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物之靈

當莊嚴的誦經聲響起，色拉馬頭明王像經歷了10 年的漂泊終于又回到了它的道場，它的佛性光輝和生命力再次勃發，普照在雪域高原之上，照進了每一個佛教信徒的心里，也照進了葉星生的心里。此時的葉星生更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種“活”的文化的力量，它的價值遠遠超出了其作為文物或者藏品的存在。

“上天派我到西藏去，拯救那里的寶物”這是葉星生對自己40年收藏生涯之緣起的解釋。雖然聽上去不那么唯物，但這的確是對他大半生執著而絢麗的收藏生涯一個最好的注解。葉星生說：“聽起來好像有些宿命，但是我收藏西藏的文物，參研佛教，并不是為了求得自身的解脫，而是有一種力量一直在吸引著我”。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能夠讓一個人付出40 年的時間，在冰天雪地間苦熬？甚至為它始終孤身一人，身家過億卻過著比普通人更加儉樸的生活，身背近百萬的債務卻用工資去償還，不舍得出售一件哪怕不起眼的藏品，卻將無價之寶無償捐獻。在世俗人的眼中，這一切都讓人無法理解，但在西藏人眼中他卻是活佛，是加措（大海）。“這些東西是不能用錢來計算的，如果一定要計算的話，我其實是用一種有限換取了一種無限，我還是賺了”。

復活

2003 年10月20日對色拉寺（大昭寺）眾僧，對全體西藏人來說都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也是葉星生和他收藏的色拉馬頭明王堆繡珍珠唐卡告別的日子。當虔誠的西藏佛教信徒用他們的頭去撞色拉馬頭明王像，當莊嚴的誦經聲響起，色拉馬頭明王像經歷了10 年的漂泊終于又回到了它的道場，它的佛性光輝和生命力再次勃發，普照在雪域高原之上，照進了每一個佛教信徒的心里，也照進了葉星生的心里。該寺高僧主持進行了隆重、莊嚴的儀式，在唐卡上加蓋了色拉寺和葉星生本人兩枚印章，此時的葉星生更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種“活”的文化的力量，它的價值遠遠超出了其作為文物或者藏品的存在。

“這是一個非常曲折的故事，類似的故事也常常發生在其他藏品的身上”談起這件事，雖然已經時隔多年，葉星生仍然情緒高昂。“1992 年的一個晚上，一個人帶著兩幅唐卡找到了我，那時候我在西藏做收藏已經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一看到它們我的眼睛就亮了，因為我知道，這都是稀世珍寶，兩幅唐卡分別要價15 萬和10 萬，我當時比現在還窮，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10 萬的那幅（即色拉馬頭明王像）以65000 元成交，而15 萬的那幅，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他拿走了，現在流傳到了國外，多少錢也買不回來了。”

說到這里，葉星生被遺憾和痛苦的情緒籠罩了，同時也感染了我。略一停頓，他開始繼續講述：“這幅唐卡我珍藏了10 年，和其他所有的藏品一樣，我把它當成了孩子一樣去珍惜，每當外出我到會很不安很焦慮，唯恐它們出了什么事兒，只有回到家里，看到它們我才能安心。這幅唐卡在我的藏品中是最珍貴的，一直未曾示人。直到2003 年的時候，我把它拿出來展覽，被寺院里的喇嘛們知道了，他們找到了我，告訴我那是他們10 年前丟失的，一直在苦苦尋找，他們希望它能夠回到寺院，供僧侶和西藏人膜拜。此前，也有一個北京的大老板找我，出價60 萬和一套房子，那時我正在為錢焦頭爛額，差一點我就放手了。這些喇嘛們說他們愿意以我收時的原本價贖回，你想2003 年的65000 和1992 年的65000 能一樣嗎？如果我圖錢，我轉給那個大老板不就完了，但是我想它畢竟原本就屬于那個寺院，它應該回去，所以最終還是決定無償捐獻了”。

雖然對于這個心理過程葉星生輕描淡寫，但不難想象那是一個怎樣復雜而艱難的抉擇。“在啟運前的那個晚上，我整夜未合眼，一直盯著它看，有一種掉了胳膊腿的感覺，最后我跪在地上，親手為他系上了哈達。”

這次捐贈的背后隱藏著葉星生對于藏品不同于其他人的態度，一種深刻而超然的價值觀念。

這個觀念決定了葉星生畢生的收藏行為，也決定了他的生活軌跡。這種態度也許和他的藏品都來自于西藏這個佛的世界有關。盡管他的藏品絕大多數是民俗文化的產物，但在西藏那個地方，一草一木，一花一樹、無不是沐浴著佛的光輝的，都具有某種程度的神圣性。色拉馬頭明王像的神圣性就更不必說了。

作為一個收藏家，一個學者、一個佛文化的熱愛者，葉星生是這樣理解他的藏品的：“每一件藏品都有著多重的屬性，關鍵看它面對的是誰，拿唐卡來說，它首先是一件佛教的圣物，其次它也是一件藝術品，再次它也可能成為一件商品”“當它面對喇嘛，面對西藏人的時候它就是圣物，那是它的第一屬性，當它面對懂得它的價值的收藏者它就是藝術品，而當它面對文物販子它就只能是一件商品”。葉星生的這個理解清晰地描述了每一件藏品流轉的曲折過程。

當一件佛教圣物被供奉在寺院之中，它是活的，無數僧侶和虔誠的信徒將他們的時間和生命力注入到它的身上，它也在以一個智者或者佛的身份教化著它的信徒，并指引他們以正確的方式活著，讓他們知道自己是誰，甚至超越時空與前生、來世，遠在他方的人交流，從而形成一個想象的共同體，這是人類社會之所以成立的一個基礎。當它以被盜、被出售或者贈送的方式離開了它的母文化，它的生命力就衰減了。對它來講，身處文物販子或者文物盜賊手中之時，它是死的，只是一件能換錢的東西，當懂得審美的收藏者將它買回去仔細把玩欣賞的時候，它的生命力得到了部分的恢復，作為一個藝術品或者文化交流的媒介，它可以讓外界的人知道有那樣一個世界的存在。

從這個意義上說，葉星生從文物販子手中收了色拉馬頭明王像可以看作是對它生命的一種拯救，珍藏了10 年使它的原氣得到了部分的恢復，而捐贈回寺院則是徹底地挽救了它，讓它重新又活了起來。在這個過程中葉星生扮演了一個圣物的拯救者的角色，用世俗的方式保全了圣物的生命，他當年收圣物那65000塊錢也變得有了某種神圣性。葉星生的這筆錢花得很值。“只有回到了西藏，回到了寺院，才是唐卡最好的歸宿，我沒有要喇嘛的錢，但接受了他們的哈達、金印和其他象征著祝福和尊敬的東西。但不要把我想的很偉大、很悲壯，只是如果我不那么做，我會不安”。40 年的收藏生涯，葉星生拯救了無數西藏文物，同時拯救了自己。

給“兒子”找一個歸宿

在捐贈色拉馬頭明王像的同時，葉星生還向西藏自治區政府捐贈了2300 余件西藏民間文物，因為來自于民間，很難確定誰是它們的主人，所以捐給政府是最好的選擇。此舉震撼了收藏界，也震撼了所有人。“其實任何一件保留下來的藏品的生命都比人的生命更長久，有的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一個人幾十年的時間對它們來講算什么？只能是一個暫時的保留者而已。當然我也可以把它們轉出去，我可以得到錢，也可以繼續藏著，但對它們沒有意義。我常說，我有兩個兒子，一個是自己的作品，它們是我的親兒子，一個是我的藏品，它們是藏族人民的兒子，這些年我用賣自己親兒子的錢來養活藏族人民的兒子，在他們身上我傾注了所有的時間和感情，所以，我要給他們找一個歸宿，并實現更大的價值”。

通過捐贈，葉星生給他的“兒子”找到了一個歸宿，西藏自治區政府特意建立了一個“葉星生博物館”將他捐贈的藏品妥善保存，同時向公眾開放，讓更多的人得以近距離感受藏族古老的文明，接受藏傳佛教的光輝。葉星生認為這樣更有意義，目前正在籌劃在北京建立一個藏文化博物館，準備把更多的藏品拿出來展示。“博物館是什么地方？它是只進不出的，一般的東西進不去，但是進去了就不會再出來了，它才是最牛的收藏家。”“所謂收藏家，一個是收，一個是藏，但當你到了一定的階段，就要拿出來展示，孟子不是說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當然也要看環境是否合適，我覺得現在是時候了，馬上，在首都博物館就有一個我的藏品的展覽。我將來要做的更多。”

其實，葉星生的這種想法由來已久，之所以到了現在才付諸行動，一方面藏品不夠豐富，不足以展現藏文化的全貌，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保護藏品的考慮。“破四舊”的時候，葉星生的心血曾經遭受過一次滅頂之災，無數價值連城的寶物被燒毀、撕毀、砸毀，直到今天仍心有余悸，扼腕嘆息。“看到那么多藏品被毀，我當時是號啕大哭啊！后來他們每天拉我出去批斗，但身體上的折磨，遠遠比不上東西被毀造成的痛苦，我死了世界上還有無數的人，每天還有那么多人出生，可是東西毀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啊！”。“現在的環境好多了，大家都在重視傳統文化，要不然也不會有所謂的收藏熱了。人家說盛世收藏，這是有道理的。”

其實亂世也有人在做收藏，只不過不敢拿出來“顯擺”，大家都不知道罷了，否則經過了那么多亂世，今天我們今天早就沒有東西可收了。“北京是一個文化中心，在這里展覽可以讓更多的人更深刻地體驗藏族文化，對西藏、對中國、對世界都是一件好事。西藏的文化也是全人類文化的一部分嘛！”葉星生坦言自己做展覽，建博物館旨在弘揚藏傳文化，不過也有著更深的動機。

盛世收藏背后的隱憂

中國的收藏熱是最近幾年的事情，當年葉星生到西藏的時候，西藏遍地是寶，藏民家里盛鹽的罐子、喂羊用的盆子，插蠟燭用的底座甚至尿罐子，都是寶貝，現在看來的確有些暴殄天物。那么優美的線條、鮮艷的顏色、背后久遠的歷史都被泥土封起來了。那時候，人們的生活窘迫，收東西的代價很低，但愿意花費精力去收藏研究它們的人仍然很少，物質的極度匱乏使人們無暇顧及精神生活，西藏外面的世界也是一樣。

近年來的收藏熱是以經濟發展為基礎的，這個道理不言自明。收藏圈看上去熱鬧非凡，但葉星生看到了這繁榮景象背后的問題。他說：“中國的收藏市場其實還很不成熟，非常不規范，問題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政策不夠健全，對文物的經營缺乏約束，給很多投機行為以可乘之機，但這不是最根本的問題。問題的根源在于收藏者和大眾的文化素質偏低，對于文物的鑒賞能力不足，對于文物本身的文化和歷史意義認識也有限，有種一切唯金錢論的傾向。這對于收藏來說，是很危險的”。

葉星生看到這個問題其實在收藏界大家也都有所認識，但大都覺得是大勢所趨、無能為力，但葉星生不這么想，他說：“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教育，要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質，當然不能以今天的這種把人當作工業零件來制造的教育方式來進行。提高全民族素質是一個宏大的工程，絕非朝夕之功，所以首先應該教育的是收藏者和文化精英”。這樣一個大想法的可行性是令人擔心的，其效果也是難以在短期內顯現的，對此葉星生也有著充分的考慮。他說“任何一個人從事收藏都說明了他們是有文化底蘊和審美情趣的，因為，如果單純地從投資的角度出發，收藏并不是一個合適的領域，收藏的風險很大，回報也不見得多高。有錢人的興趣就是我們的機會，因為老百姓都在模仿他們，只要把他們教育好了，事情就好辦了。我的展覽和博物館都將是這項大工程的一部分，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每一個收藏家的責任”。

結語

必須承認，收藏熱首先是一件好事，它豐富了我們的歷史記憶，也使我們的審美情趣得到提高。但是，從藝術品投資的角度看過去，我們正在將活的文化文物化，進而將藝術品商品化，無意間扼殺了文化的生命力，將它們最光輝的一面掩蓋了，這是一個悖論。葉星生的收藏和生活讓我們隱約看到了走出這種困境的希望，但仍然不是很清晰。畢竟現代文明的力量太大了。而要求大家都像葉星生一樣顯然是不可能的，就連葉星生自己都說：“大家都說我是純粹的收藏家，我也覺得自己很純粹，但這也不一定是唯一的正確方式”的確，如果所有的收藏家都像葉星生一樣，為了收藏到60 歲還沒有結婚，他們的事業又有誰來繼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