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被稱為“當代杜甫”的下崗工人王學忠獲準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成為該年度轟動詩壇的一個事件,標志著他作家身份的確立。他只讀了五年書,20世紀90年代從安陽某紡織廠下崗,失業后靠擺鞋攤和販賣蔬菜謀生,抓住工作間隙寫詩,專攻朗誦詩和敘事詩,不少詩作在底層勞動者中間廣為流傳。創作成果豐碩,已出版《挑戰命運》《雄性石》等八部詩集。近幾年來,詩壇已形成一個獨特的“王學忠詩歌現象”。賀敬之、魏巍、劉章等詩壇前輩為他的詩集題詞或做序,朱先樹、賀振揚、陳有才等詩評家和詩人也撰文高度評價,《詩刊》《文藝報》和臺灣《大海洋詩雜志》《葡萄園》等報刊發表了對其詩歌的專論,美國世界文化藝術學院榮譽院長露絲瑪麗·維爾金森專門向他寫信致意,稱其為真詩人。王學忠的詩為什么“走紅”?僅僅因他是個擺地攤的并且沒讀幾年書嗎?我認為,王學忠并非因其特殊的境遇引人注目。中國素有“詩國”之稱,底層寫作者大有人在,中國每個縣幾乎都有在困頓生活中寫詩和自費出版詩集的群體。問題是,同樣是在底層寫作,他們的作品為什么不見“走紅”呢?我以為,根本原因在于他們缺乏一種內在的文學精神,主體定位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寫作只是出于一種愛好,缺乏理想色彩和批判精神。但與他們相同境況的王學忠不同,一種獨立的文學精神使他豎起來了。文學,究其本質,是一種藝術精神,包括作品的內在品格和作者的人格力量。王學忠在寫給老詩人劉章的信中認為,寫詩,不應該僅僅用筆寫,甚至用心寫也不夠,而應該用血寫。這血性就是文學精神。沒有血性的詩歌是蒼白的詩歌。通讀王學忠的詩,他的文學精神具體體現為現實主義品格和民間立場。這二者相互關聯,相互交織,共同形成王學忠的詩歌內核。
在欲望寫作、身體寫作和形式迷戀的當下文壇,王學忠致力于現實主義的一脈詩歌,接續了“五四”以來先驅作家開創的現實主義傳統。這是他的詩歌的最大價值所在。王學忠雖然只讀了五年書,但他的詩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有其文學資源的,與他30年寫詩過程中的閱讀和學習有關。總的來說,王學忠的文學資源主要來自“五四”詩歌和當代詩歌,與現代主義詩歌基本上是疏遠的。“五四”詩歌為文學革命撕開突破口,關懷時代現實,擔負思想啟蒙的任務,其主流就是現實主義的。當代詩歌緊跟時代,留下了那段歷史的真實面影,詩風樸素,走近大眾,也屬于現實主義的一脈。從大部分詩作可以看出,王學忠平時學習最多的也是這兩個時代的詩人。他童年所受的教育是當代詩歌,成年后心儀的又是“五四”作家的詩歌;他20世紀70年代開始寫詩,所處語境正是當代詩歌的延續,朦朧詩和現代詩還沒有出現。所以,他所接受的文學營養主要來自“五四”文學和當代文學,現實主義品格很早就在他的詩中扎下了根。只是面對新的時代,他發出了新的吶喊。在這里,我愿意把《中國民工》、《三輪車夫》和《城市拉煤工》稱為王學忠的“現實主義三駕馬車”。這三類人是城市的草,是被踐踏的一群,處于當代知識精英的視線以外。王學忠卻以兄弟般的感情,用詩歌記錄了他們生活的真實情狀,體現了強烈的現實關懷。尤其是《中國民工》,把他們的苦痛、情感、剛健、堅忍、貢獻和犧牲做了真切的描繪,點出了當今中國一個最大的現實。在“五四”詩歌和當代詩歌中,敘事詩曾盛極一時。成為現實主義詩歌的主要體式。現實主義文學當然是反映現實的,按照毛澤東的文藝思想,作為觀念形態的文藝作品,都是一定的社會生活在人類頭腦中的反映的產物。現實主義文學的這個根本特征,決定了它必然選擇能描摹社會生活狀況、展示事件動態過程的敘事體式。王學忠接過了“五四”和當代的敘事詩傳統,在創作中加重了敘事成分。在他的許多詩中,我們的確可以看到胡適《人力車夫》、田間《趕車傳》和郭小川《白雪的贊歌》的影子。如《有朋友請客》講的是小舅子的大哥新任副鄉長請他桑拿的尷尬過程,《那天,俺全家真的闊了一回》說的是領了70元救濟金在飯館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唱給駐村隊員的歌》記敘了走訪本市下屬五縣行程數百里的見聞。當下詩壇,敘事詩薪火難續,在大多數詩人眼里,敘事詩是一種老掉牙的體裁,不夠藝術不夠前衛。但王學忠走的是另一條路子。誰能說從個人和時代事件中擷取詩的資源是落伍的?誰能說復興一種親民的大眾都能讀懂的詩體是低級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王學忠恢復了敘事詩的力量,真正關注現實和民生。目前,他的敘事詩在詩壇可以說是一枝獨秀,成為“五四”詩歌和當代詩歌遙遠的回響。翻讀詩集《王學忠詩稿》,發現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很多詩前加有題記,大概有十幾首。如《墓地》、《詩為陌生小妹而哭》、《唱給駐村隊員的歌》、《一路順風》、《小貓不知主人心》、《我和我腚下的車》等等。每一個題記記載一件事,或是自己周遭發生的,或是報紙電視上報道的,而詩作就是由題記中的事件所引發的。在一本詩集中竟有如此多的題記,在時下出版的詩集中絕無僅有,可能會被詩壇主流譏為老套,損害藝術性。但王學忠的獨特性就體現在這里,他主動遠離象牙塔,在生活中汲取詩情。這種題記加詩行的寫法,竟是如此和“詩歌合為事而作”的白居易遺風吻合,從一個角度體現了王學忠的現實主義品格。這是真正的有感而發,從內容到形式,王學忠都是浸潤著現實主義精神的,牢固的生活基礎如鐵打一般。
民間立場是王學忠文學精神的另一個向度。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民間文化是一個廣闊的天地,藏污納垢,對官方文化具有巨大的消解力。民間天生就是和廟宇對立的,對官僚和權勢極盡嬉笑怒罵,在一種沉默的對抗中獲得生存下去的力量。王學忠的民間立場首先就體現為這種對抗意識。如《不要以為》一詩,那種冷峻的揭示是投向官僚們的匕首,群眾的眼睛是如此地雪亮。《我嫉妒》對某些市長的腐敗行跡暴露無遺,反諷的手法加強了仇恨的力度。“我嫉妒/不!應該說我厭惡/厭惡的鄙棄里/是一次次咬牙攥拳的不服……。”民間的激憤和不平表現得淋漓盡致,讀了讓人膽顫心寒。《你們這些人》開頭就說:“為了所謂的政績輝煌/你們這些人哪/便把良心讓狗吃了。”這里憤怒已經不加掩飾,變為直接的呵斥了。詩人已經失語,只有從心靈中直接進出的一句句怒罵。王學忠的民間立場,還體現為他是新民謠的制造者。他運用民間語言,如俚語、諺語乃至粗俗語入詩,制造出一種生動、潑辣、富有人間煙火味的新歌謠體,既不同于口語詩的平淡寡味,也不同于先鋒詩的晦澀玄奧。如《接生婆》:“這事兒俺最清楚/什么天才,地才/連皇帝老子/從里邊出來時/也都一個樣兒。”用的是民間的口頭語言,有一種民間的諧趣,但不流于油滑和淺白,字里行間溢出一種強烈的平民意識。那首以《民謠》直接命名的詩,更透露出王學忠詩歌的民謠傾向。“管他什么夏商秦漢/君臣嬪妃/一個個扔進去出來時/一身的驕橫與嫵媚/便統統洗滌/只剩下/赤條條的真實……”。形式上采用自由無拘的民間話語,內容上表現出傲視一切矯飾追求本真的民間情懷。這是真正的民謠,原汁原味地反映了底層人民的思想和情感,絕不是那種知識分子仿制出來的假民謠。有人善意地批評,王學忠的詩在深刻地反映當前嚴重的兩極分化的同時,卻沒有嚴格地區分社會的公仆和一些蛻化變質分子,在批判一些丑惡現象時過分突出了對立現象。這就是不理解王學忠了!他的民間立場,決定了他的批判是不折中的,是徹底的。他自身是個擺鞋攤的,是和底層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決定他的立場只能是民間的對立性,不可能勉強用知識分子的兩分法或辯證法去看待整個社會。況且,面對這么多觸目驚心的假丑惡現象,他憤怒都來不及,哪有空閑去歌頌?這也是一個策略。底層的聲音一般處于受壓制的地位,只有采取激烈徹底的姿態,才能在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氛圍中突圍,才能刺醒社會肌體麻木的神經,喚醒廣大民眾的良知,喚起政府對管理弊端的關注。
在某些前衛詩人眼里:王學忠的詩藝并不高明,甚至有點粗糙。他的大部分詩是一種現實主義精神觀照下的產物,呈現一種沉雄的風格,不太講技巧,但在大面積的口語寫作中不時冒出神來之筆,體現了潛在的藝術感悟力,以詩人的藝術敏感保證了詩的藝術水準。王學忠絕非某些先鋒詩人所譏的不懂詩歌,大多數情況下是詩人的激情和憤怒遮蔽了他的藝術才能。王學忠的現實主義詩歌除內在情感的真實外,在藝術上有了新變,更趨于語言的簡潔有力和感覺的精確表達。就單個作品而言,也不乏技術上的圓熟之作。如《雄性石》就不同于他大部分詩作的平白敘述,而是重感覺了,有意象閃現,用字節儉,顯得很精警。在形式或詩藝上顯出了另類的特點,竟有了某種現代派的意味。如“好一副力的繪畫喲/拉滿的弓”,用的是通感的手法,雄性石、力的繪畫、拉滿的弓,都是不相干的事物,但都給人雄壯和力量的感覺,一下子就把三者貫通了,詩意也就出來了。“力的繪畫”用得很別致,只有在詩人的語言中才可能出現,寥寥四個字很有質感,很有張力,展現了一片寬廣的感覺域。又如“馬蹄般從身上踏過/記憶的疼痛里/印著抗爭”。不再是直抒胸臆,在這里形象和感覺組合,具象詞和抽象詞相嵌合,產生一種奇妙的效果,形成一種濃郁的詩的氛圍。風雷如馬蹄踏過,記憶是疼痛的,抗爭可以“印”,動詞和名詞都是可觸摸的,詩人構建了一個立體化的感性世界。詩的語言也很好,簡潔而單純,干凈,卻把那種味道寫足了,舉重若輕,顯示了詩人深厚的語言功力。事實上,現實主義也不可能與現代主義隔絕,王學忠大部分詩作敘事的成分多一些,感覺和思想寄寓于敘事中,而在某些詩作中,他感覺的窗口直接敞開了,直接向世界發言,詩更加像詩了,的確造出了那種詩意雋永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