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
黎明時分醒來,聽窗外滴滴答答,知是春雨。索性早早起身,倚窗聽雨。納蘭性德寫過這樣的好句子,“因聽紫塞三更雨,來伴紅樓一夜燈。”只可惜他沒有聽過婉約纏綿的江南春雨。若是他聽到了,保管他柔腸百結,寫出的句子遠勝“紫塞雨、紅樓燈”。
晨時的春雨,如煙如織,把城廓鄉野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里,人的五臟六腑都被它淋得濕漉漉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有人嫌這樣的詩意還不夠濃烈,于是又錘煉出“杏花春雨江南”這六字美文,讓游子用以排遣鄉愁。
杏花,在南京城里并不多見,在我的故園卻是隨處可見。蘇東坡有詞云:“杏子梢頭香蕾破,淡紅褪白胭脂涴”。初春的小雨過后,家家院落前后的那一片片淡紅粉白,便是盛開的杏花了。提籃叫賣的采花姑娘呢?一定是隱進了陸游的詩句。水靈靈的賣花聲,不時回響在曲曲折折的村巷里。
桃花鯽魚
大雨如注,三天未停。剛剛裂瓣的桃花遭此豪雨摧殘,零落凋謝,順著雨水淌進河溝。這就是“桃花雨”了。桃花雨一下,一年一度的桃花汛就會旺起來。
逢上桃花汛旺發,漁夫們分外忙碌。他們在河溝港汊邊設下魚罾扳桃花鯽魚。暖暖的桃花雨撞進了河道,熬過整整一個冬天的鯽魚就顯得活躍起來,河溝的世界太小,它們要尋找更為廣闊的天地,去“咬籽”,去生男育女傳宗接代。“逐隊隨群樂自如,桃花浪暖變形軀”。隨著桃花雨成汛,鯽魚們從河溝涌向大港大江。漫游中的鯽魚成雙結對,一路上談情說愛,還吃著隨波逐浪的桃花瓣,要不,怎么會稱它們是“桃花鯽魚”呢?快要“咬籽”的桃花鯽魚極為肥嫩可口。城里人鄉下人都喜歡吃,其味之鮮美,可以與刀魚比肩,如是蘸著醋吃,興許還能吃得出金秋季節里螃蟹的味道來。
桃花鯽魚售價甚高,漁夫們競利而為。“一棹每隨湖上下,數家相望埭東西;團團箬笠偏宜雨,策策芒鞋不怕泥”。霏霏煙雨之中,水邊魚罾時起時落,不時能聽到魚罾中水聲嘩然,桃花鯽魚落網了。桃花鯽魚的鱗片呈金黃色,魚罾快離水面的時候,網中水淺,魚兒在淺水里掙扎,急速地亂竄亂游,漁夫的眼里就有了一道道金黃色的弧線。有時一罾能網住兩三尾桃花鯽魚,那金黃色的弧線便越發使人眼花繚亂。
鄉間土路
眼前,是一片平展展的莊稼地,早春季節里,它顯出一派鄉野特有的靜默與沉寂。這幾天,鄉野披掛出一層嫩綠的草色,讓人感到春的生機正在勃發萌動。有了這一層嫩綠的草色,也就映襯出了莊稼地里的土路。這條穿越鄉野的純樸土路,一直向前方曲折延伸,遠了,瘦了,直至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看到這種純粹由人們用腳板踏出來的土路,就有一種特別的親近感。土路孤零零地貼在莊稼地里,原始而拙樸。每天,在不經意的一瞥之中,大都能看到這條土路上車來人往。有步行的人,有自行車或摩托車,還有拖拉機和小板車。與城市里縱橫交錯的馬路相比,土路更能體現人與道路之間的互相依存。“大道望如發”,人在土路上行走,漸行漸遠漸無蹤影的景觀,更多地勾起我童年時代的生活體驗。我行走在土路上,會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與腳下的路不光有實用和功利的關系,而且還有一種撕扯不開的精神寄托。
兒時,常常會因了某件事情沿著一條土路向前走去,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前無來者、后無跟者,“日午臨大陌,道路少行旅”。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漫漫土路上,唯我獨行。這種情形雖然不至于讓我害怕,卻讓我有點兒孤獨、有點兒惶惑。每每遇上這種情形,能夠幫助我穩住心神的,就只有腳下不會說話的土路了。土路是因為走得人多了才漸漸形成的,成了形的路,意味著它延伸所及,自然會有人常來常往,說不定爬過前面的土坡就會遇上人。走在這樣一條曾有很多人走過的土路上,即便深陷于孤寂,也會有不必過于慌亂的理由。
土路是有生命的,它也會死。不起眼的鄉間土路是人們一腳板一腳板地踏出來的,它的一生,離不開人。一場連綿數天的大雨,催生出滿地亂爬的雜草,或許會改變土路的模樣,讓它變得不那么像一條成色十足的活生生的路了。“青苔生滿路,人跡至應稀”。若是閑了半年沒有人走,一條土路則完全可能消融成一片草地,或者與莊稼地混為一體。路是讓人走的,沒人走了,就不再是路。土路作為路的形象存在,總是體現出一條路所具有的那種與行人密切相關的情分。一旦缺少了行人腳板的滋養,土路寧可消亡,寧可復歸于田野,寧可辭去自己作為一條路的形象。
站在故園的土路上,我似乎覺得有一股強大力量,正在把我的思緒引向那個被人們稱為童年的地方。在那里,隱沒在田間或是河邊的每一條土路,全都是活生生的。
感受風浪
黃昏時分,乘著小木船在長江上漂浮。風大,浪也大,可謂波瀾壯闊。波瀾壯闊涌動著一種神秘的能量,波瀾壯闊蘊藏著一股詭譎的沖動。這需要靜下來用心靈去觸摸。
“古渡茫茫野水屯,客來無路辨前村”。夜色中,有一只泊在渡口的機帆船,被鋪天蓋地的風浪推過來挽過去。這景象十分熟悉,有著俄羅斯著名油畫《九級浪》的意蘊。遠處,岸邊射來數道燈光,燈光在墨色的浪尖上跳躍。燈光之源所在,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所在。那一片恍惚的光明偽造出祥和氣氛,仿佛那里就是天堂了。
陰風轉地,黑霧連空。狂浪猛烈地撲打著我們乘坐的小木船,船體在風浪中掙扎,船頭發出一串串痛苦的呻吟。我的心是寧靜的,我的腦海里一片澄明。在生活中,我們就像這風浪中駛向目的地的小木船。天堂是假的,地獄也是假的,當下的感受才是真的。讀尼采的書,尼采告訴我們:能真切感受疼痛的人,肯定是一個幸福的人。
舊日情懷
通常情況下,人們特別愛吃或是特別想吃某些東西,往往并不都是出于美食的欲望,也不全都是出于果腹的需要,更多地是風俗習慣使然。每年的三月三,鄉里人是要吃薺菜花煮雞蛋的,許多老年人去田野里采薺菜花,說是吃了薺菜花煮雞蛋可以不疰夏。醫學發展到了我們今天的這個時代,完全可以不用這種方法防止疰夏。舊時留下的風俗習慣,今天的人們只保留了它的形式,薺菜花煮雞蛋總是比白煮雞蛋好吃,有一股少有的清香味。人們在吃它的時候,吃的是一種風俗,吃到的是一種興致。
菜場上,一位老太太在賣紫云英。沒還價,買回一大捧,晚飯時清炒下飯。紫云英已老,頭頂上戴著紫色花冠,進嘴時口味明顯不如菜秧、茼蒿、豌豆苗。大口大口地吞吃紫云英,能憶起三年困難時期生吃紫云英以其充饑的情形。
買回一大捧紫云英,不是為了吃時鮮蔬菜,而是想留住正在逝去的舊日情懷。
月下漫步
獨自徘徊在故園月下,游蕩于無人的河邊林下鄉間小徑。無風無云,夜氣宜人,新月臨頭,銀光瀉地。我與自然天地同行,月光把我的身影寫在了我的腳下,步伐與思緒共同流動,如同在夢中行走。腳邊的一草一木,讓我感到熟悉親切,仿佛在自家的后院。重重疊疊的心靈屏障被打開了,身心沉浸在一種透明度極高的自然氛圍中。
故園的小河邊,明月高懸,風平浪靜,漁人斂跡,蛙吹十里。頭頂的月亮如入定高僧靜默不語,水里的月亮像魚兒一樣在微微晃蕩。看見自己的影子和莊稼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些朦朧醉意,思緒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全身的重量經過雙腳轉換到腳底,身子輕了,心胸寬了,飄飄然如憑風而行。一呼一吸之間,濁氣跑了出來,悶氣也消散了,那些甜潤清新的感覺徐徐注入心靈。想到平日里讀過的禪詩禪書禪話,想到要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身外之物,想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古訓,我拋卻了日間所有的煩惱,諸多愁緒,一時冰釋。記憶中的苦澀,日常生活中的尷尬,人際交往中的失措,都在此時凝結成美麗的靜謐。這靜謐,包容了人世間的寬容和甜蜜。故園清靜的小路上,我在默默感受月下漫步的種種妙處。我覺得,此時我感受得到的不僅是月夜之美,還有內心的凄風苦雨之美。大概只有以苦為甜的人才有這樣的心性。
河邊林下,莊稼地里,不聞市囂,耳畔夜鳥聲彼落此起,遠近呼應。鷓鴣聲住,杜鵑聲切,聽來一如涼氣灌胸,心曠神怡。我執意把自己設想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體會著瞬間的疼痛與陌生。辛稼軒有句云,“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反復吟詠,繼而望月興嘆。長詠短嘆之間,不覺眼中月色一片迷蒙。
鄉野生機
在故園鄉間遠足,正逢細雨,騎自行車經過一片稍嫌陌生的水面。“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放眼望去,密密匝匝的菰蒲、荷葉,從近處向四面八方鋪陳開去,直至與天地相接,渾成一色。水腳邊的花草,紅的更紅,綠的更綠。散發著帶有水土味兒的荷香,濃郁清冽,沁人心脾,令人如癡如醉,如入仙境。
雨霧中,布谷鳥在不停地鳴叫。聲高聲低,聲輕聲重,從鄉野上空,灑向千村萬戶。聽到布谷鳥叫聲的人肯定不止我一個。我不知道別人的感受,只覺得布谷聲聲仿佛在催促人們抓緊生活。年年歲歲不在意,一旦在意,人們在它揪心的鳴叫聲中一下子就老了。
細雨中,閑花野草勃發出盎然生機。花花草草處于生命力極強的時刻,見到它們,神情大振,很想伸出手去摸摸。荷葉上滾動的雨珠子,很是動人。微風掀翻荷葉,叮叮當當的瀉荷聲,更是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