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結號》、《投名狀》、《藍莓之夜》的城市特質
要是對北京、香港、上海三地的城市文化做一個既直觀又不失深刻的比較,也許很難找到比當下更為恰當的時機:因為就在剛剛過去的2007年12月,有這樣三部國產電影大片接連上映,并在不長的時間內各自取得空前的不俗戰績。三部大片分別對應著三個城市:《集結號》是一部很“北京”的電影;《投名狀》的創作核心來自香港;而《藍莓之夜》,雖然不是直接出自上海(上影集團為聯合投資方),但王家衛那份似乎永不消褪的上海情結,使這部影片與上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說起三大城市文化輻射力的此消彼長,似乎可以說得很多,但又不得要領。正在思量何處下筆之際,三部可愛的大片似乎給出了一種解讀的方式——《集結號》帶有強烈的北京風格,演繹的是個人委屈,激戰場面僅被借做了一回布景。《投名狀》講江湖忠義的欺騙性,它解答了《集結號》所解答不了的問題:其實何止委屈,還有血淋淋的背叛和利益角逐中的掙扎,香港導演陳可辛認為這些慘痛源自人性中的惡,但出路是什么呢?他沒有觸及。第三個登場的是王家衛,他的《藍莓之夜》在承認人性弱點的同時指出迎接光明的可能,于無心處回答了令陳可辛苦惱的問題。于是,借著三部成功的大片,由淺入深、由彷徨到悲觀再到樂觀,三個城市的文化特質也就展現出來了。
北京《集結號》:一小部分人的委屈
從市場的角度看,沒人能否認《集結號》的成功,甚至還應該承認它“廣泛而良好的口碑”;但這部影片值得探討的空間將注定大于相對短暫的市場作為。一個有趣的現象是:《集結號》在內地的影響力比《投名狀》大,特別是在北方、在馮小剛的大本營北京地區,票房都略勝后者一籌。但越往南面去,二者就越發不分伯仲;到了港臺和海外市場,《投名狀》就是今年的賀歲之冠,《集結號》的影響則幾乎為零。地域文化差異對于影片的落地生根,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集結號》更能反映的是北京的思想和情感訴求。

有了飛速攀升的兩億票房和大把賺得的眼淚,《集結號》是引人矚目的。有人認為這是一部講述集體與個人矛盾的影片,有人認為講述了兄弟生死情義,還有人認為它“從一個人的角度反省了歷史、戰爭甚至人性……”事實上,這些外來加諸的內涵對于《集結號》來說未免都太“拔高”了。馮小剛自己說:“谷子地不是個特別崇高的人,他只是為了他的47個弟兄。他的境界就是這樣的境界,如果我們希望把他的境界拔高,可能會很失敗。”也就是說,《集結號》實際只是講述了一個人或一小部分人,因為被別人忽視、被送往戰場做炮灰而產生的巨大委屈;好在還有人活著,所以可以為這個委屈討回一個說法。所以,從本質上講,這是一部反映人的委屈的影片。
由于不承擔過去很多電影的政治宣傳功能,只是想從市場的角度豐富大片的類型(馮小剛語),《集結號》似乎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因為,谷子地這些人沒有懷揣為民眾福祉拋灑熱血的自覺,他們從上戰場到化為炮灰,都是那樣地被動和委屈。那么,后人紀念他們的意義又何在呢?所謂政治宣傳影片中的那種理想主義,在《集結號》里被剔除得很徹底,而影片本身又缺乏任何理想上的東西,這就使該片的主題立意呈現出先天的缺陷。結果是,內地的大批觀眾走進影院看完《集結號》,各種各樣積存心中已久的委屈借著谷子地和46個兄弟,得到了一次充分的宣泄,達成了情感的共識。只是,宣泄終究也只是宣泄,在走出影院不久也許就會對自己的反應感到莫名荒謬了。《集結號》的北京智慧給這部影片帶來了里程碑式的意義。既然勝券在握地抓住了內地觀眾的情感脆弱點,作為大片它就可以第一次棄用大牌明星,制片成本只有同類型大片的三分之一,而收益卻毫不遜色,甚至更好。說到這里,不得不認可馮小剛的勇氣,更要佩服他對內地觀眾心理的出色的駕馭能力。所以,《集結號》盡管少了歷史反省的深度,但卻成熟地把握了戲劇性的故事;盡管因為煽情而主流、而把中國人悲劇根源的主題規避掉了,但卻刻畫了人物的狀態和心理,更不用說隨處可見的細膩情節和豐富的視聽表達。北京智慧的實質即是以情動人,有處在社會底層的一個個痛苦不堪的生命,就比較容易在悲涼至極的境況中烘托出豐沛的悲劇情感效果。
有評論認為,《集結號》在個體人性與社會共同價值之間找到了平衡點,是今后中國主流電影的經典樣板。但實際情況卻是:越是心中有委屈的人,越能看得懂這部電影,也越能在這部電影中找到情感訴求。這就是為什么《集結號》在港臺觀眾中反映淡然的原因。可以說,馮小剛太了解中國內地民眾的心理狀況了,他正是依靠這種洞悉力,達到“名和利都有了,已經可以了,人一知足,就沒那么大動力,干活就特沒勁”(馮小剛語)的程度。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崔衛平在談到《集結號》時聯想到昆德拉提出的一個詞:“Kitsch”,這個詞的意思是“自媚”,即討好自己、迎合自己。崔教授進一步解析了這個詞的涵義,用來描述《集結號》的思想本質是極其有趣的:一、自我感動及感傷;二、難以拒絕的自我感動和感傷;三、與別人一道分享的自我感動與感傷;四、因為意識到與別人一道,感傷變得越發加倍;五、滔滔不絕的洶涌感傷最終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體驗感傷也就是體驗崇高;六、這種崇高是虛假的,其中附加含義大過實際含義;七、當賦予感傷崇高的意義之后,容不得別人不被感動與感傷。誰要是不加入這個感傷的洪流,就是居心叵測;八、這是最主要的,Kitsch是一種自我愚弄。
香港《投名狀》:反省中國的忠義傳統
“內地導演越來越商業化,香港導演倒越來越像第五代了”,這句話是馮小剛講的,這確實是一個很有見地的發現。事實上,在經歷過商品經濟大發展的數十年之后,香港城市文化中的現代意識已經不僅僅局限于商業化本身;而隨著回歸,它似乎更多地轉向對國人生存狀態、文化狀態的思考反省。于是,在這樣一個時間節點上,《投名狀》這部影片出現了。
12月13日上映的《投名狀》,獲得既叫好又叫座的成功,一周之內全國總票房就達到了1億,其中內地部分是9000萬。而到新年第一個周末,《投名狀》在內地、港臺地區以及新加坡、馬來西亞總計票房達到2.6億,刷新之前《色·戒》創下的亞洲華語地區票房2.5億的紀錄,位列年度華語片票房之冠。其中在臺灣上片首日票房就是1000萬臺幣,拿下1億臺幣用了不到10天,贏票房和口碑的雙重收獲。
《投名狀》這部產生于港人之手的電影,帶給兩岸三地中國人前所未有的反思契機。陳可辛在臺灣宣傳此片時與著名學者張大春的對話,在當地文化界引起很大反響。張大春稱贊《投名狀》超越了作為故事原形的《刺馬》,超越了中國歷史形塑上千年的桃園三結義刻板論述,也超越了《水滸傳》對兄弟情誼的江湖論述。在香港,更有多位知名文化人士對該片表達了贊賞。蔡瀾說:“陳可辛終于是世界級的導演了。今天看了他的《投名狀》,這么覺得。如果你電影看得多,就知道有些是拍給天下的觀眾看的,有些只限于某些地區罷了。”陶杰稱:“《投名狀》作品的基本色調是一片灰黑,一反中國‘盛世大片’的‘娘味’金甲、惡紅俗綠,還原美術的品位,回歸品位正宗。”內地影評人則認為:“傳統的忠義觀,在現在還經常用以維護道德秩序、獲得生存安全感的時候,《投名狀》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它的脆弱性和虛偽性,它用一個傳奇的故事說清楚了一個淺顯的道理:‘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一份看上去豪氣沖天的投名狀,實則是一紙可以被隨時撕毀的盟約,它的正面寫的是忠誠,反面卻燃燒著背叛的火焰。”
眾所周知,香港商業電影自有其成功的套路:開場十分鐘便得完全抓住觀眾,一部商業電影的成功,就在于開頭結尾的二十分鐘,其余時間大可以插科打諢。這就是香港商業文化衍生出的成功訣竅,也是香港電影將機關算盡當成藝術創作的原因。但這一次,作為一部大制作的商業大片,陳可辛卻使用了完全不同的手法。整體壓抑的風格、宣泄部分被剔除、殺戮和殘忍,但這種寫實性和故事節奏的緊湊感,卻更能使觀眾被故事推動,被場景而不是情緒所感動。正如內地一位評論者所言,“《投名狀》里沒有英雄,只有亂世下卑微的人;沒有完美的江湖義氣,只有欺騙和利用,以及醒悟后的自相殘殺;沒有‘為天下謀’的合理戰爭,只有處心積慮的權謀。所有在以往古裝大片里激蕩人心的東西,在《投名狀》里要么是可笑的偏執,要么就是可恥的欺騙。”
在香港出生、成長,在美國接受教育的陳可辛坦陳,這是他拍過的心里最沒底的一部電影。要知道,陳可辛從來不是一個有反叛個性的人:他父親待他像哥們一樣,很民主自由,上一代人沒有給過他任何壓力,他從來不是憤青,心里也沒有陰暗面;他以前也是拍文藝片見長的。但當他第一次將目光投向中國人的深層文化反思時,卻爆發驚人的深度和力量。直面歷史和人性的真相是需要勇氣的,陳可辛顯然具有這種勇氣和足夠的人格能量儲備。他曾表示,中國電影已經習慣把暴力場面拍得很美很浪漫,殺人場面是美的,觀眾對戰爭就不會有恐懼感。事實上,這個香港導演憑借大的人文精神背景,重新確立了人們對待戰爭所應有的理性態度和悲憫情懷,也為大陸的導演們補了一堂生動的人文主義課程。他之所以能做到這一切,應該歸功于他成長的大環境;而他的努力,也是對這個大環境的一種回饋。
《投名狀》對中國武俠片、社會現實、文化深處的江湖忠義情結進行了理性的反思,這是香港文化對內地的人文觀照。畢竟,理性的光芒是療治中國長期蒙昧的文化狀態的最好的福音。
上海《藍莓之夜》:尋找快樂
2007年的圣誕檔期佳片云集,群雄票房角逐中,上影集團與香港澤東公司合作的都市時尚大片《藍莓之夜》成為圣誕夜最受歡迎的一部。24日單日票房僅上海地區就近百萬,創同類影片票房新高。
作為一個生在上海,在上海度過童年,并一輩子與這個城市脫不了干系的電影導演,王家衛這次又帶來了一部很特別的影片。《藍莓之夜》讓人想起《花樣年華》,不僅在于它兩處使用了后者的配樂,而且《藍莓之夜》本身就是脫胎于《花樣年華》的一個故事。“把這個故事放到另外一個的地方去,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會怎么樣”(王家衛語)。于是,這個講述現代人情感的故事就被放到了紐約,成為一部講著英語的中國電影。
《藍莓之夜》體現了上海文化鼎盛時期的“無國界”意識,或者說是海派文化的“海納百川”的包容特點:比如,王家衛要選擇美國爵士天后、奧斯卡影后、小生來演繹自己編織的情感夢幻,而不是中國演員的熟悉面孔,他認為情感是無國界差別的。但是,顯然《藍莓之夜》更能讓中國觀眾快樂,美國人則只能在云山霧罩中找到一些情愫。美國《時代周刊》的評論認為,“充滿了太多錯誤的元素,這些瞬間在香港本地影片中一定出現過,也很討華人觀眾的喜歡,但在通往加利福尼亞的路上將成為難于逾越的障礙……王家衛奉獻的這段開場戲看起來還是比較華麗的,一個不加掩飾的愛情故事,但仔細品味它真的索然無味,讓人產生一種朝生暮死的感覺。”
事實上,這個評論正好說出了《藍莓之夜》的精神底色,這正是很多現代人生活的真實寫照:不停地游蕩、打發無聊的時間、不讓自己過多地考慮憂愁。王家衛對于繁華都市人性的思考有自己的印記,有評論認為他為全球小資做了一系列精神產品——不以情節取勝、格調和意境卻往往打動那些忙碌、茫然、困惑、萎靡、沖動的后工業時代白領們,“雋永的臺詞和有內在魅力的旁白,打動了孤獨的夢游者。王家衛作為當下全世界的一個另類導演,卻恰恰成為每個地區、不同文明之間的最大公約數......”動作、喜劇、科幻電影雖然能夠在兩個小時的黑暗中宣泄情緒,但卻不能抒懷。王家衛電影卻每次都有新穎元素加入,他更像一個時裝設計大師,每季都能拿出新鮮的款式。“有經驗的觀眾會在欣賞王家衛作品中找到適合自己的部分。王家衛在觀眾的激勵下,成為都市文化的生產者,標準的、系統的、以抒情詩人和時尚騎士姿態成為有經驗的電影作者。”
王家衛在接受專訪時承認上海傳統對他的深刻影響,“但到1990年的時候,我感覺從上海到香港的第二代、第三代,可能對那個傳統、那段時間的東西已經很疏離了,怎么去保存這一段的歷史,我認為就是通過這個電影。” 此外,他還認為,今天上海的年輕人對以前也已經不大熟悉,倒是海外華人還保留著某一些上海人的特點、文化,但很多電影卻沒有很準確地把那個東西講出來,所以他“有責任去拍這樣一個電影,把這一段保留下來,從上海的歷史來看,這也是一個很寶貴的一段……”
《藍莓之夜》第一次讓電影有了大團圓的結局,電影里的金發碧眼、夫妻、父女、情人有著各式各樣的情感煩擾和人性弱點,但在經歷過后又能夠勇敢地向過去說再見,使傷心的過往可以留給時間慢慢解決。王家衛在《藍莓之夜》中表達的意念是:放棄回憶的勇氣是來源于自己的,人只有在等待與行走中,能夠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這顯然是對《花樣年華》缺憾意義的某種補償,也反映出這位出于上海的導演對人生的探討越來越積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