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的寓言

會講故事的人，總是從人們熟悉或者感興趣的東西講起，然后逐漸引向表達的主題，故事也許幽默荒誕，但在一笑過后必定有些東西進入我們的內心。

講《皇帝新裝》的安徒生是個中高手，而陳曦的《皇后的新裝》似乎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陳曦說：“我迷戀這個世界，希望生命能夠長久”。作為一個美麗、富足的都市女性，這是一個比牛頓第一定律還無法顛覆的真理，但是作為一個在人們觀念中應該出離世俗，超越時間的藝術家，陳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用敏感而炙熱的心靈去感受，用銳利而悲憫的眼光去觀察，用濃烈而炫目的色彩去描繪這個紛繁復雜的俗世。在她的畫布上，題材廣泛，不拘一格，看到什么就畫什么。

她從未試圖跳出三界五行之外，扮作上帝或者外星人來觀察這個世界，而是以一個身處俗世之中的內部視角，進行著自己的創作和思考。與我們大家一樣，她對生存于其間的這個紅塵世界的情感濃烈而瑣碎，但別具藝術家的清醒，所以她的作品總是讓人感到親近，能夠讓人從中嗅到熟悉的生活氣息，進而得到某種啟發。

藝術也許很玄妙，但首先要真實，這就像撒謊的體會，懂得撒謊的人一定會在謊言中摻雜盡量多的真實成分，這樣才能比較令人相信。抑或就像講故事，會講故事的人，總是從人們熟悉或者感興趣的東西講起，然后逐漸引向表達的主題，故事也許幽默荒誕，但在一笑過后必定有些東西進入我們的內心。講《皇帝新裝》的安徒生是個中高手，而陳曦的《皇后的新裝》似乎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每個女孩都是皇后

一個年輕的女孩，渾身泡沫不著藍縷地走在夜色中的街道上，身后車水馬龍，街燈與人影隱隱綽綽，畫的名字叫《夜，9 點》。這個超現實的畫面中，街道成為裸身的背景，這似乎有些荒誕而不可思議，其實它表現著畫家一直在思考的都市化與女性主義的命題。

如果在一番面紅耳熱之后，你將目光的焦點放在畫面主角的臉上，你會發現，她目光鎮定、自信，毫無羞澀之感，就像她穿了很多衣服一樣；再看她的身體，青春，健康，富有生命力，動作舒展、協調、無拘無束。沒錯，這正是陳曦試圖展示的當代都市女性的形象，她希望通過這幅畫面帶領我們走入她們的內心世界。陳曦說：“我選擇的模特是臉和身體都很普通，但是很有代表性的那種都市女性，雖然并不完美，但是她們身上有種非常旺盛的生命力。你能說那種生命力是不完美的嗎？她們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傳達出了她們內心的對自我存在的肯定，她們特別自如，對世俗的眼光，別人的評價和感受非常的無所謂和不在乎，這是一種女性主義的視角，也是這組作品最重要的主題。”

“這不是我杜撰出來的，而是我觀察到的，她們和那種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傳統東方女性已經有很大的不同，我想，這是都市化的一種結果，證明了我們正處在越來越開放，越來越多元化的文化環境當中，皇后的新裝幾個字的重點在于‘新’字，一種新的生活，新的觀念。而所謂皇后其實是泛指所有女孩，是普遍存在于當下社會中的一種生存狀態”。

這種自信和自我如果放在私密空間之內，并無特殊之處，一個極度自卑和懦弱的女人也有可能在洗澡的時候自娛自樂一下，她真正的魅力來自于空間的錯位，她走在了大街上，走在了萬眾矚目之下，她既擺脫了衣服的束縛也擺脫了墻壁和屋頂的束縛，以為這樣才算解放得徹底。

在《皇后的新裝》中洗澡是真實的，街道是真實的，女性的身體也是真實的，但是組合在一起就變得幽默而荒誕了，陳曦通過我們熟知的事物，講述了女性主義嚴肅的主題，這是一種高超的講故事的手法。正如藝術評論家楊小彥所說：“她把這種肉體的質感置入紛紛攘攘的都市繁華中，讓公共性的繁華和私密性歡樂構成了一個荒唐的整體，從而引發出一種空前的幽默，具有了王小波冷敘事所構建起來的那種顛覆性力量，只是這個顛覆更像玩笑，一個考驗中國城市剛剛發達起來，其實還無法自我定義的所謂中產階層眼光的玩笑”。

陳曦就躲在這個玩笑里繼續觀察著她迷戀的世界，和都市化背景下的人，同時構思著新的故事。陳曦說：“我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女性主義的東西你在我以前的作品中是看不到的，以后的作品中也不一定會有，對我來說變是永恒的，我不能進入重復的狀態，也無法扼制新的思緒和嘗試新的誘惑”。看來陳曦也并不想做一個執著的女性主義戰士，只是看到了，就把它畫下來，表現出來，這是陳曦一貫的脾氣。也許這才是一種真正的自我，徹底的自信，才是對女性主義更深刻的詮釋。

除女性主義外，《皇后的新裝》同時也在探討著另外一個更加原始的人類命題， 那就是生命與時間。陳曦說：“女孩身上的泡沫，其實象征著時間，它是那么美麗又那么易碎，正像人的生命一樣，即使這么美麗而年輕的身體也會慢慢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老去，而消亡。如果你注意看，你會發現我把她身后的背景處理得很虛，有一種晃動感，仿佛時間在不斷地快速流逝，同時女孩和身上的泡沫是清晰的， 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

從陳曦的敘述中，我隱約感受到了一種悲觀的情緒，如同林黛玉荷鋤葬花般的凄婉與傷感，那些泡沫仿佛成了這個女人的自憐自艾，所以我問她：“您是否認為生命是虛幻的呢？這種觀念從何而來？這與您所表達的生命力和自我意識看上去好像很矛盾啊！”陳曦說：“不是，恰恰相反，我并不認為生命是虛幻的，我也并不悲觀，可以說正是因為生命的短暫和易逝，才更加應該珍惜，才值得迷戀，而不是因為一個可以預知的結果在未來，就聽之任之，那是對生命的放棄。其實悲觀是沒有必要的，你看那些泡沫，雖然作為個體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又會有新的泡沫不斷生成，人也是一樣，有人不斷老去，同時也有新的生命不斷補充進來，就人類來說，它還是非常頑強的”。

理性生存的困境

從易碎的時間和生命到女性主義，陳曦實際上延續了五四以來的一個傳統，也就是所謂的啟蒙和理性化。通過啟蒙我們剔除了生命的神圣性。物種起源和進化論讓我們知道自己是猴子變來的，靈魂是不存在的，死后的世界是杜撰出來的，既沒有前生也沒有來世，是愚昧古人的想象而已；宇宙飛船帶我們到了外太空，原來那里既沒有玉皇大帝也沒有上帝；我們與他人之間的關系是以社會互動為基礎的，等級和秩序都不是真理，只有自我的存在才是真實的；時間是線性向前的，對于過去只能追憶，對于未來只能想象，所以要活在當下，活的自我。這種對于個體、對于社會、對于自然和歷史的認知構成了個體主義。

個體主義是一種理性，如果放在歷史中去看，我們必須承認它的人性和進步力量，但是同時它也帶領著我們走進了另一個困境：它擊碎了我們關于輪回和超脫的想象，破除了靈魂不滅的觀念，也使我們不再顧忌死后的審判。每個人都是這個世界的匆匆過客，不存在一個終極歸宿，這使人的存在變得沒有意義，也喪失了對自我的道德約束。所以只能無奈地說：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人們對于物質和金錢的不知疲倦的追逐，對自我的迷戀和放縱，大概就來自于此吧！

無論是陳曦這樣的藝術家、她畫中的角色還是作為旁觀者的觀眾都在這個困境中掙扎，無法超越也無法解脫。所以陳曦這樣一個珍愛生命的藝術家要去表現美麗而易碎的泡沫，其實她是想抓住即將逝去的生命，卻只能無奈地看著她無情地溜走。在個體主義的話語之下，即便是藝術家也無法找到答案，肉眼凡胎又如何看得穿呢？個體主義與其說是一種追求，不如說是一種結果。它給我們帶來的快樂與痛苦一樣真實。

女性主義便是個體主義的一個子集，它反對父權、夫權和王權這三座大山。在中國傳統的男權社會中，男性的價值標尺是道德，女性的價值標尺是審美，當然是被審美。當女性的年華老去，失去了被審美的本錢，就變得不再有價值，所以只能依靠道德上向男性的接近來獲取存在的理由。對于女性主義者來說，她們不會愿意通過爭取道德上的認同來實現自己的追求，因為把女人變成男人不是她們的目標，她們更不甘心被男性審美，如果那樣還談什么女性主義。在啟蒙運動以后，當我們被告知，無論男人女人，其實大家都是“高級動物”，屬靈長類，這給女性主義的興起構建了一個理論基礎。既然講道德，講審美都無法跳出男權主義的窠臼，那么咱們就來比比生命力吧！比比作為我們大家作為動物的本錢吧！

在這個事上女性即便不必男性強，至少不會比男性弱。所以就有了很多為呼喚女性主義而進行的裸體游行，有了各種以女性身體為表現形式的女性主義的藝術作品，《皇后的新裝》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這種形式的問題在于，我們將一個關于人類的問題放到了動物世界中去解讀，如果單純地看人類的身體，的確和動物沒有多大的區別，但是人類之所以存在，最重要的是人類的智慧，和基于智慧而創造的文化，馬克思說過“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如果放棄了文化，放棄了社會關系，把自己降格為動物，人類的文明將失去意義。也許還不如保持現狀呢，至少還能給自己留點尊嚴。所以，女性主義還是要另辟蹊徑。

相對于以男權社會為基礎的人類文明的進程，女性主義的歷史還只能說是剛剛開始，如果真的一開始就達到了目的，那也不會等到今天了。單靠力量處于弱勢的女性來完成這個偉大的事業，是很難想象其結果的，它也需要男性的覺醒和參與。從這個角度來說《皇后的新裝》仍然是一種啟蒙的努力和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