天上課沒人帶她,她就把小意放在母親家,讓因沒有工作在家當家庭婦女的母親幫忙照看著,一直到晚上批改完作業、備完課,夜深人靜的時候,才來把她接回家。小意三歲能上幼兒園的時候,為了給體弱多病的母親減輕點負擔,她就把她送到幼兒園去。這樣她就得天天早早起來給她穿戴。然后騎著自行車往離家有十幾里地的幼兒園趕。小意至今還清楚記得,有年冬天刮著大風下著大雪,早晨起來母親把她往幼兒園送時,在漢江邊一條斜斜向下的街道轉彎的地方。一股冷不丁從江面上呼嘯而來的大風刮來,母親沒把自行車掌握穩,車前輪一滑,連人帶車往一條很深的臭水溝滾去,為了不讓小意掉進又冷又臭的水里,母親不顧一切撲過去,把小意緊緊抓住往上托起,結果自己卻掉進水里,全身濕透。

那天回到家里。小意什么事也沒有,母親卻患了重感冒,全身發燒,咳嗽不止,整整三天躺在床上掛吊瓶,茶不思,飯不想。學校老師和學生們聞訊前來看她,都傷心地流下眼淚。

小意上高中那三年,母親更是辛苦。白天她在學校講臺上站著給學生上一天課,累得腰酸腿疼,晚上回到家里還要輔導小意學習,陪她做作業和復習各門功課。每天晚上都要忙乎到深夜一兩點鐘。有時,母親實在疲乏得不行了,就趴在桌子上打個盹,然后去衛生間用冰涼的濕毛巾擦把臉,提提神,繼續陪著小意。三年后,小意終于順利考上西安一所醫科大學。當小意拿到紅彤彤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一刻,母親高興得眉飛色舞,小意卻熱淚盈眶。因為小意知道,自己這熱淚中。有高興,也有歉疚。因為為了這一刻。母親三年來為自己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小意上大一的時候,父親經過多年努力,才終于從寧夏調回陜南漢江邊這個城市,一家人總算團聚在一起。這時,母親已人到中年,眼角上出現了魚尾紋,頭發里也出現一根根銀絲,身體忽然也大不如前,動不動就這疼那疼、這不舒服那不舒服。小意清楚地明白,這是母親多年來教學和生活積勞成疾造成的。

知道母親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小意就立即給出差在外的父親打電話,催他趕快回來。

第三天下午,父親就風塵仆仆從廣州趕回來。一下火車,他連家都沒回,就直接搭乘出租車來到醫院。

一看見病床上面色焦黃、氣息微弱的妻子,這個年過五旬、高大威猛的漢子就眼睛濕潤,幾乎流下眼淚。但他強行忍住了,沒讓淚水流出來。

到了第十天,小意的母親肝部就疼得很厲害了,全身不停出虛汗,一滴水喝不進,一口飯吃不下,并用手緊緊抓住小意和丈夫的手,說自己真不想死,真不想死,自己還沒有參加女兒的婚禮,自己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我和小意、小意的父親,以及前來看望她的學校領導、老師、學生,一次次不停地流下眼淚。

又過了四天,一個天陰地暗、秋雨淅瀝的日子,小意的母親終于去了。

安葬完小意母親,小意和她父親好多日子都悲痛難抑。為安慰和陪陪他們,我每天一下班就來到她家,給他們父女做做伴,跟他們說說話,天一黑就回到自己家里。

真是禍不單行,剛辦完小意母親喪事,又傳來劉總妻子自殺的消息。我感到非常震驚。

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就急忙撂下手頭上一切工作,來到市中心醫院。

郭云的老父老母,歪坐在醫院急救室外走廊邊椅子上,互相擁扶著,痛苦無助地嗚嗚哭泣,長滿老年斑的臉上,滿是傷心絕望的神情。

劉總像熱鍋上螞蟻一樣。抽著煙在樓道里心急如焚地來回走來走去,面色凝重,表情茫然。那從他口中吐出的大股大股濃濃的煙氣,酷似他此時此刻焦急無奈的心情。

一個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表情嚴肅地匆忙出沒于急救室。劉總不停攆過去問他們郭云情況怎么樣,醫生護士們似乎根本沒時間對他說一句話,只是放快步子急急走自己的路。劉總只好無趣地退到一邊。

突然,氣得沒辦法的郭云的母親,從老頭懷里掙出來,站起佝僂的腰身,眼淚汪汪指著劉總。聲音嘶啞地大聲罵著他說,姓劉的,你這個畜生,不要臉的狗東西,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女兒這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跟你拼了這條老命。

劉總任她怎么罵也不吱聲。

我看老人因氣憤過度站立不穩,幾乎就要倒下去,趕緊過去扶著她,讓她坐回原來座位上,并好言好語勸她消消氣,保重自己身體。

郭云的父親雖然也很傷心,眼睛里也流著淚,但他沒失去理智,始終沒對劉總說過一句話,只是抖索著手,用手絹替老伴擦眼淚。

劉總的妻子是服了大量安眠藥自殺的。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自從郭云那天早晨去馮媛住處抓破馮媛臉面和乳房,馮媛再也沒臉在公司呆下去去了南方后,郭云想,自己把那個騷女人攆走了,劉總該回心轉意重新跟她和好了吧?但沒想到劉總從此反而對她態度更加強硬冰冷,索性再也不回家,把她們母子倆扔在家里。既不問她們饑飽,也不問她們冷暖,仿佛這世上壓根兒就沒有她們母子倆這兩個他認識的人一樣。

兩個月后,郭云完全絕望了。

今天早晨天一亮,郭云給孩子把衣褲穿好,匆匆忙忙把他送到父母家,跟父母一句話都沒說,就神情極為低落地回到家里。

她走后約二十分鐘左右,拿著《漢水晨報》隨便翻閱的郭云的父親郭壽疆就頗為疑惑地問老伴,今天是星期六,云云又不上班,她為啥還把小虎送到咱們家來?

正在為老頭子弄早點的老伴受到提醒,也覺得有點蹊蹺,心里說,是呀,往常她偶爾把小虎送來,都是因為她要上班或幼兒園那天有事不能接收孩子,可今天她明明在家休息,還為啥把孩子送來,且送來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郭壽疆不愧是在市委當了多年秘書長的老干部,閱人無數,對什么事都能通過一些蛛絲馬跡一眼看出其本質,再加上他聯想到女兒目前與丈夫極壞的關系,馬上臉一變,把報紙往沙發上一扔,對老伴說,不好。云云今天要出事。

老兩口馬上把小虎送到對門家,托鄰居幫忙照看一會兒,下樓擋了一輛出租車坐上就往女兒家跑來。用女兒放在他們家的一把鑰匙打開門進門一看,果然見女兒臉色蒼白、氣息微弱地躺在臥室床上,雙眼緊閉,不省人事。在老兩口焦急地搖動呼喊女兒的時候,他們發現女兒已有些冰涼的手里,拿著一個空空的裝過安眠藥的塑料瓶子,立即明白女兒服過大量安眠藥。郭云的母親當下就控制不住自己感情,張大嘴撕心裂肺地大聲哭了起來。郭云的父親二話沒說,就把女兒背起來往屋外大街上跑,在街邊擋了一輛出租車把女兒放進去,就往市中心醫院奔去。

經過醫院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灌腸、輸液、洗胃,郭云終于從鬼門關上闖過來。

當她蘇醒過來的那一剎那,我看見郭云父母老兩口激動地流出了淚水。劉總那始終凝重板滯的臉上,也露出幾絲欣喜的微笑。

秋末,天氣非常陰晦,城市的大街小巷,從早到晚刮著陰冷潮濕的秋風。大街邊一棵棵遮天蔽日的梧桐樹,黃葉飄落,枝干搖擺,不時發出一聲聲凄涼而又單調的聲音。清潔工們穿著統一的黃色服裝、戴著黃色小帽,一下下揮動著長長的掃帚,清掃著各條街道上的落葉和垃圾。出租車、面包車、公交車、摩托車、熙來攘往的人流,穿梭著從他們身邊經過。各大小商場和店鋪,都抓住換季的大好時機,紛紛撤下貨架上的秋季服裝,呼啦啦換上冬季的服裝鞋襪。人們頻頻出入商場和店鋪,購買著過冬用品,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十分熱鬧。

這天下午,我和小意在東大街東華超市買了幾樣結婚用品,正高高興興乘著電梯往樓下走。忽然碰見好多日子都沒見到的好友馬斌。

馬斌一見我和小意這親密的樣子,就知道我們是什么關系,他伸出兩手抱成一拳。微笑著對我們說,恭喜恭喜,什么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呀?

我說快了。

說過我的心里就立即生出幾分不快和悲涼。因為從馬斌的神情和穿著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如今的景況又很壞了。

我們來到超市一樓大廳一個僻靜的角落,坐在椅子上聊了起來。

我問他最近在于什么。

他神情凄然地嘆了一口氣,掏出一包檔次很低的煙抽著,說,剛從看守所出來,啥也沒干。

我吃了一驚,忙說你不是還在做生意嗎?怎么才從看守所出來?

他說就是因為做生意才進的看守所。

原來他進看守所的前因后果是這樣的。

今年七月下旬,他請我在市中心那家五星級酒店吃完飯后,就跟三個一向生意上很合得來的朋友去北京合伙做一筆黃金生意。為了猛賺一把,馬斌把自己這些年來做生意積攢下來的一百多萬元全部投進去,結果沒想到策劃做這筆生意的好朋友、也是這筆生意的最大股東胡偉,拿到大伙這筆總數達三百多萬元的巨款,就逃之夭夭,再也找不到人。

馬斌和另外兩個人張俊及李明。一時急得手足無措,恨不得跳樓。

他們本想馬上去公安局報案,但想到一報案抓住胡偉,胡偉就非得被判個二三十年徒刑蹲大牢不可,那他這輩子就徹底完了。他們是多年的合作伙伴、關系很好的朋友。他們只想盡快找到他,叫他把錢還給他們。把這件事私了掉,不想讓他吃官司。

經過近兩個月的打聽尋找,他們終于在九月中旬打聽到胡偉的一些蛛絲馬跡,有人說在廣東深圳的羅湖一帶見到過他。說他住著高級酒店,戴著墨鏡,身穿高檔名牌服裝,開著寶馬車,整天出入酒吧歌廳,身邊有三四個絕色美女相陪,過著闊佬般的生活。馬斌和張俊、李明三人馬上乘坐火車趕到深圳羅湖,可他們把那的酒店歌廳幾乎挨著找遍了,都沒找到胡偉。正當他們很失望地要返家的時候,馬斌一天竟在一家副食品市場無意間看見了胡偉。狡猾的胡偉老遠一瞟見馬斌。就急忙轉身低頭老鼠似的鉆進密密麻麻的人群逃去。結果他們三人只好失望地空手而歸。

回來一個多星期后。他們又從一個去浙江溫州打工回來的人那打聽到胡偉在浙江溫州。他們三人于是又立即乘車去了浙江溫州。經過三四天晝夜不停的明查暗訪,他們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小巷一家很不起眼的旅店找到胡偉。與胡偉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個兒高挑豐滿、長得的確十分漂亮,但卻一身蕩氣的年輕女子。

他們把胡偉和那個女子堵在旅店房子里,一人手持一根胳膊粗的木棍,逼著他還錢,并威脅說,不然就叫他坐牢或丟命。

胡偉板著臉,耍著無賴理直氣壯地說,錢我早在深圳和這里花光了,一分也沒有,命倒是還有一條,要你們就拿去。

馬斌和張俊、李明火冒三丈地沖上去,舉起棍子就打,打得胡偉皮開肉綻,哎喲連天。也嚇得那個一身蕩氣的女子哇哇亂叫。

正當他們泄完憤準備去公安局報案時,幾個在附近巡邏的民警聽見喊叫聲趕到這里,把馬斌他們一起帶走。

民警調查清楚胡偉挨打的原因后,就以胡偉犯了詐騙罪,對胡偉提起了訴訟,法院判處胡偉有期徒刑二十五年。

馬斌、張俊、李明因打傷胡偉,在看守所關押了十五天后被釋放。

這么說你現在又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啦?我問馬斌。

是的,實話告訴你吧,我現在還不如當初當小菜販的時候。馬斌毫不隱瞞地對我說。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我問他。

馬斌長長吐了一口煙氣,似乎要連同把胸中積淤已久的所有郁悶也一塊吐出來似的,轉著頭把亂紛紛的超市四處茫然地望了望,說,生意是不想做了,在那個行當里傷透心了,我想和你一樣,找個正經事情老老實實干干。

你愿不愿意來我們公司?我問他。

就怕劉總不要我這個浪子。馬斌低頭往地上彈了彈煙灰,滿心憂慮地說。

不要緊。你不是跟劉總很熟嗎?我給他好好說說。我給他打氣說。

那就請你給他說說吧?進了公司我會好好干的。馬斌向我保證說。

第二天,我給劉總說了一下馬斌的情況,劉總就表示愿意讓馬斌來公司工作。不過,他的工作崗位在基層的車間。

過了兩三天,小意她們磨具廠傳出一個令全市震驚的爆炸性消息。工廠所有工人都罷工了,整個企業陷入癱瘓狀態。

磨具廠是本市的一個老企業,生產出的磨具產品主要出口到南韓、日美等國家。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創辦以來,一直效益不錯。可近幾年來。隨著國際經濟形勢的變化,企業效益時好時壞,起伏不定,再加上市里頻頻更換廠領導,領導們不好好向內挖掘企業潛力。向外開拓市場,企業生產經營形勢日趨嚴峻。既缺乏購買原材料的流動資金,也缺乏更新老舊生產設備的資金,工人們經常發不起工資不說,還嚴重拖欠工人的養老金、醫療保險金。致使很多職工生活陷入嚴重困境,有了病也看不起。在這種情況下,企業一些主要領導認為企業沒救了,過不了多久就會倒閉。為了給自己狠狠撈一把,他們以各種冠冕堂皇的漂亮借口為幌子,縮減工廠生產車間,把工廠很多好好的廠房拆掉,把機器賤價賣掉,將地皮騰出來,暗箱操作,以職工誰也知道的價格賣給房地產開發商,從中牟取巨額回扣,個個撈得盆滿缽盈,而很多職工卻無辜下崗失業,丟掉飯碗。

為了爭取自己的利益,工人們就統一組織起來,舉行了這次前所未有的大罷工。

罷工驚動了市里領導,為了緩和矛盾,防止事態進一步發展,讓還在崗的職工盡快上班,恢復生產,讓下了崗的職工安心回家,不再鬧事。主管工業的副市長親自來到廠里,召開職工大會,還與工人進行座談、交流、對話,承諾將逐步解決拖欠的職工工資、養老金及醫療保險金,而已下了崗的職工,政府將按照國家有關規定,解決他們最低生活保障問題。這樣,一個多星期后,尚在崗的職工才陸續上班,下了崗的職工才含淚無奈離開廠子。

小意這天從廠里回來,急急忙忙來我家找到我,一頭撲到我懷里,傷心地哭著對我說,廠醫務所被撤掉了,她也下崗了。

我先是一驚。緊接著就安慰她說,下崗了就下崗了吧?沒啥大不了的。

小意淚眼閃爍地用擔心的眼神望著我,聲音哽咽著對我說,咱們還沒結婚,我就失了業,成了你的負擔,你不會拋棄我吧?

我伸出手,一邊輕輕為她擦著面頰上明晃晃的淚水,一邊溫言軟語繼續安慰她說,不會的。我是那號沒有責任感的人嗎?即使你是一個一文不名的乞丐,我也照樣愛你、娶你。

小意神情悲傷的臉上,終于露出幾分笑容。

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把人世間一切煩惱都拋諸腦后。

深冬的一天,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城市都被白皚皚的積雪覆蓋著。大街小巷里,穿著各種顏色和款式羽絨服的男男女女來來去去。由于天太冷,再加上道路很滑,街上出租車很少。街邊一棵棵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杈間棉團似的積雪,被風一吹,在空中揚播飛舞,如煙似霧。長長的漢江,水清波碧,沉靜如練。空空的江面上,既沒有一只木船,也沒有一艘機動船開過,倒是有一只只身材玲瓏小巧的水鴨子,不畏嚴寒,不時搖尾撲翅,到處自由自在游來游去,捕食嬉戲。江北邊松杉簇擁的高高的望江樓,負雪而立,直插云空。仿佛一位閱盡人間滄桑的藹藹長者,凝眉頷首,在向人們娓娓述說著這座城市千百年來的榮辱興衰、滄桑世事。

這天上午,我和小意在本市裝扮一新的芙蓉樓酒家,舉行了一個簡單而又隆重的婚禮。親朋好友歡聚在一起,飲酒、吃菜、談笑……氣氛熱烈而又充滿喜氣。

小意娥眉淡掃,薄施脂粉,穿著一身潔白漂亮的婚紗,顯得清純脫俗,娟秀嫵媚,酷似一位美麗的公主,滿臉幸福的笑容。我則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扎著鮮紅色領帶,風度瀟灑,英姿勃發,活像一個驕傲的王子。在親朋好友們一聲聲不絕于耳的真誠祝福聲中,我們面帶微笑走向每一個酒桌,頻頻向大家敬酒。

關系和好如初的劉總和郭云夫婦領著他們的孩子小虎來了,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變得一貧如洗、現在一切又重新開始的好友馬斌也來了,我和小意看著他們端著酒杯開心飲酒的那一張張笑臉,心里感到些微甜蜜……

責任編輯:吳華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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