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鳳才
摘 要:痛擊“新月”派的挑戰,創辦《奔流》雜志,探討無產階級文藝理論的實質和內涵,團結“左翼”作家結成統一戰線,爭民主、爭自由、抗日救國,是郁達夫和魯迅攜手的目的,同時也是他們在上海時期的主要生活內容。
關鍵詞:魯迅;郁達夫;革命文學;左聯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2—0211—06
經過1927年大革命時代暴風驟雨的洗禮,郁達夫和魯迅在政治上更加趨于成熟,同時也使他們進一步加深了對中國社會現狀和無產階級革命前途的認識與了解。這一點很重要,是構成他們在左翼十年能夠親密合作,共同開拓無產階級文學新局面的主要思想基礎。
“新月”的挑戰
進入1928年以后,郁達夫與魯迅合作的第一個攻關項目,就是痛擊“新月”派的主將梁實秋。
郁達夫與魯迅迎頭痛擊梁實秋的戰斗,首先是由梁實秋的《文學批評辯》和《盧梭論女子教育》引起來的。
《文學批評辯》主要是在詆毀新興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企圖用資產階級的所謂“人性論”來否認階級矛盾和階級沖突。他認為,文學批評的唯一標準即是純正的人性。“人性的素質是普遍的,文學的品味是固定的。所以偉大的文學作品能禁得起時代和地域的實驗。”因此,他對左翼作家提出的以民眾的欣賞接受程度為標準,來確定文學作品的優劣好壞的觀點,表示了極大的不滿。
《盧梭論女子教育》,若僅從字面上分析判斷,仿佛是僅就盧梭的女子教育觀說長道短,評高論低,實際上梁實秋的矛頭所向仍是左翼作家以及由他們所倡導的人人平等、自由、民主等革命學說。
盧梭是18世紀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他的有關自由、平等和回歸自然等革命理論,在封建和宗教勢力還十分猖獗的18世紀法國提出,很快便把人們從昏沉迷茫的曠野中,帶到了一個五彩繽紛的自由王國。從此法蘭西民眾就如同瞎子睜開了眼睛,對于君主貴族和僧侶的不平與憤懣一齊迸發了出來。由于是先驅和預言家的緣故,盧梭也從此成了同時代文人嫉妒的中心,亦成為宗教家、野心家、政治家及僧侶們攻擊的目標,一直到死都無地容身。
在生前,盧梭遭到了種種非難,而死后同樣受到了無端的誣蔑和中傷。如美國哈佛大學的白璧德教授就是其中最賣力的一個。他的中國弟子梁實秋也緊步“洋師爺”的后塵,大加撻伐已死了一百多年的盧梭,惡語中傷他的人格,極力貶低他的學術思想和創作。
針對梁實秋向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發動的猖狂進攻,及其他對盧梭的誣蔑,首先給予迎頭痛擊的是魯迅。
梁實秋的《盧梭論女子教育》發表在1927年11月出版的《復旦旬刊》創刊號上,而魯迅的反駁文章《盧梭和胃口》則寫于本年度的12月21日。針對梁實秋的荒謬觀點,他以階級分析的方法,指出其所謂的“女子教育”,實際上是欲使女性都成為完全的“弱不禁風”者,永遠成為剝削階級的附屬品或玩物;進而魯迅又一針見血地道出了梁實秋之所以宣傳贊揚盧梭的女子教育說的實質,是因為這些觀點完全符合剝削階級的“胃口”。
魯迅的《盧梭和胃口》在1928年1月7日出版的《語絲》周刊上公諸于世后,正式拉開了他和郁達夫一同激戰新月派主將梁實秋的帷幕。
為了配合魯迅對梁實秋的痛擊,1928年1月16日,郁達夫在《北新半月刊》上發表了《盧騷傳》,以公正、客觀、嚴肅的態度評述了盧騷(梭)一生的功過是非,借此機會來洗刷一些“正人君子”潑灑在他身上的污泥濁水,使其真正的面目還原給中國的讀者。
魯迅的《盧梭和胃口》,著重批判的是梁實秋的“盧梭論教育,無一是處,唯其論女子教育,的確精當”的反動觀點;而稍后寫作的《文學和出汗》,其重心則放在了批駁梁實秋的資產階級“人性論”上面。
作為魯迅盟軍出現的郁達夫,他的中心任務是向中國的廣大民眾來展示盧梭的寬闊胸襟和博大精深的哲學思想,讓人民知道,英美流的“正人君子”和小人國的矮批評家,之所以肆無忌憚地攻擊誹謗盧梭,其淵源則在盧梭的自由、平等、民主的思想和革命理論觸犯了他們所在階級的利益,因而他們便不惜借用侮辱人格的語言來咒罵生前和死后的盧梭,意在消除其先進思想在人民群眾中的廣泛流傳和影響。郁達夫在《盧騷傳》中以驚世駭俗的膽略,熱烈贊頌了盧梭的錚錚傲骨和光輝的哲學思想,怒斥了一些卑鄙無恥的小人對他的污蔑。
為了將盧梭的光輝思想和傲岸不屈的人格進一步昭然于國人面前,郁達夫在寫作《盧騷傳》的同時,又完成了《盧騷的思想和他的創作》。如果說前者只給了人們描摹了盧梭一生的大致輪廓及其思想的骨骼結構的話,那么后者則是血肉的補充。兩篇文章結合起來讀,一個真實的、充滿美好理想和火熱情感的盧梭便會躍然活現在讀者的面前。
郁達夫的《盧騷的思想和他的創作》的發表,標志著他和魯迅與梁實秋論戰的第一個回合已接近尾聲。
郁達夫、魯迅與梁實秋第二個回合的論戰,同樣是由梁實秋首先挑起來的。
梁實秋煞費苦心炮制的“人性論”和盧梭論教育“無一是處”說,經魯迅和郁達夫的迎頭一擊,很快為人們所不齒。然而,他自恃有國民黨軍閥政府作后臺,并不甘心自己的失敗,發表在《時事新報》上的《讀郁達夫先生的〈盧騷傳〉》便是明證。在這里,他攻擊郁達夫寫《盧騷傳》時,只引了四部書作參考,似乎還不具備盧梭“學者”的資格,既然不是學者,也就無資格對盧梭說長道短,評頭論足,這是其一;其二,他借郁達夫在《盧騷傳》開頭所說的“千部萬部盧騷傳記,總不能及他晚年的半部著作的價值的永久”一句話,武斷地判定郁達夫的《盧騷傳》也一樣的沒有什么價值。
梁實秋此文名義上批駁、詰難的是郁達夫,而暗地里影射的卻是魯迅。因魯迅在《盧梭和胃口》中曾借用辛克萊嘲諷白璧德的一段話,來引證梁實秋的盧梭論和他老師白璧德的觀點一樣是荒謬絕倫而不可信的。所以,梁實秋便借這個緣由,在《讀郁達夫先生的〈盧騷傳〉》中,很替白璧德的學者根基和他在歐美的盛名吹噓了一番,以此來否定魯迅的《盧梭和胃口》等文。
對梁實秋咄咄逼人的進攻氣勢,魯迅沒有直接寫文章進行反擊,而是由郁達夫獨自出面來掃除其囂張氣焰。在《翻譯說明就算答辯》一文中,他對梁實秋駁難文章中提出的前兩個無關緊要的枝節問題只是付之一笑,并沒做正面的回答,而把重心放在了第三點——即白璧德、辛克萊兩位美國現代大學者對盧梭的評價上。白璧德站在維護宗教和資產階級反動統治的立場上,在所著《盧梭和浪漫主義》一書中,不遺余力地攻擊提倡自由、平等思想的盧梭,誣蔑他的人格,貶低他的革命理論和創作;而與白璧德同時代且又生活在同一個國度里的辛克萊,在對盧梭的評價上恰好與白璧德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照。為消除白璧德在盧梭研究中所制造的混亂及其惡劣影響,辛克萊特意寫了《拜金藝術》一書,對盧梭的思想和創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梁實秋為了貶低盧梭,有意抬出白璧德的《盧梭和浪漫主義》一書來壓魯迅和郁達夫,而郁達夫在所寫《翻譯說明就算答辯》中也以其治人之道,巧妙地用于其人之身。他說,關于白璧德教授的《盧梭與浪漫主義》一書的價值,梁先生已經“說得很出力”了,并且也很“替白璧德教授的學者根基和歐美的盛名在鼓吹”,因此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說些什么,而只想“順便借重一位美國的文學家的話”來代替自己的答辯。
郁達夫在《翻譯說明就算答辯》中有意渲染辛克萊及《拜金藝術》的主要目的有兩個:一是借此來反擊白璧德、梁實秋之流對盧梭的誣蔑,消除他們的謬論在中國的傳播和影響;二是假辛克萊對盧梭的頌揚和謳歌,來宣傳革命先驅爭自由,爭民主、爭平等、求解放的光輝思想,喚起中國民眾的覺悟,推動方興未艾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蓬勃向前發展。
為了更進一步深入探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理論,也是為了更有力地打擊白璧德、梁實秋之流,郁達夫在寫作《翻譯說明就算答辯》的同時,還開始著手翻譯辛克萊的《拜金藝術》,并陸續在《北新半月刊》上發表。
郁達夫《翻譯說明就算答辯》和《拜金藝術》發表后,梁實秋的囂張氣焰一下子便減弱了許多。到3月15日發表《關于盧騷——答郁達夫先生》時,梁氏已由過去咄咄逼人的進攻氣勢而轉化為消極被動的守勢。
“創造”的論爭
通過對梁實秋的論戰,郁達夫和魯迅的友誼又較前進了一程。在此基礎上,他們又拉開了1928年第二個大戰役的帷幕——即迎接創造社的論爭。
郁達夫與創造社的矛盾,主要表現在“四?一二”前后和郭沫若、成仿吾等人在政治觀點上及辦創造社出版部的方針諸方面發生了分歧;而魯迅與創造社的矛盾,則遠可追溯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發軔時期。“系開始在成仿吾的一篇批評,后來一直地繼續到了創造社的被封時為止。”然而,魯迅對于創造社,“雖則也時常有譏諷的言語,散發在各雜文里,但根底卻并沒有惡感”,而且到廣州后,還曾有意識地想和創造社結成一條戰線,來和反動勢力作斗爭。①但令人遺憾的是,正當創造社諸人與魯迅結成一條戰線的工作順利進行時,成仿吾攜李初梨、馮乃超等人風塵仆仆地從日本到了上海,并以“新進銳氣的姿態加入陣線”。他們俯瞰了中國社會和文藝界的現狀后認為,《創造周報》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沒有再恢復的必要了,而主張另起爐灶,完全站在新的立場上來“發刊一個純粹理論批判的雜志”。其結果使魯迅與創造社聯合的計劃變成了泡影。
成仿吾、李初梨、馮乃超諸人粗略地回視了一下“五四”新文學所走過的路程,進而便判定魯迅、葉圣陶、郁達夫等一批進步作家的創作,大多都離時代和革命的要求甚遠,而且他們在新的形勢下也都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落伍趨勢,因此,只有對他們采取批判的態度,才能夠將他們從“閑暇”的境界和“落伍”的邊緣上拯救出來,促使他們的轉向和新生。馮乃超發表在《文化批判》創刊號上的《藝術與社會生活》,就可稱得上是他們對“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進行總的批判和重新審視的宣言書。在這里,他不但公開點了魯迅、郁達夫等人的名字,而且還不自覺地曲解了他們的創作思想,進而否定了他們對中國革命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貢獻。
后期創造社的主要作家批判、否定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幾個有影響、有代表性作家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要打倒誰,而是為了“在轉換期的中國的藝術的分解上”,建設起指導革命文學的理論。
什么是指導革命文學的理論?怎樣才能夠把它建設起來?馮乃超在他的《藝術與社會生活》中沒有作出答復,而明確代他答復這個問題的,是李初梨發表在《文化批判》第2號上的《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李初梨認為:“革命文學,不要誰的主張,更不是誰的獨斷,由歷史的內在的發展——連絡,它應當而且必須是無產階級文學。”對什么叫“無產階級文學”,它的內涵和實質是什么,李初梨在他的文章中也給予了明確答復:“無產階級文學是:為完成他主體階級的歷史的使命,不是以觀照的——表現的態度,而以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產生出來的一種斗爭的文學。”用這樣的一種理論去評判魯迅、郁達夫等人的創作,自然是要生出許多議論和不滿的,甚至還會誤認為他們是時代的落伍者。
馮乃超的《文藝與社會生活》和李初梨的《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的發表,標志著創造社已公然地扯出了與魯迅、郁達夫等“五四”文學巨匠相論戰的大旗。
對創造社的挑戰,魯迅和郁達夫迅速做出了反應。2月14日,郁達夫寫了《翻譯說明就算答辯》;2月23日,魯迅作了《“醉眼”中的朦朧》,以此來響應創造社關于革命文學的論戰。
《“醉眼”中的朦朧》不僅批判了馮乃超《藝術與社會生活》中偏激和錯誤的觀點,而且對成仿吾的《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和李初梨的《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等文章中的不切實際的空談,也一起進行了清算。在這里,魯迅首先批評了他們只空談“無產階級文學”口號,而不去揭露和打擊當前真正的敵人——國民黨反動派及其“幫閑”文人新月派,并對主要的革命對象表現出于各色各樣“朦朧”的錯誤。其次,魯迅針對成仿吾、馮乃超、李初梨等人脫離工農群眾和不敢正視現實,空談什么“獲得無產階級意識”,“獲得大眾”以及“保障最后的勝利”的錯誤傾向,提出了誠懇的批評。他認為,在這大動蕩和大轉換的時代里,“倘要將自己從沒落救出”,那當然是應該到工農大眾里去;但如果只教人“克服小資產階級根性”,拉“大眾”來作“給予”和“維持”的材料,而自己卻等拭目“看準了將來的天下,是勞動者的天下”之后才跑過去,那是投機文人慣用的伎倆,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另外,對李初梨等人在革命處于低潮時期侈談什么“由藝術的武器到武器的藝術”的做法,魯迅也表示了自己的懷疑和憂慮。
用實事求是的觀點來評判魯迅的《“醉眼”中的朦朧》會發現,這里雖然對創造社提倡的“革命文學”有誤解和言辭過于偏激之嫌,但彼此在總的目標和大方向等方面卻是一致無二的;不同的只是,魯迅對中國社會的實質和文藝界的現狀較成仿吾等人有著更為清醒和深刻的認識。在對革命文學及其理論的見解上,尤其是在怎樣才能建設起革命文學理論等重大問題上,成仿吾等人更是不及魯迅的建樹。應該說,魯迅的《“醉眼”中的朦朧》是一篇很重要的有關探討“革命文學”理論的力作,它起到了成仿吾的《完成我們的文學革命》、馮乃超的《藝術與社會生活》和李初梨的《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所起不到的積極作用,也是對他們所倡導的“革命文學”在理論上的補充和修正。但不幸的是,正處在方向轉換途中的創造社諸君,并沒有接受魯迅正確的批評和忠告,甚至有的同志還沒有來得及看明白《“醉眼”中的朦朧》的主題思想是什么,就盲目地撰文來反駁。李初梨寫了《答魯迅“醉眼中的朦朧”》,成仿吾寫了《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彭康寫了《“除掉”魯迅的“除掉”》,郭沫若化名杜荃寫了《文藝戰線上的封建余孽》,梁自強寫了《文藝界的反動勢力》,潘梓年寫了《談現在中國的文學界》等等,矛頭都是直指魯迅的,并且還有意識地將他劃入了敵對階級的一邊。
創造社在否定魯迅、圍攻魯迅的同時,對曾經是他們戰友的郁達夫也沒有放過,不時地或明或暗、或直接或影射地進行批判。如郭沫若1928年1月寫的《英雄樹》,不但罵郁達夫是一個外表美麗、于實際毫無用處的“英雄樹”,而且還指責他是時代的落伍者和文學上的反革命及“最丑猥的個人主義者”。
罵郁達夫是個人主義者、頹廢派,并不始于郭沫若;早在他的《沉淪》小說集出版之初,就曾有人給他冠上過這樣的“美名”。但這話一旦出自曾經是相濡以沫十幾年的同學、戰友郭沫若之口,卻令郁達夫心中很不是滋味。
對郁達夫在《無產階級專政和無產階級的文學》及《〈鴨綠江上〉讀后感》等文章中所表現出的無產階級文藝觀,郭沫若在他的《英雄樹》中也給予了嘲諷和鞭撻。
重情誼、心胸寬宏的郁達夫,對創造社的咒語和謾罵在開始時是忍耐的,他想讓歷史去檢驗每一個人的功過是非;但到后來看到他們得寸進尺圍攻魯迅并肆無忌憚地詛咒自己時,就再也忍不下去了,遂與魯迅一道奮起迎接創造社的挑戰,更加深入地去探討革命文學理論和無產階級文學的實質等重大問題。8月16日發表在《北新半月刊》上的《對于社會的態度》,就是他與創造社公開論戰文字的代表。在這里,郁達夫首先回顧了他脫離創造社的時代背景及其與郭沫若、成仿吾、王獨清等人在思想上和藝術觀上的分歧,明確表示,這種分歧決不是為個人的感情所驅使,而是由對國民革命政府的態度和對無產業級文學實質的認識上的不同來決定的。其次,郁達夫指責了創造社諸君對魯迅的誤解和批判,大膽地稱頌魯迅的為人和為文。最后,郁達夫又一次表明他對于無產階級文學的意見,堅決反對創造社諸人所宣言的無產階級文學理論,并大膽地預言“將來的文學”必將是無產階級文學的天下。
郁達夫《對于社會的態度》的發表,在當時所產生的意義是十分重大的。因為是它首先肯定了創造社與魯迅、郁達夫之間的這場論戰的性質是革命者的內部矛盾沖突,大方向都是一致的;其二,是它站在公正的立場上維護了魯迅的人格和尊嚴,痛斥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對魯迅的污蔑和攻擊;其三,是它第一次確立了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的地位——即以“作品的深刻老練而論,他總是中國作家中的第一人者”。
“奔流”的崛起
郁達夫、魯迅與創造社之間的真槍真刀地論戰了半年多,彼此既傷了和氣,又丟了友情;但若用歷史發展的眼光來看,這場論戰卻是不可避免的,而且由此產生的利也的確大于弊。首先,論戰的展開引起了文學藝術界的廣泛注目和重視,特別是在文學青年中間引起了強烈反響,促進了革命文學運動的蓬勃發展;其次,經過這場論戰,郁達夫、魯迅等都開始自覺地研究、介紹馬列主義文藝理論,翻譯蘇俄文學作品,并集合一些文學青年和志同道合者發刊鼓吹革命文學的雜志,從而加強了革命文學隊伍的力量。這二者結合起來,也就給革命文學陣營的壯大和團結創造了有利條件。如郁達夫與魯迅合編的《奔流》雜志,就是在這股論戰東風的激蕩下應運而生的。
創造社后期的主要成員,在日本留學時就已經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熱心于無產階級文藝運動,并時常關心著中國革命的動向,討論中國文學運動的發展前途,強烈希望國內備受進步青年喜愛的創造社能夠斷然轉換方向,改變立場,提倡無產階級文學。由于他們所學和所接受的大多都是國外新興的無產階級文藝理論及馬克思主義學說,在論戰中運用的一些觀點、名詞、術語有許多都是為郁達夫、魯迅等人所不曉的。為了弄懂他們提倡的“革命文學”理論的實質和內容,也就促使郁達夫、魯迅等人去閱讀,去研究馬列主義的理論著作和蘇俄的無產階級文學書籍。
經過與馬列主義和蘇俄無產階級文學藝術的接觸,郁達夫、魯迅等人發現,創造社口口聲聲所高喊的“革命文學”,實際是去馬列主義很遠的一種帶有迷人色彩的表面東西,與蘇俄的無產階級文學藝術也有一定差距。鑒于此,他們便計劃將自己所認為的“革命文學”理論及真正的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介紹給中國的讀者,糾正創造社在理論上的錯誤和實際創作中的偏頗。
計劃往往都是很美好、動人的,但要將它付諸實踐時,一連串的問題便會接踵而至。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問題,是要有可供發表新思想、新觀點的“陣地”。創造社之所以敢漫天價的高喊他們的“革命文學”,氣勢洶洶地來“圍剿”郁達夫、魯迅等持不同觀點者,關鍵是因為他們有著可以任意馳騁的陣地——《創造月刊》和《文化批判》、《洪水》等雜志,而那時的郁達夫、魯迅則不然。前者是兩手空空如焉,后者雖名義上握有《語絲》的編輯大權,但在實際上,他卻無力去自由安排具有馬列主義和無產階級文學思想的作品。
在這樣一種情勢逼迫下,也就很自然地促使魯迅萌生了自己創辦刊物、專門翻譯馬列主義文藝理論和蘇俄無產階級文學作品的意念。當他將這個想法告訴給郁達夫時,立即便得到了知音者的共鳴,也可以說是一拍即合。時值1928年3月6日。
魯迅是一個辦事極為認真、工作態度非常嚴謹的人;郁達夫的生活作風雖然有點散漫拖沓,但對朋友卻是極誠信的。因此,他們自3月6日初步商議了創辦雜志的事之后,彼此都在積極努力的工作,同時也加強了相互間的聯系。如郁達夫3月24日從杭州回到上海后的最初半個月里,幾乎兩天就要訪問魯迅一次,所談大多都沒離開合作主編《奔流》雜志的事。
為《奔流》的編輯出版事宜出力最多的是魯迅,郁達夫對《奔流》的貢獻則主要表現在他的譯作方面。而譯作的重心,則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他當初和魯迅為《奔流》定下的宗旨。
在創造社與魯迅論戰初期,成仿吾的《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李初梨的《答魯迅“醉眼中的朦朧”》,都錯誤地把魯迅說成是中國的堂吉訶德,指責他是沒落階級的老騎士;而郁達夫所譯的《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卻正好是對成仿吾、李初梨等人的一個有力批評。
和郁達夫一樣,魯迅也為《奔流》的創刊號選譯了一部有關蘇俄文藝政策的論著《蘇俄的文藝政策》。中國新文壇上關于無產階級文學的論爭,實際上是蘇俄黨內文藝政策論爭的翻版,或者說是延續。因此魯迅說:“從這記錄中,可以看見在勞動階級文學大本營的俄國的文學理論和實際,于現在的中國,恐怕是不為無益的。”②
從郁達夫的譯作《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及魯迅的譯作《蘇俄的文藝政策》里,已鮮明地顯露出了《奔流》的戰斗特色和政治傾向性——即旨在用蘇俄切實的無產階級文學創作和革命文學理論,來糾正創造社似是而非的革命文學理論,進一步促進中國新興的無產階級文學健康向前發展。
《奔流》時期,郁達夫、魯迅的重點都放在了譯作方面。因大目標是一致的,所以這期間彼此在譯作方面配合得甚是默契。如第1卷第3期的“易卜生專號”,郁達夫翻譯了英國伊爾斯的《易卜生論》;魯迅則翻譯了日本有島武郎的《易卜生的工作態度》,二人一唱一和,相輔相成。從郁達夫的譯文里可詳知易卜生的生平和著作,而魯迅的譯文則是“將他的后期重要著作,當作一大篇戲曲”來看的,曲折生動,令人回味無窮。兩篇文章結合起來讀,便能在腦海里顯現出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易卜生來。
通過創辦《奔流》,魯迅進一步了解了郁達夫淵博的學識和巧奪天工的翻譯技巧,因此對他登在《奔流》上的所有翻譯之作,魯迅都是持贊賞推崇態度的,并給予了高度評價。不溢美、不貶損,中肯地指出其譯作的社會功能和藝術價值,引導讀者去領悟其中的奧妙和真諦。
歷時兩年有余,共計出版了15期的《奔流》月刊,因經費來源危機和出版方面的因素,到了1929年的年底不得不停刊。
《奔流》停刊了,然而郁達夫和魯迅“為了把新鮮的血液灌輸到舊中國去,希望從翻譯里補充新鮮力量”所作的努力,卻永遠銘刻在中國新文學的史冊上及人民的記憶中;再之,通過編輯《奔流》,無論是郁達夫,抑或是魯迅,其革命理論修養及政治素質都得到了明顯提高和加強。這一點對他們以后的創作和人生道路的選擇,都起著不可忽略的影響。
“左翼”的吶喊
郁達夫和魯迅當初創辦《奔流》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與誰爭個高低,而是“想介紹些真正的革命文藝的理論和作品”,意在把創造社及他們追隨者中的“那些犯幼稚病的左傾青年,稍稍糾正一點過來”。經過兩年多的辛勤努力,他們的這一美好理想總算有所實現。到了1928年年底,雙方關于“革命文學”的論爭已接近尾聲,特別是1929年秋中共黨組織過問文藝界的工作之后,創造社中的成員都不同程度地認識到了圍攻魯迅、郁達夫等進步作家的錯誤,并開始消除與魯迅等人之間的隔膜。
這之后不久,他們又一同參與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發起工作。
“左聯”是黨主管文藝工作后的產物,基本成員是創造社的黨員作家和骨干分子以及黨組織分管文藝工作的干部。遵照黨中央領導同志的指示精神,在其籌備期間即已確定魯迅為盟主,而且還把每次籌備會開會的情況,通過馮雪峰、馮乃超和夏衍等人“經常向魯迅報告”。
經魯迅提議,郁達夫也被列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發起人。
與魯迅一道列名為“左聯”的發起人,郁達夫還是比較樂意接受的。此后,他又經常與魯迅一起到附近的高等學校進行演說。
對“左聯”領導不顧國內復雜的社會現實,盲目照搬蘇俄“納普”和日本“拉普”的經驗,讓文學藝術家們放下手中嫻熟的筆,去冒險搞什么飛行集會、刷標語、散傳單之類的活動,郁達夫、魯迅等人都是持有異議的。如當時的中共中央宣傳部長李立三就曾希望魯迅發個宣言,以表示“擁護他的‘左傾機會主義那一套政治主張”。魯迅當面就給以拒絕。他認為:“中國革命是長期的,艱巨的,不同意赤膊上陣,要采取散兵戰、壕塹戰、持久戰等戰術。”③
魯迅是這樣以不客氣的態度抵制了“左”傾機會主義者的錯誤領導,而郁達夫也同樣以十分清醒的頭腦避免了許多無謂的“犧牲”。如當時的“左聯”領導要派他去做所謂的“實際工作”時,他馬上回絕道:“分傳單這一類的事我是不能做的。”后來,他還向史沫特萊等人表示過這個意思,并說:“我是一個文人,不是一個戰士。”
郁達夫拒絕去做分傳單之類的事情,實際上是對當時“左聯”領導方向路線錯誤的婉轉批評。作家聯盟的主要任務應該是搞創作,用文藝的形式去打擊敵人,教育鼓舞群眾,而不是去組織什么工人罷工、市民罷市之類的活動。但在整個黨的領導機關都處在頭腦膨脹的時候,郁達夫的正確意見顯然是不會被“左聯”領導所接受的,甚至還由此對他產生了不滿。為了“決不愿擔負一個空名,而不去做實際的事務”,半年之后,郁達夫即致信“左聯”領導,公然地宣布了辭職。
對郁達夫不服從領導,不愿“去做實際工作”,本來就有點不滿的“左聯”常務執委們,接到郁達夫的辭職書后,很快作出了決定——“肅清一切投機和反動分子——并當場表決開除郁達夫”。
在革命力量還不十分壯大、斗爭還十分艱苦的歲月里,硬把一個在國內外都具影響,而且對“左聯”的建設和發展都提過很中肯建議的作家郁達夫開除盟籍,這對“左聯”來說是一個不可彌補的損失。魯迅得悉此事后曾表示:“不同意文總的決定,認為人手多一個,好一個。”言外之意,對郁達夫在“左聯”時期的思想和行為是肯定的。毫無疑問,魯迅的意見是和他當初提名郁達夫為“左聯”發起人一樣是正確的。
宣布與“左聯”脫離關系后,在名義上郁達夫是不再承擔為該聯盟盡義務的責任了。然而,在實際的社會活動中,他仍與它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用他自己在《回憶魯迅》中的一段話就是:“暗中站在超然的地位,為左聯及工作者的幫忙,也著實不少。除來不及營救已被他們殺死的許多青年不計外,在龍華,在租界捕房被拘去的許多作家,或則減刑,或則拒絕引渡,或則當時釋放等案件,我現在還記得起來的,當不只十件八件的少數。”
“自由”的怒吼
齊心同力地撰文支持黎烈文主編的《申報》副刊《自由談》,是郁達夫和魯迅在上海時期所進行的另一項很有紀念意義的工作。
《自由談》是我國的老牌報紙《申報》為調劑讀者口味,擴大發行數量所創設的文藝副刊,數十年來一直為“鴛鴦蝴蝶派”所盤踞。“九一八”事變之后,迫于國內抗日救亡呼聲的強大壓力,也曾多少發表了一些反日的文字,但這只不過是些什么“日本應稱為賊邦”,或“日本古名倭奴”及“聞之友人,日本乃施行征兵之制”一類的低能的談論,而骨子里仍還是卿卿我我、風花雪月那一套。三角戀愛作家張資平的《時代與愛的歧路》照常充塞于《自由談》的版面。
在國家和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申報》及其副刊未能站在時代的前頭,及時準確地反映全國人民抗日救亡的要求和愿望,理所當然地要遭到人民的唾棄。特別是上海“一?二八”戰爭爆發之后,越來越多的讀者對《申報》從不信任、懷疑進而發展到反感。1932年11月,為挽救《申報》的這種衰亡、頹敗的局面,總經理史量才毅然決定進行大膽改革。《自由談》是《申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然也在改革之列。為使《自由談》的改革達到預期的目的,史先生對其人事安排也作了相應的調整,即換下了“鴛鴦蝴蝶派”的“巨子”周瘦鵑,聘請文壇新進黎烈文來接任主編。
黎烈文對《自由談》的改革,很快招來了許多有正義感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青睞和支持。郁達夫對《自由談》改革后出現的新氣象是很贊賞的,遂撰《說死以及自殺情死之類》等雜文給予支持。
但是,由于那時郁達夫剛與“左聯”脫離關系不久,一些黨員作家對他的不滿情緒仍未完全消失,所以,他的出現雖給銳意改革而又苦于沒有“名人”支持的《自由談》增添了不少光彩,可并沒有招來更多的左翼作家為它撰文寫稿。不妨這樣說,黎烈文主編的《自由談》從1932年12月1日開始,到次年1月30日魯迅的《“逃”的合理化》發表之前的兩個月內,盡管有郁達夫、茅盾、葉圣陶、林語堂等蜚聲中外的大作家為它搖旗吶喊,推波助瀾,但仍未能使它的革新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編者黎烈文也大有人生地疏頗為寂寞之感,作為黎烈文的好朋友和《自由談》主要臺柱子的郁達夫,對改革后的《自由談》所出現的冷場局面也同樣是憂心忡忡。經過一番認真思索,他意識到,盡管自己每每將新作都送于《自由談》發表,然而由于自身不是那種振臂一呼云集萬千的英雄之輩,所以雖和編者努力奮斗了一兩個月,卻未能使它獨樹一幟,在全國文藝界享有象五四時期北京的《晨報副刊》,上海的《時事新報?學燈》那樣的聲譽。他認為,若要使《自由談》辦得有聲有色,在全國產生廣泛影響,就勢必得請左翼文壇領袖魯迅出馬,否則將很難使它躍入第一流文藝副刊的行列。
魯迅是“五四”時期北京《晨報副刊》的主要撰稿人,他那流芳千古的中篇小說《阿Q正傳》就曾連載于此。但他自京華輾轉流落到上海后,因環境的惡劣、人事的生疏,已不再向報刊雜志投稿了。大約是1932年的最后一天,郁達夫親自登門告訴他說,《自由談》的編輯新換了黎烈文,他剛從法國留學歸來,人地兩疏,怕一時集不來好稿子,想請他寫幾篇給振振聲威。對郁達夫的“說項”,魯迅向來的回答都是:“那是可以的。”這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應諾了郁達夫為《自由談》寫稿的請求,魯迅并沒有馬上動筆,后經不住郁達夫的再三相求,他終于揮戈躍馬了。正像郁達夫事前所預料到的那樣,魯迅的出馬,對《自由談》來說可真的算是起到了登高呼號、搴旗前引的帶頭作用。—時間,“左翼青年紛紛出動。老作家如陳望道、周建人、葉圣陶大力響應,從各個角度刻畫了當時社會生活的特點:葉圣陶以《今天天氣好啊!》為題,揭示了‘自由的本質;陳望道寫了《法的講法》、《長壽運動》等文”④。就連過去一向專門從事白話小說創作的人,也紛紛起來撰寫短文支持黎烈文主編的《自由談》,擴大左翼文藝陣地。不僅小說家是如此,就連本來并非做新文藝工作的人也揮筆上陣了。章太炎先生發表了《〈廬山志〉序》,柳亞子先生發表了《為〈斷鴻零雁記〉給鄭正秋先生的信》等。到了1934年的“文言、白話、大眾語”論爭發生時,連吳稚暉這樣的“黨國要人”也刊出了《大眾語萬歲》的支持文章。總的來說,《自由談》作為一個報紙的文藝副刊,在全國文學藝術界的地位更加鞏固,對青年讀者的吸引力也跟著空前地提高和強化了。另外,它還培養和造就了一批文學新人。
《自由談》因魯迅的出馬,開辟了一個為以往任何報紙的文藝副刊都不曾有過的新局面。編者黎烈文高興非常,而郁達夫也因向魯迅拉稿成功,其歡欣程度也不亞于編者。這時,他一方面憑借著自己文壇的聲望,繼續為《自由談》拉“名人”的稿子;另一方面則積極地撰寫有質量的雜感,配合魯迅、瞿秋白等人的反“文化圍剿”,爭取抗日民主的言論自由。
因為郁達夫的“說項”,魯迅開始為《自由談》寫稿,從此使具有數十年歷史的《自由談》成了“左翼作家聯盟”的一統天下。這段歷史是應該把郁達夫和魯迅的名字緊緊連在一起來寫的,否則,那就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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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陳子善、王自立編《郁達夫憶魯迅》,花城出版社,1982年,第36頁。
②魯迅:《奔流?編校后記》,《奔流》創刊號,1928年。
③馮雪峰:《雪峰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537頁。
④唐弢:《申報自由談?序》,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