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泛濫與精神的淪喪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當今社會不可避免地表現出了其欲望泛濫的一面。欲望的過度泛濫，帶來的是理性的缺失和精神的淪喪，而理性的缺失與精神的淪喪又勢必會反過來進一步助長欲望的泛濫，于是，這種螺旋式的惡性循環便使社會公德、社會公理朝著“惡”的方向急速沉淪下去。這是當代中國必須面對而又必須解決的問題，否則，它會從根本上瓦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建構。但是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必須首先認識到這一問題，在這方面，作家曉蘇表現出了敏銳的觀察力和敢于挑戰社會陰暗面的勇氣。他在短篇小說集《吊帶衫》里，以當代知識分子為描寫對象，以獨特的視角、凌厲的筆鋒，深刻解剖了當代知識分子這一特殊群體的存在現狀和精神質地，揭開了市場經濟社會中因為欲望的泛濫所帶來的問題的“冰山”一角。

曉蘇的《吊帶衫》集子里有25篇短篇小說，寫的全部是發生在大學校園里的故事，主角絕大多數是活躍在當代學術前沿的高級知識分子，也即社會精英階層。不過，小說并沒有像傳統的歌頌知識分子的作品那樣寫這些社會精英如何殫精竭慮，為社會造福，如何堅持公理，為人民謀利，而是多從反面人手，寫了眾多高級知識分子的灰色生活，寫了他們各種陰暗丑陋的生理和心理欲望，表現了世俗化社會中知識分子粗鄙、庸俗的一面，將知識分子推向了傳統審美的對立面。大學是什么?知識分子又是什么?這在人們的傳統認知中是有固定形象的。如前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曾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乃有大師之謂也。”前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也說：“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大學為純粹研究學問之機關，不可視為養成資格之場所，亦不可視為販賣知識之場所。學者尤當有研究學問之興趣，尤當養成學問家之人格。”綜合兩位前輩的意思，換句話說，大學就是由“大師”進行學術研究、培養富有“人格”人才的高等院校，而“大師”就是知識分子。關于知識分子，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都有許多精辟的論述。如在中國語境中，韓愈的“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和范仲淹的“以天下為己任”，是最典型的概括；而在西方語境中，他們認為知識分子必須具備如下三個基本特征：第一，受過專門訓練，掌握專門知識，懂得使用象征符號來解釋宇宙人生；第二，以知識為謀生手段，以腦力勞動為職業，形成一個與社會中其他階級不充分整合的、不依附于現存體制的、“自由飄游”的、相對獨立的社會階層；第三，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對時政采取批判態度，對現狀往往不滿。然而，不論是中國的還是西方的，從論述知識分子的話語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知識分子應該關心家事、國事、天下事，應該對道德、政治以及社會各方面負有深刻的責任感，應該是“社會的良心”之所在。這是人們傳統認知中的知識分子形象。然而在曉蘇的《吊帶衫》里，我們看到的知識分子形象卻與之大相徑庭。在世俗化日益肆虐的社會里，他們雖然依然擁有豐富的專業知識，依然具備其他階層并不具備的現行體制內的話語霸權，但精神方面的高貴感和領袖氣質卻已經在欲望的擠迫下蕩然無存。他們不僅放棄了知識分子作為“社會的良心”的核心價值，顛覆了知識分子自古以來固有的基本尊嚴，而且還在市場經濟的驅使下放浪形骸，任其精神自由墮落，最終浪蕩成了一些迷失精神家園的孤魂野鬼。而大學校園，也再不是一塊世外桃源般的凈土，而是幻化成了一些利欲熏心的知識分子逐鹿欲望的現實場所。

不可否認，人都有欲望，只不過有的欲望在某些條件下可以升華為精神理想，有的欲望則無論怎么輪回也依舊是本能欲望。約束人的本能欲望、張揚人的精神理想，應該是社會主義時代人的基本操守。但是，在中國社會向市場化、商品化轉型的過程中，卻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欲望膨脹、理想萎縮的社會現象。這或許是人類社會在進入到經濟競爭年代必然出現的現象。然而，盡管如此，出現這種暫時的欲望膨脹并不可怕，問題是知識分子不應該在這場欲望大戰中成為主角。知識分子一旦深陷其中，沖鋒陷陣，隨之而來的必然是社會公理的嚴重滑坡和精神道德的極度淪喪。在《吊帶衫》中，作者就寫到了這方面的問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對知識分子各種欲望的形象書寫，通過對知識分子的各種欲望的描寫，撕下了多年來籠罩在一些知識分子身上的美麗畫皮，揭示了物欲橫流的經濟社會對知識分子傳統理想人格的嚴重侵蝕，反映了當前大學校園中一種雖然并不普遍但卻是堂而皇之地存在并有愈演愈烈趨勢的不良現象，同時，也反映了曉蘇對生活的獨到認識與深刻發現。

在曉蘇寫到的種種欲望中，有性本能方面的欲望，有經濟抑或金錢方面的欲望，有對權利的欲望，還有由各種欲望糾纏在一起的更為復雜的復合欲望。其中，性方面的本能欲望是表現得最多的內容。在曉蘇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知識分子或是視婚姻、愛情如同兒戲，或是挖空心思地尋找情人，他們在男與女的情欲中左沖右突，想方設法滿足性的本能欲望。然而殊不知，當他們徜徉在肉體的感官享受中不能自拔的時候，自古以來知識分子用全部情感乃至生命建筑起來的高尚的人格大廈便在不知不覺中被淘空了軀體，時刻有坍塌的危險。知識分子的智慧、能力沒有體現在為人類創造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上，而是體現在了肉體欲望的追逐與被追逐上，實為經濟時代知識分子的悲哀。如《馮椿的情況》中的馮椿教授與丁竹、艾晶二人的婚姻糾葛，與其說是情的愛戀，不如說是性的誘惑。他們三人之間游戲般的愛情婚姻，完全是因為性的移情別戀造成的。《漂流記》中的鄒冠教授，為了能和他的研究生池小草共度春宵，硬是和妻子白芯撒謊說去考察，而白芯在知道了鄒冠的事情后，竟然主動邀約頂頭上司，一起去鄒冠和池小草曾經發生過關系的地方做愛。可以看到，在這個近乎荒誕的故事里到處涌動著欲望之火。《名叫謝客的老師》中的謝客更為荒誕，他終其一生也沒能擺脫原始本能的控制，做了一輩子性欲之火的奴隸。年輕時曾經因為強奸母牛而慘遭判刑，市場經濟時代又因嫖娼而被罰款，造成他命運多舛的原因雖然有社會、時代的因素，但歸根結底是個人壓抑不住本能欲望的結果。在欲望與理性的戰爭中，欲望戰勝了理性。在《春天的車禍》里，曉蘇塑造了一個雖然蟄伏多年，表面上本本分分，但一旦有機會、本能欲望仍然像巖漿進發那樣強烈的教授形象，寫出了知識分子利用智慧優勢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丑陋現狀。費甫教授年輕時有結交女學生的愛好，多年來一直深受妻子的嚴格管束，以至于連女研究生都不能招收，但是，就是在這樣森嚴壁壘下，他依然能夠巧妙地借助一次出差的機會，成全了自己涌動心底多年的欲望之旅，并且在別人以為他不幸遭遇車禍去世、滿懷深情地悼念他的時候，他卻突然現身，并振振有辭、恬不知恥地為自己的茍且行為辯護。在《吊帶衫》中，曉蘇對知識分子性本能欲望的揭示性描繪，雖然從創作動機來看，不乏有將知識分子拉下神壇還原為人的創作理念，但是在客觀上，的確較為真實較為深刻地寫出了當前某些知識分子的生活現狀和精神實質，有較強的現實針對性。恰如洪治綱先生在小說序言中所說：“曉蘇的這本小說集，恰恰擊中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日趨淪喪的某些精神質地，準確地說，是撕開了他們作為文化精英對自身倫理化使命的全面拋棄，撕開了他們利用知識霸權向世俗欲望瘋狂獻媚的精神姿態，也撕開了他們在公共領域中進行偽善表演的真實面孔。”

曉蘇對金錢欲望的描寫，多是建筑在對性欲描寫的基礎上，與性欲描寫密切相關。這恰如一枚硬幣的兩面，獲得金錢是為了滿足性欲，而滿足性欲又必須依賴金錢。如在《吊帶衫》中，曉蘇就塑造了許多知識分子的小氣鬼、吝嗇鬼形象，他們想方設法拼命斂財，而獲得錢財的最終目的又無一不是為了滿足性欲。如《繞床起舞》中的周泉教授，之所以敢和妻子明爭暗斗，在租房方式和租金上處處讓著喬雨，就是因為他對喬雨抱有幻想，希望喬雨能有一天成為自己的懷中之物，只是沒想到，喬雨也不是善茬，喬雨在看透了他的陰暗動機后，戲弄了他。在《我的導師路明之》中，路明之作為一個堂堂的研究生導師，不僅愛錢，而且愛色。愛錢到了可笑、可惡、甚至可悲的地步，愛色到了饑不擇食、滿目皆妻的地步。路明之的所作所為，充分體現了當代某些知識分子扭曲的金錢觀和人生觀。

對權力欲望的追求，也是當下知識分子瘋狂欲望中的一種表現。在這方面，《吊帶衫》中也多有精彩描寫。《背黑鍋的人》、《抓鬮的前前后后》、《搖頭苦笑》等作品，就通過大學教授們雙重人格的表演，讓人們看到了知識分子在權力層面上的欲望追逐，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官本位”思想對大學本質的侵蝕。大學本是精神高地，是精神領域的一道最亮麗的風景線，是知識分子宣傳理性、倡導科學的主要陣地，是知識分子竭力避免被世俗同化的理想的避難所，但是，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大學開始游離它原來堅守的立場，演變為權力經濟的角斗場。《背黑鍋的人》中的“海燕”一邊和“孔雀”搞著婚外戀，一邊緊緊盯著“向上”的臺階，充分利用權力所賦予的運作空間，貪婪地攫取欲望的回報。只不過，倒霉的“烏鴉”當了“海燕”的替罪羊。《抓鬮的前前后后》寫了友誼在權力面前當然也是在金錢面前的全面潰敗。“我”和黃雀是多年的老朋友，但是，沒有想到，因為一套房子，“我”和黃雀分道揚鑣了。因為在權利和更大的經濟利益面前，友誼已經變得一錢不值。《搖頭苦笑》是對目前高校中越來越膨脹的權利欲望的一次形象展示。在洶涌澎湃的經濟浪潮中，大學校園這塊最后的凈土已經失去了原本的純樸，變得越來越世俗化。而世俗化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原本知識分子心甘情愿地放下了清高的架子，匍匐在權力的腳下。基層單位的工會主席，并不是一個肥差，但是為了這個職位，單位里的老師們竟然上演了一場螳螂撲蟬、黃雀在后的好戲。知識分子從原來的躲避權利發展到現今的崇拜權利，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已經被世俗化社會所同化，而且為他們比一般人更深刻地認識到了權力的魔力。在他們的眼中，權力可以滿足人們的一切欲望。

在曉蘇精心構筑的欲望鏈條中，本能欲望、金錢欲望、權力欲望就像三個不斷向上的臺階，層次分明而又緊密相連。本能欲望是最原始的欲望，對它的過度追求勢必會導致對金錢的崇拜，而對金錢的崇拜又進一步刺激起了權力欲望，從而使得各種欲望糾纏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復雜的欲望復合體。這種欲望復合體使得原本一些非常美好的人生理想，諸如對地位、名譽、事業成功、社會影響等的追求，也不可避免地帶有了異化的味道，似乎在這些美好的事物背后，處處潛藏著欲望的暗影。應該說，曉蘇寫出了大學校園生活的真實性、復雜性，他的認識與整個社會所反映出的一些現象基本上是一致的。

欲望的泛濫必然會帶來精神上的淪喪。這一點，出現在知識分子身上尤為可怕。長期以來，由于知識分子在社會進步中所發揮的獨特作用，它已經成了公信力和道德標桿，具有了指路明燈的作用。雖然“這盞明燈并不在于為我們指明道路，而在于讓我們認清障礙和面臨的抉擇”。但是，它一旦出現肌體潰敗，必然會從根本上動搖我們這個社會存在的基礎，危及千秋萬代。對于這一點，曉蘇在《吊帶衫》中有清醒的認識，也有形象的描繪。在《吊帶衫》、《交杯酒》、《秋天的老虎》、《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兩個窺視者》等作品中，我們已經看不到傳統知識分子“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俠肝義膽，看不到自古以來知識分子的道德楷模，滿目皆是一些在挑戰欲望、滿足欲望的道路上不斷施展各種卑鄙手腕的精神淪喪者。《吊帶衫》中的石暮生、魏書平、安必先三位教授，不是把精力放在教書育人上，而是放在追逐情人上，三人充分利用現行體制賦予的權利，把青年女學生當成了身邊隨時可以享受的羔羊。在這里，教授已不再是教授，而變成了“野獸”。小說以石暮生的視角和感受，細致描寫了石暮生等三位教授對穿“吊帶衫”的女學生謝麗婷的欲望追逐。先是石暮生因為夫妻鬧矛盾，妻子賭氣而走，留下自己獨守空房，寂寞難耐，產生了想找一個情人排遣苦悶的想法。后是魏書平和安必先利用石暮生的欲望心理，將石暮生做煙霧彈，在石暮生之前先后完成了與謝麗婷的考試分數與肉體之間的交換。最后是石暮生因為謝麗婷幫助自己收拾家務而動了真情，就在準備向謝麗婷發起全面攻勢的時候，偶爾聽到了謝麗婷發自內心的懺悔而停止了追求。這其中，固然寫出了石暮生尚存的一點廉恥心，但是如果不是無意中聽謝麗婷說魏書平、安必先都上過她的床，他或許也像他們二人一樣早已扯下了那塊最后的遮羞布，變成了考試分數與女人肉體交換的另一個實踐者。以肉體換分數，不僅是學生的悲哀，老師的悲哀，更是社會的悲哀，良心道義的悲哀。在《交杯酒》中，陳耳東教授為了滿足獸欲，拋棄了斯文，露出了“色狼”的本性。他一再下圈套，想釣美女朱蔭上鉤，只是沒想到，朱蔭比他更狡猾。小說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當今學術研究中一些極其不正常的現象，那就是原本高尚的學術研究，在經濟杠桿的操縱下，被明碼標價，成為權錢交易、權色交易的一種渠道。學術研究固然可以通過市場轉化為生產力，為人類文明社會進步做出貢獻，但是如果從一開始就陷入經濟欲望的怪圈不能自拔，或者打著學術的幌子，搞權錢交易、權色交易，那么這種學術只能是一種“偽學術”、“假學術”，根本不會產生生產力。《秋天的老虎》中的溫爾雅教授，已經完全失去了“師道尊嚴”的溫文爾雅，變得像一只處在發情期的老虎，時刻覬覦身邊的女學生。甚至為了俘獲女學生，不惜使出造謠中傷、打擊報復等各種卑鄙的手段。因此，這樣的教授與其說是教授，不如說是一只陷在情欲的蛛網中不能掙脫的欲望之獸。這樣的教授知識越豐富，名聲越大，對教師形象、社會公理的破壞性就越大。在《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中，曉蘇塑造了一個毫無道德感、毫無廉恥心的教授形象——方宏聲。方宏聲整日游蕩在妻子和情人之間，不知所終，與其說他拿不準自己到底愛哪一個，不如說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感情游戲。然而可想而知，一個連自己的情感方向都不能準確把握的教授，又怎能在課堂上有效地指導學生的人生方向呢?所以毫不客氣地說，有這樣的教授，是學生的悲哀，是大學教育的悲哀。當然，我們并不是苛求教師不能有感情波瀾，但是我們應該要求教師有良好的職業道德、正確的榮辱觀，有積極健康的人生追求。因此，從這個角度出發，面對日益沉淪的知識分子，我們就不能不反思自1990年代以來整個中國當代文化及其價值取向的歷史走向!

在小說中，盡管曉蘇總是以悠閑的筆調描寫大學里的眾生相，對各種丑惡現象表現得寵辱不驚、見怪不怪，但是，他一直是持批判態度的。這從他刻意安排的小說結尾和給人物形象起的帶有反諷意味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得出來。在很多篇小說中，主人公在表演完了丑惡節目后，往往會有一個懲罰性的結局在等待著他。這種懲罰性的結局，體現出了作家的價值傾向和價值判斷。算計的，竹籃打水一場空；引誘的，聰明反被聰明誤；自私的，到頭來一無所獲；矯情的，反誤了卿卿感情；愛財的，千金散盡不復來；作惡的，落得個孤家寡人；縱欲的，成了欲望的奴隸……另外，人物的名字幾乎都帶有反諷意味，如溫爾雅、石暮生、魏書平、安必先、周泉、路明之等，他們的所作所為，恰好與名字意蘊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在市場經濟社會里，知識分子可以放逐知識、智慧甚至自由意志，但不可以放逐良心、道德和社會責任，更不可以放逐本能欲望，這是知識分子的社會地位所決定的。因此，面對曉蘇筆下的知識分子，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說，這不是知識分子的主流!這只是少數知識分子的個案!但盡管是個案，畢竟也是一種不良現象。在《吊帶衫》中，曉蘇以一個作家同時也是一個學者的身份，勇敢地揭開了這類問題的朦朧面紗，但愿他這樣做能夠起到警醒作用，讓那些靈魂出軌的知識分子早日回到“社會的良心”的位置所在，擔當起指路明燈的重任。